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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者的转身
——略谈新写实小说的发展与流变

2014-03-12邱振刚

艺术广角 2014年2期
关键词:作家小说生活

邱振刚

叙事者的转身
——略谈新写实小说的发展与流变

邱振刚

一、“新写实”是什么

新写实小说自从上个世纪80年代中后期诞生以来,一直受到广大读者和评论家的关注。就对新写实小说已取得的研究成果而言,虽然在对其作为一种新的小说类型的本质特征和对这一阵营内若干具体作家的研究等方面,都取得了一定成果,但为很多评论家所忽略的是,新写实属于哪种创作方法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自问世以来,大部分评论家始终把它界定为现实主义的一个分支。但是,如果深入考察新写实小说的种种特征,尤其是把新写实小说和一部公认的现实主义作品加以比较的话,就会发现新写实具有着独特的文体表征、美学形态和思想倾向,与现实主义小说存在根本上的区别。

首先,新写实小说不符合恩格斯对现实主义“除了细节的真实,还要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的经典定义。就对生活原生状态的再现而言,新写实小说在细节上无疑是真实的,但出现在新写实小说中的环境和人物往往并不具备典型意义。就中国上个世纪80年代社会生活的情况而言,同一时期的改革小说中对社会环境的重现,比方方在《风景》中对棚户区的描写,更符合当时中国社会发展的主流情况,而和池莉笔下的印家厚相比,这类小说中的乔厂长等改革者形象更称得上典型形象。

其次,新写实小说不符合现实主义“要求文学在本质上把握时代发展的总趋向,体现出历史发展的规律”的根本属性。在新写实小说中,作家只对当下的大众生活状态感兴趣,即使是方方这样以思想深度而著称的新写实作家,也只对具体的社会现象、社会问题进行批判,不涉及社会发展、人类命运的整体性规律。当然,承认新写实小说,尤其是早期新写实作品中的某些人物、情节、环境具有普遍性,当并不等于将新写实等同于现实主义。现实主义要求人物与环境必须具备典型意义,典型意义强调人物与环境必须具备内在规律性;而普遍性只有数量上的要求。另外,从广义上说,任何一种文学作品都对某种社会发展规律有所呈现,但只有在现实主义作品中,作家是在有意识地表现这一规律,如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中对资产阶级取代封建贵族的历史进程、鲁迅在《阿Q正传》中对中国资产阶级革命失败的历史原因的揭示。

有的学者意识到了新写实小说与现实主义经典定义的距离,但又认为“《风景》是新写实小说中最贴近自然主义方式的作品。描写凡俗人生,刻画粗鄙丑陋、野蛮冷酷的生存景象,这实际上原本就是左拉式自然主义文学的基本特征”。

那么,新写实小说能够归入自然主义的范畴吗?

美国学者休·霍尔曼对自然主义的解释是,“把科学决定论的一些原则运用到小说和戏剧中来”,并认为“真实的重要性不在于其本身,而在于它能够揭示出一个更大的现实的本质”,自然主义的特征是它力图在文学作品中用科学实验般精密的方式,论证宇宙万物之间的因果关系。

米兰·昆德拉也曾经说过,“我奇怪地深信,我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有一种超过它自身的意义,都意味着某种东西。生活通过它每天发生的事在向我们讲述它自己,在逐渐揭示一个秘密,采取一个寓意必须译解的画谜的形式。我们生活中的故事构成了我们生命的神话,在这部神话书中存在着一个揭示真理和神秘的线索。”

自然主义的鼻祖左拉认为,“小说写作是一个试验过程,就像自然科学对某种物质进行试验一样,不过小说家的课题是关于环境对人的影响,而决定环境的因素则主要是生理学、遗传学的规律。”

这说明,自然主义仍然强调表现某种内在本质,认为社会发展存在必然规律,只不过认为这种本质、规律是通过生理过程来决定人类社会生活中的各类现象起作用的。在自然主义者看来,人类世界的政治事件、经济事件和其他各种生活事件和自然世界的捕食、繁衍等现象没有本质不同,同样是受自然规律支配的,这并不符合新写实小说的实际情况。

新写实小说与浪漫主义、象征主义当然距离更远,所以新写实应被承认为一种新兴的创作方法。

新写实小说在中国文坛出现后,已经成为任何一部中国当代文学史不可或缺的内容。但是,新写实小说迄今为止已经走过了二十多年的发展历程,就相关研究而言,还较多停留在对具体作品的静态研究上,而没有及时察觉这类小说在延续固有的关注普通人生活状态、不追求呈现日常生活图景背后的深层规律这一根本特征的同时,在很多方面都已随着文体的成熟、作家技巧的熟练、社会环境的变迁发生了若干新变化。本文将就新写实小说近年来在作品整体风貌、作品叙事模式以及作家写作视角等方面的变化进行探讨。

