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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转换与视野转向:抗战时期庞薰琹在西南地区的艺术构建

2014-03-06

关键词:艺术设计

黄 晨

(四川大学艺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庞薰琹被誉为“中国前卫艺术之父”,他为中国现代艺术史和现代设计教育开创了新气象与新潮流。以往学术界对其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绘画艺术和建国后工艺美术教育上,但对于抗战时期庞薰琹在西南地区研究领域和艺术风格的转变,至今仍然缺乏深入系统研究。

一、对传统装饰纹样与民间艺术的探索

随着决澜社的解散和抗日战争的爆发,1938年庞薰琹来到了位于西南边陲的云南昆明。正是在西南地区的8年,庞薰琹的艺术思想和创作风格在特定的大时代背景与使命感的驱使下发生了重大的转变。

在到昆明初期,庞薰琹回想自己的生活经历与抗战时局,创作了一幅壁画稿《路》,画中表现了一位工友一手握拳,一手揪住一个身着军服佩戴四星肩章、人脸猪耳的人物。其背景画面是黑雾迷空下,似有一条路蜿蜒伸向远方,路的后面是一把竖着的斧头和镰刀,发出万丈光芒。①庞涛:《庞薰琹学术座谈会》,庞薰琹美术馆编:《庞薰琹研究文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775页。整个构图选用隐喻的手法,并在处理方式上运用了简化的形体描绘,大面积的平涂与多维空间的营造,将装饰性与写实相结合,描绘了人民受到压迫后,奋起反抗侵略与腐朽的政府统治,最终取得胜利的主题。它与庞薰琹在决澜社时期创作的《地之子》、《三个女性》、《人生哑谜》等反映当时社会现实、抨击时弊的作品有着前后相符的创作动机。但是,随着抗战的扩大,国难当头,人们展开了救国图存的活动,使他对当时的社会现实和艺术有了深入的认识和体会,逐步意识到“搞绘画只顾到表现个性,没有什么意思;做一个艺术家是应该有个性,但是表现个性不是目的,不是为了表现个性而表现个性,还应与时代结合起来,与民族兴亡结合起来。”②庞薰琹:《第一次广告画展》,《庞薰琹文选》,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479页。这句话道出了庞薰琹作为一位艺术家在民族危亡时期艺术思想开始产生了变化——艺术不能脱离国家民族而独立存在。

这一时期,庞薰琹还得到考古学家陈梦家、杨振声以及史学家沈从文等人帮助,从这些学者那借阅了不少关于中国古代文化的书籍。书籍中造型生动、品种繁多的古代装饰纹样深深吸引了庞薰琹,他一边读书一边临摹,在此基础上融会贯通,以现代设计意识和灵敏的色觉感受整理绘制了《中国图案集》四册。庞薰琹曾说:“这些图案作品,例如女蜗图、牵羊图、朱雀图、宴乐图、射弋图、投意图、击鼓图等,都以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为创作题材,通过变形、设色、细勾、细描,以工笔重彩画成,有的气势磅礴,有的小巧别致,有的古朴粗犷,有的典雅细致……幅幅精美,各具特色,既得传统文化艺术之深奥,又具强烈的时代感。”①孙萍:《一位言未尽的工艺美术教育家》,《庞薰琹》,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25页。这四册《中国图案集》在西南联大教授中传观一时,得到了当时许多名流的认同和赞赏。庞薰琹此时选取研究装饰纹样,与他在绘画中表现的装饰美感不是没有关系。正是之前庞薰琹在绘画创作中对装饰性的探索,才有他对传统装饰纹样的倾心从而引导他深入研究民族传统文化艺术。后经梁思成、梁思永兄弟荐举,庞薰琹进入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担任研究员。任职期间,一批考古学、历史学、古生物学等专家学者给予了庞薰琹研究和工作上的启迪与指导。如从钻研汉代轮轴工艺的王天木处了解了汉代的画像砖种类与形制。从著名考古学家吴金鼎处学习和收集了陶器的生产技术和彩陶的纹样。在古生物学家、地层学家杨钟健的指点引导下,完成了古脊椎动物造型的绘制。受此影响,他的研究视野出现了明显的转向,进入了考古学、人类学和民族学等相关领域。由此可见,多学科的交叉融合,不仅拓展了他的艺术视野,而且增长了他的艺术识见。同时中央研究院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和考古研究所中大量的古籍与珍贵的文物资料,也为庞薰琹深入研究历代装饰纹样和民间工艺提供了条件。他感到,要了解外国的,首先要懂得祖国文化艺术之深淳与博厚。他曾说:“不从根上滋养的树,是不会开花结果的。”②晓芙:《中国工业设计的先驱——庞薰琹教授》,庞薰琹美术馆编:《庞薰琹研究文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252页。。正如当代艺术史学者,批评家杭间教授在《关于庞薰琹先生系列调研报告》一文中讲到:“庞薰琹对传统,民族工艺的理解和热爱,远非那些或流于表面,或为了猎奇者所能比。”③杭间:《悲剧的前因——关于庞薰琹先生系列调研报告》,袁韵宜编:《庞薰琹艺术研究》,北京,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1991年,第231页。同时,这些学者建议和启发他从室内走向村寨、苗区,藉由现代考古学和人类学的思路,进行细致入微的田野调查。

