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觉醒》中的情节反讽和结构反讽
2014-03-18魏文
魏 文
(五邑大学 外国语学院 广东 江门 529020)
《觉醒》是美国女作家凯特·肖邦于1899年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该书对女性冲破传统婚姻寻求婚外情的描写让当时的文学批评家和读者感到震惊。于是这部作品在被贴上了“淫秽”、“道德败坏”等标签后,被封存并迅速淡出了公众视野。肖邦的文学创作也从此急速下滑,在两个短篇之后彻底封笔。颇为讽刺的是,20世纪60年代,在女性主义文学运动的高潮中,这部作品被重新发掘,也因为它塑造了敢于突破道德限制寻求自我的女性形象,成为美国早期女性主义文学作品的经典。大部分评论家认为《觉醒》深化了作者早前发表的短篇小说《一小时的故事》的主题思想。但随着申丹教授将《一小时的故事》作为一个反讽的故事,认为它的“意识形态从本质上说并非性别政治,而是不涉及性别压迫的婚姻枷锁与单身自由之间的关系,且文中隐含着对追求单身自由的多重反讽”[1],那么就有必要重新审视《觉醒》中的反讽。修辞学上的反讽指的是词语表面意义和实际意义之间的分离。叙事学更为关注的则是情境反讽(situational irony),申丹对其中的情节反讽和结构反讽做了细致深入的分析。[2]以下将主要依据申丹的界定,对《觉醒》中的情节反讽和结构反讽的运用进行文本细读,并对埃德娜追寻女性独立自主的努力做出的阐释。
一、情节反讽
新批评是上世纪60年代末文学理论发生后现代转向前在美国文学研究领域影响最为广泛的批评方法。克林斯·布鲁克斯和罗伯特·沃伦认为诗歌的结构就是反讽,因为“反讽是诗歌综合性和有机性的唯一特征。”[3]他们继而把反讽推进到对小说的阅读。但布鲁克斯和沃伦关注的反讽仅限于故事情节中的逆转或者情节发展的预期结果和实际结果之间的反差。申丹将之定义为情节反讽,她说,“在《理解小说》中,克林斯·布鲁克斯和罗伯特·沃伦很重视反讽,但他们关注的仅仅是限于一种文本运动的反讽,即情节发展本身。”[2]若仔细分析《觉醒》的情节发展,不难发现许多情节的预期结果与实际结果存在巨大反差。下面将选取几条明显的情节反讽的实例,分析情节反讽对人物塑造和作品主题的关系。
《觉醒》故事开头设定在美国南部新奥尔良附近的海岛格兰德岛上,一群受法国文化影响的克里奥人在岛上避暑。法国人的浪漫天性和他们对于男女私事的公开讨论,让受新教道德束缚的女主人公埃德娜从最初的吃惊不安,到逐渐放松。而后在年轻小伙罗伯特每天形影不离的陪伴下,埃德娜心里潜藏的情欲被激发出来,坠入情网。这是小说前五章的情节发展,交代了埃德娜内心的细微转变,在女性主义批评家眼里,埃德娜从压抑到放松的心理过程是一种向上的运动。这很容易从文本中找到证明。第六章对埃德娜的内心变化做了一番评论:“简而言之,庞德里耶夫人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作为个体与周围世界和自己内心的关系。”[4]17这句话通常被解读为埃德娜独立意识的觉醒,因此也成为女性主义解读这个文本的立足点和中心点。但埃德娜到底是如何认识自己作为个体存在的意义呢?在随后的一章,埃德娜向好友那提诺勒夫人吐露胸臆,她回忆童年时经过一片草地的感受“我那时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只是不假思索地跟着直觉乱转”。埃德娜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那种不假思索、随意而为的状态。“这个夏天我有时觉得自己好像又在穿越那片绿草地;漫不经心,毫无目标,不假思索也没有依凭。”[4]22至此,前五章描写的埃德娜的觉醒发生了逆转,向上的对自由的追求变成了年少无知的任意妄为。尤为引人注意的是,与叙述者理性的表述内容截然相反,埃德娜描述自己内心感受的四个副词:idly,aimlessly,unthinking和unguided,表达的是迷失和彷徨的状况。这四个词也为埃德娜的结局埋下了伏笔,埃德娜最后正是以这样的状态在大海中游向死亡。
