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行动逻辑视域下的民族村寨产业结构升级转型
2014-03-06徐光有
徐光有
(湖北文理学院经济与政法学院,湖北 襄阳 441053)
民族村寨的产业结构转型之路是一个困扰学界、政府多年的问题。贫困山区民族村寨脱贫致富最根本的途径是对在贫瘠土地上劳作的传统农业进行升级转型。多年来国家为了山区民族村寨产业升级转型投入了大量的财力、人力,然而,投入多,见效少,投入持续时间长,见效缓慢。学界对民族村寨的产业结构转型也有关注,学者们的视域或主要集中于旅游或过于指引实现什么样的转型,基本上忽视转型的孕育过程和过程中的阵痛。武陵山区某白族村寨的升级转型不失为一个典型案例。
一、X白族村寨的概况和产业结构升级转型简要过程
X白族村寨地处湘鄂边陲,两座大山之间,版图面积71000亩,最低海拔62米,最高海拔1650米。其经度为110°35’,纬度为29°40’。属山大人稀的高山之村。在民国时期,为了躲避战乱,大量人员涌入此间,使人口快速增长并世代在此繁衍发展。X白族村寨四季分明,雨量充沛,属亚热带高山气候。适于植物生长,种类达3500种。奇花异草、珍贵树种种类多,是中药材宝库。其周边有上万亩原始森林资源,自然生长着茂密的杉树、枞树,还有人工营造的杉林达4000多亩,森林覆盖率达99%。全村12个村民小组,410户,1468人,是白族、土家族、苗族和汉族之后裔。X白族村寨劳动力800人,耕地面积6100亩。2005年以前,该村有水田1810亩,水稻亩产350公斤,人均年纯收入约500元。2005年起,X白族村寨开始产业结构升级转型。通过炸平凼坝,改造全部水田,再整治旱地、荒山地,形成茶园4200亩,(其中无性系茶园2000亩),人均2.8亩。为了通过机械采摘和运输来解决茶叶采摘时间要求紧,产量大的问题,村民共自筹资金270万元,对村寨中的小路进行全部改造,共改造和硬化道路25公里。全村实现组组通公路,公路通户率达60%。目前茶叶成为村寨的主要产业,2012年人均纯收入6500元。村民先后投资开设6家茶叶加工厂,每家年均盈利30万。富裕起来的村民投资上千万元,兴建住房85栋,同时户均购买1.2辆机动车辆。经过近十年的建设和发展,X村寨人居环境得到彻底的改善,村寨整洁、卫生、绿色、环保。村民们富足“诗意地栖居”在青山绿水中。
二、村寨的道义经济观
道义经济观是斯科特20世纪70年代在对缅甸和越南乡村社会考察的基础上提出来的,在分析生活环境和准则的基础上理解小农行动的逻辑。①Scott,James C.1976.The Moral Economy of the Peasant:Rebellion and Subsistence in Southeast Asia.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传统乡村社会这种道义经济始终存在,是一种基础性的经济形态,它源于乡村社会的生存伦理。生存伦理包含着两个基本的道德原则:生存权利与互惠准则,蕴涵于村寨小农社会生活中,制约着村寨社会里所有的人。生存伦理超越了文化,超越了宗教,超越了其它各种社会规范,在此伦理观念下社会物质资料在群体中如何分配变得复杂或者极其简单,保证生存。①谢遐龄:《中国社会是伦理社会》,《社会学研究》1996年第6期。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伦理社会,武陵山区深处的X白族村寨亦如此。通过这种规范体制,村民们预测风险以及生存保障,并成为评价周围制度和人的标准。生存主要依赖于经济,生存伦理产生一种道义经济观。生存伦理决定道义经济观成为村民决策及行为的基础性规范。在道义经济观点下,要生存就必须要发展经济,发展整个村寨的经济。发展经济在村寨中成为一种共识,这在整体上表现为所有村干部和绝大多数村民都同意进行产业结构调整。尤其是这种共识是在种茶要到第三年才能得到收益,第一年和第二年不得不依靠种玉米红薯来过渡的情况下达成的。