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短篇小说
2014-02-12阎连科阿来范小青红柯蒋一谈
阎连科+阿来+范小青+红柯+蒋一谈
短篇部落的规矩与自由
阎连科
一如长篇小说有它的律则,中篇小说有它的规制,短篇这族部落,也自有其不可逾越之矩。这种不越之矩是一种习成。是读者、作家和研究者们长期默成的同可,谁逾越了这种彼此默认的同可,就会遭到读者和批评家的指责。比如你把芝麻小事写成了西瓜大的小说,把鲜嫩的麻雀美味注水弄成了肥鹅的大腿,如此这般,人们就要指责,就要以警告的容忍和唾弃做为对你写作的惩戒。这也就形成了对短篇写作的许多要求和规矩。如对短篇韵味的要求;对语言精准的要求;对构巧的要求;对人物三笔两墨,就要灵灵现现的要求。凡此种种,要求多了,它就成了牢笼;成了铁窗里的人物和景色;成了人们只可望之、不近之的少数人的收藏。其实,没有必要一定要把短篇弄成鼻烟壶那样的艺术,弄成橱窗的艺术。说到底,把画画在蛋壳上和画在宣纸上的效果是不一样的。李可染的《万山红遍》和鼻烟壶里的“八旗人物”是完全的两类,可又同属着绘画艺术那一大抵的派祖。
短篇的人物们可以从鼻烟壶中走出来,在“清明上河”的街上遛遛看看,做些事情。料定也能做出惊天动地的响声来。《万山红遍》中的千山万壑,长城万里,也是可以到鼻烟壶中小憩休息,避寒冬眠的。
来往自由,要给短篇以更加宽松的解放。
无论如何,博尔赫斯还是把短篇束得紧了。他大不明白,为什么托尔斯泰要把安娜的命运,写成那么庞大的巨制,以他的理解,三五千言,也就足矣。没有必要把短篇束得那么紧困。长就长些,短就短些;大就大些,小就小些。我们要给短篇以自由,故事应该是八千字,那就八千来字吧,应该三千字,那就三千来字吧。应该两万字,那就一定不要压缩成一万五千字。今天重读卡夫卡的《变形记》,以我们的短篇之要求,其中有很多文字、段落都是可以删去的。可为什么一定要删去?为什么卡夫卡不能自由处理他的写作呢?韵味也好,精构也罢,钻石般的文字也成,为什么“删一字则少,加一字则多”才是一种短篇的境界?而汪漾漫溢或大池半水就不是一种美或境界呢?
我们不能束死了短篇,要把自由还给短篇和作家们。短篇最高的境界不一定就是韵味、精巧那一类,可能是“随性”——是随作家之心,吻作家之性。汪曾祺的《大淖纪事》和《受戒》是不够精巧的,但却在随性这一点,是到了境界的。《变形记》也是随性的。《阿Q正传》也是随性的。短篇中不仅是故事、人物、巧构、诗味、意蕴那一类,还要有自由的随性那一类。要在短篇中写出“作家”来,这比你写出人物的“这一个”、“那一个”更有难度、更为重要些。要在短篇中写出“作家”来,就要让作家去“随性”,就要把自由还给短篇和短篇作家们。
无论短篇、中篇或长篇,与写作者而言,我以为随性的自由高于一切,而不是那些规制、约法和律则。
短篇小说,趣味文本
阿 来
我写过一些短篇小说,不多,大概三十多篇吧。而这三十多篇,也竟用了三十来年。
开始写短篇的时候,并不知道短篇小说对我意味着什么。写作于我,其实就是一次漫长的寻找之旅。就是寻找短篇小说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者,就是寻找我的短篇小说。古今中外,已经有过不少精彩短篇佳构,但那都不是出于我的笔下,那是别人的短篇小说。
后来,我渐渐开始明白,什么是我的,或者什么是我要的短篇小说。
如果说,长篇小说、中篇小说会更多依赖一个故事作为坚实的骨架,而一个短篇,仿佛仅仅有语言的触发就足够了。一个人物,一个场景在脑海里出现了。真是一个人物,一个场景吗?那是实在的人物,实在的场景吗?那是语言,叮当作响,逶迤而来,排列组合,勾勒了一个人物的生动侧影,复活了一个记忆中已经湮没许久的场景。是语言,帮我将某种飘渺不定的东西捕捉住了,固化下来了。然后,那个操弄这些文字的人说,现在我们开始了。
人物,开始行动。场景开始扩张。
