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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郁与浓艳
——特拉克尔和他的诗

2014-03-12张大威

艺术广角 2014年2期
关键词:里尔克诗人

张大威

阴郁与浓艳
——特拉克尔和他的诗

张大威

诗,是一个国度。诗人写诗,便是在构建他的诗之王国。

有“黑暗诗人”之称的特拉克尔所构建的诗之王国,像一个不祥的梦。这个梦黑暗、孤绝、阴郁、低沉、闷滞。曛黄的微光下,幽蓝的星空中,各种各样的梦——无爱的梦,腐烂的梦,死亡的梦,乱伦的梦,幽灵的梦……所有的梦旺盛地混合成一种“恶之梦”,它们如向四面八方不断摇头摆尾的小蛇,时而轻悠、时而沉重地爬过他思维的枯草地,那些爬过的痕迹,便成了他笔下一首首黑色的诗篇。

这些梦,对于做梦者的特拉克尔,并没有逻辑上的为难之感,它们都是真实的。梦中的诗人睁大的双眼虽然有些失神,却也看到了一切。主要是看到了压在他的天空中的梦魇般的不可掀翻的黑暗与不屈不挠的死亡以及他灵魂深处的黑洞般的隐秘欲念。这些僵尸似的影子,在梦中汲取了他灵魂中的新鲜血液,渐渐丰腴起来,妖娆起来,于是那影子便有了生命,那影子便开口歌唱。

在特拉克尔的眼中,世上所有美丽的叶子都在黯然枯萎,所有的物体都在滴血腐烂,所有的鸟儿都在飞往异乡,此乡只剩下啄食腐物的不祥之鸟乌鸦。他诗中不断出现的那个枯褐的村庄(实际上他的故乡是奥地利的萨尔茨堡),是他黑色诗篇的栖居空间。诗的果子总得寻找一颗树来悬挂,枯褐的村庄便是这样的一棵树。

步出小村枯褐的墙,一片田野。

一个牧人在古老的岩石上腐烂。

森林边缘包容蓝色的动物,

飞入寂静温柔的葡萄叶。

农夫枯褐的额头,久久鸣响

晚钟;美丽的是虔诚的习俗,

荆棘环中教主黑暗的头,

冷清的小屋,死亡令其冷清的小屋。

——《在村里》

人们在冷清的黑暗小屋中死亡。荆棘环中虽有教主的黑暗的头,可黑暗无法救赎黑暗。教主的头模糊不清,他缺少有效的办法,从黑暗的背景中凸显出来。救赎失败了。村庄仍在沉沦。人们在“黑暗的井边,跳起死亡的圆圈舞”“枯褐的珍珠从已死的指缝间掉出”,只有“臭水沟里的沉沦者,轻诉甜言蜜语”。

特拉克尔如此迷狂甜蜜执拗地吸吮死亡,那么生对他便是谬误了,而死对他才是安寝。他的灵魂深处是否时时都在“确认生是恶而死是最终的善”呢?

这样的意念让他走向了绝对,他的诗几乎没有对嚣攘红尘世界的礼赞,他对“此在”充斥着高度的厌恶。在他短暂的27年(1887—1914)人生中,从他开笔那天起,便如暴雨之日屋檐下的水溜,一泻而下畅通无阻地吟唱着死亡、黑暗、腐尸、幽灵等一切阴暗之物。“黑暗”与“死亡”成了诗人诗思的不竭源泉。

死亡、黑暗、腐尸、幽灵……他的诗会不会像一排排蛀坏的牙齿立在那里,令人厌恶,令人转身而去?谁能忍受得了这种无穷无尽的阴郁与重压呢?文本不该压制人的呼吸,人的呼吸需要清风,流水,花香,温和的澄明,与手指轻轻的抚摸,在特拉克尔的诗中却不提供此种养料与绵软之物。

可特拉克尔的“黑暗”诗,却有着无可替代的高度的决绝之美,它像斑斓绚烂的罂粟花那样,开在浓黑的背景上,眩目、炽烈、冷酷、华彩、破碎,摇曳着一地花影,放射着不息的熏香。让人迷醉,让人沉浸,有着蛇一般的诱惑。特拉克尔提供了“黑暗”与“死亡”所能到达的所有高度,并将二者与美紧紧地粘合起来,用艺术的手段抛洒出他的词语,抽打、刺激以至摧毁人的灵魂。

