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形同神异”的婚姻看作家的不同女性意识——小说《简·爱》与《恋爱中的女人》对比评析
2014-03-21曹维忠
曹维忠
(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 无锡交通分院,江苏 无锡 214151)
一、引言
纵观英国文学史,有两位专注女性题材的作家值得关注:夏洛蒂·勃朗特和D·H·劳伦斯。前者的代表作《简·爱》确立了其在英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后者一生创作了大量女性题材作品,其中于“一战”期间创作的《恋爱中的女人》代表了其文学创作的最高成就。两部小说中两对恋人的婚姻有 “形同”: 简·爱 (Jane Eyre)与罗切斯特(Rochester)以及厄秀拉(Ursula)与伯金(Birkin)都收获了圆满的婚姻;两桩婚姻更有“神异”:两对恋人爱情历程存在着本质上的差异。本文透过形同,捕捉神异,进而透视两部小说的作者对待女性问题的不同立场和取向。
二、“形同神异”的两桩婚姻
在小说《简·爱》中,简·爱是个孤儿,身材矮小,长相平平,却不甘向命运低头,始终维护独立人格和女性尊严,敢于向男权社会发起挑战,追求平等爱情,最终与心仪恋人罗切斯特携手步入婚姻殿堂。小说《恋爱中的女人》中,厄秀拉作为一名乡村教师,受过现代教育,崇尚独立,温柔贤惠而不失女性独立意识,敢于追求上司督学伯金,经艰难而曲折的爱情旅程,终结秦晋之好。从这一层面来说,此为两桩婚姻之形同——两对恋人经过漫长的爱情历程,最终都收获了圆满婚姻。
在追求爱情的历程中,简·爱始终保持强烈女性意识,维护女性尊严和独立人格。在意识到已爱上罗切斯特的真相后,简·爱并没有因两者间的地位悬殊而放弃这份追求,她坚信人在精神上是平等的,爱情应以精神平等为基础。她敢于对罗切斯特说:“你以为我是一架机器?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吗?……难道就因为我一贫如洗、默默无闻、长相平庸、个子瘦小,就没有灵魂,没有心肠吗?——你不是想错了吗?——我的心灵跟你一样丰富,我的心胸跟你一样充实!要是上帝赐予我一点姿色和充足的财富,我会使你同我现在一样难舍难分,我不是根据习俗、常规,甚至也不是血肉之躯同你说话,而是我的灵魂同你的灵魂在对话,就像我们两人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彼此平等——本来就如此!”[1]284从中可以看出,简·爱追求的是抛开身份、财富、地位,精神上平等的爱情。婚礼当天,面对罗切斯特已婚真相而面临去留两难抉择,简·爱毫不犹豫选择了离开,“我会遵守上帝创造、由人批准的法规,我会坚持我清醒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疯狂时服从的准则。”[1]359面对强大爱情力量的牵引,简·爱毅然坚守自己的人格尊严,尽管这对她来说是何等艰难。在小说最后,作者刻意安排让简·爱接受了一笔遗产,而另一方面,桑菲尔德庄园大火把罗切斯特烧得一贫如洗,双目失明,从而进一步强调简·爱追求的爱情是基于精神上而非物质上的平等。这时,简·爱似乎听到了爱的呼唤——“一个熟悉、亲切、记忆犹新的声音——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的声音”[1]473毅然“回归”到罗切斯特身边,实现了对爱情的执著守候。
在《恋爱中的女人》中,女权运动的发展使女性的地位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高,加之接受了现代教育,厄秀拉从一开始便表现出崇尚独立的个性和自觉意识。在伯金眼中,厄秀拉温柔贤惠,但另一方面,她的独立意识超乎寻常,对自己男人的把握是完全占有式的崇拜,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完全沉浸于自己赋予的爱情之中,这使伯金难以忍受。潜意识中,伯金一直认为在两性关系中,男人居于主导地位,而女人则是男人欲望的对象和性工具,应绝对服从于男人。如此一来,两者就两性关系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争论中伯金多次展示智慧的说教,流露菲勒斯意识(phallic consciousness),比如,在“米诺猫”(Mimo)一章中,伯金暗示男人的绝对权威,厄秀拉要完全顺从于他,“我想在你不知道自己存在的地方找到你,找到你那普通的自我,彻底否定的那个你。