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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精神生态视阈下的《书记员巴特比》

2014-03-25李世存

关键词:白鲸巴特华尔街

李世存

(江苏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常州 213001)

一、引言

赫尔曼·麦尔维尔(Herman Melville,1819—1891)是19世纪美国文学的重要作家。他早年和中期的小说多以海洋冒险为背景,场面宏大、哲理玄奥,《白鲸》(Moby Dick,1851)是其巅峰之作。他后期转向中短篇小说的创作,“从纷繁嘈杂的外部世界转向对内心世界的开掘”[1]。《书记员巴特比》(Bartleby,the Scrivener,1856)(以下简称《巴特比》)是他这一时期的第一部力作。

国外对《巴特比》的研究众多,方法多样。研究者从心理、神话原型、道德哲学、历史传记、马克思主义等不同角度对作品进行研究,对谜一般的人物巴特比进行了种种解读,其主要观点有如下几种:巴特比是不愿意迎合大众商业小说的麦尔维尔本人的自喻,是资本主义社会中被异化的工人,是一位精神分裂症患者,是基督的化身[2]。国内对《巴特比》的研究较少,主要观点不外乎上述的几种。纵观国内外研究可以发现,很少有学者从生态批评的角度来解读这部作品。众所周知,麦尔维尔是一位具有超前生态意识的作家,关于其代表作《白鲸》的生态思想的研究数量众多,经久不息。因此,有必要从生态批评的角度来考察麦尔维尔的这部短篇小说。

其实,近年来国内学者已经开始关注《巴特比》中的生态思想内涵。如于宝英认为,麦尔维尔具有前瞻性的生态意识,不仅体现在《白鲸》中,还体现在《代笔者巴特贝》中,它揭示了“人类的工业文明对生态系统中其他动物的摧残”[3]。刘海燕和左金梅等人对《巴特比》中“墙”的意象进行了深入探讨,认为小说中的重重的墙壁“是对人类精神和灵魂的无形束囚和禁锢”[4],“代表了人的生存状态以及精神状况上的孤立”[5]。这实际上已经触及到了小说的精神生态思想内涵。本文拟运用生态批评中精神生态的相关理论,通过细致的文本分析,从精神生态的角度来揭示“巴特比之谜”。

二、华尔街: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失衡的现代荒原

生态问题是当代人类社会面临的一个严重问题。中国著名生态批评家鲁枢元把当代生态问题分为三个层面: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他指出:自然生态体现为人与物之间的关系;社会生态体现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精神生态则体现为人与其自身的关系[6]。19世纪中期的华尔街已成为美国社会的商业和金融中心,是早期现代社会的一个缩影。从小说中的描述可以看出,华尔街是一个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失衡的现代荒原。

华尔街是一个高度城市化的地方,自然已被逐出了人们的视野。这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几乎没有空隙。在寸土寸金的曼哈顿岛上,人们最大限度地利用土地和空间,结果使这里成了一个牢笼,囚禁着一个个为金钱而做苦役般工作的人们。整个华尔街的环境是非自然和反生态的。故事一开始,叙述者老律师就华尔街的环境做了一番描述,并指出这对于理解故事主人公是必不可少的:他的律师事务所设在华尔街一座被周围高楼层层包围的写字楼。从写字间的一端看去,是一堵白色的内墙,使人感到“沉闷”“缺乏生气”。从另一端看去,是旁边大楼“高耸的黑墙”,“在我的玻璃窗十尺之内”,同样“沉闷”“缺乏生气”①[7]。这里不见碧水蓝天,不见花草树木,甚至不见阳光,只见堵堵高墙和鸽子笼似的办公房间。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人处在与自然隔离的状态,往往会感到压抑、孤独,感到自身无足轻重,生活毫无意义。

华尔街社会是一个高度商业化的社会,对效率和利润最大化的追求使工作日益成为一种社会化、程式化、标准化的枯燥过程。工作成了枯燥乏味的苦役,人成了异化的人。老律师对其办公室日常工作的描述使人对此感受深刻:“众所周知,抄写法律文件的工作是一件单调乏味、令人嗓子发干的事情”;而核对抄写文件的工作是“一件非常单调乏味、催人入睡的事情。可以想见对于一个性格活泼热情的人来说它是根本无法忍耐的”。法律事务所枯燥的工作和恶劣的环境是华尔街社会生态环境恶化的一个象征。舒尔曼(Robert Schulman)指出,麦尔维尔“描述了资本主义上升时期从事办公室日常工作者的境况。麦尔维尔认为,他们的生存状况使他们相互隔离,也把他们同自然分隔。他们好像被圈在围墙里,不能接触属灵的生活,神圣性对他们变得遥不可及”[8]。

