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时代的族裔复兴与国家认同问题
2014-03-22朱军
朱 军
(大连民族学院东北少数民族研究院,辽宁大连116605)
近些年,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关系的探讨日益成为多学科关注的焦点,相关研究逐渐在国内的民族研究领域升温。探求其中的原因,一方面源于全球化、现代化背景下民族发展过程中认同意识日益强化的趋势,各种围绕民族认同产生的矛盾与冲突影响到多民族国家的政治稳定和民族关系;另一方面,了解和掌握民族认同的发展趋势与状态也成为分析、研判国家认同构建程度和政治稳定的风向标。
理解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关系需要将其置于国际比较视野和民族过程发展脉络之中。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的关系形成并贯穿于全球范围内多民族国家民族国家构建(nation-state building)过程,同时,与全球化时代民族过程发展的阶段性特征密切关联。全球化时代民族过程发展的特征是指族性要素影响范围的日益扩大和重要性的凸显,西方学者把其概括为族裔复兴(ethnic revival)。族裔复兴指族性在多民族国家社会生活中凸显重要性,产生了各种以民族认同为目标的集体行动,例如民族自治运动、民族权利的伸张、民族文化的弘扬与保护等等,尤其表现为诉求民族主义的政治运动。中国的研究者从族性因素影响广泛性方面,把族裔复兴称之为“族性张扬”,“即族性及其影响的扩展、延伸和蔓延。”[1]130下文将从族裔复兴的全球化背景、族裔复兴对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关系的影响以及族裔复兴对中国民族关系的影响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一、族裔复兴的全球化背景
族裔复兴作为一种全球性现象,与全球化时代的形成和发展过程密不可分。从民族过程角度来看,族裔复兴是民族过程在全球化时代的体现和具化。全球化带来物质、文化、制度、意识形态、人口等要素在全球范围内扩散和交流的同时,也促使族性要素全球性的传播和散布,这为族裔复兴提供了一定的社会经济条件。总之,全球化带来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传播手段上的变革,或者为族裔复兴提供了滋生土壤,或者为其影响的扩散提供了传播介质。
1.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在全球范围散布
民族主义最先发端于西欧社会,是西欧社会上升到资本主义阶段的思想产物。资本主义的发展要求统一市场、同质文化以及领土完整,建立在资本主义发展基础上以全体国民作为一体化的民族成员的现代民族国家观念由此产生。民族主义的核心理念是“民族国家”的思想,即“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在资本主义发展早期,依靠国家的力量统一国内的所有民众为统一的国民,完成反封建任务,建立资产阶级民族国家,这时民族主义表现出巨大的进步意义。民族主义是一种强大的思想武器,也是资产阶级手中的意识形态。“民族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目标是以‘民族’为单元建立民族国家,而在反对封建王权、建立民族国家时,动员民众所使用的思想武器,就是自由、民主、平等和共和这些新的政治理念,这正是由近代资产阶级启蒙学者提倡的一整套意识形态。”[2]
在全球化时代,作为组织民族国家建设和构建国家合法性的思想利器,民族主义也随着全球化带来的信息和思想的流动在全世界范围内散布。全球化时代的族裔复兴开启于20世纪50年代第三世界的民族解放运动,继而扩散到工业化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在20世纪90年代伴随苏东解体进入另一个高潮。在族裔复兴的整个发展过程中,民族主义所到之处引发民族自决的诉求、民族冲突和国家之间的纷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此时的民族主义已经发展成为具有破坏性的族裔民族主义(ethnic nationalism)。西方国家内部一些民族要求自决的权力,如20世纪70年代美国印第安人居住地和夏威夷地区兴起的自决运动,加拿大魁北克民族要求更大程度的自治甚至独立。发生在苏联和东欧国家的族裔民族主义更是引发了民族国家解体的高潮。而这种余波仍然对包括俄罗斯在内的很多国家的国家认同构建造成负面影响。季什科夫在观察苏联末期的民族政治生活时指出:“民族主义没有退出社会舞台。显然,民族思想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仍然是政治、民族、社会中占优势人口的动员力量……民族主义以每个民族拥有自决权的口号为掩饰,利用了民族感情和民族向往,与此同时,干的却是背叛民主的勾当。”[3]