埃德娜随后的行动证明她的觉醒更多的是听从内心感受的驱使。她主动邀请罗伯特到另一个小岛去祷告。肖邦用诗意的话语描写了埃德娜和罗伯特在岛上度过的梦境般的时光。然而,埃德娜对罗伯特的主动追求却让后者选择了逃离。埃德娜回到新奥尔良后完全放弃了作为女主人和母亲的责任。她决定要过独立的生活,并且以一场豪华的晚宴宣告自己脱离了家庭的束缚。然而在晚宴的觥筹交错间,埃德娜并没有体会到独立的喜悦,而是感到“一股厌倦感又袭卷而来;那常侵扰她的无助感,萦绕不散,挥之不去,不受人内心控制。……她又强烈感到那种渴望,想要见到自己的爱人,这种渴望同时让她有一种无法获得的失落感。”[4]120埃德娜向朋友们宣布了自己的独立,然而内心感到的却是失落和无助。这种反差在宴会结束后得到了进一步强化。自认为摆脱了家庭的埃德娜在情人阿罗宾的陪伴下回到了自己的“鸽子屋”,投入阿罗宾的怀抱。
罗伯特回来后,一直躲避埃德娜,几经努力埃德娜终于让罗伯特来到自己的“鸽子屋”。然而他们在相爱的方式上又发生了分歧,埃德娜的激进吓退了罗伯特。对爱情绝望的埃德娜重新回到格兰德岛,这个燃起她爱情和自由渴望的起点。埃德娜褪去所有衣物,义无反顾地游向大海。那么埃德娜是要以这种方式获得彻底的解脱还是说要以死亡向束缚女性的社会现实作抗争?或许可以从小说结尾对埃德娜临死前的心理活动描写找到答案。“她向远方望去,恐惧的火焰再次燃烧了片刻后又熄灭了。埃德娜听到了父亲和姐姐玛格丽特的声音。她听到了被拴在无花果树上的老狗的叫声,骑兵部队军官走过门廊马刺相撞发出的声音,还有蜜蜂的嗡嗡声,闻到了空气中洋溢的香石竹霉烂的气味”[4]157。
这是埃德娜临死前脑海闪现的回忆片段。与她坦诚胸臆时的一致,她返回到自己童年时的状态。正是从这个角度,有论者指出通过返回到埃德娜早期的生活经验,肖邦要表现的是“埃德娜的退化”。[5]也就是说,这个结尾对埃德娜追求自由独立的过程做了一个大的逆转,表现的是她在直觉的指引下远离文明社会规范走向死亡的堕落过程。由情节发展的前后反差所形成的情节反讽,可以读出肖邦对埃德娜的批评。埃德娜的计划一再落空,固然与当时社会环境下女性生存空间狭小有关,更主要的却是她缺乏一个女性主义者应有的理性思索和坚定意志。
二、结构反讽
申丹教授对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一书中提出的叙事反讽(narrative irony)或者结构反讽(structural irony)做了细致分析。她指出结构反讽指的是隐含作者和隐含读者绕开叙述者的“秘密交流”。布斯在原书中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隐含读者和隐含作者一起坐在汽车后座观察叙述者的开车。布斯对隐含读者、隐含作者和叙述者的区分具有开创性意义,他颠覆了通常认为叙述者代表作者以及隐含作者就是作者本人的观点。申丹引用费伦的观点指出“典型的叙述/结构反讽源于叙述的不可靠性,通常表现为叙述者的错误陈述(misreporting)、错误阐释(misinterpreting)和错误评估(misevaluation)”[2]就是说,结构反讽指的是叙述者的叙述与隐含作者或者隐含读者认识之间的反差。
作为叙事学的专门术语,申丹教授对隐含作者和隐含读者这两个术语使用的混乱和在学术界引起的争议进行了梳理。她指出“隐含作者”(implied author)也就是在从事创作时带着独特感受和创作意愿的作者本人,是作者在创作时的特定呈现。申丹理清了众多国外学者将“隐含作者”作为文本建构物而非作者本人的误解。[6]144她特别指出“布斯一直反对将隐含读者等同于实际读者构建的形象,因为实际读者会用各种方式扭曲隐含作者的形象。”[6]144这样在文本解读时我们不可避免地要了解作者创作时的想法感受和真实意图,从而将只专注于文本的叙事学范围扩大到作者创作时的历史和文化背景。布斯的“隐含读者”的概念和拉比诺维茨所用的“作者的观众(authorial audience)”类似,其含义为“一部小说的作者在设计作品修辞时面对特定的假想观众。”[6]151也就是说特定社会历史条件下的读者的知识背景构成了作者创作的文本选择范围。申丹将“隐含读者”或者“作者的观众”定义为“背景化或者历史化的观众(contextualized or historicized audience)”[6]152,从作者和读者两方面将叙事学研究重新拉回到作者创作时的历史文化背景。结构反讽是叙述者和隐含作者或者隐含读者之间认识的反差,因为隐含读者的涉及面过于宽泛而难以界定,主要需要弄清楚的是隐含作者的文化和历史背景。