发展经济意识在老村支部书记谷成方身上得到集中的体现。谷老书记1960年16岁参加工作在当地江口小学教书,当时是公办教师,每月工资是17元钱,而一个月的生活费为2.4元,被当地人所羡慕。谷老书记结婚生子以后,家中人口增加,日子过得入不敷出。谷老书记认为农村有广阔的发展天地,为了家中人的生活也为了村寨能找到一条致富的路子,谷老书记1965年辞去公办教师的工作,回到村寨当村寨干部。村寨能够实现产业结构的升级转型源于谷老书记几十年的构思规划,成于现村主任刘智鸿大力推进。发展经济的共识是刘智鸿主任能够在村寨中推行产业结构升级转型的基础。在道义经济观点下,互惠原则要求村民的行动必须共同承担责任,共同完成集体事务,个人要顾及到整个村寨的利益。这在村寨的分摊出工和分摊修路费用方面得到集中的体现。村寨约800个劳动力,每个劳动力每年义务出工30个 (每个劳动力每出工1天为1个工),每年为修路等集体活动,村民们总共要出动24000个工。村寨的大路的路基都是村民们义务出工修建的。自2003年以来,村民为修村寨的道路以及路面硬化共集资约270万元。道义经济观还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修路费用的分摊方式,及每户村民出资的多少及依据;一是村寨中的互助。由于村寨存在着一定的贫富差距,修路的费用因村民的富裕程度而出资不等。多者达6万多元,少者约1万余元。互助也体现了生存伦理的互惠原则,每年采茶季节,不论家中劳动力的多少,每家都能在村民的互相帮助下完成采摘自家的茶叶。
需要指出的是,随着社会的发展,生存条件的改善,传统的道义经济观的象征系统出现一定程度的变异。由传统的灾害之年的租税减免和扶危济困等到村寨的整体发展等,但是其基本的理念依然相同:互惠,共同体,约定俗成等。民族村寨的道义经济观是在村寨千百年的存在过程中自然生成的,在传统上对村寨的生存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是村民行动的内在决定性因素之一。
三、理性小农的行动理性
由道义经济观所决定的行动模式只是村民行动的一个方面,理性小农构成了村民另一种行动模式。理性小农是波普金阐述19世纪中期到20世纪70年代越南农村的政治经济时提出来的,以此为基础理解小农行动的逻辑。理性小农的核心观点是,小农是将其个人和家庭利益最大化的理性人,其行动受个人利益而非群体利益或道义经济观所支配。②Popkin,Samuel L.1979.The Rational Peasant: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Rural Society in Vietna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理性小农即小农所特有的理性,和道义经济观同源——“存在环境”。小农的生存环境,有限的资源,极低的生产能力,极低的抗御风险能力,生存危机的现实性。在传统乡村社会,社会保障水平极低,尤其在武陵山区这样非常封闭的自然环境里,社会保障仅来源于周边有限的范围。生存艰难,危机四伏,也许就是一瓢羹,一块红薯决定生死存亡。在这种生存环境中,小农对物质利益,即使是细小的物质利益极其敏感,表现出极强小农所特有的理性。这种理性主要是物质理性,重眼前的利益,愿意为眼前的小利益放弃长远的目标。这种理性最大的特点就是很重的私心,为了个人的眼前小利,不管群体的利益,在个体利益与群体利益发生矛盾时毫不悬念地维护个人利益,“中国乡下佬最大的毛病是‘私’”。③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乡土重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25页。理性小农所有的行动指向一个目标,自己和自己的亲人生存下来。在乡村群体生活中,也存在互助的需要,自私和互助需要形成了两种制度——保险制度与福利制度,保险是为了通过群体来分散风险,福利制度则是在群体中重新分配收入,尤其是相对的富人和穷人之间从新分配收入。