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模经济、交易成本与中国古代的统一分裂
2014-03-09俞炜华董新兴
俞炜华 董新兴 柳 春
规模经济、交易成本与中国古代的统一分裂
俞炜华 董新兴 柳 春
从大国规模经济与组织国家交易成本之间权衡的角度分析中国古代统一与分裂的动机。研究发现:特殊的气候和地理条件所产生的对治水、抵御风险和防止游牧民族入侵等公共品需求,凸显了大国的规模经济;春秋战国和秦汉时期,以郡县制和官僚制为代表的中央集权制的确立以及维护中央集权措施的实行,有效地降低了国家组织和管理的成本,使统一成为历史发展的趋势。官僚体系膨胀、人地比的变化以及气候变迁等因素改变了组织国家的交易成本,造成了中国古代统一与分裂的周期性循环。
统一; 分裂; 大国规模经济; 交易成本
一、引言
历史的一个从未间断的过程”(葛剑雄,2007)*葛剑雄:《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增订版)》,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93页。。中国的历史现象异常丰富。在这些现象中,有不少与西方历史中的统一与分裂相类似,可以在现有理论的框架内得到合理解释,但也有不少现象在现有理论中并无涉及,或无法应用现有理论得到合理的解释。加上中国具有良好的文献保存传统,历史资料异常丰富,使得古代中国成为国家规模理论的良好研究题材,也可为国家规模理论的发展提供良好的土壤。
本文试图从统一的成本与收益入手,结合经济学、历史学现有研究,分析中国历史上国家统一与分裂的原因和动力。本文认为,中国古代的统一与分裂同样取决于大国规模经济和交易成本之间的权衡。由特殊的气候和地理条件所产生的对治水、抵御风险和防止游牧民族入侵等公共品需求,凸显了大国的规模经济。春秋战国时期产生的以官僚制和郡县制为核心的中央集权制度和秦汉时期所实行的一系列维护中央集权的措施,有效地降低了组织国家的交易成本。两者的共同作用使秦汉之后统一成为历史发展的主流。国家组织和管理成本的变化是造成中国统一与分裂循环最重要因素。官僚体系膨胀及人地比的降低对统一王朝的财政造成巨大的压力,可能引起分裂局面的出现。而气候变迁则在改变人地比的同时,也造成游牧民族入侵频率和强度的变化,成为影响统一和分裂的重要因素。
本文的主要结构安排如下:第一节引出本文需要研究的议题;第二节从规模经济的角度分析中国为什么会在历史早期就成为中央集权的统一国家;第三节从统治成本的降低角度说明为什么秦汉时会出现统一,并说明秦汉时期一系列为巩固中央集权大一统国家所实行的政策对后世统一成为历史发展主流的影响;第四节分析中国古代出现统一与分裂(治乱)循环的原因;第五节在总结全文的基础上,提出后续研究建议。
二、中国统一之规模经济基础
孟子在回答梁惠王“天下恶乎定”时,给予的回答是“定于一”*王刚译注:《孟子译注》,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第5页。。天下定于一的思想也不仅仅为儒家所独有,诸子百家均有建立大一统的国家政权的理想,只是统一的方式和主张的政治体制不同*梁启超这样写道:“孟子谓天下恶乎定,定于一。其余先秦诸子,如墨翟、宋牼、老聃、关尹之流,虽其哲理各自不同,至言及政术则莫不统一诸国为第一要义。”梁启超:《新民说》,沈阳:辽宁出版社,1994年,第29页。。为什么早在在春秋战国时期,就会形成大一统的思潮,并在秦汉实现大一统后,统一始终成为历史发展的潮流?本部分将从统一收益的角度对这个问题进行论述。
经济学认为,统一的收益为大国的规模经济,即随着规模的扩大,统治单位领土的成本下降。就古代中国而言,尽管政策的协调与管理、本土市场规模等公共品的规模经济在促进统一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但因特殊的地理和气候条件,使得大国风险承担能力和国防规模经济的作用得以凸显。
(一)治水和抵御风险
为什么对于中国而言,“无曲防,无遏籴”会如此重要呢?
