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毓英国防思想在中缅边界危机中的实践
2014-03-06梁初阳
梁初阳
(云南大学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31)
晚清重臣岑毓英,出自广西西林一个没落的壮族土司家庭,是一个富有争议的历史人物。咸丰年间他“带勇入云南”,因参与平定西南地区各族人民反清斗争有功,步步高升至云贵总督。岑毓英又是一位守土固边、捍卫国权的民族英雄。光绪十年(1884年),面对日益危急的西南边疆形势,岑毓英慨然统兵出关,入越抗法,最终力挫强敌扬威域外,达到其个人事业的巅峰。战后在主持滇越划界工作的同时,还展开滇西国防的建设工作,为最大限度地挽回中国西南边疆危机做出自己的贡献。他一生除短暂抚黔、闽外,在中国西南边疆苦心经营近卅载,“与滇事相终始”①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138页。,为中国西南地区近代历史发展之至关重要者。
关于岑毓英的国防思想及其实践多集中于中法战争及滇越勘界,对其在滇西国防建设中的贡献缺乏关注,至今不见专文讨论。事实上经过中法战争的洗礼,岑毓英在处理中缅边界问题时显得更为沉着老练,采取的措施也更为积极主动,其中他主持的经营祼黑山地区和设置镇边直隶厅,为当时西南边疆的重大历史事件,对中国近代西南边疆的历史发展有重要影响。中英两国就滇缅边界问题交涉过程中,在英国吞并缅甸的事实前提下,出于祖国西南边防安全的考虑,曾纪泽曾有“拓边”之议,薛福成在与英方的谈判过程中,也曾依据当时通行的国际惯例,力争将两国间“既不属华,亦不属缅”之“隙地”掌控②李春龙,牛鸿斌,等点校:《新纂云南通志》(卷七),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577页。,是为人们所熟知的史实。然而岑毓英领导下的云南军民为应对滇缅边界潜在的危机,采取积极主动的防御政策,将抚民拓边政策用于实践,则少为人知。
一、岑毓英国防思想的起源
岑毓英在中国西南地区崛起之时,英、法两国殖民主义者虽已在南亚、东南亚积极扩张势力范围,但云南因外有越南、缅甸两国的阻隔,对来自西方列强的威胁感受并不强烈。然而随着西方殖民主义势力的进一步扩张,中国西南地区“藩篱尽撤,堂奥洞开”,边疆、民族危机日益严重,中外矛盾逐渐尖锐。岑毓英与英国殖民殖民主义者的直接冲突,可追溯至光绪元年 (1875年)的马嘉理事件,英国政府借此事件大做文章,进行讹诈,并不承认云南地方政府关于此案为边地民众所为的结论,英国公使威妥玛更是一口咬定清廷和岑毓英是幕后主使,“其根由在朝廷大吏均以攘外为心。所以李珍国是奉宪谕,岑毓英是奉旨。”③王彦威纂辑:《清季外交史料》(卷六),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第110页。最终迫使云南巡抚兼署云贵总督岑毓英去职,并签订丧权辱国的《中英烟台条约》,“岑毓英将此引为平身耻辱,对外国侵略者,无论英、法,从来就充满了仇恨”④谢世诚:《论中法战争中的岑毓英》,《江苏社会科学》2009年第6期。,因而具有一种强烈的建设国防来抵御外侮的思想。被朝廷重新起用后,他的重要工作之一便是筹建台湾的海防。光绪八年 (1882年)五月,因云南“边事日棘”,岑毓英再任云贵总督,中法战争爆发后,他主动请缨,率领滇军入越抗法。中法议和后,他在主持滇越划界和开埠通商等事宜的同时,为应对英国殖民势力不断进逼,积极建设滇西国防。直至其去世前一个月,“法兰西领事弥乐石由保胜至蒙自,请照约开关通商,并遗方物。毓英申明约章,却其馈。弥乐石向关道索给游历各厂护照,毓英以矿务为滇人性命,不可听他族窥利源,夺生计,致开边衅,密电达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累数百言以阻之”①王点翰点校:《清史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8页。。