明中后期汉口商镇勃兴原因探析
2014-03-25王惠敏
王惠敏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 思政教研部,浙江 绍兴 312000)
汉口,地处汉水与长江的交汇口。明前期,它只是汉阳县的一片屯戍荒地。明成化年间(1465—1487)因连年大水,汉水发生大规模改道,汉阳被一截为二:汉水以北是汉口,以南为汉阳。更重要的是,汉口凭借优越的地理位置,与明中后期以来势不可挡的商业力量相结合,快速发展成闻名全国的商业都会,经济影响大大超过了郡城武昌和县城汉阳,完成了从双城并峙到三镇鼎立的转变。至明末清初,汉口跻身全国巨镇之列,享有天下四大名镇之首的美誉。
与同时期中国其他市镇不同的是,汉口商镇并非在农耕文明缓慢而有机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而是仰赖江汉大市场的历史积淀、晚明商贸发展大势和各阶层民众的创造性活动,并借助成化汉水改道环境变迁带来的契机,诸种因素风云际会,聚合而成。
一、江汉大市场的久远商业积淀
江汉大市场的商业地位在三国至晚明时期经历了显著的流转变迁①。南宋后,江汉大市场在全国市场体系中的地位与日俱增,为晚明时期汉口镇的兴盛奠定了深厚的商贸基础。只有清楚地认识这一点,才能更好地理解汉口何以能够在明中期迅速兴起,并在明后期快速超越其他长江中下游市镇或码头集市,进而在明末全国商业市场体系中占据显赫地位。
从三国到南北朝期间,以汉阳和武昌为参照的江汉市场的商业发展缺乏独立性,往往是兵地与商市相维,有关集市贸易的记载均称之为商舟屯驻(即水上草市形式),但已出现商贸繁盛局面。《三国志·吴志·陆逊传》就有“石阳市盛”的记载。此时的石阳即为后来东晋设立的汉阳县。晋以后,市场位于今武昌文昌门外鲶鱼套一带。《水经·江水注》云:“江之右岸,有船官浦……亦商舟之所会矣。”揣摩“商舟所会”一语可知,商船所屯处当有繁忙交易市场。
唐代,江汉大市场已发展为蜀吴长距离贸易中转地。罗隐《忆夏口》诗云:“汉阳城下多酒楼。”据此可推知,此时汉口周边商埠的商业活动当十分可观。另有贾至《秋兴亭记》“阅吴蜀楼船之殷,鉴荊衡籔泽之大”,李白《赠江夏韦太守》“万舸此中来,连帆过扬州”,及韩偓《过汉口》“居杂伤徒偏富庶”、“不在渔船即酒楼”[1]的诗句为证。从这些诗还可窥见,此时江汉地区的商船多来自上游的蜀地与下游的吴地,而蜀吴两地均是唐代商业活动繁盛的区域,都与江汉市场有水路相通,这种远距离贸易反映了唐代江汉商埠的活跃程度。
至商品经济更趋活跃的宋代,江汉大市场呈现出更加夺目的活力。陆游《入蜀记》和范成大《吴船录》对江汉市场之名角——南市的商贸活动和民居盛况均有生动的描述。
《入蜀记》云:
食时至鄂渚,泊税务亭,贾船客舫同,不可胜计,衔尾者数里。自京口以西,皆不及。……市邑雄富,列肆繁错,城外南市亦数里,虽钱塘、建康不能过,隐然一大都会也[2]150。
复与冠之出汉阳门……由江滨堤上还船,居民市肆,数里不绝。其间复有巷陌,往来憧憧如织。盖四方商贾所集,而蜀人为多[2]160。
《吴船录》载:
辛巳晨(早)出大江,午至鄂渚。泊鹦鹉洲前南市堤下。南市在城外,沿江数万家,廛闬甚盛,列肆如栉。酒垆楼栏尤壮丽,外郡未见其比。盖川、广、荆、襄、淮、浙贸迁之会,货物之至者无不售,且不问多少,一日可尽,其盛壮如此[3]。
据这两则笔记可知,陆游所记为南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即今汉阳门一带的市肆和民居盛况,范成大所载乃是淳熙四年(1177)今鹦鹉洲一带的商贸繁盛景象,虽前后相隔不过八年,但两处集市或“市邑雄富,列肆繁错”,或“廛闬甚盛,列肆如栉”;与同时期全国其他区域市场相比,已显现出很强的商贸优势——放翁谓之“自京口以西,皆不及。……虽钱塘、建康不能过”,石湖慨叹“外郡未见其比”。还可窥知,这时江汉大市场发生的重大变化:一是商品需求量大增,商品供应非常丰富,而且长距离贸易伙伴也由“四方商贾所集,而蜀人为多”扩展为“川、广、荆、襄、淮、浙”,即贸易范围不断扩大,已由此前与蜀地贸易为主扩大到江汉水系所能输送的大部分地区;二是贸易形式已由此前的商船屯驻为主演变为船舶相聚贸易与市肆贸易并行。