2.全球范围内的地区发展差距问题
全球化注定是一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经济社会不均衡发展的过程。从世界现代化的发展历史来看,西方最先开始现代化进程并主导世界发展的轨迹和模式,最终形成以资本主义和世界性市场作为联接纽带的世界经济体系。从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世界体系理论”观点来看,世界经济体系的核心是欧洲,这种世界经济体系由于世界范围内劳动分工的不同形成了三个承担不同经济角色的区域或者国家,分别称之为“核心”“半边陲”和“边陲”[4]。在全球化时代,由于世界经济地位和劳动分工不同形成的区域差异依然存在。发达的西欧资本主义国家占据“核心”地位,广大第三世界国家处于“边陲”或“半边陲”地位。世界上的社会经济发展差距为矛盾与冲突的产生埋下了隐患。这种冲突和矛盾既可以以国家之间的冲突和矛盾表现出来,体现为一国抗拒全球化力量的经济民族主义,同时也可以以泛民族主义的力量表现出来,各种跨越国家界限的民族、文化、种族认同团体集结在一起,抗拒以异种民族、文化面目出现的资本主义力量的入侵。“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突破国家界限,依据某种文化、宗教和地缘等族性关系产生的某些区域认同和泛群认同也有着共同抗御全球化挑战的深层含义。”[5]
全球化也会在一个国家内部造成发展差距问题。国家内部地区间渗入全球资本网络的深度和广度,将决定不同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程度。当国家内部不同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与一定的民族人口分布相重合之时,地区之间的经济社会发展差距就会演化成民族之间的发展差距。在一定情况下,民族间发展差距会强化民族认同进而推动民族群体走向民族动员。“在区域矛盾存在的情况下,矛盾的一方或双方总是有将这种矛盾族性化的倾向。因为族性是最容易动员的社会因素,人们在民族的旗帜下更能实现团聚。将社会矛盾族性化并不是当代的发明,但全球化的确促进了人们利用这种发明的自觉。”[5]
3.文化全球化与地方性民族文化的反弹
全球化时代科学技术迅猛的发展,生产力水平极大提高,推动文化的生产和传播超出国家疆界,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作用和影响,这就是“文化全球化”的现象。文化全球化为不同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提供了交流和整合的机会,同时也造成文化价值观念之间的冲突,优势文化对弱势文化的销蚀。文化全球化是一个不均衡的发展过程,一些强势文化占据优势地位,在文化对话中享有更多的话语权和支配权。尽管研究者们并不同意文化全球化是一种纯粹的“资本主义的全球化”或者“西方化”,但不可否认的是,西方资本主义文化凭借其雄厚的经济基础、便利的传输条件以及在世界话语权中的支配地位,在世界范围文化传播过程中发挥着更大的影响力和渗透力。
在文化全球化过程中,文化霸权主义以及由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和对话所带来的文化比较,都会引发民族对自身文化的再认识和民族意识的觉醒,从而产生捍卫、维系和整合民族文化的族裔复兴运动。文化霸权主义或者文化帝国主义以一种主导和支配性民族文化的姿态介入全球化过程中的文化传播和交流,不仅对本国内部其他民族文化采取排斥或者同化的做法,同时也对其他地区和国家的文化采取敌对和种族主义的态度。当今世界伴随全球化出现的“反全球化”的民族主义浪潮,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们维护和捍卫民族文化,抵制资本主义文化和价值入侵的愿望。全球化为不同文化交流和比较提供了绝佳的平台,民族文化在比较和交流中由否定走向整合,在这个过程中民族意识也开始觉醒。世界范围内尤其是处于较为劣势地位的民族开始有意识地利用全球化的平台维护民族文化、延续民族认同和保护民族利益。这可以从世界范围内文化复兴运动中找到族裔复兴的足迹。美洲的印第安人、澳大利亚的土著人、俄罗斯北方的土著民族等等,都在复兴民族文化,争取民族权利。
