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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籍及其《咏怀诗》艺术生命的流传

2014-03-11娟,旷

阴山学刊 2014年2期
关键词:阮籍陶渊明痛苦

郁 慧 娟,旷 明 军

(1.包头师范学院 文学院,内蒙古 包头 014030;2.东莞欧盛木业有限公司,广东 东莞 523991)

阮籍及《咏怀诗》艺术生命的流传

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的文人生前荣耀,身后寂寞,有的文人是生前不为人所知,逝后却备受推崇,但也有少数文人无论在其平生或后世都享有极高的荣誉,阮籍就是这少数文人中的一位。

阮籍是魏晋文学的重要代表,阮籍研究也一直是魏晋文学研究的重点。对阮籍的研究,总体来看主要集中在生平事迹的考究,人格特征和思想的研究三个方面上。尽管在这三个方面的研究学术界仍然存在着“争鸣”,却已经取得了重要的成果。但与此同时,更应该看到,相对于其他重要的作家作品,如诗骚、李杜、苏黄等而言,阮籍的研究又是远远不够的,这说明阮籍的价值还没有完全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事实上,阮籍应该是整个魏晋时期思想、哲学、文学等领域中最具典型性和最有价值的代表。

阮籍在文学上最重要的作品是《咏怀诗》,它充分地表露了阮籍的整个心灵世界。前人的研究多从阮籍身上和《咏怀诗》中开掘出重重无尽的痛苦。其实阮籍痛苦的灵魂中始终闪烁着可贵的精神光芒,而这才是阮籍及《咏怀诗》的真正价值之所在。《阮籍及其〈咏怀诗〉艺术生命的本质及影响》(详见《阴山学刊》2014年第1期)一文,对阮籍的内心世界做了深入的开掘,其生命样态和精神实质从悲情中的济世品质、绝望中的反抗精神、至性的生命深情三方面作了系统的归纳。

如何公正地评定阮籍这三方面的价值,可以从影响上来看。这种影响可以通过后世对阮籍及《咏怀诗》的接受与内化来证实。当然,这种价值的影响并非静止不变,而是在价值的传承中又不断地生成与发展。由于阮籍及《咏怀诗》的影响是一个长期的流变过程,它正有如一个生命体的生成与成长,故本文试图把阮籍及《咏怀诗》价值的影响看成一个艺术生命的过程,同时也借以表达阮籍及《咏怀诗》生生不息的思想价值。“其人虽已殁,千载有余情”(陶潜《咏荆轲》),阮籍及《咏怀诗》的艺术生命在其逝后的千百年中对后人一直产生着全面而深远的影响。

象征主义文学观认为:“人的生命是灵与肉的统一,是自由意识与自然规定性的统一。人的灵魂永远追求自由的超越,而肉体则只服从自然的规定性,所以每个具有自由意识的人都体验到巨大的痛苦。”[1](P264)就阮籍作为艺术生命的本体而言,在其对于生命本体的深情眷恋居于主导地位的灵魂中隐埋着儒家济世的苦心,并激烈地涌动着对于黑暗现实的反抗情绪。阮籍本身所追求自由意识超越的灵魂于其具有自然规定性的肉体原本就有着痛苦的冲突,而在阮籍灵魂的内部,对于社会的济怀和现实的反抗之心与对生命的深情眷顾又存在着另一层更为激烈的冲突。前一种冲突带给人的是人之生存的痛苦,这样一种痛苦是可以通过某种选择来解脱的,如庄子,不关心现实与人生理想的追求,只专注于自身生命本体的自由存在,通过“心斋”、“坐忘”、“养生”等方式最终达到一种与天地并生,与万物合一的逍遥游的境界,以此实现了对这种痛苦的挣脱与超越;或者如屈原,以一种九死不悔上下求索的姿态,把对祖国和民众的深切关怀作为自己的人生理想,完全忘乎自身,一往情深地追求,直至往而不返,最终以怀沙自沉来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达到其生存痛苦的解脱。然而,阮籍却无法选择其中任何一种方式,因为他还存在着后一种在灵魂上的激烈冲突,而且这一层冲突中对于生命的深情眷顾又依附在其肉体不可超越的自然规定性上。这样,阮籍更加失去了任何得以解脱的可能性,阮籍只有存在,只有忍受着无法摆脱的痛苦而存在。而阮籍的生存意志又格外的清醒,对于心灵自由向往的意志也是格外的强烈,这一切更加剧着阮籍的痛苦。可以说,阮籍对于人生痛苦的体验是空前的,而正始时代的黑暗与恐怖又是中国历史上仅有的,如此一来,阮籍就成了中国文学史中最黑暗时期的最痛苦者。同时,阮籍的这样一种痛苦的生命体验也就具有了极大的典型性和象征意味。象征主义文学观还认为:“痛苦是诗歌的源泉”[1](P265)。阮籍的《咏怀诗》便是其痛苦心灵绽开的苦涩而美丽的花朵。可以说,在中国文学史中阮籍对于内心痛苦的体验与挣扎是最为深刻的,《咏怀诗》中的艺术世界亦是中国文学史中最为阴冷绝望的。所以,在后世文学中文人们一旦遭遇到心灵的痛苦便很容易地就会向象征着痛苦绝望之灵魂的阮籍及其灵魂所凝成的《咏怀诗》寻求心灵的慰藉和止泊之所。

