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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和陶诗》分类研究

2014-03-12魏小利

宜宾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陶诗东坡陶渊明

魏小利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苏轼晚年曾几乎和尽陶渊明的诗作,“始余在广陵和渊明《饮酒》二十首,今复为此,要当尽和其诗乃已”①,并且颇以此为意:“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吾前后和其诗凡一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②。追和古人并非始于东坡,和陶亦早已有之,如唐代唐彦谦有《和陶渊明贫士诗七首》③。但如此多篇目的一一追和古人,东坡则是第一人,而且,经过苏轼大规模和陶之后,宋代乃至元明清,和陶诗屡出不绝,和陶俨然已成为一种文化现象。研究苏轼的《和陶诗》,无论是对研治陶渊明或苏轼,还是对探究陶渊明的接受文化,都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前人对苏轼和陶诗虽多有研究,但主要集中在苏轼追和陶诗的原因及心态变化等方面,以分类思想观照苏轼《和陶诗》者则不多,今试以之研读苏轼《和陶诗》,并探究其文化意义。

苏轼和陶,并非刻意模仿求似,也没有按陶渊明诗集原来的顺序,但也不是随意找一首陶诗为自己限韵,正如清人王文诰所言:“公之和陶,但以陶自托耳。至于其诗,极有区别。有作意效之,与陶一色者;有本不求和,适与陶相似者;有借韵为诗,置陶不问者;有毫不经意,信口改一韵者。”[1]2017那么,苏轼有哪些和陶诗是有意仿效陶诗;哪些诗只是借韵为诗而与陶诗不甚相关;又有哪些诗改了韵;仿效渊明的诗歌,只是事件相类还是所要传达的情意也一致;借韵而自作的诗歌,又包含了苏轼的几种情感;改韵的诗歌,是有意为之还是不经意之举?鉴于此,现将苏轼《和陶诗》分为用陶韵且和陶意、只用陶韵而抒己怀、改陶韵等三类,并试作辨析。

一 用陶韵且和陶意

苏轼和陶的第一类诗歌是用陶诗诗韵、且和陶诗诗意的诗歌。检阅苏轼百余首《和陶诗》④,可以发现苏轼的和诗与陶诗在所写的内容、题材相类似的情况下,苏轼会用陶韵且和陶意。这类诗歌多集中在赠别、思亲友、理想诗、哲理诗等几种题材上。

其一,赠别思亲诗。与亲友的惜别和对亲友的思念,是人类共有的情感,虽跨越千古而恒通。如《停云》一诗,陶诗意在“思亲友”“怀人”,东坡《和陶停云四首并引》同样也是思念亲人即其弟苏辙之作,此诗的诗序交代得很明白:“自冬以来,风雨无虚日,海道断绝,不得子由书。乃和渊明《停云》诗以寄。”意在“念彼海康”,纪昀评第一章说“此章颇有陶意”[1]2270。再如陶渊明《与殷晋安别》,“殷先作晋安南府长史掾,因居浔阳。后作太尉参军,移家东下,作此以赠”⑤,表达的是“益复知为亲”“念来存故人”的真挚情意。东坡此首和诗,同样也是写赠别,“送昌化军使张中”字里行间流露的亦是“卯酒无虚日,夜棋有达晨。小甕多自酿,一瓢时见分”的患难真情,与“恐无再见日,笑谈来生因”的依依惜别之意。另外,《于王抚军坐送客》与《答庞参军并序》二首,陶渊明作诗意为“别后相思之资”,东坡同样分别写“再送张中”“三送张中”。这里,苏轼的和诗不仅与陶诗在题材内容上相类,所传达的情感指向也相近,和陶意则不足为怪。

其二,理想人格与理想社会的诗作。苏轼对陶渊明的人格十分赞赏,尝自谓“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⑥,即苏轼因钦慕陶渊明之人格而偏爱其诗歌,故苏轼在和陶渊明表达人格、社会理想的诗歌时,自然会因心有戚戚而复和其诗意。如《东方有一士》,渊明此诗写自己的理想人格:

东方有一士,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苦无此比,常有好容颜。我欲观其人,晨去越河关。青松夹路生,白云宿岩端。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弦惊别鹤,下弦操孤鸾。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

即不拘小节、放浪形骸、志趣高雅,既有陶渊明理想中的人格形象,又带有渊明自身品格的影子。苏轼的和诗同样是写其理想人格:“屡从渊明游,云山出毫端。借君无弦琴,寓我非指弹。岂惟舞独鹤,便可摄飞鸾。还将岭茅瘴,一洗月阙寒。”陶渊明追慕的对象在青松白云之间,有高远不食人间烟火之隐士的气息,苏轼则以渊明为其追慕的对象,“屡从渊明游,雪山出毫端”,“此东方一士,正渊明也”,二人所追慕的对象虽不同,但诗歌意味同出一辙,东坡在这首诗的自注里即云:“不知从之游者谁乎?若了得此一段,我即渊明,渊明即我也。”俨然与渊明合而为一。

再如《和陶桃花源并引》。渊明的《桃花源诗》用虚构的手法描写了一个理想的社会:“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易。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荒路暖交通,鸡犬互鸣吠。爼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谒。”这里的人们致力农耕,日落而息,这里桑竹垂荫,菽稷丰满,这里民风淳朴,老幼皆怡,渊明将其“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的向往充分地表达了出来。东坡的和诗,写的也是这样一个似有非有的理想状态,“心闲偶自见,念起忽已适”,这个理想之地是在颍州梦到的仇池,仇池“人物与俗间无异,而山川清远,有足乐者”,犹如仙境,“蒲涧安期境,罗浮稚川界。梦往从之游,神交发吾蔽。桃花满庭下,流水在户外”。可以看到,苏轼和诗与陶诗皆描写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或是虚构而来,或是梦中所见,不管是内容还是风貌上都十分相似。

其三,哲理诗。魏晋之际,玄风大炽,陶诗浸染颇深,常以玄言玄理入诗,如《归园田居》其四“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饮酒》其五“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等,玄思哲理在陶诗中俯拾皆是。而宋诗则好议论与说理,苏诗往往以理趣见长,故在探讨哲理时,二者情神皆似,《和陶形赠影》《和陶影答形》《和陶神释》三首是此类诗歌的代表作。陶渊明此三首诗以精神之自然任真来破除人的形体、身影之困惑,同时也寄寓了渊明对生死穷达的看法。其中,“形”羡慕天地山川之永恒、痛感人生无常,主张“得酒莫苟辞”,借酒解忧。“影”深感于“身没名亦尽”,而主张立善求名以期不朽。“神”则以“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的自然化迁之理破除前二者的困惑:酒能忘忧,亦能伤身;立善固然可以得到他人叹赏,可百年之后终将湮没无闻。因此主张委运自然,不以早终为苦,不以长寿为乐,不以名尽为忧,亦不以留有遗爱为期,即“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苏轼的三首和诗,同样以“形”“影”“神”三者之辩为内容,而进一步对陶意进行了解释与发挥。苏诗中“形”认为影因形而生,二者“相因以成兹”,主张“相应不少疑”,“影”认为形可灭而影不灭,“虽云附阴晴,了不受寒热”,主张“无心但因物”,而“神”则立于更高的境界,主张不要相信道家仙山或是佛家佛国,而是“甚欲从陶公,移家酒中住”,旨在于表明渊明的清淡顺命。苏轼的这三首和诗与陶诗,都是以理趣见长,以辨形、影、神为内容,情意一致,风貌相似。

除了以上三类题材的诗歌之外,当东坡与渊明所处的生活情境相似,或与当时的心理情境相近时,苏轼的和诗亦多会用陶韵且和陶意。

在《和陶贫士七首并引》中,陶渊明此组诗歌将其贫困之状、无依之感流诸笔端。第一首,渊明以孤云、飞鸟自托,总写生活情况,其心境是万族有托而我独无依靠的孤寂,其生活是由于“守故辙”即弃官躬耕,而遭遇“贫与饥”。第二首具体写自己贫困之状:

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倾壶绝余沥,窥灶不见烟。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见言。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

天气凄厉寒凉,而“我”只能抱紧粗麻短衣在冬日下取暖,南圃和北园的花木皆已凋零枯萎,甚至无酒和食物,虽多有诗书,也无心研读,因此萌生子路“君子亦有穷乎”之感慨,最后只能以古之贫士的固穷乐道来安慰自己。接下来的五首,则分别咏荣启期、原宪、黔娄、袁安、张仲蔚等安贫守贱者以自托。整组诗的出发点是,生活贫寒、以古之贫士贤达者自慰自托。苏轼与渊明可谓隔代知己,这组诗的诗序说:“余迁惠州一年,衣食渐窘,重九伊迩,樽俎萧然。乃和渊明《贫士》七篇”。可见,苏轼写这组诗时生活十分窘迫,重阳将近祭祀的器具食物却“萧然”。其五有“典衣作重阳”“无衣栗我肤,无酒嚬我颜”之贫困情状的描写。那么,苏轼作诗的旨意又是什么呢?前三首咏陶渊明,写“我欲作九泉,独与渊明归”,后四首写自己贫窘的生活状况和“贫居真可叹”的心境。从整体看,苏轼作这组诗时的生活情境和心理情境都与渊明有某些相似的地方,这也是他为什么会选择这组诗来表达此种感情之由,纪昀评价苏轼其五“置之《陶集》,几不可辨”[1]2139,可谓精当。

王文诰是如是评《和陶怨诗示庞鄧》:“此诗反复致意渊明,乃尽和其诗之本意也。”[1]2272苏轼和诗缘何尽和陶诗本意?这是因为苏轼与陶渊明皆不容于世俗,因而苏轼与陶诗有许多共鸣。渊明这首诗满纸怨言,叹天理难求、鬼神难侍,从结发、弱冠、至始室,生活都不如意,目前更是遭遇火灾、虫灾,“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可谓饥寒交加。“在已何怨天”,愤懑不平之气充溢其间。据王文诰《苏轼诗集》的编年,苏轼此首和诗作于绍圣丁丑十月,时苏轼谪居儋州,生活无依,其和诗就是在这种贫窘的情况下所发,与渊明有着共同的生活情境和相似的心理,故与陶有共鸣之处而尽和陶诗本意,“我昔堕轩冕,毫厘真市廛。困来卧重裀,忧愧自不眠。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与渊明的贫寒境遇可谓同出一辙。

简言之,苏轼和陶诗的内容十分丰富,题材也多样不一,但细细体味,不难发现当二人所写的内容、题材一致或相类,当生活情境相近的时候,苏轼和陶诗时会和陶本意,这类诗歌主要集中在思亲、赠别、社会理想、人格理想、哲理诗等题材上。

二 用陶韵而抒己怀

只用陶渊明的诗韵而自抒己怀,是苏轼和陶的第二类诗歌。苏轼和陶,有意仿效陶诗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和诗是借用陶韵来抒己怀,这在他的《答程全父推官》中表达很明白:“仆焚毁笔砚已五年,尚寄味学,随行有《陶渊明集》,陶写伊郁耳。”也就是王文诰所说的“公之和陶,但以陶自托耳”[1]2107。那么,苏轼会在哪些情况下不和陶意而另作新诗呢?这类诗歌主要集中在以下题材中。