二、新写实小说作品基调的变化

最早的新写实小说,如方方的《风景》、池莉的《烦恼人生》以及刘震云的几部官场小说,描写的是改革开放初期中国平民阶层的生存状态,当时中国人民的生活水平尚不甚高,整部作品呈现灰暗、沉重的基调。而且,这些作品不约而同地对人物的生活处境进行了循环化处理,暗示作品中描写的人物将在这种生活方式无休止的循环中度过一生,这就使作品笼罩上一层沉重的绝望感、虚无感。

在《烦恼人生》中,主人公印家厚在短短的一天中经历了无数琐事,并用小说开始和结尾处场景的一致来暗示他终生将无法摆脱这种灰暗的生命形态,在这部作品结尾,作家写道:

印家厚拧灭了烟头,溜进被子里。在睡着的前一刻他脑子里闪出早晨在渡船上说出的一个字:“梦”,接着他看见自己在空中对躺着的自己说:“你现在所经历的这一切都是梦,你在做一个很长的梦,醒来之后其实一切都不是这样的。”他非常相信自己的话,于是就安心入睡了。

这就与小说开头时主人公一家人忙碌、慌乱的清晨起床时的情景构成了完整的一天,也就构成了人物无休止的、单调枯燥的生活中的一个循环单元。

同样的情况出现在另一位早期新写实小说代表作家刘震云的作品中。在《一地鸡毛》中,作家这样开头:“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一斤豆腐有五块,二两一块,这是公家副食店卖的。个体户的豆腐一斤一块,水份大,发稀,锅里炒不成团。小林每天清早六点起床,到公家副食店门口排队买豆腐。”在临近结尾处,作者写道,“一觉醒来,已是天亮,小林摇头回忆梦境,梦境已是一片模糊。这时老婆醒来,见他在那里发傻,便催他去买豆腐。这时小林头脑清醒过来,不再管梦,赶忙爬起来去排队买豆腐。”这样就完整地呈现出了一个机关职员千篇一律的生活中的一天。

在这些作品中,人物所遭遇的事件一再出现,所面临的环境经过一番循环往复的变化又回到起点,但是,人物生活方式的循环意味和生活环境的压抑并非是出于人物自愿的选择,而是外部社会环境所预设的,是他们所无法摆脱的。既然无法对现实进行改变,为了获得心理平衡,人物不得不用臆想、梦幻、自嘲等方式宣泄心理压力。这也正如池莉本人所谈到的,“现实是无情的,它不允许一个人带着过多的幻想色彩”,“在它(现实)面前,你几乎不能说你想干这,或者想干那,你很难和他讲清道理。”

作家这种循环式处理的原因在于80年代中国人的现实生活本来具有循环往复的意味。在计划经济时代,中国老百姓的生活方式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一成不变的。小林们、印家厚们就犹如一部庞大机器上的一颗颗螺丝钉,自身的生命依附在机器上,国家机器的运转也就带来了他们生活无休止的循环,国家为他们提供生活所必需的一切。就像在《烦恼人生》中,印家厚没能如愿以偿地拿到一等奖,但终归拿到了三等奖;《单位》中,在分梨时如果自己赶上一筐烂梨固然牢骚满腹,但毕竟有梨可分,分梨是国家、是单位为自己提供的一项福利。于是,对他们来说,现实虽然是难以令人满意甚至是窘迫的,但毕竟是安全的,离开这一轨道就意味着冒险,意味着连基本生活都得不到保障,身份感、归属感也将随之远离。

近几年的新写实小说与之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一批作品描写的是中国人民的生活水平已经有了显著提高,人们越来越多地感受到改革开放的现实成果,作品基调有了明显变化,由单一的灰冷色调转而呈现出多种色调共存、万花筒式的风貌。简单翻阅、梳理一下近年来的新写实小说——如肖仁福的《仕途》、杨少衡的《蓝名单》等官场小说,张欣的《夜凉如水》、滕肖澜的《双生花》等新都市小说就可以发现,作品中的人物越来越不安于现状,越来越频繁地从既定生活轨道中逸出,人物正在以生活道路上的奔跑者、自我命运的主宰者的姿态,在小说所设置的舞台上舒展着肉体与心灵、释放着欲望和梦想,拥抱着如万花筒般纷繁交错的现实。