元代,江汉商贸市场趋重汉阳。清人张行简认为元、明时期商市会于金沙洲(武昌府城西南)。王葆心在《续汉口丛谈》中辨析,这是专就武昌城南面的市场而言,没有意识到北岸的市场拓展能力已逐渐加强,甚至可以与南岸并相称雄。即是说汉阳的商贸能量在元代开始显现出极大的潜力,同时长江北岸的市场发展程度逐渐赶上武昌城外的南岸集市。元人余阙《登太平寺》之“贾客樯帆出汉阳”诗句亦可证此说。
明前期,汉水水口南岸的崇信坊一带因“市场日积”,政府在此设巡检司负责维持该处的治安,可视为汉口市场初开之滥觞。及至成化汉水改道后,汉口市场起步,则已不限于水口。汉阳地区商业市场继续趋重,而且商市由武昌城外江面上的南市等地往江北地带发展的态势更加明显。汉口兴起时机在望,似乎只等汉水改道这一天赐良机拓展出能够沟通江、汉两大水系的新水口地带。由是观之,江汉大市场自三国至明代久远而深厚的商业积淀,以及它在全国市场中日渐重要的商业地位,是晚明更具商业区位优势的汉口得以很快兴起与发展的源头活水。倘若没有唐宋至明以来内涵丰富且未中断过的江汉大市场不断发展的商业历史背景,无论成化汉水改道后形成的新汉口运输条件多么优越,我们都很难相信在明中后期不到百年的时间里,汉口能够由几乎无人居住的荒地发展为数万户聚集的全国巨镇。
二、占尽地利的贸易区位
如果说自宋以来江汉市场逐步向汉阳趋重是晚明汉口兴起的商贸历史机缘所在,那么汉口本身拥有的无可比拟的交通区位优势,无疑是其勃兴的至关重要的硬环境②。如法国历史学家朱尔斯·米什莱所说,“没有地理基础,创造历史的人,就像有些山水画中的人物,好像在半空中走路。”[4]成化汉水改道后形成的汉水新地望显然极大地影响了江汉市场中心的历史走向。万历《湖广总志》之《水利志二·汉阳县堤考略》对成化年间汉水由狂暴多变到终归劈开一条稳定的入江水道有生动的记述:“成化初,忽于排沙口下、郭师口上直通一道,约长十里,汉水径从此下,而古道遂淤。”这次改道带来的直接地理效应是:汉水多有变迁、下游水道游移不定的历史因此终结;汉口与汉阳有天然鸿沟将其一剖为二;新水口两岸地方开阔,港湾水域条件良好,汉水下游唯一的入江口在江汉平原上诞生。这就是后来汉口镇兴起的地理基础。
从港湾与水运条件来讲,新的汉水入江口两岸地方开阔,成为“占水道之便、擅舟楫之利”的天然良港。就晚明时期江汉地区各集市最终发展规模来说,已无出汉口之右者。汉口紧靠汉水南面的汉阳和大江东边的武昌,居于江畔,其位置大大优于位于汉川的刘家隔市镇,后者因水道淤塞而逐渐衰落[5];在宋代就享有盛名的鹦鹉洲大集市也因为这次汉水改道,江流抬升,加上市肆繁多、人为活动破坏和历时长久的江水剥蚀,于崇祯年间逐渐沉没[6]10;以转运贸易著称,位于武昌城外的金沙洲同样遭遇日渐转衰的命运——同治《江夏县志》载:“(金沙洲)明时百货云集,商舟辏泊。兵燹后,渐移汉口”[7]。但与金沙洲同时遭到战乱毁灭性打击的汉口镇却能迅速恢复并在清乾嘉之际发展到鼎盛阶段。这表明汉口因其卓越的区位优势更具商贸竞争力。及至隆庆年间(1537—1572),汉口的商业税已是刘家隔市镇的3倍[8]13,人口规模在万历年间发展到几万户之盛[6]12。
