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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尔·弗兰德斯》中被遮蔽的女性叙事声音

2014-03-20韶关学院孙红元

外文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父权制男权深层

韶关学院 孙红元

被誉为“英国小说之父”的笛福是英国文学史上长篇小说的奠基人。他创作的《鲁宾逊漂流记》和《摩尔·弗兰德斯》是世界文学宝库中里程碑式的作品, 所刻画的人物形象饱满生动、熠熠生辉。笛福是第一个把女性作为主角的英国作家,他塑造的女贼摩尔·弗兰德斯讲述其60余年的人生经历,可谓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作为一部描写下层女性的现实主义小说,深受社会中下层人士的欢迎。大多数学者认为笛福以一位下层女性为主角,表现了他对妇女的关爱。若要全面考察文本的叙事结构,我们会发现在叙事表层上,摩尔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形式忏悔妓女、盗贼生涯,她是父权制社会的牺牲品;但文本的深层结构又呈现摩尔带有色情意味的自述。她不断地强调自己的淫荡和对金钱的贪婪。这是否是摩尔作为女性真实的话语?摩尔作为一个由男性作家所创作的女性形象,其女性的叙事声音是否被遮掩?她的叙事声音是否被男性的隐含作者所控制?我们对摩尔叙述的可靠性提出了质疑。文本作为作者创作观的集中体现,笛福的创作观是否受到了18世纪英国早期商业市场机制的影响?

根植于西方文化传统的男权思想是西方社会中一种稳定的权力话语体系。在某种意义上,男权文化是精神文化、制度文化的集合体,其深层的文化影响力也在规训和牵引着人们的处事方法与思维的方式。笛福作为男性作家,其小说并没有超越固有的性别立场。因而在强大的男性隐含作者叙事下面,遮蔽着更为本质的东西。叙事声音是体现在叙事过程中各种意图、价值以及各种权力和意识形态的因素。《摩尔·弗兰德斯》文本披着女性的叙事声音的外衣,却难以掩盖其男权意识的内核。这体现在男性隐含作者对于女性叙事者的操控上,这种语言的背后是特定的文化、意识形态视角的存在,体现了男性与女性之间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正如戴锦华所说,女性总是被看,而男人则是看客,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女人,总是与其保持着距离,女性成了怪异生活的舞台。本文试图拨开文本表层厚厚的面纱,穿过叙事结构模式、思维定式和创作窠臼的层层壁垒,呈现作品本该具备的文本张力,发掘在“忏悔录”掩映下一个父权制女性的悲歌,一个犹如水中浮萍但不断向多舛命运抗衡的边缘下层女性形象。摩尔试图通过自己的行动颠覆与解构男权话语,使得真正的女性声音得以发出。

本文第一部分从经典叙事学的表层及深层结构切入,对文本进行两分法的剖析,从而指出《摩尔·弗兰德斯》的双层叙事结构。深层结构的挖掘使得隐含作者与叙述者之间的内在矛盾凸显。第二部分通过对摩尔不可靠叙述的分析,试图找出作品中所隐藏的性别立场及女性被客体化的原因。第三部分进一步探讨早期现代英格兰的通俗文化与隐含作者创作的关联,从而得出隐含作者创作的保守立场,揭示文本的意识形态性。

《摩尔·弗兰德斯》是笛福发表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它具有典型的双层叙事结构,即在表层叙事结构下隐藏着深层结构。表层结构可以被感知,深层结构则是隐藏在作品中的深度模式,必须用抽象的手段找出来。“深层/表层”结构是结构主义批评的中心概念。托多罗夫在其《叙述的结构分析》一文中说:“结构分析的实质基本上属于理论性和非描述性;换句话说,这种研究的目的从来不是对具体某一作品的描述,作品将被视为某个抽象结构的表现,仅仅是实现这个抽象结构的一种可能;而对那个结构的理解才是结构分析的真正目的”。(托多罗夫 1991: 123) 文学文本的深层结构是批评家通过一系列精简操作获得的,他们运用语言学理论,试图说明在众多看似互不相干的文本中,存在着某种相似或相同的深层结构。它是作家集体认知能力在文本中的无意识体现;它凝结在没有作者的文本之中,找到它,就等于揭开了文本的秘密。(李广仓 2006: 92)叙事结构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分析,历时性向度的分析被称为表层结构,共时性向度的分析是深层结构。英国批评学家罗杰·福勒从语言学视角出发,认为文本在总体上具有与单句类似的结构:“文本在结构上与语句相似(也是由语句构成),也就是说,在语言学中用于单句分析的结构范畴,能够广泛地用于对更大文本结构的分析”。(朱立元 2005: 489-492)按照乔姆斯基转换生成语法的范式,单句可以划分出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那么,叙事文本也可以推演出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叙事结构表层与深层互动带来一定的文化张力。本节试从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分析摩尔这一女性身份的尴尬性。

