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审美现代性的角度解读江洋才让的《康巴方式》
2014-03-22唐欢枫
唐欢枫
(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成都610041)
在全球化语境之下,现代社会的一些标志性事物——如小说《康巴方式》中的路和拖拉机——逐渐渗入康巴大地,并拥有了典型的时代特征,即具有启蒙现代性的特点。启蒙现代性崇尚理性,主张用科学的、理性的态度去对待人类社会的发展,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暴露了自身的弊端,譬如对人的内在精神价值的忽视、对个体在社会中价值定位的抹杀等等。马尔库塞、海德格尔等在批判和反思启蒙现代性的浪潮中发出了强有力的呼声,他们的种种批判和反思表现在文学艺术上就是审美现代性。海德格尔提出“诗意的栖居”,认为只有当人的栖居与诗意紧密相连,且将世间一切的物欲追求转化为对诗意的一种寻觅妙悟时,人才能真正的栖居在大地上,这个思想的实质正是审美现代性的感性追求。
审美现代性从本质上来讲,是一个不断变化的概念,随着时代的变迁不断被赋予新的内涵,因此,对于审美现代性,只能获得一个相对且暂时的解读。首先是与理性相对,强调感性,提倡诗意的生活,强调审美经验,否定任何形式的理性目的,倡导人文精神。审美现代性作为启蒙现代性的异面存在,旨在克服或改善由启蒙现代性所带来的负面作用,核心在于寻求个体存在和个体生命的终极意义。具体来说就是为迷失在机械复制时代的人们找回自我,帮助个体在社会集体中找到其存在的本质意义与精神坐标,恢复自身的感性追求,从而达到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意的栖居”。
小说《康巴方式》的主题涉及民族文化在现代社会的发展问题,作者江洋才让给予了康巴文化足够的信心,去迎接时代潮流的冲击。
一、路与拖拉机的解读
小说中,一些事物——路和拖拉机——悄然步入康巴藏地。表面上,它们是最普通的运输载体和工具,待作者缓缓将叙事展开,原本冰冷的工具被深深地烙上了现代性的印记,变得无比坚硬与炽热。世代生活在那里的康巴藏族,以他们的血性与勇气在现代生活方式异流侵入村子的关头,无惧成败,毅然选择与其正面交锋。作者江洋才让通过独特的叙事视角隐秘地表现其对康巴人的自豪和浓厚情感,并试图向世人揭示一个事实:康巴文化精髓的世代传承,得益于康巴藏族人灵魂中永不失落的民族性。
过去,那个最偏僻的藏族村落,没有公路,自然也没有来往运输的汽车,他们靠着自家饲养的驮牛,与外界来往沟通。有无数的康巴人行走在这条路上,承担着村里人接触外面世界的重大责任——驮着青稞去换来生活所必须的大米、咸盐和清油。他们便是行走在草原上的驮脚汉,肩上稳稳驮着那个时代的耀眼荣光。当波涛汹涌的时代浪潮急急向他们袭来时,一切归为沉寂。只有生活清贫的戚桑一家,始终默默坚守着这段严酷又神圣的回忆。只因那条路是“那些死在山路上老辈的驮脚汉”[1]24一步一步用鲜血踏出来的,承载着老一辈的寄托与荣耀。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这个渠道渐渐暴露出它的弊端,花费时间长,运输数量有限,环境恶劣,旅程危险,逐渐束缚了康巴人在草原上奔驰的脚步。驮脚汉穿行在大草原上的身影,随着路的步步逼近,最终还是消失了。
路,对于康巴人而言,是别离传统的隔离带,这一边,是阿爸阿妈一代人的经历,有驮脚汉,有驮牛,有传统;另一边,将是尼玛和卓玛的未来,有汽车,有机械,有现代化。修路的过程几乎贯穿了小说的全篇,江洋才让透过“路”这一带有现代性的符号,让修路的过程变成了开始选择的过程。路修好时,每个人物的选择也完成了。当路修通的时候,阿爸戚桑正在“漫不经心地用刀子削起了橛子……末了,他用双手一折,橛子便应声而断”[1]191,接着说道“驮脚汉的时代结束了!”[1]191戚桑表面上坦然接受了驮脚汉逝去的事实,但他并不平静,那是他荣耀了大半辈子的职业,承载着属于他——那个时代藏族康巴人的曾经的辉煌。他企图接受,却又下意识地去抗拒。哥哥尼玛,听说路迟早是要通的时候,“眼神立时迷茫起来”[1]152,放下驮脚汉的身份离开了村子之时,“不知怎么就说不出话来,他的话好像被车窗外的风给带走了。”[1]193直到野马出现,“他觉得野马的出现诗歌极好的征兆!