1939年冬,庞薰琹深入贵州少数民族地区考察并收集西南民族艺术资料。这次田野考查前后花了四个多月,走访了贵阳、龙里、花溪、贵定、安顺等大大小小八十多个山寨,接触了苗族、布依族、仲家等少数民族。他发现:“苗族姑娘们在山坡上搞挑花,做花边。它的装饰结构变化,没有几种,但它的花样,没有一个相同的。人人都在创新,而且展开比赛,看谁的手最巧,谁绣得最美。在她们的作品中,传统与创新结合得很好,这样结合是出于自然的结合,它来自于生活,直接又为生活服务。她们认为谁能绣出最新最美的花样,与众不同,就是光荣。”④庞薰琹:《从图案问题谈起》,《庞薰琹文选》,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362页。因此认为:“传统不是枷锁,搞民间美术工作,是群众智慧的开发工作,要做开拓者,不做缠脚带。”⑤庞薰琹:《民间美术》,《庞薰琹文选》,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441页。这次考查经历开阔了其艺术视角并让他深入了解到了艺术与社会、大众的密切联系。在回忆录中,他道出了对这次田野考查的想法:“我逐渐摆脱个人名利的追求,我决心要想尽办法为群众多做一点有益的工作。”⑥庞薰琹:《就是这样走过来》,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193页。从这时起,庞薰琹更加意识到艺术只有回归生活,密切结合大众,才能实现艺术的最终价值和意义。

二、艺术教育活动与艺术风格转向

除了在云南从事少数民族工艺的调查和研究外,庞薰琹还与雷圭元、沈福文等人在成都开办了“六合工艺社”,后改名为“中华工艺社”。建社的初衷是想通过把美术与工艺及生活相结合,从而鼓舞当时人民的斗志、改变国家贫穷落后的现实。1940年,因战事加剧,庞薰琹随中央博物院筹备处撤退到四川。此时的四川已被称为民族复兴的根据地,各沦陷区的科教、艺术、文化界人士大量汇聚蜀中。时任四川省教育厅厅长的郭有守,受到此时期提出的“科学救国”主张的影响和培养专业人才的需要,想在川筹办一所高等艺术专科学校。他找到在法留学时的旧识、曾任国立北平艺专的教授李有行。李有行留法时,曾在法国染织工业中心里昂学习印染图案设计专业,他看到现代机器印染工业不断革新与发展,而这些与经济社会的发展及人民生活的改善是息息相关。当郭有守说明来意后,李有行意识到这正是给相对落后的西南地区提供了一个发展艺术教育的机遇。他欣然同意,在中华工艺社基础上创建了四川省立技艺专科学校。开设艺术、建筑、音乐三科,培养与人民生活直接相关的实用艺术人才。