在笔者看来,新写实小说作品基调的多元化来自于外部社会环境的变迁,作品中人物命运的种种交织与裂变,正是现实当中亿万中国人生活图景的浓缩。

究其深层原因,随着1992年邓小平南巡后中国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深入,我国的经济格局,早已不再是计划经济时代封闭、单一的状况,鼓励竞争的市场经济逐渐取代了计划经济。曾经对人物的思想、行为进行束缚的种种枷锁被打开,单位、户口、出身、工龄、职称等在计划经济时代对人们的日常生活乃至一举一动进行制约的一系列社会生活关键词,失去了往日强大的制约力;人们开始直接负责自我的生活、命运,不再自觉服从既定的秩序、规范甚至道德,生活中的不确定性大大增加。个人不再是既定命运自觉自愿的承受者,而是前所未有地具有了按照自身的价值观、主观意愿和实际情况改变命运、处境的能力。就个人所处的社会环境而言,也不再是像以往一样,未来发展的几乎所有细节都可预测;而是变得充满了不确定因素,这给每一个社会成员创造了大量的前所未有的机遇,也为其实现个人价值制造了以往从未面临过的挑战。

三、叙事方式的变化

社会环境的变化,除了影响到作家如何刻画自己笔下的人物形象,还使作家对作品中事件的直接讲述产生了新闻化乃至传奇化的变异。

近年来随着经济的发展、科技的进步,中国越来越逼近“信息时代”。各类新媒体对人们生活的影响越来越大,实际生活中发生的事件在各类媒体中得到了越来越及时迅速的报道。而且,随着人们生活节奏的加快,人们无暇顾及长篇大论的说教式作品,快餐文化逐渐成为对文化艺术作品的消费需要中份额最大的一部分。为了迎合市场和读者的口味,作家开始有意识地效仿新闻报道的写作方式来进行文学创作,甚至直接从新闻事件中获取素材。

由此可以说,所谓叙事方式的新闻化,是指作家将作品中的时间进行新闻报道式处理,讲述某一事件来临后一个特定时间段内人们生活景象和心态受到这一事件冲击时的状况以及过后的变化,在叙事过程中,着力突出现场感。值得注意的是,很多作家讲述的故事很容易让读者联想起某些新闻事件。

在甫跃辉的《杀人者》中,作家讲述的是一个大学生在杀害了同寝室同学后的逃亡过程,这一故事可谓直接脱胎于被媒体广为报道的马加爵事件。

与出现在鬼子的《被雨淋湿的河》中的老板强迫工人下跪、包工头拒绝支付民工工资、教育部门拖欠教师工资的情节相类似的真实事件,也曾多次在各类新闻媒体中被报道。

鲁敏在《零房租》的创作谈中,更是直言这部旨在关注失独老人晚年生活的作品有着新闻事件原型。

这种新闻化、传奇化倾向的出现并大行其道,有着社会发展背景和作家叙事策略两方面的原因。就前者而言,市场经济的发展使生活方式日益多样化,日常生活内容空前繁复,为各种在计划经济时代不可能出现的社会文化现象提供了可能。另外,市场经济的到来使得对物质利益的追求进一步合法化,经商似乎成为获取金钱的最优选择,但真正现代意义上透明、理性、公正的良性市场秩序不可能一夜之间形成。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阶段,必定会在一定时期内普遍存在一种竞争的无序状态,这种状态有可能成为各种都市商战传奇的孳生地,也就为新闻化、传奇化写作模式提供了素材资源。

新写实小说的新闻化、传奇化倾向,也是作家自80年代末以来其叙事策略不断趋近、迎合大众文化心理的结果。在无序的市场竞争状态中,决定成功者和失意者这二者之间区别的往往是命运、手腕、权势背景等非市场化的因素,具备以上要素的无疑只能是少数人。所以,这类小说就以成人童话的形式,成为人数众多的竞争失败者和更多的市场竞争外的观望者的安慰,“她(池莉)最近几年的都市传奇故事,迎合了大部分想致富而没有致富的读者对于金钱的那份渴望,对于花花世界生活的那份好奇心,对大起大落的致富经历的传神描绘,奢侈场景的精雕细刻的写作笔法,平面化的、时尚化的快餐式审美,跟大众文化趣味一拍即合。”

四、作家写作视角的变化

早期的新写实小说往往是日常生活细节按照时间顺序的线性叠加,而不侧重讲述具体的事件,强调以全局性的视角来反映生活普遍性、整体性的原生状态。方方的《风景》、池莉的《烦恼人生》以及刘震云的《单位》《官人》等早期新写实的代表性作品,都不关心事件形式上的完整,只要求用流水账式的事件罗列呈现生活的本来面貌,事件与事件之间是平行的,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在池莉的《烦恼人生》中,对于印家厚来说,从起床到就寝经历的事情没有轻重之分,都是要面对并解决的;在刘震云的《单位》《官人》中,入党、分房、挣钱等事情也是小林必须完成的。作家的创作主旨不在于讲述事件本身,而是呈现由这些事件所组成的生活的原貌。作家虽然列举了大量人物在现实生活中遭遇到的诸多烦恼、苦难,但这些烦恼、苦难并不指涉具体的社会问题,作家的目的只是希望再现生活的某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本真状态,缺乏探究具体社会问题的兴趣。