而这一切,都由语言作为前导。语言出现,然后,人与事开展。然后,意义也随之呈现。这个意义,是在语言构成的人与事中自然呈现,而不是人为的强加。我始终相信,人与事都是包含意义的,无须去人为地再行强加。一个写作者,在写作中,应该保持一种谦逊的态度,相信语言会带着我们深入人与事,这种深入,就是在随物赋形,移步换景中随处发现,随处捕捉,像一只土拨鼠,随时开掘。
又或者,我会问自己,捕捉到手的真是什么伟大的意义吗?或许,我更愿意用趣味这个词取代意义。为了意义(观念)的写作常常使文本变得干涩不堪。在小说中,有趣味的意义才是真正属于文学的意义,而在短篇小说中,或许趣味本身就是意义。
所以,我向来以为,短篇小说的写作,是一种语言趣味的游嬉。
昆德拉的很多小说,就因为强加的意义而变得无趣,但他在论小说的文字中,却提到过,小说应该也是一种语言的游戏。这种游戏,正关乎趣味,也关乎智力。这种智力,是通过驾驭语言的能力来体现的。能力的来源,是对语言的尊重,对语言的形体与声响与微言大义的敏感。
正如此,短篇小说在我,是一个有关趣味的文体。
在一个趣味日渐枯竭的时代,能从写作中发现趣味,享受趣味,正是写作带来的福份之一。
如果真有一个文艺之神,问我你要什么?我要说,请给我趣味。
短篇写作的感悟
范小青
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写短篇小说。其实,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我也一直在思考,什么是短篇小说,什么是好的短篇小说,好的短篇小说究竟应该怎么写。当然,在我来说,这种思考并不是走到半路特意停下来想,而是边走边想,一边思考,一边困惑,一边写作,有时候确实很累,因为想法模糊的时候,走路的方向就不明确,写的时候会没有自信。
写作是一个慢慢感悟、逐渐体会的事情,同时又是一个经常变化的事情,我曾经对于短篇小说有过许多的想法和做法,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历史的进展,随着自己本身发生的许多的改变,对于短篇小说的想法和写法,也在不停地变化着。只是我的变化有一点奇怪,一般的人,年轻的时候戏剧化一些,想象也丰富,等到人生的阅历与经历多了,包括文学的历练多了,就会慢慢淡下来的,但是我的短篇创作却似乎是倒过来的,有一点先淡后浓的味道。endprint
其实我一直很喜欢我原先的那种自认为淡而有味的短篇,我觉得那是一种境界,所以现在有时候我会问自己,你是不是在有意降低自己的水平写小说?但这样想肯定不对。或者说我丢弃了自己喜欢的、也楔合自己的风格,去写另一种东西?
其实人是复杂的,很多人的喜好也是宽泛的。就像我,喜欢汪曾祺的作品,也喜欢金庸的作品,这两位大家的作品,我都是要反复看的,甚至会当字典看的。这能说明什么呢?当我一边在写着淡淡的几乎没有故事情节的小说的时候,又一边为金庸小说中的情节设置拍案叫绝,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当我在精心设计我的故事的时候,我脑子里出现的是汪老的《涂白》,一篇只有几百字的说明文,说明树到了冬天为什么要在树干上涂上石灰。它之所以经常出现,是因为我读过它许多遍,每次读它,我都感动,眼睛里会有泪水。
先淡后浓,有点不合常理,但也许浓过之后还会再淡,淡过之后也许又浓。但有一点是不用怀疑的,写作的人,是跟着自己的心和感觉走,淡和浓,浓和淡,皆由心生。
而我们的心,我们的感觉,又无可逃脱地受制于社会环境,比如现代社会的一个“快”字就时时处处笼罩着我们。对于社会一味求“快”,很多人都是有想法的,我也一样。所以我完全可以问一问自己,你何不从自己开始,慢起来,下次回家就别坐高铁了,去坐普通快车罢,或者,去坐慢吞吞的大巴车罢,行不?那是不行的。
这就是现代人类的无奈。一方面被现代文明所困缚,感受到压抑,却又无力挣扎,或者,根本就不想挣扎,甚至,还十分享受。
痛并享受着?
