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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析《黑孩子》中的三维事实

2014-03-21

安康学院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自传理查德饥饿

何 娜

(喀什师范学院 外语系,新疆 喀什 844006)

一、引言

理查德·赖特(Richard Wright,1908—1960)被誉为战后黑人小说之父,是20世纪美国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1]136。他是首位以自然主义笔触刻画和展现城市底层黑人生存和精神境况的美国非裔作家。其作品通过自然主义和城市现实主义的灵活运用,光怪陆离象征手法的纵横驰骋,光明与黑暗,梦境与恍惚,火与雪,真实与虚幻的互现较量[1]150,把生活在城市贫民区的黑人群体困顿、压抑、窒息的生存和精神状态,孤独无助之境,以及欲冲破种族樊篱桎梏的愤懑之情,强有力地展现在血泪交织的文字里。赖特坚持发出黑人群体自己的声音,拒绝迎合白人主流读者口味的写作风格,不仅使其成为黑人文学发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家,而且开启了黑人文学的新时代,改变了整个美国黑人作家创作可能性的前景[1]150。惠其影响的Ralph Ellison也曾言,“他把黑人自我湮灭和转入地下的冲动转变为直面世界老老实实评估自己的经历,并将结果泰然掷向美国负罪的良心。”[1]150正因此,赖特成为其时代的精神代言和文化之镜,并获得“美国伟大作家”的殊荣,其赖特式的抗议小说同Sinclair Lewis,Mark Twain,Alan Poe和 Theodore Dreiser等人的作品一起被美国文库列入“美国伟大作家选集”[2]。

赖特一生笔耕不辍,著作颇丰。代表性的作品有短篇小说集Uncle Tom’s Children:Four Novellas(1938),Eight Men(1960),长篇小说 Native Son(1940),The Outsider(1953),Savage Holiday(1954),The Long Dream(1958),Lawd Today(1963)和自传作品Black Boy(1945)。限于篇幅,本文仅以《黑孩子》(Black Boy)为聚焦点展开探讨。

出版于1945年的《黑孩子》如今已被公认为传记文体中的经典之作。这部被称为20世纪版的奴隶叙述体佳作[3]62,是一部真实记录和再现作者在南方生活和成长经历的自传性作品,从其完成、出版到赢得好评及成为自传文体中的经典之作可谓一波三折。自传的最初手稿以《黑人忏悔录》命名,完成于1943年;当赖特把手稿交予经纪人准备付梓出版时,易名为《美国饥饿》。这部准出版书籍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南方之夜”(Part One:Southern Night)共有十四章,讲述作者早年在密西西比州成长的经历,第二部分“恐惧与光荣”(The Horror and the Glory)有六章,重点叙述作者由南方辗转到北方芝加哥的生活经历。当这部以《美国饥饿》为名,有着浓郁个人色彩的作品交由Harper and Brothers印刷发行时,每月书评俱乐部(the Book of the Month Club)建议只保留第一部分[4]。此段插曲就促成了自传经典《黑孩子》的诞生。

该书于1945年出版伊始,立刻登上最畅销书单的头名;截止到当年三月,已售出四十余万本。此书赢得市场大卖和畅销的同时,亦获得评论界的如潮好评。包括《纽约时报》,《纽约先驱论坛报》(New York Herald Tribune)在内的权威主流报刊及评论界人士纷纷抛出橄榄枝,对其盛赞有加。其中一位名叫Dorothy Canfield Fisher的评论员热情地评价道,“《黑孩子》堪比卢梭的《忏悔录》,亦可与圣奥古斯汀的《忏悔录》一决雌雄”。美国文坛大手笔William Faulkner亦写来祝贺信,盛赞“赖特的自述在自传文体中的无与伦比”[5]。Lionel Trilling在the Nation撰文称赞“赖特拒绝作为白人社会凝视客体的秉性决定其作品的客观真实”。Sinclair Lewis更在评论中为赖特和其控诉种族隔离和歧视罪恶制度的自传辩护,盛赞赖特的勇气和努力。