结构主义认为,小说文本中的故事是由“平衡—不平衡—平衡”的过程,即由平衡状态到事件不平衡的打破,经过寻求平衡的努力,最后趋向平衡或达到平衡的过程(福勒 1991: 5)。《摩尔·弗兰德斯》的文本表层结构呈现了以线性顺序讲述的一个女贼的故事。在“寻求—抗争—回归”的平衡与不平衡的转换中,小说完成了整个故事的叙事过程,《摩尔·弗兰德斯》的叙事状态为历时,这种历时的结构主要来源于摩尔的口述、自省及总结。而“我”这一人物则贯穿在整个故事的始终,成为一个中心的所在。文本开头中,摩尔用第一人称以一个窃贼的身份开始回忆成长往事。虽然母亲身为盗贼,在监狱内出生,但摩尔是在一位善良的女性开办的孤儿院里长大的。小摩尔聪明伶俐,活泼可爱,犹如一株纯美的白玉兰。那时的摩尔有着少女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也幻想着依靠自己的努力去过体面的“贵妇人”的生活,因此她“讲卫生、懂礼貌,即使衣服破烂也要干干净净”(Defoe 1993: 13)。这是一种初始的平衡状态。但接下来,随着叙事的展开,这种平衡的状态被打破:随着孤儿院女院长的死去,摩尔平静、单纯的童年生活被打断,她需要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她并没有如其他少女那般幸运地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结婚生子,终其一生。由于她的美丽、单纯、不谙世事,她被市长家的大公子诱奸,但也随即遭到了抛弃。当然她的美丽也吸引了心地善良的二公子,二公子冲破世俗家庭的阻力,娶她为妻。摩尔同二少爷的婚姻不是出于纯真的爱情,而是现实的考虑、生存的压力。但是命运的弧线再一次把摩尔推向了风口浪尖,二少爷得病去世。她被二少爷家赶出家门,从此成为了一个“流浪汉”式的女人。我们可以看出,18世纪的英国是一个父权制社会,以财富、出身和性别决定每个人在社会中的地位。摩尔这种出身于下层社会的女性,更是处于一种缺席、失去话语权的境地。她的命运不能自决。而男性处于一种主动的地位,大少爷通过小小的利诱可以奸淫自家的女仆,摩尔同二少爷的婚姻也是大少爷为安置他抛弃的女人的一种权宜之计。

摩尔的一生都是在寻找婚姻的庇护,但是她这种试图恢复“平衡”的努力却一次次以失败而告终。在第二次婚姻中,她嫁给了自己的亲哥哥,之后她再次流浪。没钱生活,她通过自己的美色赚钱,给别人做情妇。之后她又流落到北方,试图通过装做有钱的妇人“骗婚”。她嫁给了和她同样贫穷的男人,之后和平分手。面临生存危机,她沦为一个窃贼。至此一个从纯真少女到妓女、窃贼的人物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摩尔一次次被命运捉弄,更为人物的悲惨命运增添了一层悲壮的色彩,使这一人物更加深入人心,摩尔这一悲情的女性人物形象的初步塑造得以完成。以上是从文本内部结构中的历时性向度进行分析的结果,这是一种与叙事文本的字面意义直接相关的句法分析,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表层结构”。通过表层结构分析,我们已经对《摩尔·弗兰德斯》所叙述的故事意义有了较全面的把握和了解。

除了从文本内部的历时性向度进行分析外,由于叙事作品是一种话语系统,我们还可以从共时性向度进行分析,研究内容的各个要素在叙述顺序背后的内在关系。这种观点源于结构主义,它认为在叙事文本字面意义的下面,还深藏着超出特定文本的另一结构(具有更单纯更抽象的形式)。这种结构是作品所依附的一个更大的文化结构在具体作品中的体现,它无意识地渗入了特定文化背景中的社会心理结构。这种结构分析我们通常称为 “深层结构”。英国批评学家伊格尔顿认为,结构主义文学批评的策略是把“一篇作品的‘表面’完全当成对它隐蔽的深层的反应,作品的一切‘表面’特征可能被归纳为一种‘本质’,一种赋予作品各个方面以活力的单一的中心意思,而且这种本质已不再是作者的精神,而是‘深层结构’本身。原文成了这种深层结构的一种‘复制’,而结构主义批评则是这种复制的复制”(伊格尔顿 1988: 164)。当代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研究神话叙事时,采用一种与传统阅读相反的解读方法,打乱原有的神话叙述顺序,而将各个要素按照某种相似的特征重新组合,从中寻找支配具体话语的恒定关系。他的解读方式对于我们分析叙事文本的深层结构有重大的借鉴意义。我们试用这种方式来进一步解读《摩尔·弗兰德斯》,从而寻找表面故事背后的另一层意义。