在中国文学史上对于一个文人的评价往往如同潮涨潮落,难成定论,然而对于阮籍,千百年来众多的文人与批评家无不备加推崇。如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黄初以后,惟阮籍《咏怀》之作,极为高古,有建安风骨。”[2](P155)明代李梦阳在《刻阮嗣宗诗序》中称:“予观魏诗,嗣宗冠焉。”[3](P181)清人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中评论道:“阮公《咏怀》,神至之笔。观其抒写,直取自然,初非琢磨之劳,吐以匠心之感。”[3](P312)王夫之更誉之为“旷代绝作”[4](P677)。这体现了阮籍的生命体验有着超越时空的永恒生命力,而且渗进了后世文人的灵魂,千载下依然能得到文人们的心理认同,并激发出他们的共鸣,其生命所凝成的《咏怀诗》也便具有了得以千古流传的生命力和为后世文人及批评家效仿和批评的价值。可以说,阮籍及《咏怀诗》在中国文学史上已经被作为一种文学语码写进了中国文人的灵魂,写进了数千年的中国文学史中。以下,我们以一些典型的作家及其作品来确证阮籍及《咏怀诗》的这种艺术生命之存在及其影响和流变。

陶渊明对阮籍及《咏怀诗》的全面接受

陶渊明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几个诗人之一,他以平淡而真实的田园人生和豪华落尽真醇逼现的自然诗风在中国文学史上独树一帜。陶渊明的平淡人生和自然诗风固然与其个人性情和人生际遇关系密切,但同时与他转益多师亦有很大关系,而这其中,阮籍对他的影响可以说是十分全面的。

在世人眼中,陶渊明的确是一位风姿潇洒的,怡然自得的隐逸诗人,钟嵘在《诗品》中称其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5](P13)。然而我们知道,隐者多是带气负性之人,故而,当我们透过陶渊明表层的宁静便会发现其心灵中涌动着难以平息的波潮,并可以从这一层波潮中发现属于阮籍的那一朵朵夹杂着人生伤痛和生命真爱的浪花。可以说,陶渊明对阮籍及《咏怀诗》的接受是潜在的,更是全面的。