到20世纪50年代,James Baldwin,Ralph Ellison的夺目光芒让赖特稍显暗淡,但自60年代起,评论界对其的关注又呈升温趋势;Roger Whit-low在其Black American Literature中称赖特为民权运动前期黑人群体的文化之镜,其《黑孩子》回响着与《土生子》一样撕心裂肺的控诉和呐喊。进入20世纪90年代,由Maryemma Graham,Jerry W.Ward,Jr.所写的“Black Boy,Freedom to Remember”,认为赖特的《黑孩子》折射出与George Orwell等的作品类似的光辉,“这些作品带领我们重塑生存于封闭和压抑体系下主人公的生命历程;这部作品投射出来的美国社会制度的崩裂和混乱是任何社会学专著无法精确描绘的……《黑孩子》是对被背叛和欺骗的美国梦和乐观主义的严正挞伐”[3]62-64。本文拟从传记文学的事实理论出发,以自传事实、传记事实和历史事实的三维之尺,也即“我与自我”,“我与他人”及“我与时代”三大层面,探微《黑孩子》的自传式书写,以期再度衡量《黑孩子》中传主刻骨铭心的成长历程,展现黑人群体在南方种族主义猖獗之下困顿、艰辛和充满血泪、呐喊、控诉和抗争的生命精神之境。

二、自传事实:书写我与我的周旋

自传以自传事实为中心,以传记事实和历史事实为辅三足鼎立。自传以自我为轴心,从“我”的一个特定身份出发,采撷记录自我精神成长历程的事实材料,经过灵魂碰撞这道经验线,展示出传主一幅幅动态的心路历程。自传里所展示的对传主秉性和成长起到建构和攸关作用的材料,即与心灵产生强烈互动,建构自我发展的事实,是自传的内核,称之为自传事实[6]14-32。自传事实并不是随意和赤裸裸地显现于读者面前,正如圣·奥古斯汀在其《忏悔录》中所言,“材料的选择是为了展示心路历程……行为不仅仅是因为发生而被记述,而是因为其代表了精神成长的阶段”[6]23。自传作者在以回忆自我重新审视经验自我之时,会从记忆的乐章中精心筛选和铺陈出那些最触动灵魂和改变思想轨迹的事实,在纵横双重视角下,重谱感人肺腑和令人潸然泪下的自我灵魂之歌。

在《黑孩子》中,赖特用蘸满血泪的笔墨,以坚劲的力量文字再现其从四岁到十九岁在南方的成长经历。透过理查德早年充盈着恐惧、愤怒、无奈和抗争的眼神,读者再次亲临血腥、压抑窒息和铜墙铁壁式的南方,再次切身感受传主理查德成长过程中我与自我周旋之时内心的痛苦与挣扎,情感的冷暖深浅,信仰的皈依反叛以及理想的消散和飞扬;在此部流动着浓郁自我色彩,充盈众多鲜明自传事实的作品里,对于饥饿的切肤体验以及对于知识、阅读和写作的如火热情和追求最为令人动容和荡气回肠。

理查德出生于密西西比州距离纳齐兹22英里的一个种植园里。父亲是位佃农,母亲帮白人做家务以支撑摇摇欲坠的家庭。五岁时,父亲抛弃整个家庭,并拒绝为母子三人提供任何生活费和其他资助。父亲不负责任的离开,让整个家庭从此坠入贫穷和饥饿的漫漫长夜之中。父亲这个称呼对于年幼的理查德,抽象地等同为饥饿的折磨和彻骨的痛楚与怨恨。饥饿如幽灵般紧抓住这个家庭,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地方。痛彻心扉的饥饿体验让理查德比同龄人更早也更真实地感受到家庭的困顿、生活的无奈和酸楚,但也提早激活流淌在其血液中的反叛因子,加快个人意识的苏醒,并给予其无尽的动力去挣脱贫困的困扰,去摆脱令人窒息的生存和精神困境。《黑孩子》中理查德对第一次饥饿感受的回忆和描述让人刻骨铭心:

饥饿悄声降临于我身边如此之晚,以致我不知其究竟为何物和真正意味着什么。过去虽然饥饿距我只有咫尺之遥,但还从未真正体验。而如今我开始晚上被饥饿闹醒。他像恶神般站在我的床边,凶煞煞地直盯着我;过去饥饿是正常之感,一些面包屑就能令我心满意足,而如今饥饿一直萦绕着我,死缠着我,让我愤怒和恐惧……[7]12