庞薰琹受李有行之邀,辞去中央博物院的工作赴该校任教,任实用美术系主任,兼教“商业美术”课。当年北平艺专所用的图案系名称被改为实用美术系,表明它与建筑学科、音乐学科处于平等的地位。称谓的变化,寓意图案不再像以前只用来装饰和美观,而是考虑到它的实用性与生产相结合。他总结在北平艺专教学时的经验和方法,在课程教授中以构图、广告招贴、宣传画和店面展示为主,归纳完善自己在上海从事广告设计的艺术经验,并结合抗战时人民的生活需求,以实用、经济、美观为原则。他谈到:“只顾到实用,不顾到经济,实际上还是不实用,因为群众不会欢迎。只顾到经济,不顾到实用,在实用品方面,只能是一些废品。有些东西虽然又经济又实用,但是不求美观,民众同样不会欢迎。”①庞薰琹:《经济·实用·美观》,《庞薰琹文选》,江苏: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476页。为了适应时代需要,他在讲授中开展了对各种工艺生产状况的实地调查以及对产品生产过程的深入学习与探究;培养学生实际动手能力,使学生熟悉设计的基本步骤、要素以及表现内容与形式关系。这样的教学方式不仅提高学生学习的兴趣,而且使学生很快地领悟到设计的捷径。可以说,这在一定程度上给滞后于时代的西南设计教育带来观念上的变化,促进了抗战时期西南地区设计知识传播与教育理念的发展。

值得注意的是,在四川省立技艺专科学校任教时,庞薰琹除了继续从事工艺美术研究,还以现代艺术的眼光把在苗区搜集的少数民族装饰图案和服饰纹样,系统地整理了出来,创作了几十幅别具一格的、以苗族妇女为题材的作品。庞薰琹的挚友英国著名艺术史家、汉学家苏立文对此说到:“与当时其它的艺术家把其所见的一切加以临摹,这些作品在艺术史上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只有庞薰琹的艺术创作是成功的,他不满足于单纯地临摹,而是把题材作为出发点,创作出一种结构合理、令人满意的设计—— 《贵州山民图》。”②苏立文:《20世纪的中国美术》摘译论述庞薰琹部分,袁韵宜编:《庞薰琹艺术研究》,北京: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1991年,第22页。这是一组与他原有风格迥然不同的作品。他把工艺美术装饰变形与西方的写实素描技巧融进中国画的情趣之中,同时侧重于运用民族传统手法来塑造人物形象,在回归、继承传统的同时,又进行了创造性的发展。作品呈现出高度的平面化与装饰性,甚至产生了拼贴感。不可否认,这是中西绘画综合而成新的民族艺术形式。庞薰琹在省立艺专放假期间绘著了《工艺美术集》一书,其作品融入了浓郁的现代设计气息,将殷、商、西周、战国至唐代的青铜器和漆器纹样的精华加以整理提炼,重新组织设计成以审美和实用功能为出发点的现代生活物品。他认为:“只有创造的精神始能促进民族的进步,所以模仿古人模仿别人,我们都坚决地反对,同时,现代的技巧无论如何超越了古代,那么有什么理由可以怀疑不能使中国的工艺复兴。人类需要工艺在生活中有形无形地调剂生活,这是人类爱美的本能的愿望。”③庞薰琹:《工艺美术运动的一声号角》,《中央日报》1943年12月10日。“创造精神”、“调剂生活”、“创造生活”是他对工艺美术设计经验的总结。庞薰琹的学生、曾任清华美院副院长刘巨德教授对此曾形容过:“庞老这批‘故事新编’的作品是真正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佳作。艺术语言是现代的,精神本质是民族的。时隔半个多世纪,今天看来仍富有现代感。”④刘巨德、王玉良:《学贯中西、厚积薄发——庞薰琹先生的艺术创作和治学》,袁韵宜编:《庞薰琹艺术研究》,北京: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1991年,第135页。这本工艺美术集的问世在当时是划时代的创造,引起了学术界的轰动,并获得了教育部学术研究的二等奖,同时也代表了他的研究领域逐渐由绘画走向了工艺美术设计。但是,在他的心目中从没将所谓的“纯艺术”绘画凌驾于工艺美术之上,反而认为工艺美术设计是提高民众文化素质和改善大众生活水平的重要手段。⑤张道一:《二十世纪新兴美术的旗手——纪念庞薰琹先生》,《文汇报·笔会》,1999年3月20日。这种将中国传统装饰元素融入现代工艺美术设计的思想与实践,对我国设计艺术历程发展有着重要的启迪意义。正如苏立文后来评价到:“抗战时期,他的艺术有两个重要转变,一是把部分精力转移到工艺美术,成为一个设计家。二是画风融会中西,回归东方传统,用中国的材料创造了一种完全东方式的绘画形式……在井然有序的设计意识中注入了抒情诗意,在当时是独一无二的。”①乔十光:《探索,探索,再探索——记中国现代艺术的拓荒者庞薰琹》,《人民日报·美术世界》,1998年12月25日。