保险方案比较普遍,而福利运作则较少出现。富人们通常以寡妇和孤儿需要救济,而其他人是因为懒惰、好吃等原因导致其在灾害面前不能自保的。在千百年的生活中,有共同的风险需要抵御,形成了一些公共工程。但在可见的和可意识到公共利益时,理性的小农也经常有“搭便车”的思想,甚至是偷窃集体资源的行为,从而形成了相互怀疑。这些因素导致小农在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发生矛盾时,更坚定地维护个人利益。理性小农的行动理性在X村寨中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抵触产业结构的升级转型;其次是产业结构升级转型过程中,出现村寨集体利益与个人利益出现矛盾时,近乎偏执地维护个人利益;再次是在公共工程时的“搭便车”思想及其行为。产业结构升级转型需要按照种茶的要求对水稻田进行进行整体改造。在村寨干部前期大量的思想动员工作中,通过算种水稻和种茶收入经济账,村民们也知道种茶能够获得更大的经济收益,但是还是有少数村民抵触种茶。原因很简单,水稻收获了就是粮食,茶叶不是粮食,家中现时需要的是粮食。产业结构升级转型的基础性工程之一是村中的道路改造,需要把原来以肩挑背驮为主要运输方式的乡村小道改造成机械通行的大道。在道路改造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占用道路沿线的田地。尽管占用的田地很少,也遭到了部分被占田地村民激烈的反对。道路的改造及后来道路的硬化,需要村民出工出钱,但是少数村民始终拒绝履行。原因也很简单,道路是公共物品,我不出工出钱,路修好了,我一样可以通行。
近年来国家加大了民族地区投入和扶持,民族村寨经济社会取得了巨大的发展,传统上理性小农的“存在环境”已不存在。但理性小农的主要特征依然存在,愚昧、自私、短视、怀疑、嫉妒、无信,狡猾——农民式的狡猾。货币源于商品,商品源于社会分工,社会分工源于“自利之心”。①亚当·斯密:《国富论》,孙善春,李春长译,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年第6页。建立在个人主义和理性基础上的现代商品货币关系和理性小农具有内在的亲和性。只是没有现代商品货币关系中的精明和智慧,只是在功利性方面具有一致性。
四、道义与理性的艰难平衡
韦伯力图透过个体行动来认识集体构造,将个体特殊行动视为最基本的分析单位,这种特殊行动韦伯命名为:社会行动。社会行动有四个方面的取向:(1)工具理性的 (zweckrational);(2)价值理性的 (wertrational);(3)情绪的;(4)传统的。②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第一卷),阎克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14页。韦伯所构建的这四个方面的取向只是理想化模式,实际行动却复杂得多。但从中我们可以知道人类的行动是由主观意识决定的。费孝通也曾说“人类行为是被所接受的价值观念所推动的。”③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乡土重建》,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339页。X白族村寨村民的行动建立在道义经济观和理性小农两种意识之上,形成两种行动模式。道义经济观行动模式是一种非理性,主要由道德所规范的行动模式;理性小农行动模式则是理性计算,以个人或家庭利益为考量的行动模式。小农的理性行动是主动选择性行动,依利而行;道义经济观行动是一种规范性行动,被动而行。正如韦伯把社会行动分为四种类型,作为基本元素,以它们的组合关系来解释人们社会行动的缘由。道义经济观行动模式和理性小农行动模式可以作为最基本的行动模式并以此为框架去考察村寨的社会行动。