此时饱受饥饿折磨的理查德刚过五岁,无法参透导致饥饿的真正缘由,他面对饥饿威胁的第一反应就如同龄孩子一般不断地央求母亲给予其面包和其他食物。他当时不能真正理解为什么母亲用半苦涩半玩笑的方式打发亲生儿子遭受饥饿折磨的现实。饥饿给母亲及整个家庭带来无尽的酸楚和飘摇晦暗的未来。面对白人家庭餐桌上摆放的丰盛食物,年幼的理查德心生质疑和愤懑,“为什么我饿的时候不能吃东西?为什么总要等到这些白人吃完我才能吃些残羹冷炙?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总是有充足的食物而其他人却一无所有?”[7]17-18饥饿促使理查德去质问社会的不公和残酷无情。饥饿如影子般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恐惧、愤懑和痛楚早早烙印在稚嫩的心灵上,成为童年时光的全部记忆。当理查德和母亲、兄弟投奔到家境稍好一些的Aunt Maggie和Uncle Hoskins家时,他不敢相信那里有足够的食物,他甚至担心“如果自己吃得太多,下顿就无东西可吃”[7]48。如梦境般,带着吃惊和担心,理查德一直吃到肚子发痛,还不愿离开餐桌;饭后他偷偷把饼干塞进衣袋里,藏在房间的角落里,或者是梳妆台后面,唯恐再度遭受饥饿的残忍袭击。然而短暂的饱腹经历再次被饥饿取代,Uncle Hoskins惨遭白人毒手,稳定和殷实的生活化为泡影。这次经历在理查德心里激起涟漪,他开始朦胧意识到类似自己家庭的黑人群体的生存窘境,种族话题悄然降落在个人意识里。

饥饿让理查德第一次跨越种族隔离的界线,重新审视白人优越至上面纱下种族主义猖獗的美国南方。母亲一个人工作,低微的工资无法支撑全家的开销,每天遭受饥肠辘辘折磨的理查德,有天下午实在无法忍受饥饿的吞噬,他决定卖掉Uncle Matthew送给他的礼物Betsy。这是理查德第一次独自一人踏进白人街区;白人世界的干净整洁和宁静有序让一直生活在饥饿、贫穷和颠沛流离中的理查德瞠目结舌,但富裕的白人街区和贫困的黑人街区强烈的反差,过于锃亮的白,让理查德感到不安、愤懑、紧张、焦虑和憎恶。

我感到格格不入,我完全没有生活在这里的念头。住在这些漂亮房子里的白人,是他们让黑人同胞颠沛流离、背井离乡,是他们让我们黑人逃遁隐形于永无尽头的黑夜中……我只想冲回我熟悉和令人心安的黑人同胞身旁[7]67。

饥饿带来的与白人世界的近距离接触,让理查德看穿所谓白人阶层整洁、秩序井然、理性和文明背后真正的嘴脸;他们的殷实富足和高贵开化建立在践踏黑人群体生命和灵魂的基础上,建立在黑人群体颠沛流离困顿不堪的生存之境上,他们的白皙双手沾满黑人同胞的血泪,压榨和剥夺黑人尊严和人性的罪恶行径令人发指。饥饿如一双慧眼让理查德看透社会的真实面目,同时也给予他无尽的动力,去摆脱困顿压抑的生活,让其坚定逃离种族迫害嚣张的南方,打碎精神和生存困境及找寻充满人性尊严和自由的生活的信念。

如果说饥饿如催化剂般激发理查德个人意识的觉醒,触动种族问题的神经,让其彻骨感知生存困境和坚定逃离桎梏和追寻有尊严自由生活的信念,那么其对知识、阅读和写作的热爱,以及在另一层面上的摆脱饥饿和匮乏的自传事实,更是改变其思想和整个人生轨迹的推动者。

知识教育的启蒙作用以及争取民族解放的颠覆性力量让掌握话语权的白人阶层采用各种所谓正当的规则和律令去规训黑人的灵魂。正如弗朗茨·法农在《黑皮肤白面具》中所言,白人统治阶层从政治和精神上(对被统治者)进行霸权式统治,通过意识形态的灌输,达到对黑人心灵的规训,使其形成一种无法排解的自卑情结,憎恶自己的面容、种族,背负劣等民族的标签,在灵与肉上处于自卑与自毁的可悲处境[8]。理查德幼年生活在笼罩着浓郁种族优越和隔离气息的南方,白人统治阶层花钱让黑人群体接受教育,其目的只不过是驯化出更为顺从的“劣等公民”,稳固其统治地位。理查德秉性桀骜不驯,断断续续的非常规入学,以及“正当合法”之外大量控诉美国现实作品的阅读,快速激发起其个人意识的觉醒,开启了他对非人性种族制度的拷问,点燃了他对生存意义的思索,唤醒了他对意识形态的呼唤,坚定了他追寻有尊严、有意义和自由人生的信念。

