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心灵隐私的旁证
——有关作家访谈录的闲言碎语
2014-03-12刘恩波
刘恩波
作为心灵隐私的旁证
——有关作家访谈录的闲言碎语
刘恩波
尽管“当你真正饥饿时,你不会去关心面包师长得什么样”,可是作为读者,按照一般的人生习惯而言,还是多多少少会对做出好吃面包的面包师本人发生若干兴趣的。说那句话的辛格,写过交口称誉的《傻瓜吉姆佩尔》的老家伙,如果他住在街对面,我起码会偷偷瞭上一眼,想看他说话的神态和口吻是不是跟我想象中的有点瓜葛。
然而,彼此毕竟相隔太远,远到从地球的这边到那边,更何况从时间情境上来说,你无法去拜访一个已经谢世的人,这个时候亘古以来的遗憾怎么解决呢,还是得通过与文字的交流,譬如读一读关于他的访谈录,大概可以弥补一些心里的缺失吧。
这些年研读作家作品,顺便也看了许多得以窥视到作者创作个性、心态、身世命运和独特气质的谈话录,有时候甚至觉得它们远比中规中矩束手束脚的学理阐释更能触及到人生和艺术的脉搏、踏板与门径。
这里暂且不说辛格,先说歌德。
盘点记忆,发现自己最早浏览的作家访谈就是爱克曼辑录的《歌德谈话录》,朱光潜先生翻译,伴随我青年时代一段颇堪把玩的日子。
彼时看歌德,简直觉得云雾缭绕,脚底在不停地打滑。原因在于从开头就选错了拜访这位德国文豪的行走路线。舍《少年维特的烦恼》的青春欢畅和迷惘,而径直爬向《浮士德》的雾霭重重的烟岚。于是为魔鬼与浮士德的眩晕般的打赌感觉身心轻快,为瓦卜吉司之夜的狂欢场景陶醉兴奋,甚至对海伦与浮士德的离奇爱恋也抱着莫大的好玩儿的激赏心理,却并不真切理解老歌德之所以在天地历史蛮荒亘古蜉蝣夕晖之间所做的纵横驰骋上下寻索的深意和况味究竟何在。
就此来说,还多亏有了那本跟爱克曼的谈话录的点染和开启,才解我玄思,指点迷津,让本来无着无落无依无靠的意识深层获得了悟性的支点和触摸的源泉。您瞧,写过《浮士德》之类煌煌巨制的文化老人面对年轻的后生从开篇不久即强调“写小题材是最好的途径”。甚至劝说他在每首诗完成后要注明写作日期,这就等于创作的进度日记了。如沐春风的长者口吻,是过来人的中肯而富于经验的忠告,循循善诱,点石成金。其实一部《浮士德》,每个章节每一页无不渗透着作家一辈子的心血劳作,那富于奇情异彩的壮美画卷里蛰伏着一个人年深日久的细腻勾勒,精心描绘,传神写真。说到底是素养阅历智慧浓缩发酵的结晶和见证。先从小题材写起,千万别贪大求全,贻误天性中的灵感。可以说歌德深谙创作之路的个中甘苦,故而他的言谈对听者而言自会特别受益。也许,浮士德那永不餍足的渴望,多少带有孩子气,将万物百汇视为手里的玩具,玩儿够了就扔掉。太初有为,无人不受困于此。浮士德某种程度上也是歌德的生命侧影。
在谈话录里我们不难看到晚年的歌德尽管有些世故,比如谈话中屡屡看不上拜伦的豪放不羁仗义使性,尽管他也承认拜伦对精神的无限追求的诗意是文学的革命性力量,不过,某些率真和顽皮到了一定时刻还是会不由自主溜回到歌德的内心深处。譬如其中魏玛剧院失火事件后的访谈,确实饶有兴味,对痛苦和失落甘之如饴的咀嚼,凝聚着作家身历人间沧桑的特殊体察。魏玛剧院,歌德苦心孤诣经营了三十多年的戏剧大本营,因夜里不慎失火,终于化为灰烬。老人家第二天谈说此事的口吻可想而知。他说,“夜里我没有怎么睡觉,从窗孔里望见烟火不断地升向天空。你可以想象到,我对过去岁月的许多回忆都浮上心头,想起我和席勒的多年努力,想起我许多学徒的入院和成长,想到这一切,我的心情不免有些激动。因此,我想今天最好还是躺在床上。”