华尔街是一个纯粹的商业场所,缺乏生活和人文气息。白日里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夜晚又像地狱一般阴森空旷。“星期日,华尔街如佩特拉古城一样荒芜,而每天的晚上它都空空荡荡。这幢楼也是如此,工作日里充满着生机与活力,夜幕降临时它就发出空旷的回音,整个星期日这里都是孤独凄凉的。”在这里工作的人都行为古怪,性情异常。巴特比自不必说,就连法律事务所的其他几个雇员也都行为古怪。“火鸡”的怪僻表现在下午,“他的动作中有一种奇怪的、着了火似的、烦躁不安的鲁莽”。“他会把椅子弄出令人不快的噪音”,“还会站起来,俯身用双拳非常不雅地捶打桌上的文件”。“钳子”的怪僻表现在上午,“他时不时会显得焦躁不安,因为抄写中的一个错误而把牙齿咬得吱吱响”。他还常常不厌其烦地来回摆弄自己的桌子,似乎怎么调整都无法让他满意。老律师说:“简而言之,事情的真相是,‘钳子’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或者,如果他想要些什么的话,那就是彻底与一张抄写的桌子说拜拜。”机械沉闷的办公室文牍生活让人心情极为压抑烦躁,他们渴望能够彻底摆脱这样的工作,但是为了生存又不得不忍耐着。他们与老律师的关系也相当紧张。年轻一点的“钳子”不甘心抄写员的工作,“有时会不经允许越俎代庖,做一些相当专业的事情,如起草法律文件等事情”;年纪大的“火鸡”则耽于酒杯,对他的上司老律师常常表现得鲁莽无礼。

华尔街的办公环境甚至有一种野蛮的、摧残人性的力量。老律师对巴特比第二次下达逐客令失败后激动而恼怒,但很快抑制住了自己。他想起最近一起办公室谋杀案,一个员工因为在办公室与另一个员工争吵而失手杀死了他。老律师不禁想道,如果那次争吵发生在大街上,或者私人住宅里,惨案或许就不会发生。因为“呆在楼上的一间空荡无人的办公室,在一幢未受人类生活气息熏染的大楼里”——这样的环境大大增加了一个人做出绝望举动的可能性。麦尔维尔此处对办公室环境的描写,使人不禁想起了20世纪英国作家戈尔丁在《蝇王》中描写的孤岛丛林,那里远离人类社会,原本天真无邪的孩子逐渐发生了精神变异,最后居然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三、巴特比:精神生态失衡的“迷途羔羊”

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三者构成了地球生态的完整系统,这三个方面相互影响,相互制约。其中精神生态最重要,精神层面的问题往往是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失衡的根源所在。在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严重失衡的华尔街工作的巴特比,其精神生态也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巴特比原先在华盛顿一家死信处理所工作,后来由于突然的人事变动失去了工作,来到纽约的华尔街,在老律师的法律事务所当抄写员。据老律师在故事的后记中交待,在死信处理所的工作经历使他看到了人类生活中种种希望的破灭和绝望,从而在精神上受到了严重的压抑。他在法律事务所门口出现的时候,“衣服整齐但面色苍白,举止得体但神色可怜,孤独绝望难以救治”。这说明他的精神世界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不幸的是,华尔街的环境与死信处理所的环境同样糟糕,而巴特比不会像“火鸡”或“钳子”那样以某种方式寻求宣泄,以调整自己,只是固执、机械地以消极的行动对抗着令他压抑绝望的世界,结果使他自己彻底异化,精神生态彻底失衡。