父亲不负责任的弃家逃离,家境的破败飘零,让理查德接受的教育更晚也更不系统。第一次为知识欣喜若狂是在六岁那年。当时他不能像周围孩子般可以幸运地入学,每天下午当其他孩子放学回家,把书撂在路边玩耍之时,理查德就会好奇地翻动那印刷着不知为何物的书本。在妈妈的鼓励下,他迅速知晓书本上的知识,这点燃起他对更多知识的渴求,并触醒探寻和感知周遭的敏感心灵。未知世界的掀开,让年幼的理查德跌跌撞撞地碰撞到社会最敏感话题:白人和黑人之间的种族关系;理查德也第一次质疑自己对这两个群体的最初概念和印象。白人仅是一群生活在城市另外一个角落,并不异于黑人群体的幼稚想法被周围的不和谐声音击碎。知识不仅扩大了理查德对周围世界的认识,更重要的是它如闪电般开启了他内在世界的苏醒,开启了他对迥异于现实的另一个自由世界的渴求和追寻。

当外祖母的女仆Ella讲述The Blue Beard and His Seven Wives时,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立刻攫住理查德的灵魂。他惊叹道,“这个故事让我周围的世界幻化得充满活力和生机,现实世界改模换样,万物似乎变换了外装,整个世界充满神奇的存在,我发觉周遭世界完全不同……我品尝到生命的味道……”[7]37-38这一故事如一股活水打破理查德静如死水的生活状态。知识打开一扇窗,让惨白的生命透进一道五彩之光,灵魂从此不可遏制地向着自由和冲破樊篱压制的方向飞翔。

派送报纸的文学增刊亦成为理查德迈向不同生活的通道,他欣喜地说道:“虽然它们仅仅是普通故事,但我却坚信它们所讲述的完全是真实的存在。因为我愿意相信它们的真实存在,我渴望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我渴望新鲜的事物;这些廉价的庸俗刺激的故事(pulp tales)大大开阔我的眼界,它们向我展现的世界面貌比我长这么大加起来的都要多。”[7]128理查德八年级在当地黑人报纸上刊登的作品The Voodoo of Hell’s Half-Acre虽然并未得到家人和学校的掌声,但是阅读写作打开的那片只属于理查德的理想世界,时刻唤醒着理查德带着希望和勇气去追寻自己的梦想。

我梦想着去北方,我梦想着著书,写小说;北方之于我是一切我未见过和未体验的象征;我梦想这一切皆有可能的境地,我内心一直保持这份希冀。我从哪里得到这种想法,诸如去做一番事业,逃离家乡,还有取得世人公认的成就?当然,这是从我阅读的Horatio A lger的故事中,从报纸上那些pulp stories中得来;从阅读中我了解和意识到自己生活在黑人群体的理想和渴望被严重束缚的南方;我必须逃离,去做那些可以证明我存在和活着的事情……我渴求一种生活,但这种生活方式在南方明文禁止并以死刑威胁……我内心深处梦想被学校和南方列为危险和禁止的生活……[7]169-170

此时的理查德个人意识已经完全苏醒,渴求突破南方种族主义意识形态的愿望与日俱增。而毕业之后在Memphis做工期间的阅读更是让理查德的人生轨迹彻底改观。19岁,在尚不能正确拼读preface的情况之下,理查德埋头读完H.L.Mencken的两部著作:《序跋集》(A Book of Prefaces)和 《偏见》(Prejudices)。

我完全被他那简洁、厚利的语言和风格所摄服。他为什么那样写?怎样才能写得像他那样?我想象此人是一个愤怒的金刚,刷刷地挥舞着他的笔……这是什么意思?我站起身来,想弄清那语言背后的真实意义……对了,此人是在战斗,用语言战斗,他使用语言作为武器,像其他人挥舞大棒一样。语言能够作为武器吗?是的,不错,孟肯就是一个例子。那么,是否我也可以用它来作为武器呢[7]250?

这两部作品如闪电般迅速唤醒被延迟的写作梦,“现在写作的愿望又重新燃起;我渴求读书,我渴求观察世界的新角度。信不信所读的内容不再重要,关键是我想感受全新的事物,我想触及能改观世界的想法和事物”[7]251。对新鲜生活和世界的渴求让理查德在条件不利的境况下,抓紧时间博览群书,从康拉德、刘易斯、安德森、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莫泊桑、托尔斯泰、马克吐温、哈代到易卜生、德莱塞及司汤达、尼采等。沉浸在文学的海洋中,不仅唤醒写作的愿望,更让他看清南方种族隔离制度的残酷本质以及作为一个黑人在美国社会究竟意味着什么。知识点燃了希望,同时也让理查德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与现实的距离。但是正是知识开启了心智,让其面对充满残忍打压和非人性折磨的生存之境,更为坚定,并相信自己有追求更有尊严和更有意义人生的权利和可能。知识划出一道明亮之光,温暖饱受饥饿和种族歧视创伤的心灵,撕裂用白人眼睛,用蔑视和冷观世界的尺度衡量自己灵魂的感觉,拒绝在白人传统的洪流中漂白自己的灵魂,秉持展现黑人自己心灵最高贵和最深沉的品质,不为盲目的无知和怨恨蒙蔽双眼,活出更完美更真实和更成熟的自我。

