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宦谁知是胜游——从欧阳修夷陵赴任的经历看宋人的“谪宦”之游
2014-03-21张明华
张明华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41)
跟前代不同,宋代诗人在被贬官时大都能以随遇而安的态度对待之,并且将谪宦的经历看作难得的旅游和交游过程。北宋初年王禹偁的《听泉》诗云:“平生诗句多山水,谪宦谁知是胜游。南下阌乡三百里,泉声相送到商州。”[1]不仅王禹偁如此,宋代的许多人都是如此。那么,宋人的“谪宦”之游主要包括哪些方面呢?此处以欧阳修《于役志》为主干,结合相关资料,对这个问题略作分析。
仁宗景祐三年(1036)五月,知开封府范仲淹被贬知饶州(今江西上饶)。欧阳修大为不平,送走范仲淹后,贻书曾诋毁范仲淹的左司谏高若讷,骂其“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高若讷大怒,将书信上缴仁宗,于是欧阳修从试大理评事兼监察御史、馆阁校勘任贬为知夷陵(今湖北宜昌)县。出知夷陵是欧阳修仕途生涯中遭受的一次重要挫折,那么,他是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这次贬谪遭遇的呢?从《于役志》和其他文献的记录来看,欧阳修将这次谪宦的经历看作是一次“胜游”的过程。具体说来,可以分为游赏、交游和纪游三个方面。
一、游赏
《于役志》仅一卷,且纪事非常简略,主体内容是自己从京城开封到夷陵赴任途中的经历。欧阳修五月二十八日从开封启程,至十月二十六日方到夷陵,时间长达五个月,距离长达五千里。在如此辽远的行程中,欧阳修并不寂寞。他总能找到一些值得游览的山水名胜。根据《于役志》和其他文献的记载,欧阳修沿途的游赏事迹主要有:
1.登陈留(今属河南开封市)庾庙。《于役志》曰:“乙巳(二十八日),晨兴,与宿者别。舟既行,武平(胡宿)来追,及至下锁,见之,少顷乃去。午,次陈留,登庾庙。”[2]1898陈留距离开封仅半天的水程,欧阳修的游赏活动就从这里开始了。虽然这里的“庾庙”有异文,一作留侯庙,但总之是一处值得游览的去处。
2.灵壁(今作灵璧,属安徽)独游张损之园。据刘德清《欧阳修纪年录》,欧阳修的《题张损之学士兰皋亭》就是对这次游览的记录[3]81。其诗云:
其外修竹森然以高,乔木蓊然以深。其中因汴之余浸,以为陂池,取山之怪石,以碕岸接芳蹊,琴觞此自怡。林花朝落砌,山月夜临池。雨积蛙鸣乱,春归鸟哢移。惟应乘兴客,不待主人知[4]802。
张氏园在宋代颇负盛名,苏轼有《灵壁张氏园亭记》专记其园亭之美,中间最有名的几句是:
为岩阜。蒲苇莲芡,有江湖之思。椅桐桧柏,有山林之气。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态。华堂厦屋,有吴蜀之巧。其深可以隐,其富可以养。果蔬可以饱邻里,鱼鳖笋茹可以馈四方之宾客[5]。
将欧阳修之诗与苏轼之文对读,更能显示出张氏园亭的特色。
3.楚州(今江苏淮安)仓北门看雨。欧阳修于六月己未(十二日)至楚州,当日即与余靖(字安道)在仓亭会饮、吃瓜,尔后至仓北门看雨。
4.楚州西城门泛月。仓北门看雨之次日,欧阳修等人“移舟檥城西门,门闭,泛月以归”[2]1899。这次“泛月”虽然是因为“门闭”无法出城,然其本身亦足乐也。
5.水陆院东亭看雨,见荷花。《于役志》曰:“乙丑(十八日),与隐甫及高继隆、焦宗庆小饮水陆院东亭,看雨,始见荷花。”[2]1899
6.魏公亭看荷花。《于役志》曰:“甲戌(二十七日),知州陈亚小饮魏公亭,看荷花,与者隐甫、朱公绰。”[2]1900如果说十八日东亭看雨时偶然发现荷花开了,那么这次在魏公亭看荷花则是有计划的活动。
7.游扬州寿宁寺。《于役志》曰:“甲申(七月初九),与君玉(王琪)饮寿宁寺。寺本徐知诰故第,李氏建国,以为孝先寺,太平兴国改今名。寺甚宏壮,画壁尤妙,问老僧,云周世宗入扬州时以为行宫,尽朽漫之,惟经藏院画玄奘取经一壁独在,尤为绝笔,叹息久之。”[2]1900虽然未云游寺,但游赏之事已在其中。