二、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之间的张力及其表现
族裔复兴不仅停留在社会文化层次,还表现为民族成员在日益觉醒的民族意识推动下,积极地参与国家内部的政治过程,或者寻求国际性政治力量的保护,通过政治的渠道表达自身的利益诉求。在这个意义上,族裔复兴还是一场民族群体进行政治角逐以影响国家政策过程的权利运动。族性的政治化,或者是政治化的民族群体,对于政治体系的影响将以多种方式表现出来,其功能既可以是建设性的,也可以是破坏性的。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之间的张力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1.民族动员数量增多
在民主制度较为完善的国家,民族认同的政治化往往体现为制度化和合法化的政治参与。拥有较为完善民主制度的国家,能为民族群体的利益表达提供制度化渠道。民族群体也往往聚集在某一种特定的认同形式之下,通过参与政党、社团等组织化的形式参与政治或者通过投票、选举等选举代表的方式,对政治过程施加影响。在西方社会,依据较为完善的民主制度,各种认同群体(包括以族性为认同特征的民族群体)为了反抗社会中歧视、压迫、不公正以及社会生活中的窘迫处境,进而凸显本群体认同的重要性,组织政治社团影响政治过程,发起旨在张扬认同和维护权利的社会运动,这构成西方社会多元文化景观中的“认同政治”的一个重要面向。“移民群体所彰显的异质性(包括肤色、祖籍地、语言、宗教、习俗等)和他们在西方民主制度下通过结社来维护自我权益的‘认同政治’,成为西方发达国家中社会群体‘族类政治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成为构成美国等西方国家‘族类化’的 ethnic group。”[6]在全球化时代,民主化的浪潮逐渐波及一些政治过程封闭、权利受到限制的国家,面对族裔复兴的局面,许多国家不得不主动或者被动地开放政治过程、赋予民族群体以公民身份,完善公民的权利体系,制度上的突破和改进激发了民族动员,这构成为民族认同政治化的制度基础。
2.民族政治诉求多样
在族裔复兴的背景下,民族群体积极参与政治过程,民族动员的数量不断增多,同时,民族群体对于政治体系也提出了多元化的利益诉求。按照民族群体政治要求在政治过程中所处的环节以及目标要求的不同,可以分为如下三种类型。
政治输出型。政治输出关注的焦点是社会成员获取或者分享的国家资源,这种类型的政治诉求聚焦国家资源在不同群体之间的分配形式和数量。政治输出型的政治诉求包括针对某些民族的税收政策、对少数民族移民进入国家的管制、针对一些弱势民族的倾斜性政策或者要求国家象征、政治仪式体现某些民族的构成和特征等等。具有较为强烈的族裔文化认同或者阶级认同的民族群体,比如移居他国的少数族群、处于一国内部社会结构底层的族群(例如美国的黑人),往往对国家的政治输出有更多的政治诉求。移民族群希望在融入主流社会中享受平等的公民待遇,要求国家提供针对移民参与经济生活和融入社会的政策,以及保护民族在私人领域发展和维系民族文化的需要。一些国家的政府也愿意改变处于社会结构底层族群的社会经济地位,采取一些针对少数族群的具有倾斜性的“优惠政策”。
政体结构型。在多民族国家中,中央和地方在区域上的权力分配是一项重要的内容。由于多民族国家的政体结构涉及到权力在纵向关系上的分配以及中央与地方之间相互关系的原则,从而决定了民族群体在政治过程中的地位以及参与政策决定的能力。一些地域上高度集中、声称拥有“祖地”、具有较为强烈的地域认同的“民族”,希望获得中央的授权或分权,从而获得在一定地域上的自治权力。在区分民族(nation)与移民(族群)两种不同形式的民族群体中,威尔·金利卡强调了自治权利(self-government rights)对于“民族”的特殊重要意义,“在大多数多民族国家里,各个构成民族都倾向于要求某种形式的政治自治或领土管辖权,以此保证他们的文化能得到充分和自由的发展,他们的人民能得到最大的利益。”[7]15
利益传输型。在利益的传输过程中,民族群体所拥有的政治结构以及它们接近政治体系的渠道和施加影响的策略,将关系到民族利益的实现程度。因此,在民族群体的政治诉求中,有一种对于利益传输的特别关注,希望本民族的利益和要求能够在政治体系中得到最大的反映和实现。在实际的民族政治运行过程中,民族群体可以通过建立一定政治结构进行专业化的利益表达和利益综合,例如成立民族社团、民族政党,或者一些非民族性但可以代表民族利益的政党或者社团。此外,还可以在政治体系中选举本民族的精英表达民族诉求。
3.国家离心倾向增强