三、传记事实:书写我与他人的直面

自传事实,自我浓重色彩的刻画固然是自传的轴心和焦点,但在这个高度展现传主成长历程的舞台上,必然有与他人的直面和交汇。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言,人是政治性的动物。漫长的人生旅途,不是自我的独角戏,他人总会不可避免地影响到自我成长的轨迹。所以在自传中,自传作者在铺陈自我之时,也会着大量笔墨去刻画传主周围的人物。在展现他人音容笑貌和悲欢喜乐的同时,其实亦是提供一个更为宽广和多层次的视角来窥探传主独特的内心世界。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言:自传即别传[6]37。别传,他人的心灵证据如拉康的镜像,成为传主感知自我,界定自我身份和衡量自我的重要参照体系;他人如一鉴明镜,透射出自我更本真的面目。歌德在《诗与真》中感叹,“其实可以称为我们自己的成分微乎其微,我们的精神、意志和秉性渗透和融合太多他人的影响。”[6]38所以自传中展现我与别人关系的事实,即传记事实,亦是丰富多面、鲜明生动的。在《黑孩子》中最典型的传记事实即是展现我与家人,我与黑人社区及我与白人社会的直面、碰撞和交融。

我与家人关系影响的传记事实,以母亲对我的影响最为典型。理查德出生于普通却映射出众多黑人成长的家庭环境。父亲角色缺席,母亲一人艰辛支撑起随时会破碎的家庭,饥饿、贫穷和责打环绕左右。文中对母亲的着墨虽然不是太多,但她对理查德秉性和理想上的影响无旁人可及。

生活的重担,因父亲的抛弃家庭,全落在母亲双肩上。这位普通柔弱但却善良坚强的母亲为孩子抵挡生活风暴,用慈爱但不失严格的方式带领孩子走在充满责任感、道德感和尊严的人生路上。年幼的理查德因憎恨父亲的专制,愤怒之下杀死一只可怜的小猫;对此剥夺无辜生灵的事件,尽管理查德不愿直面,欲拿父亲的话作挡箭牌,但母亲坚持要求他为杀害生灵的罪行负责并寻求上帝的宽恕。痛苦、恐惧和逃避让位于母亲的坚持,让位于对世间事物的尊重和热爱,让位于在重压下勇于承担责任的使命感。

母亲为理查德上的另外一次重要的人生课程是:勇敢站起来,为自己而战,为自己而抗争。为了支撑家庭,母亲白天须在白人家庭做家务,无暇照看理查德兄弟两人。为了让他们尽早独立直面生活的风暴,母亲让理查德帮忙料理家里,独自去商店购物成为其进入社会前的第一节课程。不再是妈妈在身旁的自豪与激动,理查德独自购物的经历充满胆怯、恐惧和暴力。

遵照母亲的吩咐,他拿着篮子,走向商店,但转角街区,一群恶霸孩子迎面冲过来,把他团团围住,紧接着把其打翻在地,抢走购物的支票。理查德痛苦和惶恐地跑回家,一直等到母亲晚上回到家。当他把自己的经历告知给辛劳一天的母亲时,得到的不是他所预想的缩在家里,让母亲帮着自己去购物的回答;母亲严正告诉他,他必须今天独自完成任务,不管有多胆怯和害怕,“我今天就要教你要像个男子汉一样的站出来,为自己而战,为自己而抗争”[7]15。在母亲严厉和坚定话语下,理查德虽然依旧胆战心惊,但只好拿起母亲给自己的木棍,硬着头皮,独自去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没有退路,没有母亲在身旁保护自己该怎么生存,当这群恶霸孩子重新围攻上来时,夹杂着恐惧、愤恨和为自己而战的复杂情愫,理查德抡起木棍,狠狠教训这群以强欺弱的恶霸。不示弱的抗争,保护了自己,也为自己争取到一寸生存之地。这一堂课对今后独自一人面对陌生和险恶世界的理查德影响颇深。面对强权的威胁挑衅,同样为自己而战的不示弱,让理查德在新学校赢得一席生存空间,赢得安心学习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让他在面对更为残酷的白人世界时,虽隐忍,但从未忘记要为赢得有尊严生活不懈抗争的决心。