他的耳膜就在那时被感觉中野马的嘶鸣再次划过了!”[1]194从迷茫到醒悟,放弃了旧的理想,尼玛开始了他全新的旅程。而斡玛,依旧做着他的松玛日恰——“夜里我又做梦了,……我走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到处都堆满了立方体,从立方体与立方体之间散出的气味,足以让我窒息。……于是,我晓得了这是一个噩梦。”[1]190利用这样意味深长的带有魔幻色彩的梦境,作者透露出斡玛在面对“路”的开通时,心中隐晦的抗拒和不自觉的排斥,即便它正逐渐改变斡玛的生活。同样的一条路,却在每个人心中引起了迥然各异的波澜,江洋不厌其烦地去透过这条路去审视村子里的每个人:阿爸的矛盾,尼玛的抉择,斡玛的“松玛日恰”。
路的开通,给这个康巴村庄带来了工业时代的产物——拖拉机。它改变了村里人的工作方式,是全村人的希望。从拖拉机开进村子伊始,命运之轮徐徐转动。“村子里好些人都说,凭着瑙甲的那股子聪明劲没有什么可以难得住他。瑙甲也在这种夸赞中自信心得到了极度的膨胀。”[1]204瑙甲因为开上了拖拉机而从村长手中接过了村子的权利,“瑙甲的整个梦想重新又被镀上了一层颜色”[1]206。掌握着村子核心权力的人身上,同样掌握了带领村里人走上现代化的技术,意味着这个村子向着现代性方向发展的可能已经来临。“不知何时,一个外来的卡车司机曾试图从她那里买走一车的石头,可是,南卡婆婆没有应允……开上你的甲壳虫赶紧走吧!不要让我老太婆这根常敲山羊犄角的拐杖落到你的头上!”[1]195作为神山的守护者,南卡婆婆悉心看守着这块圣地。但是,拐杖可以一次又一次地赶走那些“甲壳虫”吗?当信仰与情感、艺术无关,却与工商业发展这个大现实相关。当一个民族的信仰开始套上利益的包装,带来的会不会是民族文化的失落?这正是江洋才让深思的地方。
审美现代性是社会现代性过程中分化出来的一种独特的自律性表意实践,它不断反思着社会现代化本身,并不停地为极具变化的社会生活提供重要的意义[2]。审美现代性具有对社会历史现代性强烈的反思与批判精神,这种反思不仅体现在对自我和感性的解释和发现上,也体现在个体所追求的人生意义上。路和拖拉机这样的现代性事物使康巴人过上了现代工业所带来的富裕便捷的生活,人们高兴,内心却也渐渐地受到它的侵蚀,失落了诗意的精神家园。审美现代性在此时出现,进而去唤醒人们对美好世界的追求。
二、变与不变
阿爸戚桑,一个典型的老一辈康巴汉子,带着儿子继承了驮脚汉的事业,深知关于驮脚汉的传奇。历经了驮脚汉最兴盛的时代,那一次次不变的旅程,充盈了他的上半辈子,造就了他不屈坚毅的性格。他也等来了公路修建成功后的外物的涌入,叹着“驮脚汉的时代结束了!”[1]191阿爸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康巴人对于外界的需求仅仅停留在物质层面,他们用自己收获的青稞换来大米、咸盐和清油。“钱呀,纸嘛!不用就会烂掉的。”[1]4可当路、拖拉机借着现代化循着时代的踪迹向他们袭来时,翻天覆地的变化开始了。面对这样的情况,阿爸戚桑也曾迷惘,“把落后的要丢到时代的垃圾堆里,把优秀的要继承到我们的血液里去。”[1]204干部的话让他明白了,康巴人的荣光永远不会逝去,驮脚汉的精神永远不会消失,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中,需要摒弃的只是时代所选择遗弃的“糟粕”,那康巴民族的精华,是永不会被时代的变迁所抛弃的。江洋才让正是借用阿爸戚桑这个驮脚汉的人物形象,来表现一种对以往生活方式的一种挽歌式情怀。
作者笔下最典型的康巴汉子是尼玛。他勇敢,稳重,机智。在村子里,是一个受大家爱戴喜欢的人物。他也是由康巴民族文化所孕育出来的最成功的结晶。他十几岁就随着阿爸去当驮脚夫,在大家为水源着急的时候,他没有同其他人一样,去期盼僧侣的祈祷,而是运用自己的智慧,开辟了一条水渠,给大家带来希望。尼玛的那把枪,正是他梦想的象征。带着它,他猎杀豹子,赢得村长的另眼看待,也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希望,所以,他非常爱护那把枪。可是,当爱情到来,他却开始念念不忘,“他把什么东西丢在了那里。”[1]6