岑毓英身膺疆寄数十年,在对外交涉过程中,始终把国家和民族利益放在首位,因此可以说,当西方殖民势力的扩张威胁到祖国的领土和主权时,他是不可能妥协退让的。其次,岑毓英也并非一味地盲目排外,从马嘉理事件的处理到中法战争中的军事较量,使他对西方列强的本质有较为深刻的认识,尤其是通过中法战争,毓英对“彼族长技,皆已周悉”②岑毓英撰,黄振南,白耀天标点:《岑毓英集》,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325页。,做到了知己知彼,这使得他在应对滇缅边界危机过程中,与希望通过外交手段解决缅甸问题的清政府相比,他不轻信,少幻想,有远见卓识,采取了一系列积极有效的措施建设滇西边防,努力化解边疆地区潜在的领土和主权危机,为维护国家利益做出了贡献。
1885年11月英国为吞并全缅甸,发动蓄谋已久的第三次英缅战争,所谓的“柚木案”,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一个借口,昧于南亚、东南亚形势的发展的清政府却信以为真,以为“尚非不可解释之事”③《清实录》(德宗实录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039页。,遂以宗主国的身份就缅甸问题与英国外交部进行交涉。英方秉着“取得实利,让出虚名”④中国近代经济史资料丛刊编辑委员会:《中国海关与缅藏问题》,北京:科学出版社,1958年,第36页。的原则,同意在上缅甸设一宗教领袖,管教不管政,十年一贡,与中国继续保持形式上的宗藩关系,以此来稳住中方,但在完全吞并缅甸后,清政府连这一形式上的东西也没能得到。曾纪泽曾与英方达成关于中缅边界节略“三端”:英国允诺将怒江下游以东之地,划归中国;以大金沙江为两国“公共之江”;在八莫近处勘明一地,允许中国立埠,设关收税等。然而到薛福成与英国外交部交涉滇缅界务时,此三条也被英方以未写入条约,不符合“公法”为由,全然推翻。⑤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688页。在清政府看来,属国的缅甸如果被英国侵占,不仅传统的藩属朝贡体制不能存续,有损帝国的体面,而且西南省份将失去屏障,直接暴露在外国势力之下,与传统“守在四裔”的国防观念发生不符,可见上缅甸的存亡不仅关系到清王朝的国体威望,而且与中国的边疆安危直接关联,所以在缅甸问题交涉中始终坚持“存缅祀”,要求“开谈须以勿阻朝贡为第一义。”⑥王彦威纂辑:《清季外交史料》(卷62),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第1128页。在这一问题得到解决以前,不能与英国就边界问题单独达成协议,因为“定界务、商务,是示以不复争存祀也”⑦中国近代经济史资料丛刊编辑委员会:《中国海关与缅藏问题》,北京:科学出版社,1958年,第69页。。在十九世纪未的亚洲殖民浪潮中,国势已衰的清王朝不设法巩固边疆和建设国防,却寄希望于通过维护传统的宗藩体系来与列强对抗,这种愿望显然是不切实际的,“从近代国家利益的角度看,清政府在这场关于缅甸问题的外交交涉中,可以说没有任何外交目标可言,争无所争”⑧朱昭华:《中缅边界问题研究》,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67页。,丧失了经营西南边疆的最好时机。