《觉醒》是凯特·肖邦于1899年创作的长篇小说。肖邦原名凯瑟琳·欧弗拉赫蒂,于1855年出生于美国南方圣路易斯一个爱尔兰和法国克里奥人的家庭,从小浸润在法国文化和克里奥人的风俗中。与《觉醒》里的女主人公不同,肖邦很小就失去了父亲和兄长,在32岁那年又丧夫,她生活的家庭以女性为主且女性占主导地位。肖邦很小就开始了文学创作,并且坚持弹奏钢琴,对音乐的深入理解和对社会的细致观察使她的作品既有穿透现实的表现力又有深厚的美感和艺术想象力。肖邦坚持小说创作几十年,她的艺术成就在新奥尔良和美国南方得到广泛的认可。另外,她跟丈夫非常相爱,一直照顾着自己的六个孩子。可以说,凯特·肖邦很好地实现了女性在艺术创作自由和家庭社会责任之间的平衡。《觉醒》主要以聚焦于女主人公埃德娜的第三人称叙述。埃德娜是出生于肯塔基的一个信奉长老会教派的家庭。她自小丧母,家里有一个不苟言笑的父亲和两个吝于表达情感的姐妹,“埃德娜从来没有学会表现情感。”[7]埃德娜嫁入了以法国文化为主的克里奥家庭,这些克里奥人虽然对待家庭和婚姻非常严肃,但他们谈论起男女关系的开放让她颇为不安。埃德娜也喜欢绘画,可那只不过是有兴致时涂抹几笔。就是在她决定独立生活后,她对绘画的态度也是三心二意。通过对比,不难发现作为隐含作者的凯特·肖邦与《觉醒》的叙述者之间在文化背景和信念上大为不同。埃德娜对克里奥人文化和习俗的隔阂使她误读了罗伯特对她调情的意图。然而埃德娜的误读并没有让克里奥人意外,相反埃德娜行为发展的每一步都印证了这些克里奥人的担心。如果说第三人称叙述者的有限视角主要聚焦于埃德娜,那么这些克里奥人的言谈则可视为隐含作者的代言,两者之间的反差构成了有趣的文化差异,也为埃德娜追求爱情的徒劳涂抹了一丝讽刺的意味。
埃德娜觉醒的缘起是罗伯特温情的关注激发了她内心深处的情欲。罗伯特从15岁起每年暑期在度假的岛上就向已婚女性献殷勤,他的行为在克里奥人看来无伤大雅,因为谁也不会把他的情话当真,就连埃德娜的丈夫对罗伯特对他妻子的亲密行为也没有觉得不妥。然而埃德娜本人却并不这么看。“众所周知,他(罗伯特)以前常对那提诺勒夫人倾诉衷肠,而丝毫不用担心会被信以为真。庞德里耶夫人很开心他对自己没有扮演类似的角色。那将是不可接受且让人心烦的。”[4]12第三人称叙述通过聚焦于埃德娜表露了她对罗伯特的真实想法。她认为罗伯特的亲密陪伴与他以往的轻浮行为不同,完全是严肃认真的。在埃德娜向那提诺勒夫人袒露了内心的感受之后,那提诺勒夫人立即找来罗伯特劝他不要再接近埃德娜。“她不是我们中的一员,她跟我们不同。她可能会犯下不幸的错误,把你的情意当真。”[4]26“要是你对已婚女性的殷勤带有任何让人信以为真的想法,你就不是一个大家公认的绅士,你也不再适合与那些信任你的人的妻子和女儿厮混在一块。”[4]27当察觉到自己对埃德娜的情意已经超越社会伦理规范时,罗伯特选择了离去。
当罗伯特突然离开向埃德娜辞行时,埃德娜完全不知所措:“我已经习惯了每天见到你,一直有你的陪伴,你突然告别显得很不友好甚至充满恶意”。埃德娜的震惊表明她对罗伯特的绅士行为规范完全不了解,她不能理解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为什么突然要分离。她像嘱托情人一样要求罗伯特给自己写信。罗伯特则冷静而礼貌地说:“我会的,谢谢你。再见。”后面紧接着一句评论:“这太不像罗伯特了!哪怕就是点头之交对这样的请求的答复也不会仅仅限于‘我会的,谢谢你。再见。’”[4]6叙述者的评论表达了埃德娜对罗伯特疏离的愤怒,这也从反面表明她对罗伯特的深深着迷。罗伯特离去后,雷兹小姐见到埃德娜的第一句话是:“你很想念你的朋友吧?”[4]61雷兹小姐的反应代表了岛上克里奥人的共同反应。“每个人似乎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埃德娜很想他。甚至她的丈夫在罗伯特离去后的周六来度假时都为他的离去表示遗憾。”[4]63这句看似平常的叙述完全聚焦于埃德娜的视角,暗含着她对众人反应的惊诧,她没有料到自己内心的情愫被大家看得一清二楚,而大家似乎对此都表示善意的理解。