而躺在床上跟忘年之交娓娓谈论如烟往事的他,那年已经76岁了。尽管看着烟消火灭处的场面内在的酸涩必然溢于言表,不过老人家还是保持了足够的靡非斯特式的狡黠和智慧的幽默。他甚至跟爱克曼相当风趣地追忆了当年魏玛剧院那些年轻漂亮的女演员带给他的精神困扰以及他是如何战胜了这种困扰的斑斑憾事。朱光潜先生用“清白自持”对接了德国文豪对个人道德底线的把持和捍卫。而从译文的缝隙间也能读到那些懂得廉耻和自重的女人们的天性所在,用歌德的说法,她们对他也只是“走了一半路来相迎”,是发乎情止乎礼的爱戴和默契。相比之下,倒是今天的时尚女性要开放得多,巴不得让那些有权有势的男人如同坦克一样攻城掠地,呜呼,读着老歌德的深情勾勒,你会不知不觉感慨世道之不同、人心之不古,而文学的魅力大概亦仅仅可以拯救堕落的人性于万一?
《歌德谈话录》购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北京王府井新华书店。封二有颜仲作的歌德木刻像,那宽阔的额头,凝重的眼神,贮存着黑白风景里的岁月烙印。我在背面的空白页抄录了《浪游者的夜歌》,“群峰一片沉寂/树梢微风敛迹/林中栖鸟缄默/稍待你也安息”。据记载,1780年,作者游图林根森林,登上吉息尔汉山,在山上一小木屋板壁上,用铅笔题写;1813年歌德64岁时,重游此地,将此题壁诗重描一过;18年后,歌德时年82岁,于生日前夕再度登临,面对51年前题壁诗,慨然而语:“稍待你也安息”。语毕,挥泪下山,次年春辞世。
阅读《歌德谈话录》,在茫然而错落的青春岁月里留下了莫名的思想刻痕。光阴悠悠,时不我与,人生遭际,阅读便是心灵缺氧后的呼吸和换气,让那处于精神迷雾中的自我获得拨云见日般的可塑性力量。
其实,孤陋寡闻的我之所以偏爱看作家访谈录,某种程度上意在满足自己的窥视欲,访谈录无疑相当于个人隐私的部分泄密,仿佛作家自己公开发表的日记或者情书,尤其那在问答之间、对谈之际、唇舌謦欬处相交织的生命见闻,经过文字的打磨光阴的沉淀,品味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前不久一直在看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残酷的心灵之书,直指一桩扑朔迷离的灭门案的现场和后续破案事件,而又将凶手剥皮剔骨的人性晦暗处的光斑一一照亮,让人不由得想起比约克主演的电影《黑暗中的舞者》,展示的同等的混沌茫然的命运或者说是宿命的深渊所在,直读得后脊梁骨发凉。