其一,咏史诗。苏诗长于议论,常常不守常规、翻空出奇,《和陶咏二疏》《和陶咏三良》《和陶咏荆轲》三首颇具代表性。渊明这三首诗分别歌咏了古代的几位贤人,这也代表了历史上大多数人的看法。具体来看,《咏二疏》是对西汉之疏广和疏受的功成身退、知足不辱的赞赏。《咏三良》是针对秦国的三大夫即奄息、仲行、针虎三人殉葬之事而发,既有对其忠义的称赏,又有为三贤人之死而遗憾伤感之情。《咏荆轲》是有感于荆轲死知己而报强秦之事,有对荆轲为知己死的欣赏,也有对其功名不成的惋惜,处处流露出悲壮之慨。东坡这三首诗虽然同样是咏史,且同咏三人,但东坡对历史的看法已完全跳出陶渊明视域,而别有新义。《和陶咏二疏》没有像历来文人那样对二疏功成身退表示大加赞赏,只是认为二疏见微知著。如果说翻空出奇在《和陶咏二疏》这首诗中表现得不明显的话,那么《和陶咏三良》和《和陶咏荆轲》则是明显的翻案诗作。《和陶咏三良》中,东坡对三良殉葬报恩的行为不仅没有称赏,反而认为三良之死微不足道,即“忽作鸿毛遗”“三良死一言,所死良已微”,因此,对于报国与报君,苏轼认为应该像晏婴那样,要分清国君之死是为社稷死还是为私事而死,主张“君为社稷死,我则同其归”,不赞同三良的盲目殉葬,苏轼对历史的这一看法,无疑更符合实际。《和陶咏荆轲》一诗,苏轼认为荆轲是“狂生”,因而“不足说”,对秦国的看法更是高屋建瓴,认为秦国“灭身会有时,徐观可安行”,即使秦王死了,秦国也还在;秦之灭亡,是由于其积暴所致。苏轼对历史的看法有其独到见解,他并不是对古之仁人志士一味热情,而是冷静地思索历史发展的情况,从而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苏轼作翻案诗、好议论,与苏轼好“奇”以及宋人普遍的好议论有关,故在表达对历史的看法时,他往往不会和陶意,只是用陶韵而自作新诗。

其二,咏怀诗。且看《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并引》,渊明这组诗写归隐田园之后的种种生活情境,其中不乏农耕之乐。陶渊明“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将官场视为“樊笼”,弃官归隐则是“返自然”,对人生的看法是“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渊明深感天道无常、人生无常,认为应该顺时委运,任真自得,渊明在其他诗作里也有许多类似的表述,如“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等。而苏轼的这组和诗,正如王文诰所说“公但用其韵,以纪游白水山事”[1]2107,与陶渊明写田居之事毫不相关,不仅如此,苏轼的和诗所表达出的人生态度与渊明的委运顺化也不一样。且看第一首:

环州多白水,际海皆苍山。以彼无尽景,寓我有限年。东家著孔丘,西家著颜渊。市为不二价,农为不争田。周公与管蔡,恨不茅三间。我饱一饭足,薇蕨补食前。门生馈薪米,救我厨无烟。斗酒与只鸡,酣歌饯华颠。禽鱼岂知道,我适物自闲。悠悠未必尔,聊乐我所然。

苏轼此时已经谪居惠州,但是苏轼对此偏远之地却不乏喜爱之情,“我适物自闲”是苏轼人生态度的注脚,旷达自适是苏诗的特色。苏轼之所以追和陶渊明的诗,一是喜好其“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诗歌风格,二是有感于渊明“不肯为五斗米一束带见乡里小儿”的为人气节⑦。可见苏轼与陶渊明有许多共鸣之处,但在人生态度上,尤其在对死生穷达的看法上,苏轼与渊明有许多不尽一致的地方,故苏轼仅用陶韵,而自铸伟词,这组诗就是其表现之一。

苏轼的这类诗作很多,又如《和陶和胡西曹示顾贼曹》,渊明写“悠悠待秋稼”时的心情,表达“猖狂长独悲”之感,而苏轼的和诗则完全置陶不问,而是悼念亡妾朝云,对朝云“瘴雨吹蛮风,凋零岂容迟”的深深悲痛,“老人不解饮,短句余清悲”。又如《和陶止酒并引》,渊明《止酒》表达的是逍遥自闲、安贫固穷的情怀,正如胡仔评此诗所言:“余尝反复味之,然后知渊明之用意,非独止酒,而于此四者,故坐止于树荫之下,则广厦华居,吾何羡焉?步止于华门之里,则朝市声利,我何趋焉?好味止于园葵,则五鼎方丈,我何欲焉?大欢止于戏稚子,则燕歌赵舞,我何乐焉?在彼者难求,而在此者易为也。渊明固穷守道,安于丘园,畴肯以此易彼乎!”[2]19而东坡此诗则是一首赠别诗,是渡海前在雷州与弟弟苏辙将要分别时所作,除了惜别之意,也有戒酒的决心“从今东坡室,不立杜康祀”,不但题材不同,意味更是迥然有别。另外,苏轼《和陶饮酒二十首》《和陶拟古九首》《和陶读山海经十三首并引》《和陶己酉岁九月九日并引》《和陶九日闲居并引》等诗都是这类诗作,此不一一赘述。