(二)抵御游牧民族
“中华民族的历史,既是一部治水的历史,同时也是一部抗击北方游牧民族骚扰的历史”(杨松华,2004)*杨松华:《大一统制度与中国兴衰》,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年,第10页。。内部治水和外部防御游牧民族入侵的压力促使大国规模经济凸显,黄仁宇(1997)所谓“中国在公元之前统一,而且自嬴秦之后,以统一为正轨,实有天候和地理的力量支撑着”*[美]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就说明了这一点。
三、中国统一之管理成本基础
(一)中央集权制
在春秋战国时期,各国在长时间的对峙和战争中,为在竞争中获得相对优势,纷纷进行制度创新,最终的结果是“摧毁封建的、分割的权威,通过暴力手段的垄断化、税收全国化和行政机构的官僚化来创造一个中央集权化的、理性化的权威”(许田波,2009)*[美]许田波:《战争与国家形成:春秋战国与近代早期欧洲之比较》,第29页。。其中,最主要的制度创新是郡县行政体制和以科层为核心有效率的官僚制度。
在封建时期,国家规模的扩大会导致国家内部组织成本的急剧上升,从而抵消国家规模增加的收益。赵鼎新(2006)发现,“在发生了封建危机的国家中,一般来说,国家越大,危机的规模就可能越大。原因很简单,封建贵族的领土与势力也可能越大。此外,国土越大,能争夺的剩余土地也越多,封建贵族的野心也可能随之增大”*[美]赵鼎新:《东周战争与儒法国家的诞生》,第80页。,“三家分晋”就是其中的突出表现。“封建者,统一之反也。封建之制废,则统一之业成矣”(吕思勉,2009)*吕思勉:《中国制度史》,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第249页。。郡县制作为对封建世袭制的否定,有效地解决了组织内部因封建治理所导致的高成本问题,降低了国家规模扩张的成本。对于郡县制的意义,王夫之(2013)在《读通鉴论·秦始皇》中说:“郡县之制,垂二千年而弗能改矣,合古今上下皆安之,势之所趋,岂非理而能然哉”*王夫之:《读通鉴论·秦始皇》,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页。。
郡县制能够推行,又与官僚制度相联系。基于战争等竞争的压力,从战国初期开始,各国普遍任用法家进行变法,变法的首要和核心内容就是“建立中央集权的科层制国家,并采取择优录用的方法来选择科层制内的官员”(赵鼎新,2006)*[美]赵鼎新:《东周战争与儒法国家的诞生》,第111页。。而“中央集权制的诞生标志着国家历史上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转折点,因为它有助于减少行政成本、强制征税和征兵、强化对民众的监督和防止民众的反抗”(许田波,2009)*[美]许田波:《战争与国家形成:春秋战国与近代早期欧洲之比较》,第33页。。这一切均意味着制约国家规模扩大的内部组织成本的降低。
因此,“官僚制和郡县制并非大一统的产物,相反,它们恰恰是大一统得以构建起来的支撑性制度”(方卿,2005)*方卿:《专制与秩序——大一统国家形成研究》,第76页。,其基础就是这两者均能降低组织内部的交易成本。
(二)“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兼并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方勇、李波译注:《荀子》,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48页。。在秦汉时期形成统一国家后,为维持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局面,采取了“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为代表的一系列制度安排,这些制度安排的实施进一步降低了组织国家的成本。秦汉后各王朝基本继承和改进了秦汉时期有利于大一统中央集权的制度,从而形成“我国则秦汉以降,以统一为常轨,而分裂为变态”(梁启超,1996)*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200页。的局面。
具体而言,在秦统一之初就注重“行同伦”,即在焚书、统一律法和以吏为师的同时,还注重全国社会风俗之整合,如在各地的刻石上,刻载着秦始皇“尚孝重农”、“忧恤黔首”、“严男女淫佚之防”等内容*司马迁:《史记》,第167、176页。。尽管在秦因暴而失天下之后,法家思想被后续王朝所扬弃,但在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主张和维护大一统并更适合统治的儒家思想成为主流的意识形态,并以此为基础形成了中国人共同的行为准则和思想,实现了“率土之滨,万里同风;国域之内,万民同俗”(赵鼎新,2006)*[美]赵鼎新:《东周战争与儒法国家的诞生》,第8页。,在减少“偏好差异”的同时,有效地降低了国家组织的内部交易和管理成本。
秦统一后实行的“统一度量衡”和“车同轨”措施则降低了各地区贸易往来的成本,为形成统一的市场提供了条件。“在这么大的空间上,建立一个统一性的政府,其本身就具有明显的规模经济,再佐以统一的度量衡、法令规则、文字与器械制式,以及水路交通路线之开辟,关卡之开放,使交易成本大为降低,为经济活动提供广泛的外部经济”(侯家驹,2008)*侯家驹:《中国经济史》,第162页。。不仅如此,这些政策还有利于提高国家组织的行政效率和各地区之间的文化交流,促进统一文化的形成,降低国家组织内部的管理成本。
“世界上的人多着呢!为什么有些人能合组一个国家,有些人却要分成两国呢?这个原因,最重要的是,就是民族的异同。而民族的根底,则为文化”(吕思勉,2011)*吕思勉:《中国通史》,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332页。。随着秦汉时期一系列政治、经济和文化整合措施的实施,统一的汉民族开始形成,从而为中国的大一统提供了坚实的民族和文化基础,制约国家规模扩张的异质偏好成本也得以降低。
因此,秦汉时期大一统国家能够出现的原因在于由列国竞争所导致的制度创新使得组织国家的成本得以大幅度降低;秦汉时一系列维持大一统的政策措施也进一步降低了国家内部的管理成本,促使汉民族的形成。在此后,大一统的成本和收益的天平已经偏向收益,即钱穆(2004)所谓的“可见一统之局已成,纵使一时崩坏,其势不能仍归于分裂”*钱穆:《秦汉史》,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37页。。
四、财政与统一分裂循环
“秦汉之后,中国历史一直在王朝兴衰和国家统一、分裂的循环往复中向前”(郭艳茹,2008)*郭艳茹:《经济史中的国家组织结构变迁:以明清王朝为例》,第40页。。尽管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统一成为中国历史发展的主流,但分裂仍不时出现,甚至在秦汉和隋唐两个大一统间存在三百多年的魏晋南北朝大分裂时期。为什么在大一统国家会出现“一时崩坏”的现象?为什么“其势不能仍归于分裂”,即分裂不能成为常态?
