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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作为现代武侠先声的“技击余闻”系列小说

2014-03-04

关键词:基博林纾技击

蔡 爱 国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论作为现代武侠先声的“技击余闻”系列小说

蔡 爱 国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技击余闻”系列小说是以林纾《技击余闻》为起始,主要集中于民国初年刊载或出版的一系列文言笔记体小说。它们着重表现技击功夫,将一系列武功搬进了小说;同时也对习武之人如何处理个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等问题进行了有价值的思考。“技击余闻”系列小说作为一种先导,为1920年代现代武侠小说的成熟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技击余闻;武侠小说;技击;江湖;武德;清末民初;林纾;钱基博

20世纪早期,特别是1904年梁启超《中国之武士道》出版以来,直至平江不肖生的《近代侠义英雄传》作为“民国武侠奠基作”[1]出现,“侠”作为“新民”的一个着力点,是当时的重要小说题材。不过,此时大多是短篇小说,往往以“侠情”或“义侠”面目出现,其中有不少作品在“武”的表现上与后世武侠小说相去甚远。陈平原指出:“作者、读者和论者关注的都不是侠义小说这一小说类型,而是‘忠群爱国之旨’。”[2]不过也应注意到,当时还是有一批包含“武”的小说存在,它们与即将登场的现代长篇武侠小说有着密切的关系。

关于从“侠”到“武侠”的转变,人们讨论了包含“武”的因素的清末民初短篇小说所起的作用。韩云波具体分析了《尹杜生》等短篇小说在“武”的表现方面的成绩,认为此时的武侠小说进入了意识自觉,走出了中国现代武侠小说的第一步[3]。还有学者指出,此时武侠小说的突出变化是“作者开始有意识地渲染侠客的武功门派、师门绝技、描绘打斗过程,力图使这一过程变得好看”[4]。也有学者致力于思想价值的评判,袁良骏说:“蜕变期中的‘武’,是中华民族‘尚武精神’之‘武’;蜕变期中的‘侠’,是抵御外国、救国救民的‘侠’。”[5]刘若愚认为,不少晚清以来的技击小说表现出强烈的民族主义精神,体现出一个羸弱的国家在面对外国强大军事威权时的强烈愿望[6]。基于上述,不难理解徐斯年、刘祥安在论及民国初期武侠小说时给出的总评:“辛亥前后的武侠小说创作,无论在张扬时代精神还是发展文学样式方面,都体现着一个历史阶段的开端。”[7]

如果要更具体地把握清末民初这一转变过程,笔者认为,“技击余闻”系列小说(以下简称“技击”系列)可资参考。林纾《技击余闻》、钱基博《技击余闻补》、江山渊《续技击余闻》、雪岑《技击余闻补》、朱鸿寿《技击遗闻补》(又名《技击余闻补》、《技击述闻续录》)、顾明道《技击拾遗》等大多以文言笔记体形式写成的小说,构成了一个系列。前人已有一些研究,如张海珊将林纾、钱基博、江山渊的三种作品作为一个整体进行阐述[8],张筱南等指出了钱基博作品的儒学色彩[9],苏建新认为崇拜英雄侠客的林纾在作品中复活了侠士精神和理想[10]。笔者认为,如果对这些小说进行整体观照,充分理解它们对侠的认识和对武的呈现,则能更好地把握中国现代武侠小说酝酿期的探索。作为从“侠”到“武侠”转变过程中的重要一环,这一系列小说可被看作是1923年以平江不肖生为标志的中国现代武侠小说的先声。

一、改造国民性思潮的文学回应

曼殊说:“小说者,‘今社会’之见本也,无论何种小说,其思想总不能出当时社会之范围。”[11]“技击”系列可被看作是当时社会“见本”之一种。

“技击”系列在问世时间上比较接近,大部分集中在1910年代。林纾《技击余闻》是最早出版的,据张俊才考证,此书由商务印书馆于1913年5月出版,而“据朱羲胄《春觉斋著述记》中说,此书在宣统初年已有铅印本行世,但此印本今已不存,故不详初版情况”[12]。林薇认为,《技击余闻》最初于1908年出版[13]。钱基博《技击余闻补》紧随林纾之后,1914年开始连载于《小说月报》第5卷第1号,终于第5卷第12号。雪岑《技击余闻补》1915年开始连载于《娱闲录》第18册,终于第2卷第3号。朱鸿寿《技击遗闻补》1915年开始连载于《小说新报》第1卷第8期,其中部分曾改为《技击余闻补》,自1917年第3卷第1期又有《技击述闻续录》,直至第3卷第9期,为系列小说中篇目最多的一部。江山渊《续技击余闻》1916年开始连载于《小说月报》第7卷第11、12号。顾明道《技击拾遗》1917年开始载于《小说新报》第3卷第3期,直至1919年第5卷第5期仍可见。其后,山宗《技击余谈》1923年起连载于《小说世界》第1卷第13期,第2卷第1期改为《技击琐录》。金惕夫《技击琐闻》1924年起连载于《红杂志》第2卷第45期。

