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徽、钦二宗北迁时期的文学创作*
2014-03-20邹春秀
邹春秀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241000)
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冬,金军攻占了汴京。次年(公元1127年)二月,金太宗下诏“降宋二帝为庶人”[1]。四月一日,徽、钦二帝从汴京出发,被金人分开押往金国,于九月三日在燕京(今北京城西南)会合后,随即被押往金中京(今内蒙宁城县大宁城)。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三月,徽宗一行被迁往通塞州(今吉林省四平市一面城)。同年七月,被迁往金上京(今黑龙江阿城市白城)。十月二十七日,被迁到更北的韩州(今辽宁省昌图县八面城)。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七月,徽宗父子一行被迁往五国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从此过着“坐井观天”的被囚禁生活,直到魂断北疆荒漠。
徽、钦二帝以帝王之尊而流离之远,实为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特例。近年来,学界已开始关注徽钦二宗的北迁生活,如张泰湘等人就详细考述了徽、钦二宗在五国城的被囚禁生活[2]。但尚未有人全面考察徽、钦二宗流亡时期的文学创作。其实,徽钦二宗皆有较高的文学才华,他们在流放生涯中经历的种种屈辱和痛楚,极有可能会通过文学的形式表现出来,如蔡鞗《北狩行录》称宋徽宗“善为篇章,自北狩以来,伤时感事,形于歌咏者,千有余首。”蔡鞗尚徽宗女茂德帝姬,随徽宗流亡至五国城,所言应该属实,只可惜这类“伤时感事”之作,几乎全被宋徽宗毁之于火焰,“以二逆告变之后,举畀炎火,以今所得灰烬之余者,仅有数十篇。”[3]1523现今留存仅有诗词十余篇,谢表近十篇;宋钦宗也有少量作品存世。这些留存下来的少量作品,是研究北宋皇族流放生涯的重要材料。因此,本文拟考察徽、钦北迁时期的文学创作,借以了解他们在金国的生活实状况及其在金人凌辱下的精神面貌,从而有助于人们了解那段遥远而真实的历史。
一
徽、钦二宗被掳北迁,无异于从天堂跌进了地狱。他们怎能不思念故国江山的繁华和往日生活的欢乐?怎能不感叹现在的流放生涯?这种国破家亡的深哀巨痛,时时流淌在他们北迁时期的诗词作品中。
徽宗现存北迁时期的作品以诗歌居多。如《汧州作》四首[4]17075,是徽宗北迁期间创作的比较集中的一组诗歌,其最显著的特点是借用杜诗来抒写其亡国之痛。如前两首:
国破山河在,人非殿宇空。中兴何日是,搔首赋《车攻》。
国破山河在,宫庭荆棘春。衣冠今左衽,忍作北朝臣。
二诗均以杜诗《春望》的成句“国破山河在”开篇,首二句意思相同,直抒国破家亡、物人皆非的深悲巨痛。不同的是后两句,第一首后两句面向未来,寄寓对宋室中兴的期待。“搔首”一语亦出自《春望》,以形写神,塑造了愁恨不已、类似杜甫的自我形象,可见出其内心的焦灼、痛苦和不安。第二首后两句则面向残酷的现实,感慨自己与缙绅士大夫都沦为金人臣虏。《汧州作》的三四两首虽然没有直接化用杜诗,但其精神仍与杜诗相通:
投袂汧城北,西风又是秋。中原心耿耿,南泪思悠悠。尝胆思贤佐,颙情忆旧游。故宫禾黍遍,行役闵宗周。
杳杳神京路八千,宗祊隔越几经年。衰残病渴那能久,茹苦穷荒敢怨天。
