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叶窗
——电影/影像随想
2014-03-12丛峰
丛峰
百叶窗
——电影/影像随想
丛峰
以下片段来自我过去多年的笔记,我抽出其中和电影/影像有关的部分内容加以整理、改写、归并。
这些碎片是电影制作过程中的副产品,提供了一些思考电影的岔道。
组装这些碎片的过程,等同于剪辑一部电影。
对电影的思考或许只能是片段式的:暂停时间,才能谈论电影。
拥有
我们依何种名义/资格在世界影像片段上署名?
一个纪录电影作者以何种名义认为电影是自己的,而不是被拍对象的,不是摄影师的?
拥有现实的影像,但不拥有现实。
可以署名的是对于现实的处理和对它的发现,而非现实本身。(厨师不能把蔬菜自身的风味夸耀为自己的成就,他只能以对它的烹饪方式而得到赞赏。)
影像就是恋物。
拍摄狂:收藏世界的人。
到某个地方去,用摄像机“尽情地”对准人或事物,带来极大快感。
一种徒劳的占有。形而上的敛财(废品收购站的经营之道)。
徒劳地、个人英雄主义地想让时间少死一些。
未来需要花掉/死去更多的时间在这些时间上——影像是时间的黑洞。
摄像机收割下来的时间,堆放在硬盘的谷仓里,与日常生活不发生联系,也永不腐烂。(小资产者的占有之梦?)
作者对自己的电影抱有的双重期待:能给予电影什么;能从它那里得到什么。
中介者
整个世界都被中介化了。
对他人存在的感知变成二手的。
大多数时间在电脑前、电视前、手机屏幕前,等待感知被搬运。视觉的疆域已经扩张,眼睛可以被中介到任何地方。这是一趟不存在身体的旅行。
纪录电影作者是现实的中介者,而非终结者。
他是一些现实的生成者,也是另一些的灭绝者。
必须让中介变得透明。必须超越中介,成为现实本身。
电视是一种假装在场的不在场。
电视里的人笑得比看电视的人多。
人和现实之间竖立起不透明的屏幕。影像在建立窗口的同时,也竖起一面墙。
景观是不透明的幕布,落在现实和目光之间,并因此将它们阻隔。
影像出现前,神话存在;影像使神话消失,影像自身成为神话。
景观维持这种神话,将这种神话弥散在日常生活中,让对这种神话的需求成为最基本的需求。人不再希求别的神话。
某地产楼盘广告宣传用语:北京市最佳景观标杆社区。
地层:考现学
为了应对我们历史毁灭的加速度,应该有一种考察和表达当代变动的科学,这就是考现学。
从考古学到考现学,电影可以成为它最直观的工具和手段。
在当代史成为地层中的尸体之前,就应抓住它的脉络加以最及时的考察。趁它仍旧在场,而不是已经风干。
我们对于当代城市生活及其环境变动的整体考察,几乎还未开始。
时间
创造就是从自然时间中生成出独立存在的时间。
记录就相当于廉价地买时间,就相当于给被记录下来的时间以更多的未来/历史话语权。
时间以影子和幽灵的方式被赎回,躺在不可穿透的玻璃屏幕里,仅供瞻仰。
硬盘、磁带、胶片是棺椁,屏幕是灵堂。
记录了另一个人一生的全部生活的纪录电影。
为观看这个电影,要消耗观看者的一生。
这是不可能的电影。
生命的影像只能被象征性地加以理解。
熟悉的一小时和陌生的一小时不一样。
一个纪录电影生成出一个自身的时间长度。它是自然时间和心理时间之间的妥协。
记忆充满自欺和臆想,因为不需要、或来不及自证它的合法/合理性,所以奇迹般地保存下来。记忆就是剧情加纪录的历史,就是被记录下来同时又进行了剧情化的细小历史。
对过去时日的体验并没有停止,它们换了一种面目仍在继续。过去的时空在裂缝处显形,给当下的体验蒙上一层幽灵般的水印,清晰的现在与依稀可辨的过去此时此地接驳到同一频率——这种共振使人穿透时间,看到唯一不变的时间:既使事物发生又使一切都重复发生的时间。
观看(电影、电视、网络)占据了经验的时间。
大部分时间用来经验自己不在场的事件。
通过中介,生命档期被分包给各个现实视觉剧场。
电影散场时观众惯有的感叹:这个电影“值得”还是“不值得”花这个时间看,以及一部超长电影面对观众时的形而上负罪感。
看电影的过程中,观众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之后”。照片没有对时间/之后的期待。
人们对于自己过去影像的期待,不正是因为它的形态和现在时的影像有所不同?