在这些小说中,林纾《技击余闻》是整个系列小说的源头。钱基博在《技击余闻补》开始连载时非常明确地说:“今春杜门多暇,友人有以林侯官《技击余闻》相贻者,叙事简劲,有似承祚三国。以予睹侯官文字,此为佳矣。爰撰次所闻,补其阙略。私自谓佳者决不让侯官出人头地也。”[14]显然,《技击余闻补》至少在名义上是为“补其阙略”而写。顾明道《技击拾遗》连载之初说:“曩者畏庐先生,著《技击余闻》一书,风行海内,纸为之贵。嗣梁溪钱君基博,继畏庐之后,著《技击余闻补》,亦能戛戛独造,脍炙人口。珠联璧合,洵双绝也。”[15]这不仅将系列小说之间启发与被启发的关系阐述得十分清楚,也暗示了自身进行这一写作时的明确归类。林纾《技击余闻》既写了技击高手习武、比武的经历,也写了路见不平、仗义行侠的品格,二者并重的风格在其他作者笔下得到了传承。

林纾的个人品格与《技击余闻》中的道德诉求有密切关联。不少篇目展示了林纾关于“侠”的识见,这也可以从林纾本人的个性中找到对应成分。林纾对亡友王灼三家人的照顾,足可当得起“仗义”二字。对此等行迹,林纾本人在《七十自寿诗十五首》中自我剖析说:“作客长安二十年,时闻乞米到门前。食贫与子曾同病,博施如尧岂有权。未敢自侪游侠传,不妨略剖卖文钱。”很好地描述了林纾乐善好施的个人品行和内心追求。朱义胄《贞文先生年谱》中收录的另一版本“十五首”中,还有一首诗也能说明林纾的心志,诗云:“少年里社目狂生,被酒时时带剑行。列传常思追剧孟,天心强派作程婴。”[16]这些自我认知是林纾写作《技击余闻》的心理基础。有理由相信,“技击”系列的作者们,内心或多或少都有侠义的因素存在。

不过,“技击”系列的出现,却不能仅仅归结为个人因素,它实际上是对近代改造国民性思潮的积极回应。系列小说对侠的着力描写,关键是以侠的精神作为清末民初知识分子“新民”思想的一部分获得了存在的合法性。梁启超提出以小说“新民”,同时编撰了《中国之武士道》一书,蒋智由作序指出:“要之,所重乎武侠者,为大侠毋为小侠,为公武毋为私武。”[17]此后,“侠情”、“义侠”小说大量出现,原创及翻译作品竞相发表,即是对此产生的共鸣。以林纾为例,胡适曾说:“当日确有一班新人物,苦心苦口地做改革的运动。林琴南先生便是这班新人物里的一个。”[18]他翻译的《大侠红蘩蕗传》在当时即属热门之作,周瘦鹃说:“我思侠客,侠客不可得,去而读《游侠列传》,得荆轲、聂政诸大侠;我又于西方说部中得大侠红蘩蕗,得大侠锦帔客;我又于西方电影剧中,得侠盗罗宾汉,得侠盗查禄。千百年后,犹觉虎虎有生气。”[19]周瘦鹃以一个读者身份发言,从中可看出林纾译作的社会影响,更可看出当时爱国思变的青年对“侠”的渴求,这是时代的呼声。自梁启超以来,进步知识分子对侠的精神的重视,可看成是“技击”系列的思想根基之所在。

