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罗斯小说欲望主体从自然属性到社会属性的嬗变
2014-03-25乔传代
乔传代
(湖北汽车工业学院外国语学院,湖北十堰 442002)
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1933—)是20世纪美国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至今仍活跃在美国文坛。罗斯的作品题材丰富,寓意深刻,欲望的种子始终深埋其中,或是含糊隐蔽,或是大胆袒露。主体在肉欲驱使下的赤裸性爱是进入罗斯小说世界的一扇门户,罗斯擅长通过性爱来反抗传统的伦理道德,在性爱这一维度上展现了人的悖论式的存在。他也通过性爱这一方式来展示自我独立的意识。个体生命有限而欲望无穷,在有限的生命中个体的欲望时而受伦理道德的拷问,时而受种族传统束缚,在压抑束缚和反抗释放中,人性深处的秘密跃然纸上。罗斯将现代人的性爱关系作为一个窗口来剖析人类错综复杂的生活[1]。
一、罗斯早期作品中主人公被压抑的情感欲望
《再见吧,哥伦布》是菲利普·罗斯26岁时出版的第一部作品,收录了中篇小说《再见吧,哥伦布》和5部短篇小说。小说讲述了犹太青年尼尔·克勒门和犹太新贵后代布兰达·帕丁金之间的爱情故事。尼尔出身贫寒的犹太家庭,偶尔邂逅布兰达并被她的漂亮大方深深吸引。很快两人坠入爱河。后来在布兰达的肖特山家中度假期间,因尼尔要求布兰达购买子宫帽(子宫帽一般是已婚妇女的避孕用具)引发争执,最终以布兰达的屈服收场。犹太新年前夕,他们做爱用的子宫帽被布兰达母亲在整理女儿的房间时无意发现,母亲强烈谴责了他们的行为,引发尼尔的误解,他认为是布兰达有意将子宫帽留在家中。两人不久便分道扬镳。尼尔出身于传统的犹太家庭,受犹太传统道德价值观的影响,又有强烈的反抗精神,传统观念和自我意识的斗争使得他患得患失。对于纽瓦克的单调生活,他深感厌恶,然而又难于融入成功犹太人的帕丁金家庭。在对待爱情的问题上,他也摇摆不定,表现出极度矛盾的心理。他追求自由、向往爱情,在与布兰达发生关系之后,面对婚姻家庭等问题时他又选择了逃避。他对新的生活依然迷茫,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接受。他要求布兰达使用子宫帽,用一种替代的方式让医生完成了他们的结合。在传统的社会和家庭道德压力下,他做出了既规避又挑战的矛盾选择[2]。罗斯不仅在这部处女作中质疑了传统的犹太教义,同时通过小说中的人物来反思老一辈犹太人的保守和愚昧,进而揭示出其间的陈腐和虚伪。作品对青年在同化过程中的经济苦闷和情感苦闷进行深入的揭示,反映出青年对情感和归属的欲求和在欲求不能达到满足时的压抑。
罗斯在随后的作品《波特诺伊的怨诉》中则表现出情感欲望被压抑下的种种反抗。小说的主人公波特诺伊出生于一个传统犹太人家庭,来自犹太传统文化,美国社会以及父母的压力给他的成长打下深深的烙印,所有这一切都让他感到窒息。长久的压抑造就了他强烈的逆反心理。他喜欢以性的形式征服非犹太女孩子,还染上了手淫的习惯。对待母亲,他既爱又恨。在母亲的控制和压迫中,他惧怕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吞噬,形象地展现出一个美国犹太人成长的经历。罗斯在这部小说中突破传统,大胆地暴露了犹太人的缺点,这在二战之后的文坛极其罕见。《波特诺伊的怨诉》将性意识与犹太特性完美结合,成为罗斯早期小说中最好的作品之一。
二、罗斯中期作品中主人公放纵的赤裸肉欲
随着女权运动的发起和女性地位的不断上升,女性的行为方式和对待男性的态度都发生了根本变化,必然会导致男女两性关系的骤然紧张。面对不断要求提高地位以及在各个方面与之竞争的女性,作为男性的特征必然受到了巨大的威胁[3]。罗斯在《乳房》《情欲教授》以及“祖克曼三部曲”等作品中都从性爱角度探索了个人欲望和个体身份的困惑,生动地展现了现代人在本能和克制、情欲与理性之间的冲突。