在西南时期,庞薰琹还受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吕斯百之请到重庆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任图案课教学,同时兼任省立艺专教授。在西南大后方从事艺术探索与实用美术教育的过程中,他曾感概到:“辛亥革命以来,政治上有大变动,然而艺术像垂死的人一般没有抬起头来。二十多年的工艺美术教育始终像寄生虫一样寄生着。一个有辉煌工艺美术历史的民族,竟没有一个专门的工艺美术学校或研究机关。这次抗战是中国复兴的一个机会,也就是艺术再生的一个机会。”②庞薰琹:《工艺美术运动的一声号角》,《中央日报》1943年12月10日。。尽管中国工艺美术的发展明显滞后于西方,但庞薰琹从事艺术探索及其艺术思想却从未脱离时代,脱离世界艺术潮流的变化。早在1925年庞薰琹留法时,他参观了在巴黎举办的博览会。这届博览会的主题是“国际装饰艺术与现代工业”,新装饰艺术运动的名称起始于这届博览会上,艺术装饰风格也由此被推上国际潮流舞台。庞薰琹日后在回忆录《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中写到此次参观的感受:“这个博览会上,我从这个馆,看到那个馆,看完一遍又看第二遍。然而引起我最大兴趣的,还是室内家具、地毯,窗帘以及其他的陈设,色彩是那样的调和,又有那么多变化,甚至在一些机器陈列馆内,也同样是那样的美。这使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到,原来美术不只是画几幅画,生活中无处不需要美。”③庞薰琹:《就是这样走过来》,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43页。这次参观,使他第一次接触了工艺美术,并对其产生浓厚兴趣,而这个兴趣陪伴且改变了他的一生。如果说决澜艺术以及此后一系列绘画实践活动是庞薰琹力图改变中国画界衰微颓废局面以拯救中国艺术的一种努力,那么,以热忱的爱国精神和艰苦的办学步履来开拓中国工艺美术教育道路,则是他重塑理想艺术的另一种探索。④孙萍:《一位言未尽的工艺美术教育家》,《庞薰琹》,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46页。

三、结语

抗战时期身处西南大后方的庞薰琹其艺术思想和研究领域的转变绝非偶然,大的时代背景对他的影响以及亲身实践,使他预见了实用性强的工艺美术在日后中国社会经济发展与改变落后面貌的现代化建设中的重要性,在他看来,一个画家仅仅画几幅画,是“自娱”,自己寻找乐趣,但是对工艺美术而言,却要广阔的多,它代表着“他欲”,满足大众的需求,不计个人得失,即使不能度化众生,也能培福得福。抗战时期庞薰琹艺术思想转向及专业探索的历程,对促进与完善抗战时期西南地区在中国现代艺术史上的地位与影响及我国设计艺术历程与设计教育的发展,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时代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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