“技击”系列对武的重视与当时“尚武”的社会风潮密切相关。清廷屡次败于西方列强的枪炮下,国人不得不重新认识“武”的价值。1890年代,国人对武的热衷有两个方面值得重视:一是报刊对西方列强经武情况的关注,二是改革武科制度。1898年,清廷颁布谕令,乡会童试改用枪炮,裁撤默写武经的环节,增设武备学堂。汪康年说:“自今以后,我君臣上下,其悉惟武是事,官以武为尚,任以武为重,学以武为贵,业以武为美。”[20]虽然一时之间还有枪炮胜过拳脚的认识,但这一认识在1904-1905年日俄战争之后得到逆转。时人认为,日本之所以胜俄,“平日习于剑术柔术,亦其一端也”[21],故又将注意力集中在强身健体上。实际上,近代的进步知识分子早已意识到公民的身强体壮对民族和国家的意义。1895年,严复说:“盖生民之大要三,而强弱存亡莫不视此:一曰血气体力之强,二曰聪明智虑之强,三曰德行仁义之强。”[22]在此时期的改造国民性思潮中,民力成为排在民智、民德之前的第一要素。日俄战争后,日本的胜利再次启发了国人,技击之术成为关注热点,各级学校纷纷成立技击部或技击会,民间则有讲武学社、武化学会等组织。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霍元甲1910年在上海创办的精武体育会,它在民国初年成长为一个全国性的体育组织。孙中山评价说:“精武体育会成立既十年,其成绩甚多。识者称为体魄修养术专门研究之学会,盖以振起从来体育之技击术为务,于强种保国有莫大之关系。”[23]萧汝霖说:“且吾国人方病孱弱,聪明之士鄙夷斯道,下焉者习焉不能精,精者不能以文采自见而传之国人,传者各宗其宗以相仇敌、莫知大体,师弟子授受之际,贤焉者以为杀人之事,不可妄教,不贤者秘其异能,以为逢萌之备,其由来久矣。”[24]这无疑也可解释“技击”系列在“尚武”风潮中的现实作用。对技击武功的着力呈现,是为了加强宣传,扩大影响。

“技击”系列采用文言笔记体的形式,是否与以上的诉求相匹配呢?这是一个需要辨析的问题。笔记小品自古就很发达,民国期间新创的著作也不少见。就传统而言,明朝王世贞的《剑侠传》自不必多说,清朝笔记中的相关篇章亦不在少数,如《虞初新志》中的《大铁椎传》、《汪十四传》、《顾玉川传》等,绘声绘色地描写武功高手,行文生动至极,这些都为“技击”系列提供了借鉴。林纾《技击余闻》描写家乡福建的武林人士,钱基博《技击余闻补》叙述家乡无锡的技击高手,即有综合创新之意。虽然按胡适的标准,这些文言笔记简直是“没有价值的死文学”,但实际情况往往会有不同,徐念慈说:“就今日实际上观之,则文言小说之销行,较之白话小说为优。”[25]就当时的市场情况而言,有购买力的读者是喜欢文言作品的,文言笔记和翻译小说共同传递了进步的理念。

“技击”系列讲述技击人物和故事,虽然受篇幅所限,难以达到现代武侠小说那种恣肆铺排、一波三折、多线并进的高度,但也自有其特点。不少篇目一人一议,议论与故事相互支持,如钱基博在不少篇目后加上了“钱基博曰”。《莫懋》写莫懋路见不平与太监相斗,正文篇幅极短,而文后的议论几乎与故事等长:“钱基博曰:阉宦之祸,至有明而极。吾读张溥《五人墓碑记》,未尝不为之掩卷三叹也。夫阉不过刑余之小人耳,当其口衔天宪,使于四方,遂不惮嚣然自大,虽有强项者,莫之敢撄,何也?以投鼠则器有所忌也。而懋发愤一击,其激昂大义,亦岂出五人者下哉?而世之人,廑乃以画士称之,匪所志矣。”[26]作家议论的目的,在于通过特别的篇目与故事,剖析并传递紧要的理念,这是与现代武侠小说专注于故事情节颇为不同的地方。在当时,这些评点与议论对于武的精神和侠的意志的阐扬有着重要作用,这是应该得到承认的。

二、技击功夫的趣味呈现

“技击”系列对于现代武侠小说的价值在于,将技击功夫的呈现放在显要位置,并着力凸显其文学趣味,使“武”与“侠”能够以等量齐观的地位实现“强强联合”。

为何要在小说中突出“武”?“技击”系列试图为技击谋求一个社会改良的制高点。尚武本是改造国民性思潮的诉求之一,这些小说夹叙夹议,讲述生动的故事,吸引人们的注意,在此基础上利用人们熟悉的话语和习惯的思维方式传递新的理念,推动人们接纳尚武思想,为“武”争取应有的社会地位。如钱基博的《范龙友》,其议论部分将武术的衰落与文字狱相提并论:“清初,抚有诸夏,自知外夷僭盗,不为人心所归往,惴惴惧天下不靖。其诛锄武勇,实与摧戮文士等,范龙友特其一焉耳。然文字之狱,至今为诟,而朱家郭解之诛,无人道焉者。则以文人通声气,类多标榜相护惜,而武力士椎鲁不解此也。及玄晔之世,允禩胤祯,夺嫡相猜,争罗天下勇士自佐,异人剑客,履错宫廷。胤祯卒赖其力,干有天位,自以得之非正,心惎人知其阴,始也翦锄非类,继则猜戮同体,高张网罗,靡所不诛,而天下武力之士殆歼焉。”[27]在这段议论中,一方面明确了习武之人受到统治者迫害的历史事实,既然“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业已成功,那么,拨乱反正势在必行;另一方面,新时代的文人将破除门户之见,替武士作传,也就理所应当。钱基博的言论既作如是观,江山渊《续技击余闻》前言又说:“日俄交哄,短兵交接,日本以技击之术摧强俄,由是谭军学者尊为重科。然夷考其术,实权舆于我国,而流入邻邦。后世君主锄凿民气,指为顽嚣缀学之士,亦视若末技,屏而勿道。”[28]基于清末民初的中日关系以及精英知识分子对日本现代化进程的研究和学习,他的观点已将“技击”系列的写作与“强国”、“新民”等宏大主题捆绑在一起了。