从沟通全国市场来说,汉口东面长江,南临汉水,顺长江东去,可以通达皖赣吴越诸商业名区;往南,可经洞庭湖入沅水、湘水,通两广云贵;又可西上荆宜入三峡,通巴蜀以上溯金沙江;由汉水而西,经安陆、襄阳、郧阳,纵贯全鄂,抵达汉中;又可沿汉水的支流白河、丹江进入宛洛,以此有称“九省之会”[9]。汉口藉此成为连接长江中游区域市场体系的中心辐射点,而这种区域优势使汉口得以在全国市场中扮演商品集散中心地的角色。万历元年(1573),朝廷下令将湖广诸产粮区漕粮由城陵矶改到汉口交兑。据清代范锴《汉口丛谈》记载,“明万历元年,题准湖广、衡、永、荆、岳、长沙漕粮,原在城陵矶交兑者,改并汉口水次。”[10]43虽然漕粮运输和交兑事务并非商业活动,可是对汉口水上运输业的促进和激励不可小觑。同样在万历朝,汉口成为“楚商行盐”总口岸,及至清前期,汉口镇盐务已“足甲于天下”,“十五省中,亦未有可与匹者”[11]卷廿三。无疑,淮盐运销同样能促进汉口的商贸运输发展。总之,汉口坐拥沟通各水系的绝佳运输网络,是其具有强大的地区间经济整合能力的重要地理基础。
关于地理优势对汉镇发展之巨大作用,清人已有深刻认识。乾隆《汉阳府志》卷十二《汉镇形势说》曰:“汉镇一镇耳。而九洲之货备至焉。其故何哉?盖以其所处之地势则然耳。武汉当九州之腹心,四方之孔道,贸迁有无者皆于此相待焉。故明代盛于江夏之金沙洲,河徙而渐移于汉阳之汉口。至本朝而尽徙之。今之盛甲于天下矣。夫汉镇非都会、非郡邑,而人烟数十里,行户数千家,典铺数十座,船舶数千万,九州诸大名镇皆有让焉。非镇之有能也势则然耳。”即是说:汉口不过是一个商业市镇而已,既不是通都大邑,也不是行政中心城市,却繁盛甲于天下。而汉口这个开放型的商镇能够集散全国各地的货物,且户口繁密,商户几千家,典当铺几十座,船舶数以千万计,究其原因当是汉口所在的武汉地区为全国市场的腹心之地,通达四方,因汉水改道,江汉商业中心逐渐转移到汉口。汉口之所以成为天下名镇之首,实在不过是占尽地理优势使然。乾隆朝刘献廷《广阳杂记》亦云:“汉口不特为楚省咽喉,而云、贵、四川、湖南、广西、陕西、河南、江西之货,皆于此焉转输,虽欲不雄予(于)天下不可得也。天下有四聚,北则京师,南则佛山,东则苏州,西则汉口。然东海之滨,苏州而外,更有芜湖、扬州、江宁、杭州以分其势,西则唯汉口耳。”笔者则以为,与苏州相比,汉口能立于全国四大名镇之首,不仅因为其地当天下之中,具有强大的贸易转运功能,而且与其周边没有足以削弱其商贸优势的商镇有关。
三、全国市场形成的强力刺激
明代中后期,特别是明后期,是中国全国市场形成的重要时期。这是汉口得以充分发挥贸易区位优势快速勃兴的重要原因。对于汉口这样一个主要依靠与全国多个区域市场进行长距离转运贸易才迅速崛起的港口市镇来说,脱离晚明正在形成并日趋成熟的全国市场这一重要背景是不可思议的。而且汉口开始崛起的时间刚好与前现代中国全国市场形成的起始时间相契合,而晚明汉口的商业运作和市镇发展也极好地体现出此际中国全国市场形成的特质。汉口与四面八方的地方市场发生广泛的贸易联系、络绎不绝的商人和陆续而来的移民等现象即是有力印证。
正是在比较自由开放的全国市场中,在供求关系刺激下,汉口发挥其无可比拟的地理区位优势,吸引众多商人、移民和雇工来此进行粮食、食盐、木材、纺织品等大宗商品的长途转运贸易,从而实现经济起飞,并在明末成为拥有人口数万户的商业重镇。万历郭文毅在《正域重修免溺堤记》称“汉口几万家”[6]12。与嘉靖二十一年(1545)汉口镇千余家规模相比,短短几十年增加数十倍。若加上流动人口和雇佣劳动力,数目当更庞大。甚至与作为郡城的武昌和作为县城的汉阳相比,汉口独具强大商贸能量,因而在吸纳移民和扩展商业方面的能量更加突出。16世纪时汉口的规模已超过省城武昌,成为湖北最大的城市[12]36。同时,汉口作为长江中游商业中心重镇具有巨大的经济辐射力,不仅吸引着全国各地的商人和破产农民到来,还促使周围广大农村和县、镇经济结构发生变化,带动这些周边地区发生着某种程度的变革[8]27。
四、商民和有为官员之努力