不同的一段时光必须在其形态上表现出我们所期待的不同,才能令人满意。
天生防腐的数码影像是否还能带来这种满足和忧伤的快感?
到某个时候,拍摄者会告诉自己:素材已经够了。这是依何种模糊标准做出的判断?
他可能感觉到种子在黑暗中已经受孕。
或者,一个水库在河的上游成功合拢。
时间的载体:
《七部半》中论述塔可夫斯基修改《安德烈·鲁勃廖夫》剪辑时的一段话:……塔可夫斯基根据试映时大家的意见,从初剪版本中一下子就删去了将近400米……从5642米压缩到5250米,几年后又陆续剪掉了174米,最后发行拷贝的长度是5067米(时间是一种在空间中实现的延展)。
目光
没有视觉就没有自我的形式。
没有自我就没有书写历史的人。
没有书写者就没有历史。
世界在被书写/拍摄的时候诞生。
视觉艺术是关于世界表面的艺术。
电影需要在视觉的基础上压制视觉。
世界不仅仅由你的目光构建。
你和世界的视觉关系就是一组反打镜头。
离开日常生活的地方去另一个地方,再回到自己的地方,就获得了一个反打镜头。
电影院的必要性:将事物在幕布上恢复到接近它本身的强度和尺度。
用摄像机对准一个人或一件事,就意味着对观众说:“你不能否认(你看到了)。”
为了不泄露画面中某人的真实身份,将她/他的眼睛用马赛克遮住——不是遮住观看者的眼睛,而是遮住被观看者的。(掩耳盗铃?)
一切电影手段都是为了赋予原材料主观性。如何客观?只有主动地观才能观到。
眼睛睁着……它真的时刻都需要观看的对象?
眼睛在看着空间某处,仿佛在倾听未来萌芽的声音。
一个幻想中的镜头:一座楼房正面的许多房间。安排所有房间的窗帘在同一时间拉开或拉上,造成整座大楼的睁眼或闭眼的幻觉。
外观
“好看”是相对容易达成的一件事。而且绝非普世价值。
“好看”的困难在于面目模糊。
习以为常地期待一个故事,所以把那种电影叫故事片;以为看到的都是“客观的”记录,所以称其为纪录片。
质朴和保守是两个概念。
“自然”,只是对于作品特性的一种懒惰假设,它不是稳固的,也必须剥除它的傲慢。电影从来都不是自然的,大自然中不存在电影这种东西,它是一种人造物。蒙太奇从来都不是自然的“,自然”只是被观众接受下来的习惯/假象,是电影史的产物。
电影不是为正义性内容服务的工具,它必须取得自身方式本身的正义/合法性。
演员的职业和职业病是表演。
公路电影
(在驶向市区的公共汽车上,一个正在构思剧本的人)……随着我的身体相对于地面的移动,我幻想中那些尚不成型的人物,被我的思绪牵扯进眼前掠过的各个场景,我想象他们的身影在这些对于他们极为陌生的空间里游弋,想象他们能在这里做些什么……比如,他们似乎正在道路右侧的那片树林里行走,疲惫地跋涉于其间的雪地。(一部大脑电影最终未必能被成功投射到身体之外的世界里,塑形成一部有物质载体的电影。这种电影常常以流产或早产告终,而且很难在你隐秘的个人作品年表中给它们标注确切的时间。)
车一直向前,沿途连续却没有联系的场景。人们彼此相邻不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毫不相干。大街成了并置生活的传送带。道路上的连续视觉,使相邻空间的人、物、事产生连绵不断的蒙太奇。
手拿相机坐在公交车窗口,搜寻不断涌现又消失的视野中的猎物,感觉正在穿越一部全景电影的实际空间。每拍一张照片都生成剧照之一;街上所有人都是演员,他们不动声色地完成了各自在全景电影场面调度中要求的走位,技艺极其娴熟。
北京这个庞然大物造就了这种公路电影:花费在路途上的漫长时间,让演员在转场途中不时陷入对人生的胡思乱想。
坐标
离开房间,就是站在房间里正在剪辑的电影的外面,似乎可以更全面从容地看待它。离开这个电影,坐车驶向市区,从另一个距离和视角对它加以打量。