首先,巴特比迷恋高墙,放弃人生。巴特比在失去死信处理所的工作之后,完全可以选择一个轻松愉快的环境。19世纪中期,美国由于获得了国家的独立,经济飞速发展,西进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当时许多人在东部生活不满意或没有机会时,就会收拾好所有的家当,到西部广阔的荒野中去开拓新的生活。但巴特比似乎习惯了办公室的文牍生活,他选择到高楼林立的华尔街工作,选择走进墙的世界。在法律事务所里,老律师把他安排在办公室的一角,由屏风与外面隔开,从此那里就成了他的“隐居地”。后来他停止了抄写工作,终日呆在屏风之后,看着窗外那堵高墙发呆。那墙最为突出的特征就是“缺乏生命”。巴特比对墙的迷恋象征着他对生命的放弃,向死神投降;象征着他生命的活力已经耗尽,精神之花已经枯萎。在他被新的房客赶出办公室之后,老律师去看他,为他提供了几种不错的工作机会:干货店店员、酒吧招待、乡下收账员、旅游伴游等,他都一一拒绝。他不想做任何事情,似乎活着本身就让他感到疲倦。在他被人送进叫做“坟墓”的监狱之后,老律师又去看望他,发现他仍面对监狱内的高墙发呆。老律师安排人照顾他的饮食,但他说“我今天宁愿不吃饭”,最后绝食而死。他的死既是肉体之死,也是精神之死。

其次,巴特比自我封闭,拒绝交流。巴特比生活在由华尔街重重高墙和办公室屏风所构成的现实之墙的世界里,也生活在由他自己所建造的精神之墙的世界里。在巴特比的眼里,“墙”似乎无处不在,成了这个世界存在的本质。他把自己封闭在个人狭小的天地里,不与任何人交往(除了让人帮他买一些姜饼充饥之外)。到事务所工作的第三天,他就开始拒绝老律师要他一起校对文件的要求。这件工作虽然枯燥,但毕竟是与同事们一起工作,是一种交往和交流的方式。但巴特比只愿意躲在角落里独自抄写,不愿与大家一起工作。老律师后来还注意到,他除了回答问题之外从不讲话,尽管他在工作之余有不少空闲时间,他也从不去读些什么。他从不喝啤酒、茶或咖啡之类的东西,也从来不出去散步。他既不想理解人,也不想被人理解。小说中老律师曾多次试图与巴特比进行深入的交谈,但面对老律师的提问或劝诱,巴特比或答之以“我宁愿不”,或报之以缄默,始终拒绝进行推心置腹的交流。巴特比忽视了人的社会属性,将自己置于现实之墙和精神之墙的双重围困中,成了彻底游离于社会之外的边缘人和局外人,其精神生态的失衡加剧了他社会生态的恶化。

再次,巴特比消极被动,精神瘫痪。巴特比的性格和行为中一个最大的特征是消极被动,缺乏激情。这一点有时让老律师大为恼火,使他禁不住故意去刺激巴特比,想看看他是否能做出某种激烈的反应,却徒劳无益——“我还不如用手指去敲打一块温莎肥皂,以击出火花来”。有评论家认为巴特比是梭罗式的消极抵抗的践行者[9]。梭罗不愿做任何在常人看来是有益的工作,而是隐退到森林之中的瓦尔登湖畔独居。梭罗旗帜鲜明地宣布自己此举不是放弃生活,而是积极地参与生活。他为了表明自己反对美国政府争夺殖民地发动美西战争的立场,宁愿入狱也不愿交纳两美元的人头税。在巴特比拒绝一切的姿态中,我们看不到他的立场何在。他的放弃缺乏一种原则、一种立场、一种精神内涵。他的反抗(如果可以称作反抗的话)是毫无目、虚无而消极的。还有一些评论家指出巴特比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schizophrenosis)[10]257。巴特比果真精神失常了吗?虽然老律师有好几次都感觉到巴特比好像是个精神失常之人,但其实不管他有什么问题,巴特比对自己周围的世界是有充分的了解和把握的。如当被警察带往监狱时,他默然接受,没有任何反抗。当老律师去狱中看望他时,出于宽慰他的考虑对他说,“这里并不像人们想的那么糟糕。看,那里是蓝天,这里有青草”。巴特比淡淡地回答,“我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巴特比对自己的状况、自己在做什么、这样做的结果等都非常清楚[10]245-246。可以看出,巴特比的真正问题并非精神失常,而是精神瘫痪。里奥·马克思(Leo Marx)指出,办公室窗外那堵死墙构成了巴特比对现实的全部理解,对死墙的迷恋造成了巴特比精神上的麻木和瘫痪[10]173-176。他终日面壁而立,精神已经麻木。他拒绝一切,抛弃了一切希望,处在一种绝对的被动状态之中。他的那句“我宁愿不”其实不是什么反抗或宣示某种立场,而是他精力耗尽、精神瘫痪的表现。