分裂在于中央集权之瓦解。然中央集权之瓦解并不必然导致分裂局面之出现,可能新的王朝迅速会替代旧的王朝重新形成新的中央集权的统一国家,但如果这个过程延续时间过长,则会出现多个政权并列,即分裂局面出现。因此,分裂与朝代更迭出现的原因基本相同。
大一统的利润来自于其收益与成本之差。即使大一统的收益不变,组织统一国家的成本上升,也可能导致维持大一统成为得不偿失的行为。而长久的统一状态可能会造成国家组织成本的上升。
国家的组织和管理成本上升的第二个重要原因是人地比的变化。侯家驹(2008)认为:“中国两千年来都处于这种治乱循环,其关键因子主要是人地比例”*侯家驹:《中国经济史》,第38页。。
为说明人地比治乱循环(统一与分裂)的影响,我们可以构建经济模型逻辑推理如下。假设民众有三种选择,即从事农业生产并缴税、受雇于政府充当士兵和从事非生产的暴力活动。政府的收入来自于民众的缴税,支出为雇佣士兵防止民众反抗。民众和政府的目标函数均为收益最大化。在此假设下,我们可以分析人地比对中央权力瓦解的影响。
对在技术进步缓慢的古代社会,人地比决定着人均产出。在经过战乱的王朝初期,人口损失严重,地广人稀,劳动力的边际产量较大,劳动力从事强盗抢劫和起义等非生产性的暴力行为的成本亦较大,从事这些行为的人也较少,政府只需要雇佣少量的士兵防止人民从事非生产性暴力行为,军事支出对财政的影响也较少,对民众的税收也较少,大治的局面就会出现,如汉初的文景之治,唐初的贞观之治等。随着时间的推移,人口数量增加,人地比减小,劳动力的边际产量减少,即从事非生产性暴力行为的成本降低,从事暴力行为的民众增加,政府不得不雇佣更多士兵防止暴力行为的发生,也就不得不增加对从事生产民众的税收,民众从事生产的收益进一步降低,更多的人转而从事非生产的暴力活动,从而进一步增加政府的财政压力。由此累积,就会出现中央集权政府的财政破产,王朝循环或分裂的局面由此产生。在经过战争的动荡后,人口减少,人地比增加,新的循环又开始。
值得注意的是,气候变迁在影响人地比的同时也影响着中央集权的财政状况进而影响王朝循环和统一与分裂。
“在古代中国,保护的规模效益、协作治水、抵御风险、协调外部性以及对统一市场的需求,极大地提高了国家统一的收益,促使分裂的小国重新走向统一”(郭艳茹,2008)*郭艳茹:《经济史中的国家组织结构变迁:以明清王朝为例》,第43页。。而这个过程要实现,有赖于组织国家成本的重新降低。
五、结论
“大一统制度,作为中国古代制度选择上的均衡解和无数人的目标集合,具有其深刻的社会历史根源和逻辑基础”(杨松华,2004)*杨松华:《大一统制度与中国兴衰》,第28页。。本文在借鉴国家规模经济理论的基础上,应用成本收益分析说明:大国的规模经济与国家内部组织的低成本是构成中国古代统一成为历史潮流的最重要原因;长期统一局面所产生的国家组织内部管理成本的增加会导致分裂局面的出现;随着组织成本的下降,大一统局面会重新出现。
[责任编辑:邵世友]
Econmies of Scale, Transaction Cost and Unification and Separation in Ancient China
YU Wei-hua DONG Xin-xing LIU Chun
(Jinhe Center For Economic Research, Xi’an Jiaotong University, Xi’an 710049, P.R.China;School of Economics and Finance, Xi’an Jiaotong University, Xi’an 710049, P.R.China )
Analyzing the motive of the unification and separation in ancient China in terms of the trade-off between economies of scale and transaction costs. The study shows that the demand for public goods such as flood control, withstanding risk and preventing invasion of the nomad people generated by special climate as well as geographical condition highlighted the economies of scale of great power. During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and Qin and Han Dynasties, the establishment and maintenance of the centralized system represented by system of prefectures and counties and bureaucracy effectively reduced the administrative and organizational costs. As a result, unification became a trend. The expansion of bureaucratic system, climate changes as well as decreasing ratio between land and population influenced nation’s transaction cost and thus led to the dynastic cycle in ancient China.
unification; separation; economies of scale of great power; transaction cost
2013-10-24
国家社科基金“中国古代游牧农耕分界线的经济分析”(项目编号 10XJL003);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中国古代朝代更迭的经济分析”(项目编号 sk2011028)。
俞炜华,西安交通大学金禾经济研究中心副教授,经济学博士(西安710049);董新兴,西安交通大学经济与金融学院博士研究生(西安 710061);柳春,西安交通大学金禾经济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西安7100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