摩尔的故事是通过“追忆”,由一系列的往事建构起来的象征框架,所蕴含的意义既在文本之内又在文本之外,暗示了一种哲理化的意念,或曰一种“隐喻”。它不仅证明在父权制社会中,下层女性不可避免地沦为父权制的牺牲品,也暗示着在父权社会中女性试图挣扎于被监禁和被压制的处境,是何其难!在父权制社会中,下层女性无法超越命运的轮回,生于监狱,卒于监狱。新门监狱象征着父权制下女性命运的“鬼门关”。摩尔的母亲是盗贼,摩尔无法超越母亲的命运,生于新门监狱,此后一生的命运都无法摆脱新门监狱的“诅咒”。虽然摩尔试图消解男权中心的社会体制,但是命运却一次次让她撞得头破血流。

在文本中,摩尔的丈夫都是以“一个人”或者“另一个人”指称。对于摩尔来讲,男人就是一个个空洞的“能指”,就是命运之神为她所设置的一道道关卡,使她不能通往女性自立、自决命运的关卡。这使读者在观后,有一种对摩尔身为女性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忧伤、悲怆之感。法国后现代主义思想家福柯提出权力话语理论。他认为,权力不仅仅是狭义的“政权”关系,更是一种网络关系,弥漫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分支,渗透到人们的日常交际和语言文化当中。权力通常情况下表征为一种支配力和控制力,知识更表现为一种话语策略。知识与权力之间具有微妙的关系,权力生产了知识。在社会网络中权力与知识共同衍化成一个新的共生体,表象是知识,实质却是权力。话语是知识的载体和工具,因此话语是一种实践,而不仅仅是一种思想和静止的结构。“所有的知识都是权力意志的体现,这就意味着我们不敢讲出实在的真理和权力,所谓说话其实质归根到底是说话的权力”。(王小翠 2009: 226)摩尔对她生命中的男人不提名字的做法,表现了她对男权中心话语的反抗与消解。语言的表层化,是一种替代的换喻;若是深层化,则是一种象征性的压缩的隐喻。因此,结构的表层与深层之间的转换,也是语言坐标轴的横纵的延伸与增长。

《摩尔·弗兰德斯》文本有如下几个特征:一、这是一部“女性传奇”的文本,里面的场景、人物,都有所指涉,表层文本是一部女贼的忏悔录,深层文本则是摩尔消解了男权中心主义。二、文本也有一定的宗教隐喻。只要真心忏悔,按照资本主义的新教伦理,任何人都可以获得经济上的富足。通过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的相互掩映与依托,小说构筑起叙事的纹理,一个性感美丽却又不断同命运抗争屡战屡败的下层边缘女性形象得以构建。

在叙事作品中,叙述者将故事讲述出来,必定经由特定的视点。视点不应被看作纯粹的视觉概念,而应与“意识形态”相关联。意识形态作为一种观念体系,旨在解释世界并改造世界。它在一定的社会经济基础上形成,表明人们对世界和社会系统的看法、见解和评价。任何一部作品都是由具体的作者所创造。在这一过程中,作者希望传达给读者、观众或听众所叙故事的含义,希望读者更好地理解自己的作品所传达出的信息、意义及价值规范。在一定程度上,作品往往成为作者自身意识形态自觉或不自觉的表露。作者也借助作品中的叙述者、人物、时间等实现与读者的交流,即布思所说的相互间错综复杂的隐含对话,这种对话包含着意识形态的意义。(谭军强 2008: 200-202)

隐含作者是由布思在《小说修辞学》中首次提出。它是处于某种创作状态,以某种立场来写作的作者。隐含作者是文本“隐含”的、供读者推导的作者形象,是读者从文本的全部成分中综合推断出来的构想物,是文本意图的表达。因此我们可以说隐含作者实际上也就成为文本间接地、通过结合其所有资源再现或表现出来的意识形态价值系统的同义语。(卢特 2012: 19)布思在《小说修辞学》中指出,叙述者的叙述与隐含作品的规范保持一致,叙述者是可靠的,倘若不一致则是不可靠的。这种不可靠的情况多出现在第一人称叙述中,布思聚焦于两种情况的不可靠叙述,一种涉及故事事实,另一种涉及价值判断。所以我们在解读摩尔话语的时候,就需要进行“双重解码”,其一是解读叙述者的话语,其二是脱开或超越叙述者的话语来推断事情的本来面目,才能构成正确的判断。布思指出,如果读者发现叙述者的事件叙述或者价值判断不可靠时,往往会产生反讽的效果。(申丹 2009: 59-60)