应该承认,对普通读者而言,在阅读小说之余能接触到这些言论,或多或少总能受到积极影响。当然,作为小说的重要使命之一,在说教之外也应提供有趣的东西以供阅读。所以,也就能够理解雪岑在《技击余闻补》刊载之初发表的言论:“著者述此,无他奇,为破闷用耳。近钱基博,远林侯官,雄宕老净,已齐竭文心武术之涯矣。妄能自矜,貂续狗尾,混珠之诮,在所不免。”[29]当然,无论出于哪一种目的,小说中的“武”蔚为大观,已成事实。

“技击”系列着力描摹习武人士的形象。《技击余闻》每一篇致力描摹一个擅长技击的人物,写传奇人物的传奇故事,重在志人,这在所有的“技击”系列中基本上都得到了传承。林纾的长处本来就在于写人,《技击余闻》中的功夫好手,出自各个社会阶层,有产者有之,无产者也有之,有不同的社会职业,也有方外之人,有各自不同的个性,构成了一个内涵丰富的文学形象序列。笔记小说容量不同于长篇武侠,往往难以详细描写人物,故经常采用白描手法。对于人物不同的出身和行为方式甚至奇特的外貌和声音,林纾都以最简洁、经济的笔墨进行描绘,如《郭联元》:“郭联元,高七尺,黄发,腹大如五石匏,行必执巨扇,夜中见之,恒以为厉鬼。本业圬,能画,画笔悍厉突怒,类瘿瓢。然矛剑刀盾之技,匪所不精。”又如《象》:“象,清漳人也,逸其姓,余但知其人名象也。尪瘦如枯腊,出言恒作哭声,即其眉宇观之,亦似蒙重丧。然武技绝精。”[30]在他的笔下,三教九流的习武人士,形象独特,个性分明,绝不会湮没于人海。林纾这种写人的方式为后来者所继承,不仅钱基博等人采用,也屡见于现代武侠巨著。如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开篇对柳迟相貌的描写就遵循这条路径,只是更加详细而已。现代长篇武侠小说适应时代潮流,对侠客的描写固然应突出显现人性的丰富,而三言两语彰显人物的独特一面,无疑也增加了小说的趣味,为读者的记忆和理解提供了方便。

“技击”系列丰富和固化了习武、比武等情节模式。比武是习武人士的重要生活内容,甚至是他们生命意义之所在。在诸多小说中,往往比武的场景就是小说的高潮部分,比武的结果既是人物命运的最终揭示,也是小说微言大义的寄托,同时也是培育阅读的兴奋点。林纾《破钵》写到一个很有趣的情节:为助人逃离危险,武艺高强的僧人假扮仆人,以此暗示主人的武艺更高。类似故事还在林纾《陈孝廉》和朱鸿寿《李二赵文》中重复出现,由此情节可以显现技击人士的智慧。但更重要的是显现了时人对结果的重视和强调,至于过程的正当与否,似乎并不多作考虑。不过,系列小说表现的另一重点,即大量关于技击高手勤奋练功的情节,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修正读者的这一观感。《技击余闻·铁人》写到普通人通过不断练习拔石笋,最终拥有了惊人的功夫,这一练功方式在钱基博的《王子仁》中变成不断手推砂囊,到朱鸿寿的《彭起石》中又再次不停撮起石笋。试看《彭起石》所述:“起石见而喜之,乃告老僧以故,亦愿共习。僧诺之。令其撮园内之石笋。石笋上尖下大,约重五十斤,乃日夕撮之,由日而月而年,终不能起。撮之三年,一日石笋忽随手而起,飞出数尺,若甚轻者然。”[31]这一有志者事竟成的模式频繁出现,钱基博《闽僧》提到“二十年养气、十年运臂力”,朱鸿寿《裴四荣》有两年练外壮、三年练内壮之说,《石坚》的一指法更需十年才能练成,都属于类似设定。此前,类似叙述已有零星出现,如清代宋永岳的《拳勇》和夏荃的《夏老鼠》。其后,《近代侠义英雄传》霍元甲偷练迷踪艺,《神雕侠侣》杨过苦练独孤剑法,则又延续了这一传统。只是和后世长篇武侠小说相比,“技击”系列因篇幅限制等原因,文笔放不开,趣味方面显得略逊一筹。