8.约游江州(今江西九江)庐山,因病不果,游琵琶亭。《于役志》曰:“丁巳(八月十二日),在江州,约陈侍禁游庐山。余病,呼医者,不果往。遂行,次郭家洲。”[2]1902刘德清《欧阳修纪年录》载:“(八月)十二日,游庐山未成,游琵琶亭,有诗。”[3]83其诗即《琵琶亭》:“乐天曾谪此江边,已叹天涯涕泫然。今日始知予罪大,夷陵此去更三千。”[4]801其时,欧阳修还有一首《琵琶亭上作》:“九江烟水一登临,风月清含古恨深。湿尽青衫司马泪,琵琶还似雍门琴。”[4]789
9.夜登黄州江澳。《于役志》曰:“丁卯(二十二日),与知州夏屯田饮于竹楼。兴国寺火,约余明日为社饮,不果。夜登江澳,次漆磁。”[2]1903
10.石首附近建宁塔子口观鱼、望山。《于役志》曰:“丙戌(九月十一日),次塔子口,观鱼,望五鹅、尘角、望夫诸山。”[2]1904据下条“丁亥(十二日),次石首,夜大风”可知,塔子口距离石首仅一天的水路,故应在石首东面不远处。在塔子口,欧阳修不仅观鱼,而且还得以望“五鹅、尘角、望夫诸山”。
这里所考的,主要是比较明显的游赏活动。其实,更多的游赏活动往往跟交游、宴饮结合在一起。
二、交游
相对于游赏,欧阳修沿途中的交游活动更加热烈。这种交游在欧阳修被贬后朋友给他饯行就已经开始了。离开开封后,欧阳修并不寂寞,在很多情况下,都有朋友跟他在一起宴饮、游赏。据《于役志》和《欧阳修纪年录》,可考的活动有以下:
1.六月初一(戊申),南京(今河南商丘),石介、谢郛、赵衮、蒋安石来,饮于河亭。
2.初五(壬子),泗州(今江苏盱眙),与国器(姓名不详)小饮州廨中。
3.初十(丁巳),洪泽(今属江苏),与刘春卿、黄孝恭、李惇裕、颜怀玉夜饮。初识李惇裕。
4.十二日(己未),楚州(今江苏淮安),与余靖、田况会饮于西仓仓亭。
5.十三日(庚申),楚州,与田况、刘春卿、余靖小饮舟中。
6.十四日(辛酉),楚州,与刘春卿在仓亭下棋。
7.十五日(壬戌),楚州,与田况小饮舟中,宿于仓亭。
8.十六日(癸亥),楚州,与田况坐水边纳凉。
9.十八日(乙丑),楚州,与杨察、高继隆、焦宗庆小饮水陆院东亭。
10.十九日(丙寅),楚州,与田况、杨察饮于西仓。
11.二十日(丁卯),楚州,与杨察、田况小饮舟中。
12.二十一日(戊辰),楚州,欧阳修生日,诸人在舟中宴饮。
13.二十二日(己巳),楚州,与田况泛舟,遇到杨察,又一起小饮,宿在仓亭。
14.二十三日(庚午),楚州,朱公绰从开封至楚州。
15.二十四日(辛未),楚州,杨子聪从寿州来,夜饮,宿于仓亭。
16.二十五日(壬申),楚州,诸人泛舟,饮于北辰。
17.二十六日(癸酉),楚州,杨察来道别,宴饮。夜与田况小饮,宿于仓亭。
18.二十七日(甲戌),楚州,知州陈亚设宴魏公亭,与杨察、朱公绰小饮。
19.七月初一(丁丑),高邮(今属江苏),又见杨子聪,会饮于弭节亭。
20.初二(戊寅),离开高邮的船上,与杨子聪同船。
21.初三(己卯),扬州(今属江苏),与廖倚、杨子聪饮于观风亭。黄震来,一起宿于观风亭。
22.初五(辛巳),扬州,与黄震、王琪、许元、唐诏、苏绅饮于溯渚亭。
23.初六(壬午),扬州,与王琪、许元、唐诏、苏绅饮于观风亭。
24.初七(癸未),扬州,与王琪、许元、唐诏、苏绅饮于溯渚亭。
25.初八(甲申),扬州,与王琪饮于寿宁寺。
26.初九(乙酉),扬州,与王琪、许元、唐诏、苏绅在秀才吕有家小饮。
27.十五日(辛卯),真州(今江苏仪征),在资福寺与僧人饮。又至溶溶亭,谢去华弹琴。
28.八月初二(丁未),江宁(今江苏南京),小饮于君绩(姓名不详)家。
29.初四(己酉),江宁,小饮于水阁。
30.初六(辛亥),采石(今安徽马鞍山),与陈宗颜饮。
31.十四日(己未),江州(今江西九江),与赵师道饮于郭家洲村市。
32.十七日(壬戌),蕲阳(今湖北蕲春),与范佑、郭公美饮于瞿珣家。