最后,巴特比人性失落,迷途难返。巴特比属于麦尔维尔笔下的那种“隔绝人”(Isolatos)的形象,他们身世不详,无家可归,四处流浪,内心绝望。如《白鲸》中伊希梅尔(Ishmael)便是这样一个人。在小说的开头,他因为没有工作,穷困潦倒,心情沮丧,甚至有自杀之念。“我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地在棺材店门前停下步来,而且每逢人家出丧就尾随着他们走去。”[11]但他没有自杀,而是选择了出海——离开喧闹的人类社会,到大自然中去寻求解脱。在广阔的大海上,伊希梅尔逐渐领会到了与人沟通的重要性,逐渐融入了船员群体之中,也慢慢找回了迷失的自我。巴特比在故事开头时与伊希梅尔的情况很相似,也是穷困潦倒,心情绝望,但他却执着于自己认定的现实,不愿做出妥协或改变。这一点他又有点像《白鲸》中的船长亚哈——孤傲不群、偏执极端,执着于追杀白鲸,拒听任何劝告,最终导致了自己和整个捕鲸船的毁灭。巴特比与亚哈有所不同,他的偏执和极端是以一种消极被动的方式表现出来的,没有任何可见的目的性。这一点让关注他的老律师一直困惑不解。后来在一个星期日上午,当他偶然发现巴特比以办公室为家时,他忽然明白了巴特比问题的根源所在:“那天上午我所见到的一切证实了这个抄写员患有无法医治的心病。我可以施舍一些钱物给他养身,但他的痛楚并不在肉体。他受磨难的是心灵上的痛苦,而他心灵上的哀伤,我是无法为他解除的”。肉体上的痛苦尚可救治,而精神上的沉沦如何施救?里奥·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位抄写员,就像亚哈或霍桑笔下的天才人物那样,犯下了背弃人性的致命错误。”[6]他甘于精神的沉沦,失去了人性中最珍贵的东西。小说结尾处老律师那句深沉的感叹“啊,巴特比!啊,人性!”表明了他对巴特比之谜的最终理解:他选择了放弃人性的力量,放弃了与人类同胞的精神沟通,成了一个精神世界荒芜的“迷失羔羊”。

四、结语

麦尔维尔是一位思想深刻、具有卓越前瞻意识的作家。他敏锐地觉察到19世纪中期美国表面繁华的社会中潜藏的种种问题,其中的生态问题是他关注的重点。长篇小说《白鲸》以大海为背景,昭示了破坏人与自然关系将会招致的灾难;短篇小说《书记员巴特比》则以大都市为背景,关注和探索的是在现代化、城市化、商业化过程中人们面临的精神生态问题。资本主义工商业快速发展的同时,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出现严重失衡,人类的精神世界也面临着严重危机。巴特比之谜不仅喻示外部环境的恶化对人类精神世界的影响,更展现人类精神沦丧的可怕后果。在现代化大潮的冲击中,若要把握好正确的方向,实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和谐统一,就必须守护好人类的精神家园。

注释:

①Herman Melville.Billy Budd & Other Stories[M].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1998.引文为笔者自译,文中所涉原著引文均出自此处,以下不再标注。

[1]张冲.新编美国文学史:第一卷[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346.

[2]马红旗,吴艳虹.“巴特比”与麦尔维尔的左派激进主义思想[J].外国语文,2013,29(3):21 -26.

[3]于宝英.论赫尔曼·麦尔维尔生态意识的来源[J].重庆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8(6):51-53.

[4]刘海燕.有形的樊笼,无形的囿囚——解读《抄写员巴特比》中的“墙壁”意象与象征[J].荆楚理工学院学报,2011,26(4):39 -43.

[5]左金梅,吴欣欣.平行结构中的墙之意象:抄写员巴特比评析[J].重庆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2(6):66 -68.

[6]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20.

[7]Melville Herman.Billy Budd & Other Stories[M].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1998.

[8]Schulman Robert.Social Criticism and Nineteenth-Century American Fiction[M].Columbia: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1987:3.

[9]韩莉.麦尔维尔的巴托比[J].重庆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4):93-100.

[10]McCall Dan.Melville's Short Novels(A Norton Critical Edition)[M].New York,London:W·W·Norton &Company,2002.

[11]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M].曹庸,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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