第三首抒发了对故国的思念。前四句抒写对中原故土的思念,后四句借对“贤佐”的怀念,反省国破家亡的教训,抒发了深沉的亡国之痛。第四首从自身出发,感慨自己衰残病老、茹苦穷荒。在艰难痛苦的囚徒生活中,对故国的思念日益加深,而回归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心情之绝望、凄凉可想而知。这类与杜诗精神实质相同的诗歌还有其《清明日作》:“茸母初生忍禁烟,无家对景倍凄然。帝城春色谁为主,遥指乡关涕泪涟。”[4]17074对于流放中的宋徽宗来说,清明节只能让他兴起亡国亡家之悲。
从上述诗歌来看,遭受亡国之祸的宋徽宗能够自觉地继承杜诗传统,抒发国破家亡之痛,感情沉郁悲凉。但与杜诗相比,徽宗诗不够浑厚博大,也不够有力。从感情上来看,其中虽有偶尔一现的中兴期待,但更多的是逆来顺受的无助、无奈、凄凉。杜甫所处的时代,虽然遭遇了安史之乱,但王朝毕竟还有中兴的希望,因而诗歌中仍然没有失去博大的精神力量。而宋徽宗失身为虏,已然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即便是昙花一现的中兴期待,也已经是一种奢望了,加上他忍辱偷生的本能,就必然决定了其诗歌这种无助和凄凉的情调。
这种无助而凄凉的情调进一步发展,就是与李煜词相通,这也是徽宗北迁诗歌的另一个特点。也许是命运相同的缘故,他的诗歌有意无意间夹有李煜词的影子。如他最感人的诗歌《在北题壁》[4]17075: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该诗主要抒写流放生活的悲愁困顿之情。这首诗的意象、情绪与李煜“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破阵子》)有相通之处,简明流畅地将生活境遇的悲惨、怀念故国的哀伤表现得十分真切。胡应麟《诗薮》收录此诗以及钦宗句“纥干山头冻死雀,何不飞去生处乐”,并评曰“当时父子情况如此,岂止令人酸鼻”[5],比较恰切。徽宗的《题燕山僧寺壁》诗也与此相似:
九叶鸿基一旦休,猖狂不听直臣谋。甘心万里为降虏,故国悲凉玉殿秋[4]17070。
该诗最早见于庄绰《鸡肋编》:“有人自虏中逃归云,过燕山道间僧寺,有上皇书绝句云云。”[6]首句慨叹北宋王朝九世基业摧枯拉朽般毁于旦夕之间。次句似为徽宗对钦宗的指责。第三句承上而来,感叹由于钦宗的决策失误,导致北宋皇族几乎全部沦为亡国奴,万里颠沛流离。“甘心”一语,可见宋徽宗对今日沦亡异族的结局,是多么的不甘心不情愿。末句“故国悲凉玉殿秋”,可知此诗写作时间在秋天,其时徽宗等人已至燕京,与题目相符。此句遥想故国的琼楼玉殿,当此秋风萧瑟之际,由于人去楼空而显得萧条凄凉,其情调与李煜“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虞美人》)、“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相仿佛,极其沉痛而悲凉。
以上两类诗歌,由宗杜甫到近李煜,正好体现了宋徽宗流亡的心路历程及其不同侧面。宗杜甫之诗,重在倾诉其国破家亡的悲痛和沦落流亡的辛酸。近李煜之作,重在抒发个人失身为虏的屈辱和思念故国的哀伤。
这种国破家亡的悔恨和反省,在钦宗北迁时期的词作中亦有鲜明体现。《全宋词》收录了其《西江月》二首[7]1608,应该作于徽、钦父子北行越过燕山、进入沙漠以后,其一曰:
历代恢文偃武,四方晏粲无虞。奸臣招致北匈奴,边境年年侵侮。一旦金汤失守,万邦不救銮舆。我今父子在穹庐。壮士忠臣何处?