母亲给理查德人生轨迹带来重大影响的另一个因子是她漫长的疾病煎熬。生活的艰辛最终还是压垮了这位一直坚强不服输的黑人女性。年纪轻轻惨遭中风,后半生几乎要在半身瘫痪和不能自理的漫长折磨中度过。本已摇摇欲坠的家庭,随着母亲的病倒,顷刻坍塌。接下来的十年,母亲被困在病榻之上,尝尽病魔的煎熬。母亲的病倒让理查德陷入无底的深渊,他不知道没有母亲挡风雨的日子会是怎样,尽管有叔叔舅舅一大家成员,但爱似乎瞬间杳无踪影。母亲虽从未能从疾病中恢复健康,但她的笑容和重新过上独立和幸福生活的愿望给予理查德无限的动力。

母亲遭受的痛苦渐渐在我的内心幻化成一个象征性的符号,环绕其周围的是贫穷、无知和无助;是所有煎熬、困惑和饥饿交迫的日日夜夜;是永无目的地的搬迁,徒劳无力的追寻;是恐惧、不安和焦灼;是毫无意义的痛苦和永无尽头的折磨。她的生命定格了我一生的情感基调,印染了我未来遇到的人事物,决定了我与未来遭遇之事的关系,也注定我面对一切环境所持有的态度和姿态。在母亲遭受痛苦折磨的漫长岁月里,一股严正的精神劲永驻于我的心头,这种庄重的心态使我能冷眼旁观生活里过度的欣喜,让我时刻意识到自我的存在,促使我永远不停地前进,去逃离一种无名命运的钳制[7]98-99。

母亲所遭受的一切和她身上散发出的高贵品质,让理查德一直为追寻有尊严的生活而努力,他努力挣钱,他逃离南方贫穷和种族迫害的信念均是要让母亲和兄弟过上自由和安稳的生活。理查德的母亲是众多黑人母亲的缩影。逃离迫害,勇敢地活下去,有尊严地活着是为了挣脱被白人践踏的命运,亦是为了勇敢善良但遭受无意义和无尽头痛苦折磨的母亲们。

理查德和黑人社区的关系,可以从外祖母对他的影响触及。和其他众多黑人社区成员一样,理查德的外祖母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但不为众多黑人所知的是,宗教此时已经成为南方白人统治阶层用来奴役黑人灵魂的意识形态工具。借由上帝之口,白人统治阶层扼杀黑人群体寻求自由的念头,并“合法”地推行罪恶的种族隔离和迫害制度。可怜亦可悲的众多黑人恭顺接受这些所谓来自上帝的旨意,践行着意识形态呼唤下的角色和地位,甚至在无意识之中,成为毒害黑人同胞和替白人阶层宣传这套话语体系的帮凶。理查德的外祖母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外祖母是基督复临安息日会(seventh-Day Adventist church)的狂热信徒。根据信仰教义,她坚定地认为只要家中有一位有罪之人,便会把上帝的愤怒带给全家。她不止一次责备理查德的不信上帝是母亲遭受病痛的根源。在严格和繁杂教条教规的氛围下,理查德不得不履行其宗教责任。和社区其他的信徒一样,理查德必须参加整夜祈祷活动;在这些宗教聚会上,信徒们会高声祈祷,唱赞美诗直到天亮。苛刻的教条让一直遭受压制的理查德产生更大的反叛心理。在外祖母家里,理查德被禁止阅读小说和任何《圣经》以外的世俗读物,因为这些均被不识字的外祖母定性为撒旦恶魔之作,看了的人必定下地狱;另外理查德不准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打零工,因为外祖母给出的理由权威而神圣,“星期天是上帝的安息日,在这一天里,你不应做任何工作,当然你的儿子女儿,你的所有仆人,甚至家里的一切牲畜在内都不准劳作,所有的人都应该在这一天休息……”[7]125;可是可笑亦可悲的是,理查德食不果腹、衣衫褴褛,甚至可怜到依靠喝冷水和幻想食物来充饥的境地。理查德甚至宁愿挨饿也不愿回家祈祷,遭受不近人情教条的束缚。