对于清廷处理缅甸问题的政策,岑毓英持有不同意见,光绪十二年 (1886年)二月十二日清廷曾“电寄岑毓英:……现饬曾纪泽坚持存缅祀之意,与之力争。俟有成说,再行谕知”⑨《清实录》(德宗实录四),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3页。,岑毓英在回复朝廷的奏折中却认为:“英人曾否定议,缅祀是否获存?无从遥度”⑩岑毓英撰,黄振南,白耀天标点:《岑毓英集》,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368页。,对清中央政府政策的可行性表示怀疑,在传统的中央集权社会里,地方大员这样公开地表达与朝廷不同看法,除对自己全面调查后得出的结论自信外,还体现了边疆能吏勇于任事的精神。这种不同的思想态度,使得岑毓英在滇西的边疆经营和国防建设中,采取了和清中央政府不一样的政策和措施,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对中国西南边疆近代历史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二、未雨绸缪筑长城
在占领上缅甸后的一段时期内,英国殖民者因忙于应付各部族人民的反抗,暂时未将滇缅边界问题提上议程。但以岑毓英为领导的云南地方政府预见到滇西边疆隐含着巨大的危机,在滇缅边境地区采取了一系列主动有效的防备措施:
一是展开搜集情报工作。得到英缅爆发军事冲突的消息后,岑毓英与云南巡抚张凯嵩于光绪十一年 (1885年)十月十日,派副将袁善、李文秀前往缅地,同时密令腾越、龙陵两厅就近搜集信息,随时上报,并做好防范工作。此时距第三次英缅战争爆发仅过去十天,就当时的交通状况和情报传递手段而言,可谓反应迅捷。稍后,又委派在缅甸经商的腾越举人张成濂深入缅境搜集情报。
二是组织当地人民守土卫边。命腾越政府挑选地方精壮,得团丁一千五百名,利用农闲齐集操练,以备不虞。同时传令沿边地方文武齐集兵团,相为守望。他们相信民心可用,“沿边团练尚称勇悍,该民人事关切已,意能奋力捍卫乡闾”①张凯嵩:《抚滇奏议》(卷3),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225页。。
三是充实边防军事力量、招抚边地夷民、筹措国防经费、发展滇西经济、戡乱靖边建设现代通讯、护边守土等。由总兵丁槐率领从中法战争中越南战场撤回的滇军二千余人,迅速开赴腾越厅,与署腾越镇总兵朱洪章共同筹划边防,择要驻防。丁槐咸同年间曾在腾越一带征战,熟悉边地情况,办理防务自能得心应手,且他在中法战争中的宣光包围战与法军对垒,因战斗顽强和战术灵活而名声鹊起,被时人誉为“飞将军”,所部也号称“滇军中之第一劲旅”②大理白族自治州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纂:《大理白族自治州志卷9》,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49页。,他的到来,对滇西局势的稳定起到很好的作用。
四是招抚边地夷民。永昌籍游击衔都司杜秉阳、腾越籍监生刘开信素为边境地区各少数民族信任,云南政府派二人前往招抚。经过努力,在南甸(今云南梁河县)一带招抚一百二十三夷寨,共集七百余人,授以土都司、守备、千、把总之职,令各自统率部众,坚守边圉。后又到干崖 (今云南盈江县)一带抚谕。丁槐也受命联络当地土司武装协同驻防。把边疆各民族组织起来,既可为祖国边防出力,又不至于为境外敌对势力所利用。
五是筹措国防经费。云南由于经济发展相对落后,长期依靠中央和各省“协饷”维持地方军政,咸同年间各族人民掀起的反清斗争,又使云南社会经济遭到严重破坏,滇军入越抗法期间,财政紧张时只能靠向各商号借款维持。然而中法战事刚停,滇缅边界又现危机,“其危苦奇贫之状,各省实所未有”③岑毓英撰,黄振南,白耀天标点:《岑毓英集》,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356页。。云南省政府只能向清廷请示,希望能得到中央和邻省的经济支持,以拯边患。
六是发展滇西经济。只有内部的安定和发展,才能杜绝外来者的觊觎之心,滇西经济发展的重点是恢复滇西的矿冶业。清代云南的矿冶业在全国占有重要地位,中期逐渐衰落,咸同年间完全荒废,后来政府曾招商开采,由于社会经济残破等原因,收效甚微。值此非常时期,岑毓英与张凯嵩设法招集商贾,并筹措资本,悉心开办,以免外人垂涎。