民族认同的政治化既可以在制度化的框架下进行,也可以超出国家政治体系的界限,挑战政治体系的合法性。在族裔复兴的浪潮中,公民政治传统羸弱、公民身份构建尚未完成的国家,无法通过一种包容性的意识形态构建,实现民族认同向政治认同的转变,无法通过政治过程的开放机制,保障各种民族群体及其成员在法律和制度面前公平地进入政治过程,无法通过社会资源的配置机制,缩减民族之间的发展差距,实现民族成员事实上的平等,总之,这种国家无法实现和保障社会成员平等的公民身份。
当政治性的纽带和团结变得脆弱,各种族性认同形式便成为人们的首要选择,它们凌驾于国家认同之上,成为民族权益实现的救命稻草。当“民族国家”的政治理念在民族成员之间散布,政治精英通过构织通过分离建国的方式实现民族利益的美好图景,一种对于分裂的热望就成为动员民众质疑乃至否定政治体系合法性的工具。正因为如此,全球化时代的族裔复兴才伴随如此之多的民族冲突和矛盾,分离建国的梦想和实践也一次次地在许多地区和国家上演。如果说族裔复兴鼓动了人们建立政治国家的情感,赋予人们追求政治独立的意识形态工具,那么多民族国家内部公民政治的孱弱以及公民身份的虚弱无力,则使人们为了平等的权利和美好的愿景拼死一搏。
三、族裔复兴的民族过程解读及其启示
全球化时代的族裔复兴,或者称之为族性张扬,表明了民族群体认同意识的觉醒,自觉通过集体行动追求本民族的权利和利益。从马克思主义民族过程理论来看,族裔复兴现象是民族群体由“自在阶段”走向“自觉阶段”的民族发展过程。由于它主要发生在国家层次之内或者国家层次之外的族裔群体,因而是民族自觉深入至普遍化的标志[1]144。从族裔复兴的动力来看,全球化是“世界上不同地方的地方文化认同的复兴的理由”。全球化时代国际经济运行的资本逻辑、区域性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以及西方主导的文化霸权,共同构成为族裔复兴的经济社会动因和文化根源。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论所揭示的经济基础决定论和阶级的观点仍然在驳斥各种“文明的冲突”和“族性决定论”的观点中发挥重要作用。
族裔复兴对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关系的影响具有双面性。一方面,它反映了民族群体对民族文化保护与发展、本民族社会经济地位提升等合法权益的关注,需要国家予以积极回应;另一方面,如果民族认同意识过分膨胀超过一定的限度,就会影响国家统一和社会稳定。从国际比较的视野来看,族裔复兴是一种世界性民族发展趋势,不仅席卷欧美、苏联东欧等国家,而且还影响到中国境内的民族群体,表现为少数民族民族意识的觉醒。在民族自觉的发展过程中,国内少数民族也在积极争取利益和权利的保障,要求在国家政治体系和次级民族政治体系(民族区域自治)中发挥更大的影响力。
总体上看,中国少数民族的利益诉求主要关注公共资源的政治输出和民族利益的传输,而不具有民族主义的性质。但是,受到世界范围族裔复兴的影响,一些民族分裂分子也在利用民族的口号制造国内民族独立和国家分裂,这对国家的统一和稳定造成了负面影响。一些民族分裂分子的蛊惑言论和破坏活动,是以民族认同口号作为伪装、行分裂国家之实的体现。在实践中,我们要把民族成员合法的利益表达与民族分裂分子的破坏活动进行区分。更为重要的是,国家需要通过完善治理体系和提升治理能力,落实民族关系的平等保护制度,实践公民身份和公民权利的保障制度,贯彻缩小民族群体之间发展差距的社会经济政策,构建各民族成员的稳固的国家认同。
[1]王希恩.全球化中的民族过程[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
[2]马戎.全球化与民族关系研究[J].西北民族研究,2007(1):4.
[3]B·A·季什科夫.民族政治学论集[M].高永久,韩莉,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12.
[4]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M].尤来寅,译.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
[5]王希恩.全球化与族性认同[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5):4.
[6]郝时远.美国等西方国家社会裂变中的“认同群体”与 ethnic group[J].世界民族,2002(4):5.
[7]威尔·金利卡.多元文化的公民身份——一种自由主义的少数群体权利理论[M].马莉,译.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