而我之所以倾心翻阅《冷血》,说来还有一番前因呢。最初跟赫本出演的《蒂凡尼的早餐》大有干系,在该片中,赫本一改淑女清纯气质路数,将野性恣肆的交际花霍莉的神韵风采尽皆跃然画面,我知道那是卡波特的成名作;后来,真正对卡波特本人及其文学创作抱持特殊的期待、好奇和探索趣味,究其实质还与一篇现场的谈话有关,——收在《美国作家访谈录》里,那上面的卡波特让我赫然目睹了一个鲜活的人的生机气象,他的脉跳,他的体温和呼吸。这个人狂妄,自负,傲慢,闪烁着波希米亚式的天然的坦率,无论谈到酗酒还是同性恋,都放言无忌,一吐为快,不像伪饰的托马斯·曼那样非要装得像个圣人,从而受到道德和情欲的双重煎熬。“一头金发,很漂亮;说话时带鼻音、拖腔”的卡波特在跟记者的对话里,还居然提到了乌娜·奥尼尔。而这适时点燃了我潜意识深处迫不及待的追踪情结。
大概,访谈录本身的闲言碎语性质,天马行空的风格,畅所欲言的本色,是使得读者为之深深着迷的首当其冲的原因。日常的对话,废话的美学,甚至俗谚俚语的运用,加之对潮流的鄙视,包括对时尚风俗的出神一瞥,都令我辈忍俊不禁生津解渴,更何况由那家伙出其不意的话头还会连珠炮式地引发一系列精神关注话题。我将这称之为阅读中的蝴蝶效应。
现在想来,最初如果不是对尤金·奥尼尔的戏剧创作乃至整个生平命运有所眷顾,我不会对乌娜发生兴趣。乌娜是奥尼尔的小女儿,后来跟卓别林成婚,成了这位电影大师最后一任妻子,为此老迈的倔强的美国悲剧之父跟自己的闺女愤然割断血脉,不再往来。如此看来,乌娜的生命交接地带应该说汇入了两股了不起的精神之源,父亲的希腊悲剧点染下的宿命的魂魄,还有英式幽默的化平常为非凡的喜剧笑声。对了,还有卡波特的命中注定的参与、浸润和作为生活旁证的文学脚注。尽管乌娜的出现是整个谈话录里微不足道的旁枝和插曲,不过,卡波特提供的信息仍然让我们分享到卓别林夫人生命遭际里几个定格的镜头:年轻时可怜的小妞模样,一个典型的弃儿形象;后来跟查理结婚,相夫教子,还得忍受丈夫不断袭来的醋意大发;待他辞世后则过着修道院一般孤寂的日子,晚年崇尚奢侈,追求豪华的享受……
也许文学的阅读本来就是这么复杂蹊跷,想都想不到,把本人径直引向《冷血》的居然是乌娜的命运传奇中一段小小的插曲,偏偏写完旷世杰作《冷血》之后的卡波特也像他青年时代的友人乌娜暮年一样为奢华诱惑,牺牲掉文学的才情,后因用药过度,猝死,结束了天才颓靡的人生旅程。
无从知晓尤金·奥尼尔撒手人寰之际是否原谅了自己的小女儿,岁月变着戏法,用幻灭和忏悔修改着无常的人世间。不过,随着我读到《冷血》尾声,还是隐隐领会到时间的深渊般的篡改的魔力,——法官杜威看到灭门血案中死去的美丽女孩南希的同学苏珊来到死者墓碑祭奠,——南希本来也可以长成这样一位年轻而优雅的女性,然而无常乖戾叵测的命运一瞬间毁掉了她,好在苏珊最后时刻的出场,让杜威于不期而遇的邂逅中多多少少也体察了人世间依稀苍凉的慰藉所在,“良久,他也转身回家,朝树丛走去;留在他身后的,是广阔的蓝天,还有那沉甸甸的麦子,它们随风起伏,发出阵阵私语。”就此来说,生者和死者以艺术乃至宗教仪式的神秘方式达成了终极的沟通与和解。如《圣经》所言,你来自尘土,仍将归于尘土。或者如奥尼尔和卡波特的同胞艾伦·金斯伯格(就是那位以《嚎叫》闻名于世的垮掉派鼻祖)那诗意悠悠的畅想揭示的,“如果从坟墓外看人生,时光一瞬,其实就是全部光阴。”
在此,阅读作家访谈录,不也等于目睹或者重温了失去的光阴和人性的一次次精彩的闪回,聚焦,曝光和定格?