七是戡乱靖边。光绪十二年 (1886年)底,腾越厅辖境内盏达土司所属的户弄寨夷人赛哏思(又名小胖),聚众二千余人起事,先后攻破盏达、南甸、干崖所属村寨十余处。时逢边境多事之秋,盏达土司地界西连缅甸,东邻南甸、干崖,地势紧要,云南地方政府高度重视,派丁槐率军将反抗镇压。次年底,又将由越南窜入并盘踞于普洱府属木戛寨的陈定邦武装消灭,保证了边境局势稳定。
八是建设现代通讯。十三年 (1887年)底,岑毓英认为英国控制缅甸后,云南“西界缅甸,边防、商务,在在均关紧要,迥非往昔可比”,使用现代的电报技术传送信息,成为有效经营滇缅边防的一个关键因素,因此“将省城至腾越之路一体安设电线以通英、缅声息。”④岑毓英撰,黄振南,白耀天标点:《岑毓英集》,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404页。
九是驻军护边稳定民心。光绪十四年 (1888年),因上年九月缅甸方面投书,称英军将进占中国的孟连、车里 (今云南景洪)一带,消息传出后,边地百姓大为恐慌,局势动荡不安,岑毓英针锋相对,派普洱镇官兵深入车里一带驻扎,稳定边疆局势。
三、御敌于国门之外
岑毓英建设滇西国防最突出之特点,是采取积极主动的防御政策,力争御敌于国门之外,主要包括入缅抗英、助缅抗英及抚民拓边等措施。
第三次英缅战争爆发后,岑将麾下的两员副将李文秀和袁善同时派往缅甸,虽然他向朝廷奏称此举是为了搜集情报,但派遣两名从二品这样高级别的军官带兵前往,显然还有助缅抗英和经营国防等意图。①岑毓英在上给清廷的奏折中声称派二人前往缅甸仅为搜集情报,然而云南地方史志中的记载二人的使命为募勇入缅抗英。相关内容参见诸祖耿撰《腾越两都司传》(载《永昌府文徵》);《袁善关庙铜炉》(载《新纂云南通志》);杨琼撰《滇中琐记》(载《云南史料丛刊》卷十一);李根源《滇西兵要界务图注》、《雪生年录》等书。然而缅甸形势急转直下,战争仅持续半个月,雍籍牙王朝的统治便宣告结束,再加上清廷决心通过外交途径解决缅甸问题,岑毓英被迫改变原定计划,“会石屏举人张思敬亦上书请援缅,毓英命招乡兵为二人后继。文秀行最先,已入缅甸境,善甫至腾越,思敬甫至大理、下关,而毓英奉朝命令弃缅,乃电腾越镇朱洪章,令阻三人行。洪章乃置酒招善,示以总督电。善愤甚,詈毓英并及朝廷,洪章怒其违令,即席斩之,并杀其随弁朱小七等二人,陈尸辕门外。腾志士见之,皆为太息,有泣者,其部下五千人皆被解散。思敬闻之,叹息旋师。文秀至猛拱,与英兵苦战月余,以孤军无援,寡不敌众,遂战死”②李春龙,牛鸿斌,等点校:《新纂云南通志》(卷9),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89~90页。。最终李、袁二人死难,张氏壮志未酬,岑毓英派员入缅抗英的计划以悲剧收场。
同时云南地方政府还实施了助缅抗英的方案,光绪十二年 (1886年)三月,英军进攻位于滇缅边界的捧干,云南巡抚张凯嵩“查捧干与腾越、猛卯土司接壤……则两路防务尤为吃紧……英既败衄,必复增兵,野人军火缺乏,已密饬腾越镇厅酌察情形,阴助其急。”③张凯嵩:《抚滇奏议》(卷4),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261页。驻防腾越的滇军丁槐所部也对木邦等土司采取相应的援助措施,“洋人得缅国之年,土司曾去内地丁军门 (当指丁槐。笔者注)前请兵救援,丁军门许之,即赐土司洋枪二百余节,土司欣喜而回。”④李根源辑,杨文虎,等校注:《<永昌府文征>校注》(第四册),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3664页。清廷却担心云南地方政府的援缅抗英之举“于事无益,且恐别启衅端,慎勿轻易从事,致滋后患”⑤《清实录》(德宗实录四),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1页。,因而紧急叫停,阻止了云南地方政府的积极建设祖国西南边防的行动。