产业结构的升级转型不仅仅是村民延续千百年产业的变化,也是社会生活方式的根本性变革,对村寨社会带来全面的冲击,是村寨社会在没有自然力量和其它社会力量大规模介入的情况下,一种艰难的、重大的集体行动。在武陵山区X白族村寨是一个很普通的少数民族村寨,其它村寨产业结构升级转型却无出其右者。这种艰难的、重大的集体行动是如何完成的?透过村民行动逻辑的框架,我们可以对其过程有一定程度理解。X白族村寨要完成产业结构升级转换必须做两件事情,首先,将村寨所有的水田全部改造成茶园,其次,村寨的道路改造硬化。难点有三,其一是少数村民 (家中人口较多)坚决不同意将水田改造成茶园;其二是道路改造需要每户出工出资,但极少数村民存拒绝出工出资;其三是道路改造要侵占道路两边的田地,遭到一些村民激烈的反对。不同意将水田改造成茶园是因为家中人口多,担心水田改造后没有粮食,粮食是他们首先要考虑的事情。其带来的影响是,村寨原有的对水田供水系统需要保留,同时当地是砂质土壤,水田的水容易渗出,损害茶树。拒绝出工出资者想“搭便车”。这些阻碍者显然是基于个人利益的理性考虑,他们没有触犯法律,相反那些反对田地被侵占的行动应该得到法律的支持。阻碍者行为的阻碍是道义,他们受到道义的压力。他们陷入两难困境中,维护自己利益就将遭受道义的谴责,免遭道义谴责就需要损害自己的利益。阻碍者的自然选择是维护自己的利益,但最终结果是他们选择了道义所规范的行动,这是如何发生的?首先,X白族村寨是一个有限地域范围的熟人社会。在民族村寨是熟人社会这样一种场域中,每个人及其先辈的行动被人们所记忆。村民和他家庭的行动历史构成到他再次行动中,与其他人进行互动。一个有良好记录的村民其再次行动的成本必然较有不良记录的村民低。从扩大的理性的角度,村民选择了道德所规范的行动。为了制止“搭便车”者,村寨形成一种共识,不出工出资者,可以在改造好的道路上行走,也可以肩挑背驮,但是不准其家中的机动车通过。如果要通过,每次出过路费100元,直到其缴纳的过路费达到出资所要求的数额。经过最初的几个回合后,在以后的出工出资中再也没有拒绝者。其次,在共同的生活中,村寨形成一些正义的观念。在千百年的共同生活中,由云南大理到湖南桑植再到X白族村寨,这数千公里的迁徙中,白族人历经了饥荒、干旱、土匪、外族斗争等太多的艰险,正是在相互之间无私的相助,使他们渡过了一次次艰险。因此在民族村寨这样一个特定的场域中,形成了公认的道义理念结构,即正义的观念。按照韦伯的行为理论,主观意识决定个体行动,个体行动构建集体行动。产业结构升级转型得到绝大多数村民的支持,即使是阻碍者也知道这是正确的,他们反对只是因为私利遭到侵损。村民们以价值负载的方式感知和回应村寨的道义观念。产业结构升级转型在认识上的正义性,是这些阻碍者在多轮挣扎后不得不选择接受私利受损,支持水田和道路改革。在道路改造时,大部分田地被侵占的村民没有反对,更加强了认识上正义性的观念。村支部书记刘景业原本是产业结构升级转型的发起者和领导者,当道路改造侵占了他家田地时,他反应非常激烈,让他的妻子和女儿阻止道路施工,他自己前往乡里告状。当他去告状的时候,施工队强行将他家的田地侵占了,最后他选择接受,尽管是被迫的。那些拒绝水田改造者,也经不起道义压力,最终还是接受了水田改造。再次,道义经济观有一套自己的激励和惩罚机制。在一个稳定、熟知的场域中,自利行为通常要以某种方式付出代价,自利者会遭到奚落、鄙视、诽谤和中伤。相反道义者尽管有一些经济上的损失,但因为舆论的赞赏得到一定的心理补偿,同时道义的形象会在其它情境中得到实质性的回报。因此理性人有时候也会克服自利的行动,选择道义。正是在这种理性和道义,私利和道德,道义经济观行动模式和理性小农行动模式的相互博弈中,X白族村寨在艰难中完成了产业结构的升级转型。
道义经济观和理性小农两种行动模式构成了传统民族村寨行动的基础,理性小农的自利行动往往成为阻碍产业结构转型的因素,X白族村寨最终借助道义经济观对理性小农的制约,完成了产业结构转型,使村寨进入了美丽和富足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