“技击”系列对技击功夫本身进行了系统和全面的书写。林纾指出功夫以少林派为最高,涉及到内力、点穴、轻功等较神奇的部分,不过写得最多的还是力大如牛的武功,出拳即可伤人,甚至取人性命。钱基博写武功,动作描写、节奏把握甚是精彩,但鲜有招式之说。林纾、钱基博归根结底是文人,他们之于武术,是一个他者,缺乏对技击武功的系统而深入的了解,对技击功夫的描写属于写意笔法,倾向于对功夫的惊异一面进行叙写。更为详尽的武功描写有赖于在技击方面更专业的作家来实现。朱鸿寿等对技击功夫的全面描摹,使江湖组织、江湖名号、技击招式等元素都登堂入室,后来成为现代武侠小说增加文学趣味的重要手段。

首先是江湖组织的体系化。在朱鸿寿笔下,少林和武当是武功最高的两大门派,大凡高手,往往有两派背景。当然,两派在此前已有记载,如黄宗羲《王征南》就曾提到两派,但朱鸿寿在小说中的反复提及,给人确切无误的感觉。朱鸿寿也写其他门派,如朝元派(《胡大荣》)、温州派与龙潭派(《金佩兰》)、青蓝帮(《福亭照亭》)、七星党(《周四官》)等,构建了一个组织化、体系化的江湖。当然,在这里,武侠会党还仅是一个标签,到平江不肖生、姚民哀、郑证因等人笔下,帮派之间的恩怨情仇才丰富起来。

其次是以江湖名号为核心的习武人士身份识别方式。《技击遗闻补》中的江湖人已有不少亮出了名头,底层人士绰号往往与其特别的能力有关,如铁臂阿三(《铁臂阿三》)、杨铁头(《杨铁头》)等。后来,顾明道在《技击拾遗》中写了高层人士的江湖名头,往往与一个地区相关,如江南大侠(《山魈》)、岭南大侠(《侠尼》)等。侠的名号大量出现,佐证了“江湖”与“武林”在小说中的逐步成熟,这些名号从根本上服从于江湖世界的认知模式。在现代武侠小说中,江湖世界逐步独立为一个自足的亚社会,名号的作用显得更为明显。没有名号的侠客,使人无从认识,无从谈起。

最后是技击功夫的繁多种类与复杂招式。朱鸿寿写了很多拳脚功夫如罗汉拳(《孙占九》)、易筋经(《柴祖华》)、一指法(《石坚》)、三步鞭(《彭武》)等,也涉及到轻功、暗器、点穴、疗伤等,还提到了练功的“外壮”、“内壮”两条路径。《裴四荣》写道:“四荣勇力过人,喜武艺,从外冈洪九如学二载,外壮(拳术中练功之一法)诸功,悉有门径,内壮(亦练功之一法)并未涉及。”[32]到后来的平江不肖生和宫白羽等人的作品中,武功有了更精彩丰富的呈现,如《近代侠义英雄传》就以内功来解释霍元甲的病因:“王老头既是做内家工夫的人,对于外家的照例不甚恭维。内家常以铁柜盛玻璃的譬喻,形容挖苦做外家的。这是武术界的天然界线,经历多少年不能泯除的。这譬喻的用意就是说做外家工夫的人,从皮肤上用功,脏腑是不过问的,纵然练到了绝顶,也不过将皮肤练得和铁柜一样,而五脏六腑如玻璃一般脆弱。有时和人相打起来,皮肤虽能保的不破,脏腑受伤是免不了的。王老头抱着这般见解,自然也存着几分轻视霍俊清的心思。”[33]又如《易筋经》在朱鸿寿笔下只是提及,但在后来的武侠小说中已是一种十分高深的武林至宝。