岑毓英通过呈递边地土司请求救援和内附的文书,向清廷婉转表达自己经营边疆的意图,希望清中央政府能够转变态度,支持自己抚民拓边,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战略,其中于光绪十二年 (1886年)正月上《缅人函称备贡求援译单缮呈折》,清廷置之不理,五月又上《缅甸土司禀恳救援抄呈禀函折》,朝廷言明以后此类请求“勿庸渎诉”,但毓英仍坚持,六月再上《探闻缅甸军情并关外土司恳乞内附折》,呈述木邦土司请求内附情形,并称:“木邦为缅甸东路咽喉,与滇境遮放土司连界……当饬该总兵丁槐、道员吴其桢就近查明实在情形,相机设法维系其心,暂使不至外向。至应否准其内附,俾固藩篱之处,相应请旨敕遵办理。”⑥岑毓英撰,黄振南,白耀天标点:《岑毓英集》,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370页。实际上是向清廷公开自己要重建藩篱及御敌于国门外的战略主张,但再次遭到清廷的坚决拒绝:“再有吁请如上项情事,该督当惟有凛遵前旨……勿得渎陈”,并进一步警告说:“该督等务当通筹全局,随时体会此意,勿使办法自相矛盾,致滋口实”⑦《清实录》(德宗实录四),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99页。。在多次努力无果的情况下,岑毓英只好放弃其主动防御的战略思想。
当英军进逼中国的西南边疆时,原准备抗击入侵者的木邦诸土司,由于得不到中方承诺的武装支援,最终为英军征服。据载:“洋人初至息恩,闻谣传汉兵已到木邦,只俟兵来打仗等语。洋人惧,使人探得实情,并无其事,始放心进兵”⑧李根源辑,杨文虎,等校注:《〈永昌府文征〉校注》(第四册),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3664页。。可见当时英方也在揣测中方的战略意图,并无将其势力直接延伸至中国西南边境地区的决心。此问题在英方资料中也可得到证实:“如果中国政府迅速利用1884年1885年中国人对八莫半强盗式的占领,⑨当指金帼 (国)玉于光绪十年 (1884)十月占据新街,中方派李珍国等带勇助缅甸戡定一事。相关内容参见张凯嵩《抚滇奏疏》卷二之《筹防缅匪折片》及《奏缅匪滋事折》,又见《新纂云南通志》卷二百三十《武功传·李珍国》。毫无疑问,他们将完全有理由对瑞丽江与伊洛瓦底江上游左岸之间的那片土地享有权力,其中包括八莫在内。因为安德生 (Adamson)少将得到的命令是,如果他发现八莫已被中国军队占据,就不要再去占领。”①Extract from Report on the Sino - Burmese Frontier,British Documents on Foreign Affaires,Part 1,Series E,Volume23.转引自朱昭华:《中缅边界问题研究》,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65页。这些资料都表明,当时中国方面的确错失了建设滇西边防的良机。
四、经营祼黑山和设置镇边直隶厅
裸黑山位于云南省西南部,“今之澜沧县属,除孟连、猛允诸平原外,山居多裸黑,在此一带,边民以裸黑山呼之。其地原归孟连土司统辖,孟连所属有十八土司之目,大都为裸黑区域”②方国瑜:《滇西边区考察记》,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92页。。其“地方延袤一千数百里,外连缅甸北境葫芦山等处,内与缅宁、威远、思茅各厅属犬牙相错”③岑毓英撰,黄振南,白耀天标点:《岑毓英集》,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390页。,在国防军事上的地位极为重要。从清中期起,裸黑山一带各族人民多次掀起反抗王朝统治的斗争,其中以上改心 (今云南双江县)张辅国 (铜金和尚)祖孙三代领导的抗清活动影响深远,逐渐发展成为与中央政权对抗的地方势力。