陶渊明生活在一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6](P145)的时代。其生活的大半生中先是经历了王恭、孙恩之乱,继而桓玄、刘裕之哄,最后刘裕篡晋,兵戈扰攘,几无宁日。这样的社会现实与阮籍之所处极为相似。陶渊明对于社会的混乱,宦场的黑暗和政治的险诈看得很清楚,可他本质上是一介书生,对这一切既无力改变又无法适从,便只好隐居起来。这里须要指出的是,阮籍是不具备陶渊明一样隐居起来的可能性。前面提过阮籍出身名望之族,其父与曹魏皇室关系甚密,交情甚厚,而阮籍本人又是当时极有声望的名士,这一切将其推向了凶险的政治斗争的漩涡,阮籍深悟老庄玄学,也懂得一进一退之道,对黑暗的世俗自然是可以超脱的,然而,纵然阮籍有出世之心,可是政治斗争的双方,特别是司马氏集团总是极力拉拢,阮籍可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有嗜酒佯狂,忍辱含垢地隐于朝廷。而陶渊明就不同了。其是否陶侃的后人姑且不论,即便是也已是家道中落,与朝廷的关系十分疏远,在陶渊明的诸如《命子》、《赠长沙公》等一些诗中表现其对于门第的自豪,其实也只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况且,陶渊明本人在当时也没有什么名气,只是与一些主簿、参军之类的掾属佐僚及一些文人僧侣有些交往,其诗文在当时更被视为不入流。这一切使得陶渊明可以避开世俗的纷扰,隐居田园,故而门庭清静,用他的话说是“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归园田居》),“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饮酒二十首》)。[6](P89)

陶渊明是隐居起来了,但他对社会的关怀和对现实的反抗同阮籍却是一致的。就陶渊明本人而言,隐居本身就是对现实社会的断然决绝。“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7](P3068)表现了他对于宦场的极端鄙视,在隐居之后又作《桃花源记》,通过虚构一个理想中的世界来强烈反衬现实的黑暗,“桃花源”的美好境界对世人的强烈吸引暗含着陶渊明对现实世界的激烈抗拒。对比阮籍对于当时世俗的激愤,阮籍终究是不敢言,内心的愤慨通过作《大人先生传》和虚构一系列神仙境界来抒遣。此二人在内心同样隐忍着对现实的反抗。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说:“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这样看来,可见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漠。”[8](P71)此说甚是确切,其《述酒》一诗云:

电影里面的宫宝森字羽田,正好合了宫宝田的名字,以至于很多人认为宫宝森的形象是以宫宝田为主,但实际上,宫宝森真正称得上宗师的那部分形象,基本上全都来源于李存义,而宫宝田,只是提供了姓名和家庭住址而已。

重离照南陆,鸣鸟声相闻。秋草虽未黄,融风久已分。 素砾皛修渚,南岳无余云。豫章抚高门,重华固灵坟。 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神州献嘉粟,西灵为我驯。 诸梁董师旅,芊胜丧其声。山阳归下国,成名犹不勤。 卜生善斯牧,安乐不为君。平生去旧京,峡中纳遗熏。 双陵甫云育,三趾显奇文。王子爱清吹,日中翔河汾。 朱公练九齿,闲居离世纷。峨峨西岭内,偃息常所亲。 天容自永固,彭殇非等伦。

对于此诗的解读逯钦立先生在《陶渊明集》中引汤注曰:“晋元熙二年六月,刘裕废晋恭帝为零陵王,改年号为永初。次年,以毒酒一甖授张伟,使鸩王;伟自饮而卒。继而又令兵人逾垣进药,王不肯饮,遂掩留杀之。诗以《述酒》为题,即记此事。”[6](P102)陶渊明对于现实黑暗的激愤之情是十分强烈的,而世事的艰险又不容他畅意直言,陶渊明愤慨难平,故只好借用隐曲之词来表达。无独有偶,这样一种对现实的激愤而又难以言说的痛苦在阮籍《咏怀诗》中亦有极为相似的表现。如《咏怀诗》(其十六):

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 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 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羁旅无俦匹,俯仰怀哀伤。 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