上阕反思北宋亡国的教训,追怀北宋太平无虞的历史,将“边境年年侵侮”的责任,归咎于“奸臣招致北匈奴”。宋钦宗的身份和立场,决定了他对北宋亡国原因的反省,只能达到这个层面了。下阕感慨父子沦落的悲惨命运,表达了“万邦不救銮舆”的怨愤之情。“壮士忠臣何处”,既有对壮士忠臣的呼唤,也暗含时无壮士忠臣的悲愤。再看第二首:
寒雁嗈嗈南去,高飞难寄音书。只应宗社已丘墟。愿有真人为主。岭外云藏晓日,眼前路忆平芜。寒沙风紧泪盈裾。难望燕山归路。
上阕感慨与故国音信隔绝。“愿有真人为主”,早在北迁初至滑州驿(今属河南境内)时,钦宗即有“后之社稷,恐非我族”[3]732的忧虑,至此更可见钦宗对流亡现状的清醒认识。下阕抒写北行途中思念故土的凄然之情,“难望燕山归路”,与上阕遥相呼应,表达了回归无望的绝望、痛苦。
当然,钦宗词作流传最广的当属其《眼儿媚》:
宸传三百旧京华,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倾天拆地,忍听琵琶。如今在外多萧索,迤逦近胡沙。家邦万里,伶仃父子,向晓霜花。[7]1608
上阕追忆北宋王朝覆灭的过程。“一旦”三句,慨叹北宋数百年基业,在金人铁骑和奸邪误国的双重夹击下,毁于一旦。这是宋钦宗对今日之祸的反省,固然有自责之意,但还是将今日之祸归咎于所谓的“奸邪”误国。下阕抒发颠沛流离、离家万里的痛苦。“家邦万里”句,是对离家万里、远涉沙漠的冷酷现实的清醒认识。“伶仃父子”二句,突出了父子皇帝国破被俘、天上地下的生活巨变,寓有自怜自叹之意。明人陈霆曰:“其父子至此,虽噬脐无及矣。每一披阅,为酸鼻焉。”[8]可谓道出千古读者肺腑!
无论徽宗还是钦宗,他们在亡国被掳之后,都能反省亡国教训,抒写流落惨状。可惜,他们的反省只能落实到“奸臣误国”的层面,他们的悲痛也多局限在个人失身为虏的屈辱。无论是反省和悲痛,都局限于一己遭遇的变迁,尚未触及国破家亡给民族和广大人民带来的巨大伤害,这主要是由于其帝王身份的局限性而造成的。
二
宋徽宗的命运遭际及其文采风流,很容易让人想起南唐后主李煜。早在南宋初年,就有人将宋徽宗视作李煜。如张端义《贵耳集》称:“徽宗即江南李王。……文彩风流过李王百倍。及北狩,女真用江南李王见艺祖时典故。”[9]25这种传说的真实性经不住推敲,是后人对历史的惊人巧合所作的附会罢了。但是,宋徽宗与李后主同样的命运遭际、同样的文采风流,却是后人的普遍共识。当然,若说宋徽宗的文采风流过李煜百倍,则为夸大不实之词。
或许因为命运遭际相类的缘故,徽宗北迁时期的诗歌已经有意无意带有李煜词的情调和意绪。而从词体来看,徽宗北迁时期的词作与李煜亡国之作有层天然的关系。李煜词以白描的手法,直抒其亡国之痛,“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10]197。可能因为其特殊的身份和经历,他的词不仅在晚唐五代词中自成绝响,在北宋词中仍然没有得到多少呼应。而到了北宋灭亡之后,李煜词终于有了回音,那就是宋徽宗北迁期间的词作。如宋徽宗《眼儿媚》词: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7]1164-1165据《宣和遗事》:“是夕宿一林下,时月微明,有番首吹笛,其声呜咽特甚。太上口占一词云云。”[11]据此,该词是因为夜听少数民族音乐,有感而作,借对方的音乐释解自己心中的块垒。上片回忆昔日汴京的盛况和皇家的奢华,与李煜所追忆的“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破阵子》)相似,其情亦如李煜所言,“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浪淘沙》)。下片转写现状,与上片形成对比。其中“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等语让人联想起李煜“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子夜歌》)等词句。