怀揣这个电影走进闹市……
如果看不清自己在现实中的形象,又怎能看清现实呢。
《老枪》里有个镜头:一个纳粹军官拿着手枪站在镜子前,发现镜子里自己的身影开始扭曲、流变——镜面瞬间爆裂、焚毁,烈火后面站着一个拿着火焰喷射器的人——也许这就是电影作者的形象:摧毁表面,倒转。
着手新作品的时候,上一个作品和你已经逐渐产生距离——在大气层顶,人造卫星即将进入更远的轨道,前一级助推火箭马上就要分离,即将落回地球表面。
驯化
观众要求故事,因为故事易于消化(文明的诞生始于拒绝危险食物)。
纪录电影作者用摄像机绑架世界,将它作为个人意志的人质。
天生的好的被摄者(理想的被拍摄对象?),一旦接受自己在镜头前出现,就成为自我的潜在演员。“理想的”被摄者就是不反抗摄像机的人。
一个人接受被拍摄,也就接受了被虚构的可能——无论这种情形是处在“纪录”还是“剧情”的情境下。
作者的惰性将传递给观众,后者将逼迫作者生产更多的惰性。
给作品命名就像赋予人生意义,就是企图给它一个稳固的牢笼。
一个电影镜头像手电筒或通道,在其持续的时间内,划定唯一的空间指向,仅照亮指定对象和区域,让世界的其他部分仍呆在黑暗中,等待被唤醒或永久沉睡。
(另外,声音却可以来自这个可视空间之外,甚至来自乌有。)
电影画框是历史书页的边界。
一部电影就是一个意志贯彻体系。电影的时序就是意志手里的鞭子,驯化并驱赶来自独立时空的影像片段列队向前。
以“推动力”替代“叙事”这个概念。
“电影……不是目光制服图像,而是图像制服目光。图像冲淹了意识。电影意味着使迄今为止裸露的眼睛穿上了制服……电影是铁制百叶窗。”(《卡夫卡口述》)
独立电影也许首先是一种野生电影。
真实—虚构
纪录电影必须披着它的现实主义外衣?必须躲在它的现实主义假面下面?
梦就是不严格的,何必苛求电影的“现实主义”?
要抵达现实,现实主义不是唯一的选择——甚至只是很平庸的选择。
纪录电影的问题最终只能是电影本身的问题:它首先是电影而不是手段。它的可能和问题首先是它作为电影这一形式的可能和问题。纪录电影本身的真实性不因其方式(“纪实”)本身而得到保证,其真实性只能来自于对现实材料的使用方式,但无法从这种材料本身的现实性中得到加冕。
不存在不属于现实或现实之外的电影。电影本身就是现实一种。
你只是假设一部纪录片拍完了,假设这就是需要了解和呈现的全部,甚至,假设这就是现实的全部。
电影是种暧昧的存在,它越像现实,就越暧昧。
纪录电影是借尸还魂。现实已被替代,在一部纪实电影完成之后。
通过对拥有的现实片段进行处理,生成了另一种现实——第二种现实是通过梦的透镜产生的第一种现实的投射。
认为“纪录片”比“剧情片”更有价值,就像认为写实绘画比其他风格更为优越,或者认为报告文学是最高文学形式。
新道路来自于对如何使用材料的反思,而不是来自拍摄新的另外的材料。
与其是与现实渐近,不如说是找到与现实的适当的距离,并表明这种距离。
现实只是一定距离上假设出来的一个有限且不变的存在。(坐飞机穿越云层时,云在哪里?)
弥漫在我们身体周围的现实。以及影像中的现实。
不拍,就没有影像中的现实,也就无从比较两个“现实”间的关联。
一旦拍摄、剪辑,意图为某一“现实/现实人物”造像,悖论就将开始。
我的任何努力都不可能脱离这个悖论,但有助于让这个悖论变得更为清晰。对于它的清晰意识有助作品更加完整。
拍摄,就意味着将一种现实带入另一种现实中,从而与原来的现实本身产生距离。
被拍摄,就意味着被带进另一种现实中,从而与你自己产生距离。
为什么抓住现实不放,害怕漏掉其中的某一部分?
想展现的东西越多,幕布就越发千疮百孔。
一个电影是有限的。如何安置超过一个电影本身的妄想?