33.二十二日(丁卯),黄州(今湖北黄冈),与夏屯田饮于竹楼。
34.二十五日(庚午),鄂州(今湖北武汉),与令狐修己相识。
35.二十七日(壬申),鄂州,在令狐修己家小饮。
36.二十九日(甲戌),鄂州,饮于其兄欧阳昞家。
37.三十日(乙亥),鄂州,饮于令狐修己家。
38.九月初四(己卯),岳州(今湖南岳阳),夷陵县吏来接。
39.十四日(己丑),建宁(今湖北石首东),接到丁宝臣来信,回复。
40.十六日(辛卯),为搭乘舟主李迁之作佛殿记。
41.留滞江陵(今属湖北)十余日,其间层参拜湖北路转运使,拜谒吕諲祠堂,致书尹洙,遇到黄注,又有荆南乐秀才登门问学。
42.十月,在夷陵境,致书薛仲儒,说自己一路平安。
由于《于役志》的记载非常粗略,且不够完整,仅记到九月十七日(壬辰)至公安渡(今湖北公安),所以以上考述也不够完整。不过,从以上所考可以看出,欧阳修沿途交游的范围非常广泛,其中虽不乏老朋友,但也有新相识;交游方式多样,有下棋、纳凉、泛舟、看花,但以宴饮为主,尤其在楚州、扬州两地,几乎每天都有宴饮,有时甚至一日两饮。从这里不难看出,欧阳修似乎没把贬官的不幸放在心上,而是将赴任的旅途看作一次不断地与老朋友团聚并交接新朋友的难得机遇。需要指出的是,由于这些宴饮大多选择在环境比较优美的地方进行,所以同时往往伴随着游赏活动。
三、纪游
除了游赏和交游,欧阳修还用诗文将自己的活动记录下来。在从洪泽到山阳的水路上,他和刘春卿月夜联句,可惜已经失传。据刘德清等《欧阳修诗编年笺注》,除了前文已经引录的《题张损之学士兰皋亭》、《琵琶亭》、《琵琶亭上作》三诗外,欧阳修沿途所写诗歌尚有四首。其一即《初出真州泛大江作》:
孤舟日日去无穷,行色苍茫杳霭中。山浦转帆迷向背,夜江看斗辨西东。滮田渐下云间雁,霜日初丹水上枫。莼菜鲈鱼方有味,远来犹喜及秋风。
刘德清等《题解》云:“原辑《居士集》卷一〇,系景祐三年。作于是年七月二十四日,时诗人初离真州,放舟长江。”[6]399虽是在贬官途中,欧阳修却能静静地欣赏周围的水光山色,并为自己能在初秋吃到莼菜鲈鱼感到庆幸。其二即《江行赠雁》:
云间征雁水间栖,缯缴方多羽翼微。岁晚江湖同是客,莫辞伴我更南飞。
跟上诗相比,此诗中带有较多的感伤情绪。南飞的大雁,让诗人想到了自己贬谪的遭遇。故刘德清等《题解》这样说:
原辑《居士集》卷一〇,系景祐三年。作于是年七月下旬,在贬官夷陵途中……征雁南翔,水间栖止,周围危机四伏,正是贬途中诗人的化身。尾句的深情呼唤,蕴含诗人的孤单落寞感受与沉痛悲凉心情。寄意幽婉,情感丰富而含蓄,颇有唐诗韵味[6]401。
其三即《晚泊岳阳》:
卧闻岳阳城里钟,系舟岳阳城下树。正见空江明月来,云水苍茫失江路。夜深江月弄清辉,水上人歌月下归。一阕声长听不尽,轻舟短楫去如飞。
关于此诗,刘德清等《题解》云:
原辑《居士外集》卷二,无系年,列景祐二年至三年间诗。作于景祐三年九月四日,在贬官夷陵途中……诗人夜泊水面,卧舟难眠,即景速写,遂成此篇。诗歌抒写一个迁谪者的羁旅思归之情,句句写景,虽无一字言愁,景物中却隐隐透露羁旅之念与室家之思。语言平易流畅,诗境幽美沉闲,气韵从容而意蕴深婉[6]404-405。
还有一首是《初至虎牙滩见江山类龙门》:
晓鼓潭潭客梦惊,虎牙滩上作船行。山形酷似龙门秀,江色不如伊水清。平日两京人少壮,今年三峡岁峥嵘。卧闻乳石淙流响,疑是香林八节声。
刘德清等《题解》云:
原辑《居士外集》卷六,无系年,列景祐三年诗后。作于是年十月下旬,在贬官夷陵途中。虎牙滩在湖北宜昌县东南三十里,居大江北岸,状如虎牙……诗人通过联想,将夷陵山水与洛阳相比较,从彼此相似之中寻求慰藉,实际抒发思洛之情,透露贬官夷陵难以平静的心绪。多重对比手法,曲尽事理人情[6]406-407。
这里4首,加上前面所引的3首,现在可以考知的欧阳修沿途所写的带有纪游性质的诗作一共是7首。相对于游赏和交游多表现欢乐的活动和感受,这些诗歌更能反映出诗人内心深处的真实感受。无端被贬往五千里外的小山城,欧阳修不可能没有痛苦,也很难做到无动于衷,所以当他写诗时,这些痛苦和感伤就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