我们知道18世纪的英国是一个父权制社会,女性没有参加社会话语的权力,所以我们在阅读文本的时候是否应该运用“抵抗式阅读”,来反抗旧有的叙事成规或旧有的女性形象的思维定式?(申丹 2010: 77)在前文中,我们分析了《摩尔·弗兰德斯》的深层结构,得出以下结论:摩尔是一个同父权制不断抗争的女性,摩尔一生的际遇恰恰表明18世纪的英国妇女无经济地位,生活不能自立,只有依靠随时可以坍塌的婚姻制度。但是隐含作者展示给读者的摩尔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娼妓与盗贼。摩尔天性善良,聪明伶俐,在男权制下被迫沦为娼妓,但是在父权制话语中,摩尔却淫贱和贪婪。从中我们看出隐含作者对摩尔真实女性声音的遮蔽,隐含作者在摩尔的叙述中表现了男权思想。女性的价值完全是根据男性的最终利益得以判定,所以这种价值标准对男性有益,对女性无益。因为男性掌握着叙述权,所以他才是真正的叙述者,男性的叙述是主动性的、强制性的和歧视性的。而女性则是“被叙述者”,显然带有被动性和被歧视性。掌握了叙述权的男性,利用他们手里的有利条件,建立了男性的话语体系和话语权威性。综上所述,摩尔真正的女性身份话语是失语的,只能被动地受控于男性隐含作者的叙述。她的内心是不透明的,读者无法真正了解摩尔的内心所想。正是男性的隐含作者控制了话语权,让摩尔成为在场发言的“哑女人”,因为摩尔所发之言,并非她真正的内心所想。在父权制体制下,在强大的男性隐含作者面前,女性那种孤独无助、犹如浮萍的漂泊命运无法也是无权言说的。隐含作者掌握着话语权,所以整部文本就是摩尔作为“荡妇”接受父权制审判的“悔过书”。女性的声音在男性的话语权力中被消解得无影无踪。

摩尔的在场与失语,更加突出了女性作为男权文化的客体的低下地位,她们是供男性读者消遣的对象。男性的隐含作者剥夺了摩尔作为一个父权制牺牲品说话的权力。父权制神话里的女性不是天使就是风骚凶狠的妖女。父权制对女性身体和情感的妖魔化主要体现在从色情的角度描写女性的身体及其欲望,要么她们欲壑难填,要么将身体视作可循环的商品。 (李维屏 2011: 404) 隐含作者详细地描述了摩尔被人诱奸、包养、骗婚等情节,隐含作者的主观意图是表现摩尔的虚荣与贪婪,但是却间接地满足了男性读者施暴欲的快感,满足了对女性身体的窥视欲和虐待欲。男性的暴力和虐待以及对摩尔略带色情的描述,在男性权力社会获得了合法性。隐含作者对摩尔沦为娼妓和小偷的叙述,极大地满足了男性读者潜在的阅读期待。摩尔在隐含作者的叙述中被客体化、平面化,呈现出一个被看与被虐待的客体,用一种隐蔽与迂回的方式强化了男权的统治,这种叙述方式遮掩了对女性身体窥视的男权意识。

隐含作者与真实作者具有很大的心理复杂性,他们既有区别又有联系。从阅读的角度来说,隐含作者是从作品中推断出来的作者形象。深入考察《摩尔·弗兰德斯》的叙事结构和文本特征,我们发现其隐含作者在女性立场上是非常保守的。若要更好地了解作品的性别立场,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考察隐含作者与真实作者的联系。隐含作者是作者的第二自我。作者在写作时,不是在创造一个理想的非个性的“一般人”,而是一个“他自己”的隐含替身。一个作者可以有各种替身,即不同思想规范所组成的理想。一个作者在他的作品中所表现的思想、信念、规范、感情可以和他在实际生活中保有的思想、信念、规范、感情不一样。当然,二者之间可以存在程度不同的统一。在《摩尔·弗兰德斯》的创作中,笛福在性别问题上的立场和他的隐含作者是一致的。他创作的《摩尔·弗兰德斯》是在为男权文化辩护,为父权制文化创作了一个失语的、客体化的对象。当然笛福的创作是和18世纪文学创作和新兴的阅读市场有密切联系的。