实际上裸黑山一带的地方割据势力远不止张氏一家,“威远人石姓者,亦迁居此地,为小头目。数传石朝龙、朝凤兄弟,与其侄石廷子等,势力渐盛,分据蛮海、大山、间官,为之长雄,而威远李芝隆、普洱李朝龙,亦各据蛮蚌、圈糯为土目,成为群雄割据之势。此清光绪四五年至十一二年事也”④李春龙,牛鸿斌,等点校:《新纂云南通志》(卷7),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730页。。他们为争夺势力范围,长年战乱不休,严重影响到祖国西南边疆的稳定。英国殖民主义者吞并缅甸后,裸黑山地区内忧未平,外患已至,一时风雨飘摇。
岑毓英一针见血地指出云南边疆问题的根源是:“历代均以土司世守其地,表华夷之限制,为中国之屏藩,虽数百年来相沿不改,而弱肉强食、互相侵夺之祸,几于无时无之,边患多由于此”⑤岑毓英撰,黄振南,白耀天标点:《岑毓英集》,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390页。,值此内外交困之际,他决心解决祼黑山的问题。岑毓英首先采取和平解决方案,于光绪十二年(1886年)八月派遣补用知府王德诰、参将尉迟东晓到下改心 (今云南澜沧县)一带招抚。次年(1887年)四月,下改心的李芝隆等八家土目接受招抚,中央政府授予土都司、土守备、土千总等职衔。此举既加强了清政府在边疆的统治力量,又消除了地方势力联合对抗中央政府的可能性,为顺利解决祼黑山问题打下良好的基础。九月,清军展开军事行动,顺宁协副将陆春率西路军从天生桥进攻上改心,尉迟东晓率领南路军由景谷向大蚌江进发,两路大军超过了6000人。经过一系列的激战,清军陆续占领三台坡、南亢、上下忙蚌、大小富王、圈糯、忙糯等据点。在军事斗争的过程中,岑毓英强调部队不可一味地征讨杀伐,要注意团结当地各族民众,努力分化瓦解地方割据势力,每到一地则“刊发简明告示,交各营文武员弁觅识字及通习夷语之人持往各寨,逢人讲解,故能望风披靡”⑥岑毓英撰,黄振南,白耀天标点:《岑毓英集》,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401页。,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张氏武装被迫退守经营多年的老巢圈控,清军乘胜进兵,用大炮轰塌城墙并攻入城内,张登发放火焚城,率残部退入大箐。在军事行动之前,岑毓英就已预见到张登发武装如不能坚守,必然要退入山林进行游击战,导致战事旷日持久,因此命令军中文武各员务必在张登发溃败后广为招抚,申明不论甘心还是胁从,但肯逃出的汉夷人等,愿归本寨耕种者,即是良民,既往不咎。陆春和尉迟东晓等将领很好地执行了这一政策,先后从山菁中招出汉、夷百姓一万数千人,原先逃避战乱的百姓见状也安心回家生产,大箐中只剩张登发及其死党数百人。清军入山搜捕,将张登发及其叔父张秉意、弟张征良、子张十 (石)保、军师杨定国等捕获,最终荡平祼黑山地方割据势力。
岑毓英在上给清廷的奏折中详细分析裸黑山问题,他认为裸黑山地方割据势力的坐大及叛服靡常,关键在于缺乏直接有力的管控,已严重影响到祖国西南边疆地区的稳定,况且“现值缅国杌陧,尤当绸缪未雨,用固藩篱”,因此建议“将裸黑地方请设同知、参将等官,扼要管辖,以期一劳永逸”⑦岑毓英撰,黄振南,白耀天标点:《岑毓英集》,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403页。。岑毓英在裸黑山成立军政管理机构并设流官管理,与传统的边疆经营模式不同,已充分考虑到西方殖民主义者在南亚、东南亚扩张势力的影响,是对滇缅边界潜在危机的积极应对。云南政府将新设之厅命名为“‘镇边’,乃镇慑边境之意”①澜沧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纂:《澜沧县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5页。