通过游赏、交游和纪游三个方面的结合,欧阳修的谪宦之途事实上变成了一次愉快的旅行。对于贬官,欧阳修虽然有痛苦和不满,但并没有将其看作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所以才能有心情去游赏、交游和纪游;而这样的活动不仅丰富了他的旅途生活,而且进一步消解了他内心的愁苦。
欧阳修不仅继承了宋初王禹偁“谪宦谁知是胜游”的生活态度,而且身体力行。他赴任夷陵途中的经历就是非常鲜明的实例。在楚州时,他不顾自己在贬谪中,反而劝余靖(字安道)不要作穷苦之怨。其《与尹师鲁第一书》云:
安道与予在楚州,谈祸福事甚详,安道亦以为然。俟到夷陵写去,然后得知修所以处之之心也。又常与安道言,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师鲁察修此语,则处之之心又可知矣[4]999。
欧阳修所说的“前世名人”,包括了唐代的韩愈。韩愈因谏阻宪宗皇帝迎佛骨,被贬为潮州(今属广东)刺史。在到任后的《潮州刺史谢上表》中,他有一段明显属于“不堪之穷愁”的内容:
臣所领州在广府极东界上,去广府虽云才二千里,然来往动皆经月,过海口,下恶水,涛泷壮猛,难计程期;飓风鳄鱼,祸患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氛,日夕发作。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白齿落,理不久长。加以罪犯至重,所处又极远恶,忧惶惭悸,死亡无日。单立一身,朝无亲党,居蛮夷之地,与魑魅为群。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谁肯为臣言者[7]!
韩愈把自己的境遇写得如此凄凉,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悔过意识,希望得到宪宗皇帝的宽恕。欧阳修虽然很尊崇韩愈,甚至以韩愈自期,却非常不满韩愈“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的做法。正是有了这样的认识,才能使得欧阳修的心情总体上处于悲而不伤的平和状态。不仅途中如此,到了夷陵后也是如此。夷陵的生活并不惬意,但夷陵的景色又非常美丽,这使得欧阳修在不幸之中又觉得有些庆幸。其《黄溪夜泊》云:
楚人自古登临恨,暂到愁肠已九回。万树苍烟三峡暗,满川明月一猿哀。殊乡况复惊残岁,慰客偏宜把酒杯。行见江山且吟咏,不因迁谪岂能来[8]?
跟欧阳修贬官夷陵相比,苏轼贬谪儋州(今海南)的遭遇更加不幸,但他却能不断调整自己的心态以达到随遇而安的状态。
元符三年(1100)六月渡过琼州海峡离开海南时,苏轼作《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云: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9]。
苏轼能够活着从儋州回归,恐怕连他自己之前也难以想象。可是当这一天来到时,他却说为了看到那么多奇绝的风物,就算死在这里也是值得的。这是何等的豁达啊!
从王禹偁的“平生诗句多山水,谪宦谁知是胜游”,到欧阳修的“行见江山且吟咏,不因迁谪岂能来”,再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三位北宋“文宗”可谓一脉相承,典型地反映了宋代文人对待贬谪遭遇的基本态度和他们借游赏、交游和纪游以自适的生活方式。由此以往,许多文人都能以他们为榜样,自觉地将艰难的谪宦之途变成愉快的游赏之旅,虽然其中的快乐往往有一些夸张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