拍下/记录/呈现一些东西,也就是同时不记录/呈现另外一些东西。
因而也是剪辑,空隙,裂缝。
一些经验被呈现,一些被遮蔽。时间被拦腰截断,重组生成另外一种时间。
影像篡权现实,媒介替代了本体。
历史失去了身体性。
(数码)影像有时不但是某个东西存在的证明,还是其廉价的死亡证书或尸体标本(紫外线灭蝇灯)。
书和照片、视频都是二维平面,都缺失了它们要承载的那个现实的可触摸维度。
一个纪录电影是一种象征式的结构体,其中的每一个段落都不仅仅是它自己,它也可能成为别的含义。每一部分的强度已经不再是自己原有的强度,而是在为这个结构体的总体贡献比之前更大或更小的强度。
我反对的不是由“直接电影”所模糊代表的某种电影。我反对这个词。
没有哪个电影那么直接。
针对直接电影,可以有间接电影。
被动电影应该被主动电影所取代。
在场—缺席
被遮蔽的历史对应被遮蔽的观众。影像时代历史的实现需要观众的在场。
怎么拍,都不可能拍到空气。观众坐在与片中不同的空间里看这个纪录电影。
身体记忆不仅表现为图像,还有气息、温度、触感。
摄像机不是身体。
影像,自其诞生之日起,就是为了和主体分离的。
我们肉眼的经验被摄像机的经验替代了,这是本质性的转换。
影像的在场也就是个体的退场,主动性被改头换面了。
纪录影像拍摄者的角色有时有点尴尬:他在某种生活中在场的理由,是站在摄像机之后。即使他本人出现在镜头前面,他的心仍在镜头后面。
把众人知道的/众人不知道的/普遍的/独一无二的东西拍下来,展示给……
把一种遥远的生活,在缺席状态下,将其影像带往另一个遥远的地点……
或者把一些匿名者的影像带给另一些匿名者……
未来被过去的影像/记忆碎片所充满,并继续制造这样的拓片,它们就像在时间流的摩擦力中脱落的皮屑。这些细胞带有过去的基因,但无法复制出过去的整个世界。主体已退入黑暗,被吸入黑洞。
他人的生活,另外的空间,某个时间。
一旦剪辑开始(鉴于电影的蒙太奇本性,无剪辑没有可能),你就把活人变成了演员,把生活改换为戏剧。
一旦做一个电影(无论它是“纪录”还是“剧情”),就意味着部分地背离生活。
通过剪辑,构造一个与现实有关的现实。
摄像机是生产工具,是现实的切割机,是挖掘机的抓斗。
带回来的质料脱离了原来的环境,身处一个陌生的空间,被以和之前不同的目光加以打量。(乡野中挖出来的一块不起眼的旧时代物件,被置于美术馆明亮的不自然的射灯下,衬了天鹅绒。)
经过数年劳动,得到一块外在于平日身体四周流经的时间之外的时间,一块数小时的时间产品。它的产地来自过去,但和个人记忆中的时间又不尽相同。
这个时间产品中出现的空间,和我的肉眼在摄像机当时所处空间内同时捕获的记忆图像相比,也支离破碎得多。
我已经不在那里,但我的思绪仍在那个空间里逡巡。只有我的眼睛,我的目光的局部,但没有我的面孔出现在这些我拍摄的影像中,没有我的身体。
我的回忆已被我修建的面向过去的百叶窗所取代。
在小堡,放映被拉电叫停,人们只好聚集在地面上聊天,我想到下面的影院里看看。
放映厅里没有光亮,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视觉。幕布上没有图像,室内死寂一片。
那里没有我的电影。
它正从电力诞生之前的时代跋涉在来影院的路上。
一排排空座椅好像用于集体行刑的电椅,观众在想象中被处决了。
像奥斯维辛死难者堆积在一起的僵硬躯体。
观众对于屏幕的意象性实现了电影。观众的缺席哀悼了电影的缺席。
他们的缺席让影院此刻具有了坟地气息,类似被火山岩浆湮没的庞培古城重见天日以后的景象。
空白的、处在黑暗中的幕布似乎是为书写墓志铭而准备的。
电影的实现——一块幕布和距离这块幕布有一定距离的观众——需要电力的在场。
没有电,现代社会瞬间就回到现代之前。电力是种隐含的权力(可以将你隔绝在文明之外,驱赶到边缘)。
Film-cinema-movie-电影,一个奇妙的中文译名:电影是电力的影子,被电力的影子所笼罩。
电力的沉默。
在这个空间里,想起维尔托夫的《持摄影机的人》开场的几个片段:
……影院里一排排空空的座椅,舞池里,为影片配乐的指挥和乐手们的手臂僵在半空里,似乎只是无生命的雕像;
……瞬间,雕像组成的乐队复活了,音乐开始奏响,座椅也有了生命,自主地上下翻动,观众的人流开始入场;
……之后,有一只手会合上电闸,放映机缓慢转动起来,电影开始了。
丛 峰:独立电影作者,诗人。主要电影作品有《马大夫的诊所》《未完成的生活史》《地层1: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