,也可证明当时经营之重点,为巩固边疆和建设国防。岑毓英的主张得到清廷支持,于光绪十三年 (1887年)底降旨:“裸黑地方应如何添设文武员弁扼要管辖之处,著该督、抚酌度情形,妥议具奏该部知道”②中国第一历史栅案馆编:《光绪朝上谕档》(13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495页。,这一决策就当时的国内国际形势而言,无疑是正确的。经过筹备,“光绪十四年(1888年)二月,清政府核准,在倮黑山圈糯地方(今澜沧县谦六)设镇边直隶厅,隶迤南道,委王德诰为同知。同时设镇边营,隶普洱镇,委尉迟东晓为参将”,③思茅地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思茅地区志》(上册),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12页。同知王德诰负责管理地方钱粮、讼狱及新附各土职;参将尉迟东晓统率镇边参将营官兵,负责在镇边厅辖境内存城防守和分设汛塘。
镇边直隶厅的设置意义重大。岑毓英“檄饬云南藩司会同迤南道派员查明该山道里、经界、户口、田地共有若干,每年共可征粮若干”④岑毓英撰,黄振南,白耀天标点:《岑毓英集》,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403页。。为清政府首次在此区域有明确行政的区划,“行政区划的实质是中央对地方实行有效的分层级行政管理。中央通过行政区划把行政权力深入到地方,掌土治民”⑤陆韧,凌永忠:《元明西南边疆特殊政区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47页。,从此建立起直接有效的行政管辖。此外厅的设置主要也是出于我国防建设的需要,“‘厅’可以认为原来是一种管辖边境地区的特殊机构……厅的军事 (维持治安)的机能还是浓厚”⑥真水康树:《清代“直隶厅”与“散厅”的“定制”化及其明代起源》,《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3期。,镇边厅的设置正好突出了此方面特点。美国学者G.W.施坚雅在对中国不同区域的行政建置进行对比研究后也认为:“厅这种特殊的行政区划似乎最适宜于防御安全,这点在区域边缘地带内尤为明显”⑦[美]G.W.施坚雅:《中国封建社会晚期城市研究——施坚雅模式》,王旭,等译,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87页。。有了镇边厅及镇边营,“则顺、威前面既有屏蔽,后路自可腾挪”⑧岑毓英撰,黄振南,白耀天标点:《岑毓英集》,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5年,第412页。,增加了滇西南军事防御的纵深。通过这一经营,岑毓英领导云南军民进一步夯实了滇西的国防基础。
五、滇西国防建设的影响
岑毓英在滇西边境地区采取的一系列应对措施,起到稳定边疆和巩固国防的作用,由于当时的国内外形势及国家政策的影响,这些措施效果不尽相同。
御敌于国门之外的主动防御政策,无疑是符合当时滇西边防战略需要,被清中央政府制止后半途而废,在此后的数十年里,英帝国殖民势力不断侵逼我滇西地区,边境冲突事件不断,中国西南的边疆防御和边界谈判始终处于被动地位,最终丧失大片领土。
经营祼黑山和设置镇边直隶厅则较为成功,对此后中缅南段边界的划定有重要影响。英当局控制缅甸局势后,开始在中缅边境地区积极开展探察活动,于光绪十六年 (1890年)冬派出专门的考察队伍,分南北两线考察边界情况,在勐海与中国官员刀丕文会面时,考察队公开声明此行目的是为“明年两国要作分界事,是以先来遍观情形,以备将来得以现成耳”⑨李根源辑,杨文虎等校注:《〈永昌府文征〉校注》(第四册),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3661页。。