毋庸置疑,贴近心扉的访谈是灵魂的深层次烛照和高段位的对话。因为,“追问作家的写作过程,无非是要他自审。”《美国作家访谈录》采访者的上述看法绝对有效。另外从形式上着眼,访谈的文本属于钱锺书先生谈到的对话体,他说“用对话体发表思想,比较容易打动读者的兴趣。”“彼此间语言来往,有许多扯淡不相干的话来调节着严酷的逻辑”,于是“一种人的兴味代替了硬性的学术研究,像读戏剧一样”。
钱先生的话,意在指明,读访谈录是很过瘾的一件事。我通俗点理解,就是你会觉得那些伟大的作家并不总是板着面孔说教,有时候他们仿佛变成马路上你邂逅的老邻居一样,也会胡诌八扯,时不时地挤眉弄眼说笑话,起码是放下了自己的身段,不装。在这方面,门多萨与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对话录《番石榴飘香》,算得厕上枕上案上都值得仔细掂量玩味的精品妙文,一段生命自审的精彩剖白。
尤其是书中涉及的带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字句和段落,恰恰足以印证作家心灵的宣言,“小说是用密码写就的现实”,跟梦境和幻象几乎可以同日而语。
在马尔克斯眼里,理性主义妨碍人们看到被日常现实遮蔽的神奇事物:难以置信的部分,还有生活经验跟文学预感的不谋而合。他举了两个真实的例子。很久以前,美国探险家格拉夫在亚马逊河流域做了一次匪夷所思的旅行。那次旅行,让他大饱眼福。他见过一条沸水滚滚的河流;还经过一个地方,在那里,人一说话就会降下一场倾盆大雨。还有个地方,极风把一个马戏团全部刮上天空,第二天渔民们用网打捞上来许多死狮和死长颈鹿。
后一事例,显示了马尔克斯不仅是个文字的炼金术士,而且某种程度上还是个未卜先知的通灵者。在《格兰德大妈的葬礼》这个短篇小说里,他把迎接教皇来访的总统写成了一个秃了顶的矮胖子,以别于当时执政的高个瘦削的总统。小说问世十一年后,教皇真的到哥伦比亚来访问,迎接他的总统跟小说里描写的一模一样:秃顶,矮胖。
看到此处,我想通往《百年孤独》故事格调和人生气象的那把钥匙已然生动淋漓地摆放在我们眼前了。格拉夫的私密探险与马尔克斯的神奇创作恰好应对了旅行与文学共同的通往心灵深处的精神奥妙所在,即对诸多不可能的可能性的发现、寻觅与洞察。
生活可以点化艺术,艺术也可以喻示生活,作为事实和象征它们天衣无缝地水乳交融。
《百年孤独》中人长出了猪尾巴,俏姑娘抱着床单随风升上了天空,黄蝴蝶围绕着另一个人不停地打转转……一系列诡异奇崛的想象中的场景,通过马尔克斯和门多萨的谈话,我们会发现它们绝非空穴来风,而是拉丁美洲的风情、神话、民俗和传统相交汇熔铸成的精神结晶。当然更根本的还在于,飘香的番石榴是经过马尔克斯之手采集来的,而这浓缩渗透沉淀了他个人的天性、经验和阅历,尤其是不可替代的作为个体隐私的私密性。有时候这些隐私,倒不一定构成传递作品信息的直接见证,但作为旁证,却让我们分享到属于作家精神气质的深层动因。譬如,谈话录里有一节专门谈论迷信、怪癖和爱好的,读起来妙趣横生,令人欲罢不能。
门多萨问马尔克斯,你们家总有黄色的花朵,这有什么讲究吗?