汉口镇由船码头迅速跃升为全国名镇并非一路坦途。在“万户鳞集,商船踵至”等繁华图景背后的历史信息表明,万历以降的汉口勃兴之路充满艰难险阻。正是有了当地商民和有为官员的积极努力,才得以克服种种天灾人祸的掣肘,推动汉镇的商业、公共事业向前迈进。
万历《汉阳府志》的作者秦聚奎记录了他对汉口镇的感受:
汉镇士民不事天业,惟贸易是事,商船四集、货物纷华、风景颇称繁庶。无奈郡邑供应取诸本镇者,十九小民盖藏检括一空,按每坊乡各设有乡约,各设有保长。乡约即古乡正读法之属,汉三老亭长之任;而保长即 人以木铎,循于路道者,今保长所职大凡官府兵马经临,其屏帐、几榻、盘、盂、盆、桶、槽、草之类临期责办,一有不给,捶楚随之,其役亦云苦矣!然即有挪移侵吸之弊,至民间鼠牙雀角、投缳溺水、彼证此质、张狐戴鬼。其神通更有出人意表者,一年役满,复行佥报,愚者贿之,以求脱者买之;以居奇改头换面,从前恶绩一笔勾消矣。此弊乡村犹少而汉镇为之更甚。社狐沙蜮役虽贱,而为祸颇能,牧民者所宜详察矣[11]卷十二。
秦氏向我们提供的有关汉口镇在万历年间的政情民事大抵是可信的,因为他本籍汉阳,并曾在汉阳任县官。他指出,万历年间汉口镇的商业活动已很兴盛,在此谋生者几乎不事农耕,而主要仰仗汉口便利的码头水运条件进行商业贸易,但官府加派沉重赋役时亦将目光紧盯在商业蒸蒸日上的汉口。各坊乡约、保长此时已经是配合权势阶层任意摊派的得力工具,于是普通居民的生活境况与市镇商业繁华顿成反向情势。秦氏意识到汉口镇在万历年间贸易生财能力极强,比之周边乡村,更容易使各层级势力对之抱以贪婪之心。滥征实物之外,赋税差役不断加重且负担分配不均的弊政就更为突出。
万历朝,汉口镇还连续遭到巨大的水火灾害侵袭。万历三十六年(1608)正月初一,大火自汉口崇信坊起,延烧东阳坊一带,最后转入汉阳城,烧毁朝宗楼,殃及许多民户,同年又遭亘古未有之大水灾[6]17。汉口地势极低,北枕后湖,南临汉水,东面大江,此时未曾修建任何堤防工程,水灾给城市带来极大破坏。所幸汉口以转运贸易为主,灾后重建和市场恢复相对来说比较顺利。
倘若将明晚期汉口的发展历程放到更宽广的历史背景中加以考察,更能看清它兼具快速发展与不断遭遇各种阻力的双重特点。明万历年间是传统中国国内贸易的全面兴盛时期,处于九省通衢的汉口镇在这股商业大潮中获得长足发展。与此同时,明中后期吏治腐败和贫富分化加剧带来的社会矛盾也十分尖锐,汉口亦置身其中而频遭波折。《明武宗实录》卷87载,正德六年(1511年)五月,河南“流盗”乘舟入湖广,由应山破云梦,掠黄州。第二年三月,刘六等率部“由团风夺船至溯流至夏口……既而贼焚劫汉口”。
晚明时期,汉口所在的湖北地区备受矿监税使的严酷盘剥和侵扰。万历二十七年(1599),内官陈奉被以“贪财好货”著称的明神宗派到湖北荆州等地征收店税。陈奉抵达湖北之后,假皇帝诏谕广加搜刮,时人称之为“水陆车船,搜肉见骨,下至鸡豚蔬果之属皆遭攘夺”[13],引起极大民愤。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65载:“万历二十八年春正月,武昌、汉阳民千余,集抚、按门,陈税监陈奉之毒。抚、按不敢理,民情益愤。”汉口这般富甲一方的商贸重镇必难逃剥掠。与陈奉同为御马监监丞的李道对陈奉在湖广一地的所作所为有一番言辞犀利的评价:“奉之在楚也,水则阻塞舟商,陆则拦截贩贾,所辖十五府,官尽与为寇仇,周历数千里,民咸剥其肤肉。”[14]商民不堪负荷,最终酿成民变。万历二十八年(1600)十二月,“奉吓诈官民,僭称千岁。其党至直入民家,奸淫妇女,或掠入税监署中。王生之女、沈生之妻,皆被逼辱。以致士民公愤,万余人甘与奉同死”[15]。时任湖广巡抚的支可大在奏报中提到,因不堪搜刮,“武昌、汉阳土民数百奔赴抚按,击鼓声冤,旋噪税监门,拥众攻打”。大学士沈一贯、南京吏部主事吴中明以及武昌兵备佥事冯应京等地方官员纷纷冒死弹劾陈奉。