我不需要你的漂亮外貌,我不需要你那女人的感情,我不需要你的思想、观点和主意,所有这些对我来说都不值一提。”[2]194在“月色朦胧”(Moony)一章中,伯金多次用石块拼命击打水中月亮,“……他弯下身,捡起一块石子猛地扔进池塘里。”“……突然,又传来一阵响声,接着是一道耀眼的光亮。”“……过来片刻,水上又炸开了花。”“……接着几乎是同时,又传来第二块石块击水的声音。”[2]338“……他捡起许多大石块,一块一块纷纷投向燃烧得发白的月亮的正中,直到一切全都消失殆尽,除了空洞的回声和沸腾的池塘。”[2]339伯金的举动看似不可理喻甚至荒唐,但其寓意不言自明:在西方文明话语体系中,月亮是女性的象征,伯金要的是受他控制、没有自我的厄秀拉,伯金的举动意在暗示他要竭力赶走厄秀拉身上的女性专权,控制她的灵魂,直至精神上绝对屈服于他。
争论的结果始终都是伯金占据上风,面对伯金的强大攻势和智慧说教,厄秀拉步步妥协退让,逐步丧失智慧与个性,变得越来越驯服,直至完全屈从于原始肉体性欲,最终与伯金携手步入婚姻殿堂。
从以上对比分析可以看出,两对恋人虽然都以“终成眷属”的圆满结局收场,但两者爱情历程却有着质的区别。在简·爱与罗切斯特的爱情历程中,简·爱始终保持强烈的独立女性意识,维护女性尊严,追求平等爱情;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面对伯金智慧说教和咄咄逼人的攻势,厄秀拉一再妥协退让,逐渐放弃崇尚独立的个性,最终屈从于原始情欲,她与伯金的婚姻是在放弃自己独立个性人格与女性尊严的前提下而得到的。
三、作家在女性问题上的不同立场和取向
在夏洛蒂·勃朗特生活的维多利亚时代,妇女地位极其低下,完全处于弱势地位,没有独立人格尊严且普遍丧失话语权,而与之对立的男性则生活在社会权力中心,处于绝对统治地位。总之,在维多利亚时代,男性代表着权力和权威,而女性则生活在男权极端统治之下。
任何一位女性作家均带有一定的女性意识,这是由其性别身份所决定的,作为一名女性作家,夏洛蒂·勃朗特也不例外。在夏洛蒂·勃朗特看来,“作为社会的主体,女性不是消极地适应环境和社会,不是无原则地妥协和牺牲,要勇于维护自己的尊严和权利;女性要学会依靠自己,独立面对人生和社会的各种挑战,在情感上、心理上、精神上告别软弱、依赖和无助,清除各种遏制人成长的羁绊。”[3]102在夏洛蒂·勃朗特生活的时代,尽管女性独立意识还相当淡薄,还远远没有觉醒,但在十九世纪中后期,女权主义思想已经开始在一些先进知识分子中萌芽,夏洛蒂·勃朗特就是这样一位女权意识极浓的作家。
毋庸置疑,小说《简·爱》中的故事情节是虚构的,但作为一部自传成分很浓的小说,小说中人物的生活细节都源自于夏洛蒂·勃朗特及周围人的真实经历。可以说,主人公简·爱几乎就是作者本人的化身。夏洛蒂·勃朗特出身在一个贫困家庭,全家人的生活仅靠其父亲在约克郡桑顿任教职的微薄收入勉强维持。出身卑微、身材矮小以及长相平凡等因素造成她灵魂深处极度自卑,反映在性格上就表现为极度敏感的强烈自尊。夏洛蒂·勃朗特正是通过简·爱这一敢爱敢恨、敢于向男权社会发起挑战、敢于追求平等爱情却不失女性意识、维护人格尊严的女性形象来发出呐喊,展开抗争,实现自己作为一个女权主义作家对男权社会的抗议和对女性尊严的自觉维护。
《恋爱中的女人》的作者D·H·劳伦斯1885年生于诺丁汉郡伊斯特伍德。劳伦斯生活的时代正值英国妇女解放运动高涨时期,受周围积极参与女权运动女性的影响,劳伦斯对女权运动倾注了极大的关注,对女性解放意识的觉醒深感欣慰,并且以作家这一特殊身份对女权运动给予极大的支持,这一点在他的早期系列作品中有所反映。然而,“一战”改变了劳伦斯对女权运动的看法。“一战”给妇女带来了诸多权利、自由和独立,对传统男权社会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和威胁,这使劳伦斯倍感困惑和焦虑。他喜欢女性世界,关注女性境遇,但对女性真正独立感到恐惧。他认为意志支配下的女性有着强烈控制欲,在爱情生活中,她们不再恭顺,反而时时刻刻想着控制男性,而实际上,他希望在两性关系中,女性应从属于男性,因此,劳伦斯对此无法容忍。在此背景下创作的小说《恋爱中的女人》中,劳伦斯试图通过构建完美两性关系的方式来消除女权运动给他带来的威胁与不安。