他与宗教的不和谐关系,最终导致以外祖母和Aunt Addie为首众多教区人士的疏离和冷落,外祖母将其视为已经“死去”的人,而Aunt Addie更是与其保持距离,多年不愿理会理查德,另外学校里的同伴也因为他的信仰问题拒绝和他结交来往。《圣经》和上帝的教义本是博爱和爱人如己信条的最好浓缩,但在狂热的宗教笼罩下的南方黑人社区,没有关爱,只有冷冰冰和严苛不近人情的教条教规。大力推行宗教信仰的白人阶层借上帝之手,把黑人推向低贱和困顿的生活境地。高举着博爱和宽容招牌的白人实质上一手捧着《圣经》,另一只手沾满压榨和残害黑人的鲜血。黑人社区里暴力不断、贫困充斥以及卑躬屈膝过着白人宣传的低贱“二等公民”生活的众生相,让理查德对宗教保持怀疑和距离,让其不断探索作为一位黑人应如何才能重生,如何才能获得真正仁爱自由的生活。

生活在南方白人统治之下,作为隐形人的黑人群体无时无刻不碰触到来自白人的威胁、压力和迫害。理查德从最初对白人阶层的幼稚认识,到亲眼目睹黑人同胞惨遭白人毒打和枪杀,加深了对南方种族主义的认识和了解。不安、憎恶和白色恐怖始终萦绕在心头。但在笼罩着白色恐怖浓幕的南方,理查德也遭遇到一些来自北方的白人。相比较于南方白人的残忍,北方白人表现得更为绅士和友好。这些经历更加坚定了理查德逃离种族主义猖獗的南方,奔向自由北方的信念。

四、历史事实:书写我与时代的直面

在自传体系中,历史事实,即反映我与时代关系的事实,为传记事实和自传事实提供一个场的广阔背景[6]32-35。特定的历史阶段,赋予参与其中的精神主体独特的秉性、气质和精神信仰。每个人都是特定历史时空的产物,血液里流淌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思想文化基因。歌德在《诗与真》中感叹,“一个人只要早生十年或晚生十年,从他自己的教养和他对外界的影响看来,便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6]35这是说时代之于个体的巨大影响。特定时代的风云变化,渗入主体的骨髓和灵魂,形成带有时代烙印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因此在自传中,作者呈现历史事实,已成为展现传主命运和成长轨迹的重头戏。在《黑孩子》中,种族隔离制度、种族迫害、残忍的私刑、黑人背井离乡涌入北方城市寻求生存、战争对黑人生活的影响以及经济大萧条下黑人举步维艰的生存处境均是触目惊心的历史事实。本文中,以种族隔离制度、种族迫害以及残忍的私刑为主,透视理查德成长背后风云变幻的历史面目。

1865年南北战争的结束虽然宣告了黑奴的解放,但黑人群体的生存处境并未得到真正改观。在战后重建时期,虽然黑人取得了公民权,可以投票参与到南方政治经济之中,但此举引起原蓄奴主阶级以及白人种族主义者的极大恐慌、仇恨和此起彼伏的报复行动。比如活跃于当时的3K党用私刑和暴力恐吓敢于行使公民权的黑人。雪上加霜的是,为了缓和南北政治经济上的矛盾,联邦政府对南方采取妥协策略;当1877年联邦军队全部撤出南方时,南方各州司法部门纷纷以法律手段合法推行种族隔离制度,并在选举法修正案上添加条款,剥夺黑人的公民权,到19世纪末南方各州均合法地在种族歧视的基础上建立了一整套完整的种族隔离制度[1]6-16。另外南方庄园经济的恢复,使得黑人虽然不是奴隶,但在分租制、佃租制和劳役地租等形式下遭受残酷的经济剥夺。《黑孩子》中,理查德的父亲就是一位佃农,南方白人阶层残酷的经济剥夺让众多类似的佃农丧失了生活和抗争的勇气,不负责任地抛弃家庭,众多黑人家庭妻零子散,困顿的生活更加严峻。黑人群体低贱困顿的根源当然来自白人非人性的压榨。

种族隔离在此自传中随处可见。理查德在和母亲、兄弟等候开往阿肯色州的火车时,第一次留意到售票窗口前分成黑白两列,泾渭分明。此时的理查德才意识到白人和黑人乘坐火车不同的区域。成人世界是黑白分明的,孩子的世界亦不例外。黑人孩子和白人孩子生活和玩耍的区域被严格隔离开,谁敢跨越种族界线,就要遭受严厉的惩罚。

黑人男孩群体和白人男孩群体达成不成文的协定,圆房子远处的地盘是白人的,而近处则是黑人的专属;不论何时,只要黑人区闯进了白人孩子,我们就立刻抓起石头砸他,而轮到我们也是一样……我们之间的战争是真实、残忍和血淋淋的……[7]81