此外,《明史》卷305《宦官列传二·陈增列传附陈奉列传》还详细记载了官民群起反抗矿监税使的情形:
武昌兵备佥事冯应京劾奉十大罪,奉随诬奏,降应京杂职。奉又开枣阳矿,知县王之翰以显陵近,执不可。奉劾之翰及襄阳通判邸宅、推官何栋如,缇骑逮讯,并追逮应京。应京素有惠政,民号哭送之。奉又榜列应京罪状于衢。民切齿恨,复相聚围奉署,誓必杀奉。奉逃匿楚王府,众乃投奉党耿文登等十六人于江。以巡抚可大护奉,焚其辕门。事闻,一贯及给事中姚文蔚等请撤奉,不报。而御马监监丞李道方督理湖口船税,亦奏奉水沮商舟,陆截贩贾,征三解一,病国剥民。帝始召奉归,而用一贯请,革可大职。奉在湖广二年,惨毒备至。及去,金宝财物巨万计。可大惧为民所掠,多与徒卫,导之出疆,楚民无不毒恨者。
汉镇官民协力抗苛税,既反映了明廷对工商业摧残和对工商业者压迫的沉重,也反映了包括汉口在内的武昌地区工商业高度发育和城市市民阶层的发展与成长。正是广大民众和部分官员的协同努力,使汉口得以在晚明日趋腐朽、黑暗的逆境中仍能顽强地负重前行。
晚明时期,汉口地方官员还积极督办大型公共工程,大大促进了当地社会经济的发展,改善了汉口商民的人居环境。《众姓修永丰堤路记碑》提到万历四十八年(1620)四月众姓合力修河堤及道路[16]。由于早期移居汉口的商民力量分散,没有后来清代商帮那样强大且具有组织性,不可能自发合作兴办大型工程,且汉口是商业移民市镇,人员构成复杂,罕有士绅力量来主导地方活动,因此,由官府号召商民集体参与公共设施建设乃众望所归。崇祯八年(1635),由汉阳通判袁焻主持,在汉水水口北岸修筑一条半月形长堤,人称“袁公堤”:该堤上起硚口,下至堤口(今王家巷一带);堤外因筑堤取土,形成一道宽约两丈的沿堤壕沟,由硚口引水入沟,从堤口将沟水排入长江,而且这条壕沟逐渐发展为明清之际汉镇著名的玉带河。春夏水涨之际,玉带河中可行小船,民众在河上架桥通往后湖一带[8]16。“袁公堤”工程设计巧妙,使汉口免除了后湖的水患,同时改善了汉口居民的生存环境,也为后来商民们在水口北岸地带进行新的商业开发提供了更好的条件。清代颇有名的长堤街就是在此工程基础上逐步发展起来的。嘉庆《汉阳县志·建置志》赞:“汉镇之发展,初以长堤(袁公堤)是赖也。”
在商民与有为官员的积极努力下,天灾人祸并未能遏制晚明汉口的蓬勃生机。万历之后的二十几年里,汉口的商业发展势头更劲。蒲度之在崇祯四年(1631)的一篇游记描述其时汉口之盛况称:“郡城之东为汉口,郧水出焉。两岸居民,不啻若九牛一毛。而万舰千艘,有如靸者, 如革履者,如箕如斗者。衔尾络绎,被岸几里许。以岳之城陵矶方此,彼直小巫耳。”[6]13汉口居民众多、船运贸易发达之状在这篇游记中尽显无遗。流寓汉口的盐商范锴在《汉口丛谈》中曾提到,天启三年(1623),汉口失火,伤人无数,甚至一家死亡五十三口[10]41。这一惨案从侧面反映出汉口这时已经有人口众多的大家族定居,且居住密度大。这表明,汉口的吸引力不仅限于那些来此拓荒的移民和谋生的各种社会底层人员,而且也赢得大家族的青睐,或者可以说在此已发展起新的本土大家族。我们今天还能查阅的清代汉阳县13家家谱,其家族祖上的活动多可追溯到明代——其中8家是在元末明初迁入,3家在明中叶迁入,2家是在明清之际迁入的,这些家族均有成员在汉口活动,有些人还取得相当成就,如著名的汉口劳氏家族、叶氏家族[12]265-266。
在明帝国走向没落的前夜,尽管社会动荡和政治腐败以及频仍的水火天灾给汉口镇的发展带来这样或那样的阻力,但在商民、工匠和有为官员的共同努力下,汉口仍凭借其居天下之中、为四方孔道之便的优势,发挥着无与伦比的商品集散能力,吸引四面八方的商贾、各色移民和大批雇佣劳动力,市镇规模也因之不断扩大,从成化前夕仅有少量居民定居的荒滩一跃成为前现代中国著名的商业市镇。
五、结语