尼玛与卓玛之间的爱情真挚,即便面对身份阻碍,康巴人对于真情的追求,对于幸福的期望,始终不变。尼玛过得很好,他已经融入了现代社会,但作者并没有将他身上康巴人的民族文化印记抹去,而是让那张豹皮——康巴血性的象征,完满地转变成他收获爱情结晶的圣地。这些情节的刻画,很清楚地看到作者在面对民族性与现代性相遇这一历史趋势时,所表现出来的民族文化精髓不会消失的信心。这段追求真情的序曲,带有藏民族对于情感所秉持的纯真热情的特点,体现了审美现代性救赎的功能。马克斯·韦伯认为,世界在工具理性的控制下正在走向一个祛魅的时代,它不仅带来了一个全新的社会,还带来了一种自身获得肯定的力量,在他看来,这种力量使得人们获得救赎成为可能[3]。文中利用这段情感的无功利性去抵消由于现代化所带来的人与人之间的功利性,而这正是对于正在被理性工具所淹没的人们的一个情感的陶冶与精神的救赎。
准备修路时,村里第一座寺庙的修建在僧侣的要求下早早动工了,这座由阿爸戚桑设计的寺庙,承载着村里人的希望,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成功建成,肃穆地屹立在山上。江洋才让细心安排这个情节,为村庄建构起一个安放信仰的房子,借以修补由路和拖拉机所带来的精神裂缝,表现其对于藏文化宗教的认同与回归。同时,这也是一种感性的回归。路与寺庙的,传达了审美现代性所倡导的回归感性并不是对理性的全然排斥和放弃,目的是纠正由于理性的畸形发展所带来的人性的失衡。康巴人在“路”上遇到了有可能丧失自身存在意识的危机,后来在“寺庙”中寻求到了感性的回归与个体的安放。
小说的大半部分都是斡玛的童年回忆,也是斡玛梦的征途。时光之沙在每个人身上的流逝,斡玛一一见证。他们是斡玛童年的全部,是他的“松玛日恰”,也是故事里的主角。村庄的变迁,阿爸阿妈的渐渐衰老,哥哥与卓玛的爱情,索南塔次的逃亡,娜拉的爱情,诺雍堪卓的失落、甲布青卓的出家,他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画出了斡玛童年炫彩的画卷。在斡玛的“松玛日恰”里,也就是在斡玛的梦里,既有玄幻式的天马行空,也有预言般的转角未来。作者在最后才让斡玛长大,之前他只是个孩子,他们的故事发生在他童年的梦里,他只是将他的“松玛日恰”给读者叙述出来而已,“梦想改变思想球体的位置却不注意追随一次冒险故事的线索,这与做梦迥然不同,梦的意图永远是对我们讲述故事”[4]。斡玛一直在努力的长大,无数次吐露出想要成熟的决心——褪去稚气,奏起斡玛童年的最终章。最后,当明白了“成长就是对于一种梦想的失去和对另一种梦想的拥有”[1]108的时候,从那无数次将斡玛包围在童年的时光之流中的,且完全属于斡玛的“松玛日恰”中,斡玛骤然惊醒。
三、回归荣耀
其实,那个神秘的铊珈,根本没有消失,它只是藏了起来,一直静静的注视着康巴村庄里所有的改变,关注着斡玛一家人。它是爷爷那一辈康巴人最纯粹的、最血性的、最根本的信仰的结晶。铊珈消失,斡玛出生,阿爸阿妈的后半生,尼玛和卓玛的爱情,这几条线,紧紧缠绕在一起。江洋才让用这凝聚了康巴人所有精神极致的铊珈,作为整个康巴世界的基石,去构建“梦想的诗学”,展现现代康巴人精神世界。
审美现代性所关注的是一种在启蒙现代性工具理性的包围下,个体在社会集体中寻求感性活动和自身人生意义的过程,致力于暴露启蒙现代性的工具理性所带来的社会弊端。《康巴方式》中,江洋才让展示了在现代性的发展过程中,康巴人面对社会工具理性的姿态,老一辈的戚桑与白拉姆从结点走过,淡然面对人生波折;新一辈的哥哥尼玛纵是放弃了理想而选择了爱情,也不失为一个在扭变的环境中寻求人生意义的个体;而小说中最主要的叙述者——斡玛,带着那颗神秘的铊珈,去展开他全新的人生旅程,完成审美现代性感性活动的新一轮回归。老一辈康巴汉子用双脚踏出一条驮脚汉之路,新一代康巴汉子用勇敢与坚持找到了人生的新出口,康巴人匍匐在神山之下虔诚的身躯,如野马般在草原驰骋的灵魂以及蕴藏在康巴文化之中永不会抹灭的民族自信,永不会消失,只会随着那一片片辽阔的草原,随着那一代代的康巴人,在未来传递。
[1]江洋才让.康巴方式[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2010.
[2]周宪.作为地方性概念的审美现代性[J].南京大学学报,2002(3):120.
[3]巩天峰,李健.论后现代状况中的审美现代性[J].华南理工大学学报,2010(6):72-75.
[4]巴什垃.梦想的诗学[M].刘自强,译.北京:三联书店,1996:123-1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