他们沿途搜集情报,笼络当地土司头人,行程曾深入至中国境内的孟连、车里等地,事实上已严重侵犯中国主权,然而并未受到当局的抗议和阻拦。除偶因当地土司阻拦而被迫改变行程外,考察队基本上一路通行无阻,但在十七年 (1891年)正月初八日,南线考察队行至孟连城,“离镇边厅五日。镇边武官姓迟名东晓,又姓余 (当为尉迟东晓。笔者注),洋人闻迟大人要来,又闻有重兵相随,遂不肯多留,辞而他适。又东和、大仓二处有李、刘二大人扎住。云即迟大人的部下将官,兵有千人把守”⑩李根源辑,杨文虎等校注:《〈永昌府文征〉校注》(第四册),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3659页。。中国方面在镇边厅的政治和军事力量存在,对于英人企图深入中国领土刺探情报的行为起到有效吓阻的作用。“经此次探察,描绘地图,后来中英交涉滇缅界务,即根据此图提出分界线也”①方国瑜:《云南史料目录概说》,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564页。,可知此次考察与稍后的中英滇缅边界谈判关系重大,由于镇边厅的设置,使英国殖民主义者不能继续深入到中国境内探查虚实,其无饜之望被阻遏。
光绪十八年至二十年 (1892~1894年),薛福成代表清政府与英国外交部就滇缅边界问题进行谈判,双方争执的一个焦点就是:“车里、孟连土司,辖境甚广,向隶云南版图,近有新设镇边一厅,系从孟连属境分出,英人以两土司昔尝入贡于缅,并此一厅争为两属”②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光绪朝朱批奏折》(第111辑,外交),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506页。,但在稍后两国达成的《续议滇缅界务商务条款》中却规定:“现因中国不再索问永昌、腾越边界处之隙地,英国大君主于北丹尼 (即木邦)地及科干,照以上所划边界,让与中国之外,又允将从前属于中国兼属缅甸之孟连、江洪所有缅甸上邦之权,均归中国大皇帝永远管理”③王铁崖:《中外旧约章汇编》(第1册),北京:三联出版社,1957年,第577~578页。。英国政府之所以会在此问题上让步,有中方据理力争和英方自身战略考虑等因素,但笔者认为镇边厅政治与军事力量的存在,则是英方不能无视的关键事实,如果没有岑毓英领导下云南军民在此地积极经营,建立起直接而强有力的行政和军事管控,则难以杜绝英国殖民主义者的觊觎之心。
人们评述晚清政府在中国西南边疆的经营,多持否定态度,认为失地赔款,丧权辱国,情形大体如此,但也不可一概而论。具体就中缅边境地区而言,有研究者认为:“1885年英国取得殖民战争胜利后,就派出4万多人的军队,整整用了5年的时间来镇压上缅甸、中缅边境、掸邦各地和印缅边境的起义暴动,到1895年,才把缅甸国内的秩序安定下来,并逐步控制了缅甸边境地区。与此同时,清政府也没有加紧中缅边境的勘察、治理工作”④朱昭华:《中缅边界问题研究》,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68页。。就本文论及的史实而言,此论断没有关注到以岑毓英为首的云南省政府,领导各族军民在经营滇西边疆中做出的巨大贡献。
岑毓英国防思想和治边政策有其高明之处,他能觉察南亚、东南亚的形势新变化,并预见到中国西南边疆的潜在危机,采取积极主动的防御措施,将危机消弭于无形之中,而不是等到事件发生才去应对和补救,使得这段经营边疆和捍卫国权的历史显得多少有点“波澜不惊”,但保证了边疆的稳定和人民的安宁,这固然是其个人才干的体现,更是经营西南边疆数十年历练的结果。镇边直隶厅的设置在中国西南近代历史发展中的重要性,至今人们认识不足,岑毓英的国防思想,还有待系统深入地研究,只有实事求是地探讨这段历史,汲取经验并总结教训,才能为今天建设繁荣稳定的边疆提供有益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