朱鸿寿在描写中,常会给出具体的招式名称。如《慈修僧》:“镇有杨某,精通拳术,凡医跌打损伤、接骨入骱者,当发帖问候。旁人以告僧,僧曰:‘我辈以本领得钱,何故屈膝于人?’即行医治。越二日,杨某至,索借洋二三元。僧曰:‘小僧清苦,安有余钱借居士?且居士又何必向小僧借钱?’僧言时,杨某即以霸王请客势直扑僧,僧即以美女梳妆势当之,从容自若。”[34]寥寥数语,将矛盾起因及冲突场面渲染出来,这些招式也因此获得了在小说中崭露头角的机会,“霸王请客势”、“美女梳妆势”这两个招式的名称颇有趣味,两者之间的关系也令人关注,产生了一定的文学效果。朱鸿寿笔下还出现了“出爪亮翅势”、“卧虎扑食势”(《裴四荣》)、“朝天一炷香势”、“猛虎擒羊势”(《孙占九》)等招式名称。朱鸿寿著有《拳艺学初步》(商务印书馆1911年版),以上部分招式曾收录其中。此外,“出爪亮翅势”、“朝天一炷香势”等招式又记载于《易筋经》和太极拳谱等,可见这些鲜活内容的来源,也间接证明了柏拉图的观点:“如果一个人不拥有某种给定的技艺,那么他就不能正确地知道属于这种技艺的语言和行为。”[35]

以上种种描写,使技击功夫在小说中更系统化、具象化,有助于武侠小说建立起一个较完备的武林世界,为“武”的强化奠定了重要基础。

不过也应看到,“技击”系列由于其文体特征和文化背景,必然会面对志怪传统与剑仙传统。朱鸿寿《胡尔敦》中有异种大黄鳝的描述:“农夏时,浴于河,摸得大黄鳝一尾,重四斤余,尔敦烹食之,僵卧三昼夜,而身暴长,勇力顿增。”[36]钱基博《窦荣光》出现了剑仙的描述:“荣光勿复敢出声,挟僧走数里。僧猱登道旁大树,荣光随上,忽白光闪逐,似金蛇自后追至。荣光股栗,几坠地,乃亟闭目抱树柯伏,勿敢动。僧探怀出一铁钵,遥逆光来所掷击,光倏定。而盗叟首已持少女手中,倒挽其须矣。”[37]以上诸种,与系列小说其他篇目有格格不入之势。恽铁樵编《武侠丛谈》,收录钱基博《技击余闻补》几乎所有篇目,唯独将《窦荣光》摒弃不用,可见时人的态度。但这毕竟是一种事实存在,意味着武侠小说中技击功夫与剑仙传统难以分割。韩云波在论及平江不肖生武侠小说的两副笔墨时说:“不肖生两大创作路向的并存,反映了现代武侠小说在追求趣味与追求品位之间难以兼顾的矛盾纠结,这种矛盾一直持续下去,贯穿了中国现代武侠小说的始终。”[38]此言诚然。赵焕亭《精忠奇侠全传》第三回中遇春、逢春兄弟巧得千年灵芝,食后反应与上述描写如出一辙。从平江不肖生到还珠楼主,剑光四起,剑仙传统再次复苏。“技击”系列中的这种零星异质,虽与表现的主体、目的有不和谐之处,却隐伏着武侠小说天马行空式想象的另一脉的生命力。

三、武术道德的大力提倡

与现代武侠小说的一般设定有所不同,“技击”系列中的江湖世界还没有完全自足独立,习武之人与普通民众往往混居一处。首先应明确的是,这种写法是有现实依据的。据精武体育会会员表记载,成立十年共会员近1 100人,会员多是普通人中的一员,在社会上有各自的职业。那么,作为社会的一员,习武人士之间应如何相处?他们与社会、与不习武的普通人之间的关系又该怎样处理呢?武术道德即技击高手如何自处、如何行侠,就成了小说表现的重点。

“技击”系列中有不少作品直面现实社会的无序与失范。在“技击”系列小说中,普通人面临的生存困境被体系化了,强权欺压小民、恶霸盗匪横行自是不出意料之外,同时还有部分习武之人的愚昧和无良。小说着力描写的人物,不少是力大如牛的乡间人士或社会底层人士,有一定技击功夫,但缺乏自制力,争强好胜是他们性格中最重要的特征,比武似乎是他们听说或碰到其他武林人士的第一反应。更有甚者,有的习武人士会凭借自己的功夫肆意欺侮普通民众,进而取人性命。最突出的例子,就是不少篇目提到和尚或乞丐仗着功夫到普通人家强索钱财,无人敢逆其志。小说还揭示了一种现象,即乡村中国的族姓制度也成为普通民众欺负他人的倚仗,小说解释一些习武之人当初为何去学习功夫,就是因为族姓的不同,他们在所居住的乡村往往遭受其他大姓村民的欺凌,不学武就无法自保。这种写法比较有趣,它有助于人们从家仇出发,去理解国难。从小说的描写来看,无论是普通人之间、武林人之间,或者是普通人与武林人之间,至少在小说作者的眼中,以强凌弱的丛林法则是“现世”的主要法则,而这是落后的,是必须变革的东西。定一指出:“小说者,诚社会上之有力人也,读之改变人之性质……吾中国若有政治小说,插以高尚之思想,则以之转移风俗、改良社会,亦不难矣。”[39]基于所体认的社会现状,“技击”系列的作者们提出以“高尚的思想”敦促习武之人正确认识自我、介入社会不平,这是符合时代认知的做法。