《乳房》是罗斯继承卡夫卡变形题材的一个典型,故事讲述的是犹太人大卫·凯普什莫名其妙地变成一个巨大的乳房。变形前他精力旺盛,变形后却成为一个不能视物、无力移动的乳房。生命只能靠注射营养液来维系,他孤独地躺在医院里,每天看望他的只有父亲、女友和一个同事。小说通过第一人称叙事,通过凯普什的思想活动和与他人的对话,展现他对自己变形的思考和解释[4]。这部小说表现了充满欲望的男性主体在自我身份探寻过程中面临的困惑。凯普什此时已无法用语言表达男性与女性的界限,他已变形为女性的性器官,却仍然坚持声称自己是个男人。对于变形理由,凯普什试图寻求各种各样的解释,如从心理学方面解释为逃避主义、幻想、阳痿、双性恋倾向等。他甚至荒诞地认为文学教学是使自己变形的罪魁祸首。显然这是极端异化的表现。这些在罗斯的《情欲教授》中也有所揭示,因此,评论界通常也将《情欲教授》看作《乳房》的前篇。从整部小说的主题分析,无法自拔的情欲是凯普什变形的主要原因之一。《情欲教授》(The Professor of Desire)对《乳房》进行补充与阐释,故事主人公凯普什年轻时过着淫乱的生活,后来娶了隐忍的海伦,但长期混乱的性经历让他无法适应婚后压抑的性生活,导致他暂时失去了性功能[5]。男性主体自我认同的主要标准就是拥有强大的性能力。凯普什在性能力上的失败表明了他以自我为中心的男性认同的危机。罗斯对于性爱描写的这种转向,体现了他自身性爱观念的变化,尤其是对60年代性解放运动的多重反思。
在人类的喜剧中,罗斯是一个勇敢的徒步旅行者,他以令人敬佩的活力,探讨自己强烈的性欲造成的难题。换句话说,他是一个英雄[6]。罗斯在接受采访时曾说:“我感觉自己在《乳房》《欲望教授》里面一直在写那被称作‘巨大的,让人疯狂的’主题这一欲望。那是一块大得够分量的馅饼,我认为,足够让我从中切下三片来。”[7]
三、罗斯后期小说中主人公自我实现的欲望
(一)塞莫尔·利沃夫的美国梦——田园牧歌生活
塞莫尔出生于犹太家庭,但他长像却酷似北欧人,这与别的犹太儿童完全不同,因此他拥有了“瑞典佬”的绰号。精湛的竞技实力给予塞莫尔特权,使他很快进入美国主流社会,很多犹太男孩为此钦佩不已。塞莫尔很早就知道他想要什么:他想象着住在古老的石头房子里,美丽的妻子在厨房准备食物,女儿在后院自由自在的玩耍,田园生活和家的温馨让他兴奋不已。因此,在第一眼看到里姆洛克的老房子时,他就陷入自己编织的浪漫理想生活之中。塞莫尔相信在这里可以实现他的美国梦,并过上自己梦想的田园生活,因为这田园诗般的景象是塞莫尔美国梦的一部分。
批评家Carol Iannone曾这样评论《美国牧歌》:“对很多的文学幻想而言,从一开始美国就代表着一个新的伊甸园,在那里美国的亚当面临着无限的可能性和开放式的机会。”塞莫尔抓住时机,通过不懈努力,成为时代的宠儿,终于过上了他向往已久的田园生活,并实现了短暂的美国梦。
(二)艾拉·林格的美国梦——实现共产主义理想
美国“三部曲”中第二部小说《我嫁了一个共产党员》以全新的视角再现了20世纪50年代盛行一时的麦卡锡时期的美国历史。艾拉童年时缺乏父母关爱,变得脾气暴烈,冲动易怒,不考虑后果。曾因为兄长的嘲笑而打断了兄长的鼻子。后来他因杀了一名反犹分子而逃逸,足迹遍布美国的各地。直到遇到共产党人强尼·欧戴为他介绍了共产主义思想,艾拉的精神世界从此发生改变。战后,他积极主动参加各种工人集会的活动,对共产主义的理解更加深刻,对其信仰也进一步增强。由于生活所迫,艾拉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对社会劳苦大众的生活有着深刻的体会。他将满腔的热情投身于无产阶级的事业,呼吁社会底层的人们起来反抗非人的待遇。随后,艾拉以“铁人”的名字在电台《自由与勇敢》节目中迅速走红,可是内心深处从未忘记自己的信念与归属。他视自己为劳苦大众的一员,坚定共产主义的信仰,为了一个公正公理的社会而不懈斗争,然而这样的社会永远似一座只可远观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三)科尔曼·希尔克的美国梦——没有种族歧视的平等生活