同样的,此诗记录一段司马氏阴谋篡政的血腥历史,并且亦以一种隐晦的笔法表现着诗人对现实的激烈愤慨,可以说,此二人如出一辙。

陶渊明在心灵的深处有着同阮籍一样的孤独和绝望。陶渊明在《饮酒二十首·序》中曰:“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陶渊明常将刻骨的孤独伤痛和在酒中一齐饮下,其中有“欲言无与和,挥杯劝孤影”的心灵寂寞;有“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的命途焦虑;有“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的生命忧患;有“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的人世悲慨……陶渊明饮酒之多,可多是浇愁之酒,可谓酒千钟,愁难绝。同时,陶渊明很多诗亦给我们展现出一个灰暗而绝望的世界,如《饮酒》(其四):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 历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 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此诗中徘徊无定,声声悲切的失群之孤鸟,显然是作者的化身,而诗中以“日暮”、“夜夜”、“孤生松”、“劲风”等意象共同营造了一个灰暗的世界。将“孤鸟”置于此境充分地表露了诗人孤苦无助与绝望的心境。这样一种内心世界的表露与阮籍在《咏怀诗》中的抒写非常吻合,如其“孤鸟”、“离兽”、“玄鹤”、“鹈鴃”、“孤鸿”、“朔风”、“阴气”、“寒风”、“日暮”、“颓日”、“丘墓”等意象,展示的是一幅幅荒凉之景,抒发的是诗人绝望之情。这说明在内心对现实世界孤苦绝望的情感体验上,陶渊明与阮籍是一致的。

对于生命的深情眷顾,陶渊明较之阮籍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他的眼中,自然界的景物都具有一份生命的真实感动。如在其著名的《归去来兮辞》中“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自然中的山水、草木、云鸟等都是一个个有情感的生命体。又如其《归园田居》中“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是挣脱生命束缚的强烈欲望和个体对生命归属的真实渴求。陶渊明的生命情感是真挚而热烈的,他不仅珍爱自然,而且真实地关爱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如对村夫“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二首》),对友人“托有经过使,念来存故人”(《与殷晋安别》),对亲人“夙兴夜寐,愿尔斯才”(《命子》),“情恻恻以摧心,泪愍愍而盈眼”(《祭从弟敬远文》)。陶渊明在《神释》篇中有言曰“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又在《挽歌诗》中曰“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后人读到此便多以为陶渊明对于生命的看法是通透的,达观的,不惧怕生命的逝去。其实不然,陶渊明对于生命的逝去愈是表现出达观,其内心对于生命愈是眷恋。他是在深知生命的逝去是“贤达无奈何”之后的故作旷达。如其《悲从弟仲德》:

衔哀过旧宅,悲泪应心零。借问为谁悲?怀人在九冥。 礼服名群从,恩爱若同生。门前执手时,何意尔先倾! 在数竟不免,为山不为成。慈母沈哀疚,二胤才数龄。 双位委空馆,朝夕无哭声。流尘集虚坐,宿草旅前庭。 阶除旷游迹,园林独余情。翳然乘化去,终天不复形。 迟迟将回步,恻恻悲襟盈。

此诗情感之悲切,使人动容。在短短的一节中,陶渊明对于从弟之逝,一开始就以“哀”着笔,并连用两个“悲”字,在最后又以“悲”收尾。陶渊明明知道生命的逝去是在所难免之事,其内心依然对于生命形体的不再悲恸难忍。同时,陶渊明对于生命的眷恋还表现在对于时光流逝的惧怕。如: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杂诗》)

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同上)

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拟古》)

岁月老去,繁花凋零,陶渊明于此心怀恐惧,这说明其对人世的留恋和对生命的眷顾是强烈的。

当我们深入到陶渊明的心灵深处时,我们会发现陶渊明对于黑暗现实的反抗心理,对于孤独绝望的情感体验,对于个体生命的深情眷顾都与阮籍有着惊人的相似。只是他们一隐居,一浮世,表现为生存方式及生存方式所引起的诗歌风格的差异罢了。可以说,陶渊明就是一个隐居了的阮籍。陶渊明对阮籍的接受,后人多有评述,其中近人弗况曰“观其《饮酒》、《归园田居》、《拟古》、《咏贫士》等首,则其寄托之遥深,胸襟之博大,实有异乎流俗,而深入圣域,与嗣宗异曲同工,皆为登峰造极之五言。”(见弗况《与友人论五言古诗书》,转引自董继兵.阮籍诗歌接受史[D].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2006.)确然。由于相似的生命情感意志,陶渊明对阮籍的接受是深入内心和全面的,这亦使得阮籍在逝后数百年依然振荡着生命的遗响。

[1]钱中文.钱中文文集[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

[2]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3]高晨阳.阮籍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

[4](明)王夫之著.船山全书[A].卷十四古诗评选[M].长沙:岳麓书社,1988.

[5](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0.

[6]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7](清)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卷三)[C].北京:中华书局,1995.

[8]鲁迅.汉文学史纲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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