“技击”系列呼吁将丛林社会引导至现代文明,习武之人如何自律是其中的关键。林纾《技击余闻》对技击高手之间的关系进行思考,如《舵工》以“觅食”之难为理由对习武之人的争强好胜、随意比武进行批评,《欧三》用刑律的正当性否定习武之人任意取人性命的行为,《石六郎》提出开门收徒要重视徒弟的人品,这些都意在说明习武之人严于律己、保护他人的重要性。林纾对背负传统恶习的习武者如何从自身做起以适应现代文明这一问题进行了积极探索,后来者在习武之人的道德建设方面也多有论述。钱基博说:“技击,搏技也,能是不足以自卫,徒贾祸;其技弥能,见嫉于人弥众,人必争与我角。角之不丧躯,必人为我戕,是两人者,必丧其一,匪仁术也。”[40]在这里,“仁”是对技击的终极评价标准,既然“匪仁术”,就应该放弃。但仅是一部分人单方面放弃,能否解决问题呢?以此为起点,逐步修正既有缺陷并建立武德的可能性已呼之欲出。朱鸿寿重点论述了学武者的品行与行为规范,《杨步》云:“习练拳技,以之防身则可,若意气豪纵,鲜有不败事者。”[41]他把这段话设定为杨步的临终遗言,其重要性不言自明。类似观点还出现在《裴四荣》、《许英男》、《赵伦》、《王斌》、《李二赵文》等篇目中。《王斌》提到了收徒标准:“其授徒也,与他人异:少年噪暴者不录,轻薄者不录,生性凶悍者不录,即录取之忠厚少年,亦必设永不伤人之誓,方授以技,否则亦不录也。斌尝谓:‘习练拳术,所以防身也。苟习拳术以欺人,徒取祸耳。’”[42]这与林纾《石六郎》遥相呼应,并更为具体。顾明道也有类似观点,《张木工》中师傅叮嘱徒弟说:“有艺者不可生骄心,且亦不能恃此以欺良善之民,若违道,则祸不远矣。”[43]以上种种皆借小说人物之口说出,借小说人物之行为展示,现身说法,生动地传递出知识分子对习武人士自身道德建设的总结和反省。杨度为《中国之武士道》作序说:“以云武士道,则实不仅为武士独守之道,凡日本之人,盖无不宗斯道者。此其道与西洋各国所谓人道Humanity者,本无以异。”[44]相互对照,则可发现上述作者所阐发的各种观点中有现代文明中“人道”的因子,不仅适用于习武人士,同样适用于更广泛的领域。技击功夫很容易将人引向暴力,技击高手自身应如何调节?人如何走出丛林社会,从而实现相互容忍和无暴力相处?“技击”系列对个人武德的阐释和传递,体现的其实是当时知识分子对现代国民性的思考和设想。

“技击”系列除了关注习武之人的自律以外,对如何发挥其社会功用也有大量的铺叙。中国知识分子本有修齐治平的入世传统,因此对救亡图存、强国新民的时代呼声感触极深。推己及人,小说对技击高手为国家、为民族、为他人挺身而出以及自我牺牲精神的描述,精彩而深入。

小说着力强调了习武之人自觉维护社会安定、保护他人利益的利他主义精神。当时曾在中国传教的美国传教士明恩溥说:“除非有什么特殊原因,一般状况下中国人不愿意给他人提供帮助,这一点体现在中国社会关系的方方面面。”[45]小说中技击高手的行为则与这一现象相反。朱鸿寿《杨侠民》中的民众发问说:“君素负义侠,而不为地方除害,何故?”[46]这是作者以民众之名传递对侠的期望。怎样才算侠客?朱鸿寿《唐士良》提到为乡里斗盗贼、救女子,《黄少云》提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余铁生》写到以一己之力阻止乡邻械斗,《方翁》提到对不孝之徒的斥责和纠正。顾明道《邝勇》提到带领村民自卫,《邓笛》提到为友赴难。以上种种都可视为侠义行为。“技击”系列写了技击高手带领乡邻抵御盗匪滋扰的事迹,是那一时代民众焦虑和需求的集中体现,也是当时部分知识分子批判国民劣根性、建立现代国民性思想在小说中的积极回应。当现代武侠小说趋于成熟而更多更集中地表现江湖或剑仙世界的故事时,“技击”系列重点呈现的习武之人与社会民众的这一直接帮扶关系渐隐于幕后,不少作品的聚焦点转变为侠客之间的恩怨情仇。饶是如此,这一行侠精神依然还会出现,朱贞木《七杀碑》便是典型一例,侠客为地方平安而奔走的基本故事架构是人们所认可的。