后者回答,只要有黄花,我就不会遇上倒霉事。
接着马尔克斯讲述了有好几次,他坐在写字桌前老不出活儿,废了一张又一张稿纸。抬头一看花瓶,发现原因所在了,原来少了一朵黄色的玫瑰花。等有人把黄玫瑰送过来,就又文思如泉涌了。
不必讳言好的作家都有点古怪的性情,或者叫天赋异禀也成,歌德就谈论过席勒房间里总有烂苹果的气息,说否则,席勒就会分心,无法投入忘乎所以的写作。
由此看起来写作真的是很神奇的一件事,只有当预感和直觉统摄了作家心灵的气场,他们对环境和周围事物才充满了特殊的体察、辨识和醒悟,于是他们的想象力也才跟着放飞驰骋。
许多年前,在我很年轻的时候,读到马尔克斯这些似乎故意夸大其词的说法,觉得是大师高深莫测地在那撒谎,很不以为然,如今,物换星移,自己也算多多少少体味了诸多世间事,竟会觉得这恰恰是作家顽童般的好玩儿之所在。就比如对马尔克斯坦承的预感遥测能力,我会抱试着接受的态度。“有一天,我在巴塞罗那系鞋带,我突然预感到我在墨西哥的寓所发生了什么事。”其实,这里面的超时空超逻辑超常规的存在,某种程度上不也代表了作家心灵感应和神秘的悟性的开启,是构成《百年孤独》卓然不群的想象力的源头或者根脉。
文事访谈,若品茗聊天逛街走巷,也如在某个角落晾晒作家年久日深的生命账簿,谈锋交接,逸闻观感,对话独白,胸襟廓然,会看得我们读者跟着猜谜解闷打趣提神,不亦乐乎。
其实读作家本着自己天性、阅历和经验的道是非,话短长,甚至是善意的批判讥讽,那未尝不是一种别开生面的精神享受。
说别人坏话的人如果自身有底气,反而更加令人刮目相看。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就是这么一位在执拗、剀切、幽默的谈吐里,镶嵌了心智匕首的大师。
这位老先生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艺高胆大,直言快语,臻于无所顾忌之境,他甚至对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的几位里程碑式的人物如卡夫卡、乔伊斯、普鲁斯特等人也不怎么感冒,甚至颇有微辞。
确实,辛格与那个潮流纷呈创新意识变本加厉的文学世纪保持了足够的空隙和距离,他属于逆着时代风尚而倒退行走的隐逸派,属于少有的专注于用故事本身的魔力讲故事的人。当然这里指的是传统的讲法,像《圣经》或者《一千零一夜》那样古老而隽永的诉说表达。他有意识地反对在创作中额外输入理念、强加思辨和心理分析等等诸如此类的二十世纪最时尚和流行的写作方式,因为在他看来,如果频繁注入个体的潜意识、梦境,甚或哲学解读,你的故事的生动性原发性就会大打折扣。
看辛格放谈人生和文学,一愣神之际,就仿佛遇到了那个《皇帝的新衣》里大胆指出生命真相的孩子。当文学史家和学院派阐释理论的奉行者把有些作品和作家吹捧得天花乱坠飘飘欲仙之际,辛格则带着真率和坦诚,公开站出来说,或许他们玩儿的不过是障眼法,或许他们什么都没穿。而他也将孩子们懂不懂,视为文学接受的第一关卡。在《我为何为孩子写作》一文里,他列举了十项原因和理由来为“天性阅读”摇旗呐喊、站脚助威。
孩子读书,不读评论;他们不懂心理学;讨厌社会学;他们依旧相信上帝、家庭、天使、魔鬼、巫婆、妖怪、逻辑、纯洁、标点等等诸如此类已经过时的东西;哪本书令人生厌,他们就直言相告,绝不会感到羞愧,也不会害怕权威;他们并不希望喜爱的作家去拯救人类,他们年幼,明白他没有那种能耐,只有大人才有这种幼稚的想法……
透过上述这些话,我们不难察觉,辛格意欲把孩子本真和天性里的阅读潜质放大提纯,旨在表明,文学的接受和阅读,不必是外在的强加,而是源于身心里涌动的生命激流和冲动。拿着大作家和经典作品的标签通常吓不倒阅读的小孩,倒是那些世故和盲目崇尚虚荣、时尚及其权威的大人读者生怕赶不上潮流甚或只是为了表明自己够档次而茫然附庸风雅。
辛格某种程度上戳穿了成人世界的夸大其词、虚伪和矫饰,更难能可贵的还在于他本人又绝对无法划归到纯粹的儿童文学作家一类,他的诸多代表作像《傻瓜吉姆佩尔》《扫烟囱工人雅各》《卢布林的魔术师》等传世妙文,可谓老少咸宜,来者不拒。谁踏入那个精神领地,谁就会因此获得生命的智慧和狡黠。
辛格当然是一位了不起的讲故事的巨匠。
诚如某位行家里手指出的,他那卓尔不群的文学品质里,融会贯通地吸纳了十九世纪的精华,他是以屠格涅夫的文笔写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题材。
当然经过了由意第绪语到英语再到汉语的转译,这位犹太裔后人所创造的“犹太小镇节奏”的作品对中国读者而言,大概已经很少原汁原味的气息了,不过读起来依旧令人荡气回肠赏心悦目。其中首要在于他善写幽灵鬼怪一类事,从而“通过辛格的故事,活人和幽灵方便地来往着”。
辛格曾经自称“是一个回到黑暗时代去的作家”。在关于他的访谈里,他一点没有讳言对神奇世界的向往甚至恐惧。他说,如果晚上熄灯,让他一个人留在一个黑屋子里,他会害怕,就像还是七八岁时一样。他害怕什么?不言而喻,也许魔幻和精灵已然渗入作家的潜意识深处,从而变成鲜活的生命经验和他身历其间的另一种真实?