《人性的污秽》探讨了黑人科尔曼在实现美国梦时的困惑。科尔曼是一位成功的受人尊重的古典文学教授、忠诚的丈夫和4个孩子的慈爱父亲。“幽灵”事件使他遭到种族歧视的指控,他愤然离开学院后,妻子爱丽斯因心脏病突发身故。后来他请求小说家内森写书帮他澄清自己的不公平待遇。一直以来他内心都藏着一个秘密——他来自于一个非裔家庭。为了能像其他人一样实现自身价值,追求美好生活,他隐瞒身份,对外宣布自己是犹太人。60年代,种族歧视与种族隔离依然在美国国内主流社会中普遍存在,成绩优异的科尔曼因为自己的肤色被歧视。对于自己的黑人身份,科尔曼并不感到耻辱,但是社会历史等因素引起的对黑人群体的种种偏见和束缚,扼杀了他的个性,将“顽固专横”这种对所有黑人群体的偏见强加于科尔曼身上。这让他异常烦恼,对于未来生活状况他早已预料到了——像其他黑人一样艰难地生活。科尔曼并不甘心这种束缚,向往自由生活的他不得不选择伪造他的身份,也如愿以偿地过上了自己想要的没有肤色偏见的生活,实现自己的美国梦。但他却因“spook”一词让自己的苦心经营功亏一篑。
为了实现各自的理想,过上真正“美国人”的生活,他们努力奋斗,甚至牺牲自己的灵魂来换取所谓理想的生活。然而,个人的抱负、个人的努力如同大海中的一粒沙子,在历史的洪流中显得微乎其微。50年代的麦卡锡主义盛行,艾拉的共产主义理想也只是一种幻想;60年代动荡的社会环境让塞莫尔的田园梦化为泡影;90年代的政治正确性让科尔曼摆脱种族偏见的付出功亏一篑。当然,个人主观因素也是造成梦想破灭和个人悲剧的原因之一。南方朔在《我嫁了一个共产党员》导读“交会时没有光,只有黑”中说道:“罗斯的作品,其实是在问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一个好人,要如何活下去’。”纵观罗斯中后期的作品,可以看出他已经从起初的集中关注犹太族、犹太性的作家,发展到了具有普遍人性关注的新现实主义作家。
四、结语
在罗斯的妙笔之下,欲望主体一直在不断地进行着自我欲望的生产,从最初具有的本能的自然属性到后来所具备的社会属性。他借用叙事的时序、时长和频率等不同手段来调整叙事节奏。各种事件交织在一起,互相照应,但都围绕欲望这一主题[8]。同时,罗斯善于从特定的社会历史环境中揭示欲望的复杂性,他用自己独特的眼光审视不同社会历史时期人们复杂的精神状态,深刻地揭示了欲望与生存之间的悖论。他笔下的人物在压抑和放纵之后不得不去面对惨淡的人生,主人公们悲惨的结局以及垂死的挣扎给我们留下很多哲理性启示。《垂死的肉身》中凯普什在目睹了疾病、衰老和死亡之后,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在欲望主体日渐消退之后,他开始重新反思性爱的意义,反省了自己的欲望对家人所造成的伤害;瑞典佬、艾拉、科尔曼都倒在欲望之下,人们在经历了欲海沉浮之后,终于明白生命的价值,他们的精神最后得到了回归,灵魂也获得了新生。笔者仅仅从欲望这个狭窄的角度对罗斯不同时期的几部作品加以分析,在他的美国社会政治历史文化的群像中,充满了无数承载欲望的个体,但最终难逃死亡的结局,他们的欲望会随肉体的消亡而消亡。而那些发生在虚构或真人身上的故事,将永留史册,警钟长鸣。
[1]Royal,Derek Parker.Philip Roth:New Perspectives on an American Author[M].Westport:Conn Praeger Publishers,2005:32.
[2]程海萍.子宫帽的悖论意象——评菲利普·罗斯的《再见,哥伦布》[J].牡丹江大学学报,2011(3):48.
[3]苏鑫,黄铁池.我作为男人的一生——菲利普·罗斯小说中性爱书写的嬗变[J].外国文学研究,2011(1):51.
[4]陈广兴.身体的变形与戏仿:论菲利普·罗斯的《乳房》[J].国外文学,2009(2):98.
[5]Roth Philip.The professor of Desire[M].New York:Published by arrangement with Farrar,Straus & Giroux,1997:35.
[6]苏鑫.死亡逼近下的性爱言说——解读菲利普·罗斯《垂死的肉身》[J].外国文学,2010(6):108-109.
[7]萨拉· 戴维森.与菲利普·罗斯谈话[J].译文,2008(6):48.
[8]杜明业,刘苏周.《诺斯托罗莫》的伦理阐释[J].重庆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4):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