面对国家有难、民族危亡之际,技击高手该如何自处?钱基博《马永贞》提到了马永贞与西方力士的比武:“闻永贞之世,上海有比利时人称曰黄髯翁者,亦欧西力人也。尝访永贞城隍庙,与角力。见庙殿前有铁炉一,制绝巨,号称千斤,乃擎绕殿走二匝。而永贞能余一焉。黄髯翁亦为悚然,信大力矣哉。”[47]因篇幅原因,作者仅以上述文字进行叙写,可谓不尽兴。但这是当时中国社会的一种集体诉求,如果时人读到这一段,就会明白它未着一字却自然生发的意义。在顾明道《红须客》中,关东胡匪面对俄国人的审讯时说:“吾闻汝俄人有侵略中国之野心,然劝汝等毋梦想,须知我中国四万万人民,不乏英雄豪杰,岂终能让外人欺侮哉?”[48]说出这番话的强盗,此刻大概已被视为侠义之人了,此中可见时代的共鸣。后来,这种认识和诉求在《近代侠义英雄传》中得到了更有力度的呈现,霍元甲与外国大力士的比武成了小说铺排全篇的主线。而到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则直接演化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认识,感动了无数读者。

“就个体来说,道德常常以与个体幸福(以快乐为根本基础)相冲突、对抗而展现,常常要求个体牺牲一己的幸福,它以超越甚或否定个体的感性幸福、快乐以至生命、生存而取得崇高的尊严地位。”[49]显然,以上种种情节设定,实际上在共同传递着当时作家们几乎趋向一致的认识:技击的尊严,习武之人的尊严,应从牺牲一己以成全国家、社会、他人的利他行径和奉献精神中获取。这一点,与梁启超、严复等人的“新民”立场是基本相同的。

作为历史的产物,“技击”系列也展现出精英知识分子的一些思想局限。《技击余闻》就有评判标准不明确的地方。如《盗侠》中的强盗,其组织内部有赏罚规定,但他们一没有为国家,二没有为民族,三没有为大众,就强盗这一身份而言,道德自律更谈不上,怎么可以称之为侠?胡寄尘感慨道:“自太史公传游侠而后,古今人记侠义之事众矣。然而虞初所志、稗官所采,其不邻于盗者,几何哉?侠者,墨氏之别派也。然后世假侠之名而为盗,宁非痛心之事!”[50]而这也正是林纾所背的一个历史包袱。当然,总览《技击余闻》可以发现,在这方面,林纾的文笔已显得非常克制,以上所述只是一个特例,不影响作品的整体价值。

“技击”系列对习武之人的自律及其社会使命的设计与呈现,在当时是有积极意义的。罗家伦说:“在世衰道微的时代,因为同情心的缺乏,是非观念的不明,赴难精神的低落,才往往使有心人不得已而提倡‘任侠’。”[51]这一表述很好地解释了近代改造国民性思潮对“侠”的内涵的设定,也有助于认识“技击”系列在武德提倡方面的作为及其价值,这里的“任侠”,已经不再仅仅是太史公笔下的游侠,它被赋予了更多的时代色彩,体现出一定的现代文明特征,小说的这些描写不仅回应了时代诉求,也为现代武侠小说对侠的精神的生动呈现夯实了基础。

四、结 语

“技击”系列的写作热潮一闪而过,之后便是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和《近代侠义英雄传》的广阔天地。“技击”系列对武功的描写和对武德的思考,启发了后来者,为即将出现的现代长篇武侠小说提供了资源。小说描写的习武人士,不少是社会底层人士,是属于人们熟悉的仿佛可以触摸的人,他们的故事因而具有强烈的时代特征和乡土气息,具备了高度的似真感,使其所传递的理念被接受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小说通过对人物和故事的描述表达当时部分精英知识分子对国家和民族困境的深切忧患,以及对民族奋起、社会康复的强烈期盼。作为“小说新民”思想的一种实践,“技击”系列与“尚武”风潮相呼应,以文学的方式为辛亥革命后民气的复苏贡献了力量,尽管它并不丰富,亦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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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木 云

2013-02-22

蔡爱国,文学博士,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现代武侠文学发生期研究(1900-1949)”(11BZW100),项目负责人:韩云波。

I207.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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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9841(2014)02-013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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