无论如何,相信什么大概比不信什么,更能给文学的想象插上自由的翅膀,而在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中,我们会暗自心惊于那茁壮有力的精神羽翼的回旋扇动。
这部小说以绘声绘色的笔触、力透纸背的描绘洞穿了人类心性的黑暗,如果用健全和功利的理性价值观审视吉姆佩尔,则他“对胜败有点木然”(陆建德语)的态度,无疑渗透了能者智者远避之戏谑之嘲弄之的傻瓜典型的血脉,另一方面在他身上却也昭示了犹太传说中谦卑的义人的气质风神。人傻,天地才宽。中国传统中不也有混沌一类人吗。在庄子的寓言故事里,七窍凿而混沌死,开窍了就等于亚当夏娃偷吃了禁果,获得理性,反倒遭到命运之神的放逐。如此一想,吉姆佩尔其实最后还是留在精神的伊甸园里,即使妻子怀的生下的都是别人的孩子,他本人亦屡遭周围人的奚落羞辱,甚至想报复一下,——往即将烤熟的面包里浇尿,结果梦中恶魔的怂恿还是被死去妻子托梦的温言软语所击溃,吉姆终于将那些面包埋进院子的土坑里,完成了个人对自己的救赎。这个世界如果变本加厉惩罚你,你会选择什么?挟怨报复、愤世嫉俗,还是坦然面对,接受,感恩,像吉姆佩尔一样犯傻?
辛格用自己结实有力、酸涩中浸润着温情的精神之美的作品,捍卫了人类在无尽黑暗深渊里挣扎翻腾而又永不沉沦的信念与希望。他是一位把毁灭、死寂和决绝坚定地挡在地狱另一边的心灵天使,从而让我们的想象力透过其故事的筛孔或者缝隙体味到生命的终极和实在价值。
关于辛格的访谈,有多种汉语翻译的来源。感谢诸多译者形神兼备的传达。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在董乐山先生翻译的辛格访谈录正文的前面,还曲尽其妙地附了不长的一段文字,涉猎到被访者的音容笑貌。有些细节颇令人为之心折,譬如其中提及,“他每天要走五六十个街口,路上总是从一只棕色纸口袋中取些吃的喂食鸽子。他喜欢鸟类,家中有两只长尾鹦鹉在屋子里飞翔,没有关在笼子里。”这就是大师的日常点滴,那么简单,稳妥,质朴,略带风趣。
至于“我从不追逐女人。由于我腼腆,女人们反而主动接近我”之类的夫子自道,我们读了,不禁哑然失笑,从中不难看出辛格先生的顽皮,是渗透到骨子里的。
大概,由于天然具有的写真纪实性、现场感和类似特写镜头一样的生命质感,作家访谈录某种程度上简直就是烛照作家心底世界的一面镜子,生动地折射出他们人生阅历、精神面貌的若干影像或者痕迹。这大概也是这么些年来我一直钟爱阅读作家访谈录的内在原因:那样的阅读仿佛潜伏在精神活动的水底,随着阳光透过层层波浪,你会蓦然发现他们正从水面下露出脸孔自由自在地换气吸氧。
刘恩波:评论家,任职于辽宁省文化厅艺术研究所,著有评论集《为了我们丰盈地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