他笔下的“黑暗”与“死亡”,是多么阴森,又是多么闪烁。是多么阴郁,又是多么浓艳。

哦,熟眠中的地狱;黑暗的街巷,枯褐的小花园。死者们的身影正在蓝色的黄昏里沙沙作响。绿色的小花儿在他们的周围飘动而他们的容颜已悄然离去。或是在走廊的黑暗中那脸庞俯向凶手冰冷的额头:爱慕,紫色的狂喜之火;熟眠者从楼梯上跌入黑暗,死去。

一个死者来拜访你。从心脏涌出自行喷射的鲜血,而在黑色的眉毛里巢居着莫可名状的瞬间:黑暗的相逢。你——一轮紫色的月亮,当那些人闪现在漆树绿色的阴影里。他身后是不逝的黑夜。

——《恶之幻变》

这些在浓暗中飞翔的、彼此敲打的语言碎片,是惊惧的,也是纯美的,它们是秋日里无可挽回的枯枝败叶,也是春日里正在爆蕊的妍丽鲜花。诗的黑色词语,与诗所能产生的具有高度审美价值的长长阴影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矛盾。有解决的方法吗?没有,也无须解决。重要的是,这是诗,这诗很美。这就足够了。此外还需要什么呢?这世上有多少诗人如劳蜂采蜜一般日复一日川流不息地写着一首又一首诗,其中却没有一行可以流传下来的真正的“诗”;而这个一心歌颂“死亡”与“黑暗”,并希望自己速速死去的诗人,却因“死亡”与“黑暗”之诗而永恒,成了20世纪德语诗歌王冠的秘密持有者。先刚先生在他所翻译的《特拉克尔诗集》的“后记”中说:“据维特根斯坦的学生马尔康姆回忆,维特根斯坦直到晚年都在反复阅读特拉克尔的诗歌,但是,对里尔克却逐渐感到厌倦,因为,‘后期的里尔克变得越来矫揉造作。’”此语偏颇吗?我想,只要仔细品读过特拉克尔的诗与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等诗篇的人,自会做出公允的判断。

特拉克尔的诗,又一次昭示了诗以及其他一切文学作品艺术水准的高下与艺术生命的长短,并不由作者所描写的题材内容而定。便是高昂的道德张扬与嘹亮的口号张扬,也无法拯救艺术价值低劣之作。特拉克尔的诗不依靠什么外在物的支撑,它自己完全可以支撑自己,它自身就可以成为一个独立的艺术品,站立在漫长的历史中,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被磨灭被筛汰。后人或许不会赞赏他的世界观,却不能不赞赏他的诗。这难道不是诗人之幸吗?

特拉克尔缘何将“黑暗”与“死亡”作为他诗中一以贯之的自然表露?是当时他所处的时代:奥匈帝国的即将崩溃。他的家庭:自幼缺乏母爱,喜欢他的父亲早逝。他的个人操守:18岁开始吸毒,27岁死于可卡因过量注射。他的爱情:与妹妹格蕾特的不伦恋。谁能说得清呢?毕竟,诗歌是不可解之物。诗人的灵魂,他者也无法烛照得一清二楚。大约是历史的、外在的、内在的三股水流,合力汇成了他笔下这条阴郁的诗歌长河吧。因为“面对生活,一位艺术家有他自己的特殊态度,有他的某种形式的立场,会按照他自己的模式表现生活”(蒙塔莱语)。也许诗人的散文诗《梦幻与迷狂》,多多少少会告诉我们一些他的诗思为什么总是围着死亡与黑暗不停地转圈儿。

黄昏时父亲变得白发苍苍,漆黑的房间里母亲的容颜化作石头,而小男孩的身上重压着对这个堕落家族的诅咒。有时他忆起了他的童年,充满病痛、畏惧和阴郁,忆起了星星花园里沉默无语的游戏,或者当他给老鼠喂食,在暮气氤氲的院子里。从蓝色的镜子里飘出妹妹纤细的身影而他在黑暗里跌倒仿佛死去。……没有人爱过他。谎言和淫欲焚烧了他的大脑。深重的是毒品的寤寐;苦涩的是死亡;有罪者的食粮;陶土捏成的脸狞笑着消散在枯褐的枝头。

张大威:作家,曾著有《消逝的村庄》等多部散文集,任职《辽宁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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