但是在近几年的新写实作品中,作家逐渐将作品主题浓缩到单一的事件中来表现,体现在作品中的叙事线索日益完整,小说的叙事过程逐渐有了起因、发展、高潮和结局的完整情节。对生活整体状态的再现蜕变为单一事件发生、发展的背景,有的作家甚至不直接描述事件发生的社会环境,完全用单一事件的具体细节间接呈现社会环境的特征。尽管作家或许不是将某一社会问题视为整部作品内容的重心,但就近几年的新写实小说而言,作家还是涉及到大量的社会问题,尤其对于社会热点问题,作家几乎都予以了关注。

从这个角度来看,有的评论家认为新写实作家没有做到“清醒地面对社会现实变化,保持自己的正直人格,尤其是对其中出现的丑恶和腐败保持清醒的批判态度而不是做一个骑墙者”,显然有失公允。作家没有在作品中直接表现出自己对某一社会现象、社会问题的态度、立场,并不等于作家对此采取漠然处之的心态;作家选择了这样的题材,就意味着作家已经将其纳入自己的关注视野,意味着作家已承认这一社会现象、社会问题的现实意义,认为有必要对之进行表现。

比如,下岗作为一个在当今中国令无数人的生活发生巨大转折的社会现象,成为了很多作家无法回避的话题。在鬼子的《上午打瞌睡的女孩》中,作家向我们展示出一幅一个家庭因为“我”即主人公的母亲下岗而引发的危机、苦难。

在方方的《爱与不爱都铭心刻骨》中,作家也对一个中年女工下岗后所遭遇的心理冲击进行了描述。在叶兆言的《马文的战争》中,作家同样选择了一个下岗职工所面临的种种困境作为关注对象。

在罗时汉的《翻身农奴把歌唱》中,公款消费、权钱交易、色情业泛滥、违法违纪工程等社会问题在一个进城民工眼中得到了放大。

总之,在新写实小说中,作家之所以正在以欣赏、褒奖的复杂眼神,而不仅仅是怜悯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作品中人物的命运;之所以把目光投向具体的社会现象,而不再刻意追求重现整体性的社会生活原生状态,是因为作家已意识到当今是一个多元化的时代,是一个多种价值观、生活方式并存的时代,已经没有对哪种单一生存模式的描述具备足够的包容力,能够对社会生活进行整体性概括。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对具体社会现象的透视,才能更有效地揭示出社会生活某一方面的现状,获得更大的现实意义。

五、结语

从“五四”以来,包括作家在内的知识分子一直习惯了自己是真理的代言人、大众的启蒙者、社会的预言家的角色。这种姿态反映在作品中,就是作家往往是站在一个超越于叙事过程的视角上对社会生活的内容进行批判和概括。进入上个世纪90年代后,知识分子的这种自我神化、自我授权仍然在继续,但市场经济的到来使精神原本不言自明的崇高性和物质的形而下地位发生逆转,人们仿佛第一次意识到,我们首先需要活着。于是,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日益由中心滑落到边缘。如果说“作家们在小说创作里放弃了全知式的启蒙立场和意识形态的偏执态度,进入一种相对主义的复调结构,并通过相对主义来纠正80年代创作中精英文化的偏执,检讨以往作家所扮演的才能导师的社会角色”;那么,这种角色转换反映在新写实小说中,就是作家并不试图概括生活、指引生活,而是叙述生活、重现生活,其精神立场由高于现实降落到与现实平行。

这一趋势也反映在新写实小说二十多年来的发展历程中。作品内容必然是对作家精神空间的折射,新写实小说虽然并不直接透露出作家自身对人物、事件和外部社会的倾向究竟如何;但仍然可以从作品中生活图景如何被选取、组织,人物命运发展的动力来自何处,事件如何被表现,事件的哪一部分被强调,意象具有何种内涵等线索,读解出作家和作家之间世界观、人生姿态的不同和单个作家在不同时期的变化。随着新写实小说的发展以及社会环境的变化,很多作家的生活姿态、思考立场等方面较早期有所变化,这,也就是上述新写实小说的作品基调等种种变化产生的根源。

邱振刚:文学硕士、编辑,工余从事小说、剧本创作以及文艺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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