在一次混战中,理查德耳朵被破瓶子严重划伤,鲜血如注,不得不看医生接受包扎。孩子之间的游戏规则是这般残忍和血腥,成人世界之间的惩罚和报复更是惨不忍睹。在白人制定生存规则的世界里,黑人只要敢越雷池一步,恐吓、私刑等各种暴力便会不期而至。

比如在混血方面,白人制定了成文或不成文的法律来禁止黑人男性与白人女性之间的任何接触。一滴血的规则是美国白人对混血禁止的最有力证明。黑人男性和白人女性的情爱交往完全违法和为社会禁止;如果黑人男性越雷池一步,触碰到此界限,就会遭受残酷的私刑和监禁,并且白人还会以此事件作为迫害整个黑人社会的借口。私刑这种白人从肉体上非法残害黑人的暴行在19世纪90年代达到高峰,并一直持续到20世纪。白人用暴力的方式让黑人不敢做任何有违种族隔离制度的事,通过公开私刑的仪式,白人统治阶层威慑着整个黑人社会,让其卑躬屈膝,不敢轻举妄动,另外白人政府对种族主义倒行逆施放任自流和视而不见的态度让种族迫害更加嚣张和恶化[9]。官方统计在1889—1899年,平均每年有187名黑人因反抗白人的种族政策被私刑;1889—1918年,私刑造成三千多名黑人同胞的惨死[10]。

在《黑孩子》中,理查德更是亲身经历私刑带来的白色恐怖。暑假时,15岁的理查德在去往市中心的路上碰到自己的同学Ned Greenley,从Ned口中得知其哥哥Bob遭白人私刑惨死的经历。在酒店里,Bob被白人发现与白人妓女发生关系,打破了白人制定的禁止混血,禁止黑人男性和白人女性接触的“条文”,之后Bob被硬塞进白人的车里,最后被射杀死在乡村路上。这样的类似暴力事件,威慑和钳制着生活在南方的每一个黑人男性。而无耻可笑的是白人男性随意践踏黑人女性却在整个社会视而不见、正当合法。理查德舅舅Hoskins被白人毫无缘由剥夺生命的残忍事实再次揭露和鞭挞着白人种族制度的变态和非人性。白人至上,白人是上帝选民,是文明、高贵和理性的化身,而黑人只不过是次人类,诸如此类的种族主义言论在暴力血腥和残忍面前显得如此荒唐和不堪一击。

即使是曾为美国民主和自由而战斗过的黑人士兵,依然是受尽变本加厉的压制。理查德的外祖父就是种族主义的一个牺牲品。

南北战争期间,外祖父加入北方联邦军队,为争取黑奴的解放,为捍卫美国政府宣扬的民主平等冲锋陷阵。但负伤的外祖父一生都没有得到官方的认可,也没有拿到一分应得的抚恤金。从外祖母的讲述中,理查德模模糊糊猜想背后的原因可能是填写申请文件时,白人种族主义长官故意写错外祖父的名字;但真正的缘由,却是坚持黑人公民权,反抗白人种族主义遭受创伤的外祖父不愿提及的秘密。他数十年如一日地与国防部通信为自己的权益奔走,最终也只能郁郁而终。文中理查德用稚嫩的笔触代表国防部写给外祖父的正名信函,更是在调侃讽刺的表象之下展现出黑人群体惨遭种族主义践踏伤害的悲惨生命状态。历史事实的广阔场域不仅呈现出传主个人经受暴雨洗礼的刻骨经历,其在更大层面上展示的则是,整个黑人群体在种族主义猖獗的南方,遭受践踏、侮辱、摧残,困顿窒息而低贱的生存境遇。《黑孩子》亦由个人自传上升为南方黑人群体精神和生命的血泪呐喊。

五、结语

赖特的《黑孩子》是一首真实生动的人性之歌,永恒神圣亦无价。在巨大广阔的时空坐标轴上,理查德如一个特殊的点,在那里,他与自我、与他人、与时代相遇交汇。通过三维事实的交融书写,个人饥饿的体验,精神的困顿压抑,与整个黑人群体惨遭白人凶残暴行和践踏的血泪史交汇融合,上升成最为震撼人心的呐喊。它控诉种族隔离的罪恶,鞭笞白人优越至上的变态信条,展现黑人群体对卑贱生存状态的反抗,以及对自由、充满人性、尊严的世界的憧憬和追寻。《黑孩子》或许道出了所有偶然被抛于此世界的人类都无法逃避的思考、抗争和向往,或许正是因为这样,这部打动无数读者的、用灵魂书写的作品,至今依然闪耀于美国文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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