在爱情的驱使下,埃德娜开始了追求独立自由的努力。她一边挣脱家庭的责任,一边寻找关于罗伯特的消息。她偶然从雷兹小姐那看到了罗伯特的来信。这更坚定了她通过艺术创作寻求独立的决心。当雷兹问她在干些什么,“‘绘画!’埃德娜笑道。‘我正成为艺术家。你想想看!’”[4]96而雷兹小姐的回答富有深意:“你有艺术家的架势。”[4]96与埃德娜将艺术之路想象得轻而易举不同,雷兹是训练有素的钢琴家,自然知道成为艺术家的艰辛:“要成为艺术家需要许多条件;个人必须拥有许多天赋——绝对的天赋——不是后天努力所能获得的。而且,更重要的是,要想成功,艺术家必须有勇敢的心灵。”[4]96埃德娜和雷兹对话反映出两者对于艺术家成功条件认识的巨大差异,也表现了叙述者和隐含作者对于埃德娜通过追求艺术获得自我独立的态度反差。从叙述者的视角来看,埃德娜的努力值得夸赞(“你想想看!”),而在隐含作者眼里,埃德娜的行为则显得幼稚可笑。与她在行为上听任本能驱使一样,她在艺术上的努力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以这样的认识和能力走上追求艺术之路甚而独立自主之路,其后果正如雷兹小姐所预测的一样,像只有一只翅膀的鸟一样从天空坠落。埃德娜最后的死亡是她自己事先毫无预兆的,然而在对社会和自己认识更为深刻的真正艺术家雷兹小姐以及隐含作者本人看来,她死亡的结局却是早已注定。通过结构反讽,肖邦深化了女性主义的批评主题,她清醒地认识到女性争取自由道路的艰辛。
三、结语
布鲁克斯认为反讽是由“语境压力”产生的。“所谓的语境压力指语言的陈述逃离了事实,与事实不符,变成了非事实的语言陈述。”[8]在《觉醒》这部小说中,从情节反讽角度,可以看到情节预期结果与实际结果的偏离,从结构反讽角度,可以发现隐含作者和叙述者对同一事件的不同表述和看法。语境压力推动着小说情节的进程,也丰富了小说的叙述结构。语境压力形成的反讽避免了单线条叙事的简单直白,使小说成为包含叙述者,隐含作者和隐含读者的立体沟通场景。考察这部小说的文化背景,可以看到美国文化和法国文化之间沟通与冲突所形成的张力。著名肖邦研究专家克洛斯基指出:“这些年来,我逐渐理解要在造就肖邦的双语和双文化的语境里来理解她的作品:她是美国十九世纪难得的超越了美国价值观和基督教信仰的作家,她对思想和行为的真正多样性视为当然,对自己的性别意识毫无不安,受到来自欧洲和美国的双重影响。最后分析来看,她与其说是美国作家不如说是法国作家。”[9]从情节反讽和结构反讽两方面分析最后都印证了克洛斯基的观察:肖邦在《觉醒》中不是简单地主张女性摆脱男权统治争取自由,而是思考女性在自由独立道路上所应该具有的坚定意志和非凡毅力。
参考文献:
[1]申丹.叙事文本与意识形态——对凯特·肖邦《一小时的故事》的重新评价[J].外国文学评论,2004(1):102-13.
[2]SHEN D.Covert Progression behind Plot Development: Katherine Mansfield’s “The Fly”[J].Poetics Today, 2013(1): 147-175.
[3]蒋道超, 李平.论布鲁克斯的反讽诗学[J].外国文学评论, 1993(2):17-24.
[4]CHOPIN K.The Awakening[M].New York: Bantam Dell, 2003.
[5]ROBINSON M.Introduction[C]// The Awakening.Kate Chopin.New York: Bantam Dell, 2003:xxi.
[6]SHEN D.Implied Author, Authorial Audience, and Context: Form and History in Neo-Aristotelian Rhetorical Theory[J].Narrative, 2013(2).
[7]SEYERSTED P.Kate Chopin: A Critical Biography[M].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69:134.
[8]李嘉娜.重审布鲁克斯的“反讽”批评[J].外国文学评论,2008(1):20-28.
[9]KOLOSKI B.Feeling the Countercurrent[C]// The Story of Kate Chopin Revival.KOLOSKI B.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9: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