三 改陶韵

苏轼的和陶诗,或是和陶意或是抒已怀,基本上都是次韵而作,苏轼的和诗也有少数几首改韵的。如《和陶饮酒二十首并序》其十五,陶诗是“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苏轼和诗为“于吾岂不多,何事复叹息”,改“惜”为“息”;又《和陶读山海经并引》其十一,陶诗“巨滑肆威暴,钦駓违帝旨”,苏诗为“郑君固多方,玄翁所亲指”,将韵脚“旨”改为“指”等。苏轼改韵是有意为之,还是为符合诗歌创作的实际情况而不得已为之?关于此问题,苏轼《和陶田舍始春怀古二首》其一有诗句“休闲等一味,妄想生愧靦”,其中自注云“渊明本用缅字,今聊取其同音字”,可见是为更符合实际创作而改韵的。南宋费衮也认为苏轼改韵不是才力不足,而是为了诗歌意蕴的完整而灵活创作的表现,其《梁溪漫志》卷七“作诗押韵”条对此有详细论述:

初不著意要寻好韵,而韵与意会,语皆浑成,此所以为好。若拘於用韵,必有牵强处,则害一篇之意,亦何足称?坡在岭外《和渊明怀古田舍》诗云:‘休闲等一味,妄想生愧靦。自注云:“渊明本用缅字,今聊取其同音字。”《和程正辅同游白水岩》诗云:“恣倾白蜜收五稜,细斸黄土栽三桠。”自注云:“来诗本用字,惠州无书,不见此字所出,故且从木奉和。”且东坡欲和此二韵,似亦不难矣,然才觉牵合,则宁舍之,不以是而坏此篇之全意也。后人不晓此理,才到和韵处,以不胜人为耻,必剧力冥搜,纵不可使,亦须强押,正如醉人语言,全无伦类,可以一笑也。[3]74

也有学者认为苏轼改韵是有深义的,如张宏生《苏东坡的和陶诗》认为苏轼改“惜”为“息”表现了苏轼的仕隐矛盾,认为苏轼在扬州创作《和陶饮酒二十首》时,用世之心依然十分强烈,“东坡的‘叹息’,实际上还是因仕与隐的矛盾而发,由于这种矛盾,使他的这二十首和陶诗在风格上呈现出一种闲适中带着豪放,恬淡中露出苦闷的色调”,而苏轼在惠州、儋州时期,用世之心则逐渐低落,“东坡此时和陶,不过是将陶诗当作一剂止痛药来医治自己的心病而已”“即在那特殊的环境、特殊的心情中透露出闲适中带着苍凉,恬淡中带着忧郁的风格”[4]。正所谓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张宏生此观点可作参考。