宋徽宗留存至今的词作中,最为人称道的、最接近李煜词的是其《燕山亭》:
裁翦冰绡,轻叠数重,冷淡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7]1165。
该词题作《北行见杏花》,作于北行途中,是咏物抒怀之作。上阕借杏花的凋零以自悼。开篇铺写杏花的冰清玉洁、活色生香,笔触轻灵,用词华丽典雅,极言杏花之秾丽、瑰艳。但是,越是娇艳的花儿,越是“易得凋零”,更何况还有“无情风雨”的摧残!从表现手法上看,一荣一衰的鲜明对比,正见出杏花昔日盛开之绚丽烂漫,今日凋零之凄艳萧瑟,加强了美丽杏花遭遇无情摧残的毁灭感。这正是词人身世的自况,昔日如花美眷的帝王之身,如今沦亡异族,熬煎岁月,情何以堪?下阕抒发思念故宫而回归无期的绝望和哀痛,感情波澜曲折,层层深入:“离恨重重”三句,写“双燕”不会人语,无法传离恨至故宫;“天遥地远”三句,谓天遥地远、万水千山,难知“故宫何处”。“怎不思量”几句,是从晏几道词“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阮郎归》)化出,意谓在和故宫音讯隔绝的岁月里,只好到梦里去追寻故宫的踪迹,重温昔日的温柔繁华,但如今连这样虚幻的好梦也没有了,这是多么绝望的哀痛。感情极其凄恻悲凉。杨慎评曰:“词极凄惋,亦可怜矣。”[12]
前人多将宋徽宗这首词与李煜词相提并论。如清人徐釚曰:“南唐主《浪淘沙》曰‘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至宣和帝《燕山亭》则曰‘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其情更惨矣。呜呼,此犹麦秀之后有黍离耶!”[13]71又曰:“徽宗北辕后,赋《燕山亭》杏花一阕,哀情哽咽,仿佛南唐李主,令人不忍多听。”[13]105这皆是就二者词中的故国之思、亡国之痛而言。梁启超亦谓:“昔人言宋徽宗为李后主后身。此词感均顽艳,亦不减‘帘外雨潺潺’诸作。”[14]
以上各家都着眼于二者的相似之处,但徽宗词和李煜词还有很多相异之处。而关于这一点,王国维先生的评论最为独到和中肯。他在《人间词话》中论二者词曰:
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10]198
王国维既指出后主词与徽宗词的相似处,即二者所表现的故国之思、亡国之痛,又指出了二者的“大小不同”,即宋徽宗不过“自道身世之戚”,李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二者显然有高下之别。确为的评。
值得思考的是,徽宗以中原汉族帝王而沦为异族俘虏,北迁荒漠,其悲惨和屈辱程度较之李后主,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什么徽宗词与李煜词有这种高下之别呢?究其原因,可能在于宋徽宗缺乏李煜那种高超的艺术表现力。
具体来说,李后主的《浪淘沙》、《虞美人》等词具有博大深厚的象征意蕴,表达了具有高度概括性的人生哲理。如“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之类,虽是亡国之君李煜所特有的感受,但他所反映的深哀巨痛超出了他个人的范畴,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实际上反映了普通人失去美好事物、身处逆境之中的感情特征。加之李煜是以其赤诚,以其血泪甚至生命来抒写其心声,感情尤其纯真沉痛,所以具有特别强的感染力。相较而言,宋徽宗的词,感情的哀痛自然与李煜相仿佛,甚至更凄惨可怜,可惜他局限于个人的愁痛,他的凄怨愁苦,是“院落凄凉,几番春暮”的囚徒生活;他的反复思量,是“万里帝王家”、“故宫何处”的千怀万想,他未能将个人的不幸加以提升、加以抽象,因而不能引起普遍的共鸣。譬如元人叶颙读宋徽宗《眼儿媚》,就有诗评曰:“一声羌笛咽龙沙,万里燕云独梦家。吹入中原都是恨,如何只怕落梅花。”[15]也指出了徽宗词“独梦家”的局限性。