汉口兴起之前,周遭的商业市场业已成熟,为后来汉口的崛起奠定了深厚的商业基础;而汉水改道形成的新汉口自身所具有的贸易区位优势,则是其赖以兴起的自然地理基础;明后期全国市场的形成和空前活跃的商业态势也是汉口能在短时间内由转口贸易船码头集市发展成超级市镇的重要驱动力;明中后期各级政治力量频繁介入,以及汉口居民和在汉经商人士的努力经营,对其社会经济发展产生多重影响。正是这些因素形成的历史驱力,一同构建了汉口独特的勃兴之路。
注释:
①以下有关江汉大市场从三国至明初演进论述中所引文献,没有注出处者均直接转引自王葆心著《续汉口丛谈·卷一》。
②在这里,“硬环境”指硬件设施、物质环境,是存放、容留人们进行活动的由有形物质条件构成的空间和场所,以此来表示汉口赖以成为商贸中心的优越地理空间。
参考文献:
[1] (唐)韩偓.过汉口[M]//韩内翰别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43.
[2] 蒋方.入蜀记校注[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
[3] (宋)范成大.吴船录[M]//范成大笔记六种.北京:中华书局,2002:225-226.
[4] 达比·H·C.论地理与历史的关系[M].历史地理:第13辑.姜道章,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
[5] 章开沅,等.湖北通史·明清卷[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442.
[6] 王葆心.续汉口丛谈[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
[7] (清)王庭祯,等.同治江夏县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北府县志辑32:卷三.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8] 皮明庥.汉口五百年武汉[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
[9] 侯祖畲,等.民国夏口县志:卷12[M]//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北府县志辑3.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10] (清)范锴.汉口丛谈[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11] 刘湘煃,等.乾隆汉阳府志[M]//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北府县志辑1.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12] (美)罗威廉.汉口:一个中国城市的商业和社会(1796—1889)[M].江溶,鲁西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13] (清)洪良品.道听录[M]//湖北通志志余:第三册.
[14] 明神宗实录:卷358[M].台北: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1962.
[15] (清)张廷玉,等.宦官列传二·陈增列传附陈奉列传[M]//明史:卷305.北京:中华书局,1974.
[16] 王葆心.汉浒金石小记[M].武汉:武昌益善书局,193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