另一方面,劳伦斯敏锐地觉察到工业社会对人的异化,他认为只有重新调整男女关系,恢复人的本能和原始性欲,构建和谐两性关系,才能摆脱大工业发展对人的精神摧残和扼杀。因此,在小说中他竭力强调原始情欲是厄秀拉与伯金间爱情驱动力。但劳伦斯也清醒地意识到,由于接受了现代教育,厄秀拉与伯金都有着较强的独立意识,特别是厄秀拉,她不属于维多利亚时代的温顺女性,崇尚自我与独立,两者不可能凭直觉和本能生活并获得爱情。于是,他们进行了征服与反征服的较量,劳伦斯刻意安排两人就两性关系进行激烈争论,在伯金雄辩智慧说教引导下,厄秀拉逐渐丧失个性,最终屈从于原始情欲。
劳伦斯是个性格敏感、复杂甚至矛盾的作家。一方面,他对女性世界甚感兴趣,关注女性,对女性觉醒解放意识感到由衷高兴,并给予高度支持。但愈演愈烈的女权运动使劳伦斯对女权运动的态度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由早期的赞赏支持转化为不满恐慌。因此,他竭力恢复男性的权威,让女人重新回到服从的位置——婚姻、家庭,承担妻子、母亲的角色。他认为,女性存在的价值就是充当母亲和妻子,女性要获得真正的幸福,就必须找到理想的男性,以实现其存在的自然价值,“男人的生存在于有所作为,女人的生命在于自足的存在。……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应该有女人的样子、女人的位置。……女人只有依靠男人的拯救才能获得新生。 ”[4]481
对劳伦斯的人生轨迹稍作梳理,便不难发现作家为何对女权运动的态度发生如此大的转变。劳伦斯生活在传统男权社会,男权主义思想对劳伦斯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但另一方面,在家庭中受母亲独立个性的影响很大,后来母亲积极投身于妇女解放运动,受母亲的影响,劳伦斯对女权运动也极为支持。但骨子里长期积淀的男权主义思想又使他害怕女性真正独立,对传统男权社会造成威胁。因此,他认为妇女运动超出了胜利的范围。在男女地位问题上,劳伦斯认为“女人应该服从男人,让男人居于优先地位,而男人也必须占据这种地位。”从上分析可以看出,劳伦斯对女权运动态度的转变是很自然的,同他积淀在心底的男性中心主义(菲勒斯中心主义)思想一脉相承的,是菲勒斯中心主义思想的自然流露,而《恋爱中的女人》反映了劳伦斯的思想转变,以此为界,他由此前的女权主义支持者逐渐蜕变为女权主义反对者,“自《恋爱中的女人》之后,劳伦斯大肆宣扬菲勒斯中心主义。 ”[5]75
四、结语
《简·爱》和《恋爱中的女人》这两部作品表达了相同的诉求:有情人终成眷属,但获得婚姻的爱情历程却有着本质差异。这一差异也正折射出两位作家在对待女性问题上的差异:夏洛蒂·勃朗特作为一位女性作家,敢于向维多利亚时代强势的男权社会发起挑战,甘做女性盟友,敢为女性代言;D·H·劳伦斯是一位性格复杂而矛盾的作家,“一方面,他关注妇女的生存境遇,塑造追求自我表现的新女性形象,另一方面,他又害怕女人真正独立,害怕她们闯入男性社会的领地。”[6]113对女性的态度由“一战”前的赞赏支持转变为“一战”后的不满反对,宣扬菲勒斯中心主义,强调女人应该服从男人,而女人只有在对男人的屈服中才能获得“真正完美幸福”,逐步由“一战”前女性盟友演变为“一战”后菲勒斯中心主义鼓吹者。
[1]夏洛蒂·勃朗特.简·爱[M].黄源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3.
[2]D.H.劳伦斯.恋爱中的女人[M].李建,陈龙根,李平,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87.
[3]刘惠媛.《简·爱》中的性别意识[J].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1):101-103.
[4]赵红英.论劳伦斯的女性观[J].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1(4):479-483.
[5]卢敏.《恋爱中的女人》劳伦斯与女性主义恩怨之端[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4):71-75.
[6]于爱琴.男子沙文主义者还是女性主义盟友——试论D.H.劳伦斯对女性的矛盾态度[J].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7):112-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