宋徽宗词与李煜还有艺术上的重要差别。李煜词真率自然,不加雕饰,粗服乱头,亦不掩国色。这固然与词体发展有关,更与李煜直抒痛楚相关。而宋徽宗词,特别是《燕山亭》词非常用心,上片咏物,有北宋后期周邦彦等人咏物词的影子,富艳精工,下片抒怀,“愈含忍,愈闻哽咽之声,极蕴藉之能事。”[16]全都显得刻意和雕琢。之所以如此,与他长期浸染包括诗词、书画在内的艺术相关,直到亡国,他也没有放弃其艺术家的本性,没有摆脱北宋后期词坛雕琢之风。过于雕琢使得其词终不免隔了一层抒情,不像李煜词晓畅坦诚,直入人心。
就身世和词的感情倾向而言,宋徽宗与李煜词确实有共同点,存在一定的承传关系,但就其感染力和成就而言,宋徽宗远不能与李煜比肩。他只是李煜词的异代回响。
三
徽、钦二宗的文学才华促使他们能够将国破家亡之痛和沦落流亡之苦抒写出来,但他们的文学才华也成了女真贵族对其进行凌辱的媒介和工具。如宋徽宗的《打毬诗》即是女真贵族凌辱北宋皇族的产物:
锦袍骏马晓棚分,一点星驰百骑奔。夺得头筹须正过,无令绰拨入邪门(绰拨邪门皆打球家语)[4]17070。
宋徽宗一行北迁至真定府(今河北正定)时,完颜宗望请宋徽宗等人看打球,并要求徽宗即席赋“打球诗”,“徽廟曰:‘自城破以来,无复好怀。’遂作一诗。”[17]。虽然此时的宋徽宗“无复好怀”,但他已不是高高在上的太上皇,而是命悬于女真贵族之手的卑微囚徒,所以不得不迎合金人的意图,写了这首打毬诗。
相对于《打毬诗》,徽、钦二宗在北迁时期应命而作的谢表,更能见出女真贵族对北宋皇族的凌辱。据《贵耳集》载:“道君北狩在五国城或在韩州,凡有小小凶吉丧祭节序,金主必有赐赉,一赐必要一谢表,集成一帙,刊在榷场中博易,四五十年,士大夫皆有之,余曾见一本,更有《李师师小传》同行于时。”[9]45可见,这些谢表皆是应金人要求而作。
值得注意的是,徽、钦二宗上金王朝的谢表,都与徽宗的女儿们有关。史载,靖康之难后,大批宫廷和宗室女性随徽、钦二帝北迁,到金国后被分赐给金国的宗室和将士为奴为婢,还有一些则沦入了“洗衣院”(专供金国皇帝和贵族消遣的妓院)。据《呻吟语》所引《燕人麈》载:“妇女分入大家,不顾名节,犹有生理;分给谋克以下,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18]199当然,如果这些女性为金人诞下子嗣,或许命运会有所好转。如天会八年(公元1130年)六月三日,金人榜于朝市曰:“赵桓妹凡六人,久侍宗子,获宠生男,应予优容,抬为次妇”[18]214。与此同时,金人“敕赵佶,昨取汝女六人为宗室次妇,俾汝末路,可供取求,获利市于姻姬,安桑榆于饱暖”[18]217。于是,宋徽宗奉命向金人递呈谢表:
臣佶伏奉宣命,召臣女六人,赐内族为妇,具表称谢。……伏念臣栖迟一己,黾勉四迁。顾齿发以俱衰,指川途而正邈。获居内地,罔间流言。得攀若木之枝,少慰桑榆之景。此盖伏遇皇帝陛下,扩二仪之量,孚万有之私,悯独夫祈守于偷安,辨众情免涉于疑似。臣敢不誓坚晚节,力报深仁!傥伏腊稍至于萧条,赖葭莩必济乎窘乏[19]529-530。
开篇表明上表称谢的原因是“召臣女六人,赐内族为妇”。汴京城破之初,完颜宗翰为其子设也马求富金帝姬为妾,宋徽宗尚能抗言:“富金已有家,中国重廉耻,不二夫,不似贵国之无忌”[18]155-156,既拒绝了金人的无理要求,又讽刺了金人不重伦理。即使面对金人的暴怒和威胁,宋徽宗也曾有过冲冠一怒:“上有天,下有地,人各有女媳。”[18]155-156尽管惹怒了金人,但此事亦因此作罢。时移势迁,此时的宋徽宗面对被金人侮辱的亲女之屈辱和痛苦,他只能选择忍受乃至视而不见。最难堪的是,他还不得不卑躬谦词,向金人表明臣服姿态。更可叹的是,他还企图籍此改善自己的处境,获得一些物质上的优待。当然,撇开宋徽宗的乞怜之态不论,从中也可见出宋徽宗等人在金国生活的艰难。