黄梅在《推敲自我:小说在18世纪的英国》中指出,18世纪的小说还没有成为“艺术”,写作者也不是职业“小说家” (黄梅2003: 4)。但是随着政治、社会、经济发生变迁,写作者的社会地位及其观念也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在这个文字构筑的“空间”里,作家撰写虚构故事的目的是复杂多样的,但是无一不是迎合新兴市民社会的需要。雷蒙·威廉斯在《文化与社会》中指出, 随着中产阶级读者群体的涌现,原来的贵族资助制度变为订购和出版制度,进而促成了现代意义的商业化出版体制。一些作家的独立性增强,成为“职业人”。但是这一变化也意味着“市场”的建立,并成为作家与社会产生实际联系的模式。文学创作的市场化促进了现代小说的发展,打破了写作是少数上层知识界垄断的领域,造成了人人都可以投稿与出版的局面。(威廉斯 2011: 50)约翰逊称这种群众捉笔的现象为“作家的时代”,菲尔丁也曾评论说文学处在“大民主”与“无政府”状态。哈贝马斯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一书中指出:在18世纪,英国民众积极地讨论与参与政治、经济、思想和文化事务,使得公共领域得到空前的发展,文学即是公共领域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市场调节文学创作,一方面赋予了作家选择作品内容和形式的自由,但同时也把他们置于经济效益的压力之下。为了赢得更多的读者,作家不但要努力写得通俗明了,以迎合广大市民的口味,还要缩短创作时间,在速度和数量上取胜。这样,经济效益又进一步促使文学通俗化,迫使作家选写读者喜闻乐见的内容,并采用他们能接受的语言与形式(吴景荣、刘意青 2000: 230-233)。笛福从59岁起才开始进行小说创作,他的写作是为了清偿办报时所欠下的债务以及养家糊口。笛福取材于时事和新闻,他采用第一人称和回忆录的叙事方法,试图给读者以真实感,所以他塑造了摩尔这样一个女贼加妓女的形象,以迎合男性读者的兴趣。男性读者的观看,是一种带有权力意志的观看,体现的是一种社会关系。摩尔化身为男性读者所凝视的客体,体现了二元对立的权力话语。劳拉·穆尔维在《视觉快感与叙述电影》中,运用了弗洛伊德的两个术语:“窥淫”与“拜物”。“窥淫”指的是男性对女性的控制性凝视。男性读者占据了视觉的据点,将他们满含欲望的目光投射于文本中女主角身上,女主角往往被设计成满足男性控制欲的客体。女主角被降格为“物”的层次,以一种静止的、缺语的、被展示的方式存在。“拜物”则体现了对女性身体的过度美化,这种观看集中体现在女主角具有完美的外表,是男性欲望的化身,并将其转化为图腾式的物品。在文本中,摩尔具有摄人魂魄的外表,满足了男性的拜物式观看的需要。摩尔作为被男性作家创作的女性,她的价值完全根据男性的最终利益得失来判定的。摩尔这一女贼故事非常受欢迎,连载于《阿普比周刊》。

笛福的创作虽然在性别立场上是保守的,但是他具有开创性的意义。他颠覆了英国的古典精英主义的文化观念,开创了英国大众文化的先河。在笛福的作品中,我们更看到了用大众的通俗文化来诠释18世纪英格兰大众的日常生活,从而超越了文化本身超物质性的一面。他实现了普通民众自我的塑造和“自我亮相”的过程 (蒋承勇 2006: 41)。

在笛福创作的多部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中,其叙事模式是一脉相承的。他将女性客体化、平面化,不仅试图遮蔽女性的叙事声音和生存困境的本貌,也试图掩盖两性之间的对立冲突。笛福貌似在关注女性的命运,其实质是在满足男性看客对女性的窥淫欲,他不可能超越性别的局限。笛福的创作动因始终是与18世纪早期英格兰商业文化相关联的,即便是忏悔式的说教也难掩其保守的性别立场。依照女性主义批评的阅读理论,叙事文本是男权社会的文化产物,因此“反向式”阅读是行之有效的。我们可以挖掘被强大的男性作者所屏蔽的女性的微弱声音,还原历史中女性的本真面目。对《摩尔·弗兰德斯》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的考察证明文本是父权制下的话语产物。我们要穿透小说叙述者的感知层面,从而将眼光投入到小说的深层意蕴。摩尔的生活无所依靠,无从谈及爱情,更不能追寻精神家园。摩尔并非天性淫荡,也不是天生的女贼,而是在男权社会重压下的人性扭曲。作为女性颠覆者,她用自己的行动与话语不可思议地破坏了男女关系中既定的秩序,打乱了相对稳定的男权中心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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