四 苏轼《和陶诗》在陶渊明接受史上的意义

历史对陶渊明的接受,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渐变过程。

南北朝时期,陶渊明文名不甚显达,他以隐士的身份及其高洁的志节被认可的。颜延之《陶徵士诔》是现存第一篇关于陶渊明的文献,颜即以陶为“徵士”“南岳之幽居者”,认为陶之志节“若乃巢高之抗行,夷皓之俊节”,对陶“弃官从好”“结志区外”的归隐行为颇为赞赏,但对陶之诗文则仅以“文取旨达”一笔带过[5]1-2。沈约《宋书》为陶作传,也仅列于《隐逸传》,虽引录了《五柳先生传》《归去来兮辞》《与子俨等疏》《命子》等诗文,但对此却未评一字,其《宋书·谢灵运传论》在论及刘宋文学时,也未提及陶渊明。在陶渊明的诗文接受方面,虽有鲍照《学陶彭泽体》、江淹《拟陶徵君田居》,但并未引起时人重视,刘勰《文心雕龙》对陶诗只字未提。较全面兼顾陶渊明人格与陶诗艺术的是钟嵘,其《诗品》既推崇陶的品格,“每观其文,想起人德”,又对陶诗的特点和艺术成就均有很高的评价,钟嵘认为陶诗“文体省净”“风华清靡”“古今隐逸诗人之宗”[6]260遂成定论,陶渊明的隐士身份、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隐逸人格,与其真率自然的诗格渐合为一。萧统加强了这种合一性,萧统搜集整理陶渊明的遗作,并结纂成《陶渊明集》,谓其德“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者乎”,其文章“不群,词采精拔;跌宕昭章,独起众类;抑扬爽朗,莫与之京”,故追慕其德、偏爱其文,“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很不同时”。自此后,陶渊明的诗文与隐逸品格合而为一,成为后人追慕的典范。

唐代陶渊明文名渐高,唐代对陶渊明的接受主要表现在对其诗歌艺术和诗学品格的吸收与推崇上,或化用陶句,或引用陶典,或模拟陶体。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更将陶渊明与谢灵运并称,“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陶渊明在文坛上的地位可见一斑。沈德潜评陶诗对唐代诗人的影响道:“陶诗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闲远,储太祝有其朴实,韦左司有其冲和,柳仪曹有其峻洁;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7]207足见唐人对陶诗浸染的程度之广之深。

“渊明文名,至宋而极”。[8]88宋代是陶渊明接受的高潮,陶渊明其人其诗皆成为典范,而苏轼无疑是推动这个高潮的人。苏轼追慕陶渊明品德,“如其为人,实有感焉”,对陶诗艺术成就推崇备至“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并大规模追和陶诗。苏轼之前虽多有拟陶、化陶之作,但和陶诗却不多见,仅有晚唐唐彦谦《和陶渊明贫士诗七首》,而苏轼几乎一一追和陶诗,这在陶渊明的接受史上乃至整个文学史上都是罕见的现象。经由苏轼和陶,其门人及时人多有仿效,苏辙、陈师道、晁补之、张耒、苏过、王质、陈造、朱熹等皆有和陶之作,和陶、拟陶,俨然成为一种风气,且绵延至元明清而不绝,元刘因、方回,明戴良,清舒梦兰等皆有较多和陶诗传世,而苏轼无疑是开此风气之先的人物。

注释:

①见苏轼《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并引》序。本文所有苏诗、诗序、自注皆引自王文诰《苏轼诗集》第六册及第七册,不一一出注。

②见苏辙《东坡先生和陶渊明诗引》,转引自王文诰《苏诗诗集》卷三十五,1882页。

③苏轼之前是否有追和古人之作、苏轼是否为和陶的第一人,学界对此尚无定论,但多认为唐彦谦已有和陶之作,姑且从之。

④关于苏轼和陶诗的篇数,历来争议不断。袁行霈主109首,朱靖华主124首,萧庆伟主134首等。

⑤本文所用陶渊明诗文皆引自逯钦立《陶渊明集》,不一一出注。

⑥徵士,即被征为官而不就,按张铣《文选·颜延之〈陶征士诔〉》题注:“陶潜隐居,有诏礼征为著作郎,不就,故谓征士。”幽居,即隐居,按《礼记·儒行》:“儒有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幽居而不淫,上通而不困。”孔颖达疏:“幽居,谓未仕独处也。”

⑦见《梁昭明太子文集》卷四,《四部丛刊》本。

参考文献:

[1] 王文诰,孔凡礼.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3] 费衮.梁溪漫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4] 张宏生.苏东坡的和陶诗[J].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84(1):52-55.

[5] 转引自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史教研室.陶渊明资料汇编[C].北京:中华书局,1962.

[6] 钟嵘,曹旭.诗品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7] 沈德潜,霍松林.说诗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8] 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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