也许是宋徽宗的臣服博得了金人的欢心,金人特地允许徽、钦二帝迁移五国城途中入朝,令其父女、兄妹相见。宋徽宗喜出望外,其《又谢表》云:“天恩下逮,已失秋气之寒;父子相欢,顿觉春光之暖。遽沐丝纶之厚,仍蒙缣繐之颁。感涕何言,惊惶无地!”曾经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皇帝,如今沦落到万分艰难的境地:“每忧糊口之难,忽有联亲之喜;方虞季子之敝,谁怜范叔之寒!”[19]531或许,求生的本能、亲情的渴望促使宋徽宗置仇恨和耻辱于脑后,对金人极尽委曲求全之能事。宋钦宗也就此事向金人上表称谢:“暂留内殿,忽奉王言,特许手足之相欢,更被缣絪之厚赐。喜惊并至,恩旨非常。……负邱山之罪,天意曲全;联瓜葛之亲,圣恩隆大。方念无衣之卒岁,遽欣挟纩之如春。”[19]532其中之卑躬谦词与宋徽宗如出一辙。
按宋人的常理来看,作为国丈、国舅的徽、钦二帝,自然应该从这次的“瓜葛之亲”中获得一些好处,不说物质生活条件的改善,兴许金人高兴之余,说不定还有其他好处。这可能是徽宗父子不惜谄媚的原因之一吧。所以,当宋徽宗被迁移到五国城以后,按例上表致谢,并重谈“姻亲”之情:
曲照烦言,止从近徙,仍敦姻好,尚赐深怜,大造难酬,抚躬知幸。窃念臣举家万指,流寓连年,自惟谴咎之深,常务省循之效。神明可质,讵敢及于非图?天地无私,遂得安于愚分。惊涛千里,颠踬百端。幸复保于桑榆,仅免葬于鱼鳖。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垂邱山之厚德,扩日月之大明,非风波而可移,亦浸润而不受。[19]533
面对金人的任何侮辱,徽宗都只能逆来顺受。将远放五国城,说成是“止从近徙,仍敦姻好”。屈辱的“姻好”,此时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不放。也许是“惊涛千里,颠踬百端。幸复保于桑榆,仅免葬于鱼鳖”的辗转之苦,令宋徽宗不得不低头。宋徽宗等人也确实从屈辱的“姻亲”关系中得到了一些好处。据《呻吟语》载,金天会九年(公元1131年)四月,因两位赵氏宗室女性为金宗室“各举男子一人”,金王朝赏赐徽、钦二宗“时衣各两袭”,并要求二帝“庶念新恩,益捐躯以图报”[18]217。宋徽宗有谢表曰:“臣托居宇下,久荷殊施。结茑萝于天家,自惭非分;采葑菲于寒族,受宠若惊。兹者纶綍下颁,衣裳载锡。省识天颜有喜,并呈嘉瑞于凤麟。剧思献曝矢忱,再贡登仙之鸡犬。惟臣去家万里,未达尺书,虽无恤乎顶踵,遑论其外。恨远离乎豢犬,未悉所私。”[18]217几乎完全丧失人格和尊严,更遑论气节了!
从这些谢表中,再也看不出宋徽宗曾经作为一个帝王的尊严和骄傲,那些感恩戴德的语句,虽不能说是发自肺腑,可也绝不是完全言不由衷。也许是残酷的生活环境和强烈的求生本能,使得宋徽宗等人逐渐丧失了国格、人格。但是,徽、钦二宗这些卑躬屈膝的谢表,很好地满足了女真征服者的心理,很好地体现了他们的功绩。女真统治者认识到徽宗谢表的政治意义,将之公开,编辑印行,流入榷场销售,成为广为流传的商品。有时还与《李师师小传》一同印行,既增加了卖点,又能达到诋毁徽宗的目的。徽宗谢表还有一特点,就是用语考究,琅琅可诵,颇见文学功力,蔡鞗曾称美宋徽宗“经传无不究览,尤精于班史,下笔洒洒有西汉之风”[3]1519。这在文学水平较低的北方,尤其对刚刚开始汉化的女真统治者来说,具有应用价值和示范意义,不啻是部生动的活教材。而对宋王朝的臣民来说,这些谢表是耻辱的历史见证,当然,收藏这些谢表,也可以表达对徽、钦二帝以及宋王朝的一些感情牵挂。
综上所述,徽、钦二宗北迁时期的文学创作,是他们个人生命历程和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国破家亡的深哀巨恸,思念故国的哀伤绝望,沦落流亡的辛酸屈辱,以及他们在异族凌辱下扭曲变形的人格和心灵,都在他们的文字中一一流淌出来,千古之下尚能令人为之心酸、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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