我们无可躲避地被现代生活的便捷、快速、繁复、庞杂紧紧包围着,被那许多的曾经闻所未闻的新鲜的细微末节死死纠缠着,这种直扑而来的风潮,强烈地裹挟着我们,冲击着我们的心灵,动摇了我们一以贯之的信念,同时,也极大地煽动了我们创作的灵感和激情。
还不仅仅是速度,还有许许多多的现代因素,比如复制,比如雷同,比如人的生活的超常信息化,比如生命和人生的符号化,等等等等,许多本来很踏实的东西悬浮起来,许多本来很正常的东西怪异起来,渐渐的,疑惑弥漫了我们的内心,超出了我们的生命体验,动摇了我们一以贯之的对“真实”这两个字的理解。
契诃夫与短篇小说艺术
红 柯
从文体上讲契诃夫的小说是不完整的,截取生活一个断面,没有故事没有情节,没有高潮,更没有结尾,主人公的自言自语,生活中的苦恼不如意,甚至一点点情绪,都被契诃夫截下,但又与生活的洪流血气相连,鲜活得如鱼在水中。伍尔芙比较了契诃夫与英国的小说,英国小说都有人们熟悉和公认的结尾,有合乎逻辑的句号,而契诃夫小说结尾处还是个问号。《带叭儿狗的女人》结尾时男女主人公还在旅馆里商量明天怎么办。托尔斯泰在长篇还没有结尾的地方就让安娜自杀了,高中时读过,大学时也读过,不明白一号主人公死了还有什么好写的。直到我走出校门,在西域瀚海写《西去的骑手》时,才明白死亡的是躯体,人的精神魂魄还弥漫在宇宙天地间。也是在这个时候,重读契诃夫,发现其短篇小说含有长篇的内涵。中国小说只有鲁迅的《祝福》张承志的《大坂》有这种意味,多层次多线索,背景大,苍莽群山一只鸟,千里戈壁一棵树,决不是精致小盆景。同样是截取生活断面,有的人刀切豆腐巨斧断石,光滑直溜,一尘不染,契诃夫绝不用刀斧甚至不用剪刀,医生这个职业用惯了冷冰冰的器械,文学绝不是医学,手术台与医疗室里的病人进入文学角色时契诃夫就脱掉白大褂和手套,一身休闲装,直接掰取生活的断面,截面毛糙,带许多根须,无法用句号自圆其说。契诃夫甚至厌恶对生活对生命下结论画句号给出路。
三十岁以后,我更喜欢契诃夫的传记。各种版本的传记都有这样的记录,契诃夫与许多女性关系密切,近于恋人关系,契诃夫也长于写男女恋情,最后一部作品就是《新娘》。契诃夫结婚不久去世了。短暂的婚姻生活给人印象也好像在恋爱,妻子也是个艺术家,夫妻分别多于团聚。恋情中的男女是生命中最有活力的状态,契诃夫的这种生活方式与他所珍爱的小说艺术是一致的。从这意义上讲,短篇是恋情,而长篇绝对是婚姻,需要极大的耐心与韧性。托尔斯泰的婚姻可谓波澜壮阔暗流涌动,晚年离家出走死于火车站,让妻子充当了另一种安娜。老托不善恋爱,快四十岁时与十八岁的妻子结婚,妻子单纯纯洁。老托已经相当西门庆了,不断地写《后悔录》。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相当糟糕的情人,斯洛宁在《颠狂的爱》中有详细的记载,三任妻子几乎代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三个创作阶段。陀氏第三任妻子几乎综合了俄罗斯女性所有的美好品质,如同他在普希金纪念会上著名讲演中赞美的伟大的达吉雅娜,这种机遇足以让俄罗斯其他男性作家羡慕不已。对托尔斯泰大放厥词的纳博科夫对契诃夫推崇备至,尤其是《带叭儿狗的女人》,这是具有长篇内涵的短篇小说,乔伊斯《都柏林人》的压卷之作《死者》,波拉尼奥《地球上最后一个夜晚》中最感人的《安妮穆尔的生平》都是契诃夫的发扬光大。最让人惊叹的是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把托尔斯泰的冗长罗嗦与陀斯妥耶斯基泥石流一样的放纵全部纳入契诃夫的节制冷静内敛深情与忧郁之中,主人公也正是契诃夫的职业,医生。跟生活保持恋爱关系的另一个典型就是卡夫卡,你看他那双眼睛和耳朵,高度的警觉与惊恐,艺术的大敌是麻木与疲软就像猪肚皮那样。
短篇小说是我探寻世界的最好兵器
蒋一谈
20多年前,我在大学时代喜欢上了短篇小说,但大学中文系老师没有给学生系统讲授过短篇小说的鉴赏知识,更没有为学生培养更准确、更全面的鉴赏能力。直到今天,中国的大学校园和文学写作课也没有短篇小说鉴赏的系统知识谱系。
我在1994年出版过3部长篇小说,之后忙于生计,搁笔15年;再次拿起笔的时候,我已经步入四十岁。四十岁开始写短篇小说,是想修补过去的人生缺憾——本想去修补生活的缺憾和虚无,可是写作本身又带来更多的虚空感受。
我对现实生活有了更多的困惑,同时也在思考文学的困惑:世界现代短篇小说和19世纪、20世纪的短篇小说区别在何处?中国21世纪的短篇小说和20世纪的短篇小说在何处连接,又将如何分野?现代短篇小说到底应该怎样写?数字阅读时代,短篇小说存在和发展的空间在何处?短篇小说如何运用网络科技传递给读者和世界?作为人类重要的写作文体,短篇小说最基本的写作特征是什么呢?围绕这些问题,我思考了很长时间,但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完全想清楚。但我坚信,短篇小说是我探寻世界的最好兵器。
故事创意+语感+叙事节奏+阅读后的想象空间。我个人相信并遵循这样的短篇小说写作发生学。现实之上的现实如何实现?写作不是模拟生活,写作是造梦,是再造生活,再造一个现实,虚化却可感知的现实。
有了创意,作品才有可能闪亮;只有创意,呈现能力不够,创意又会一闪即灭。短篇小说是激发写作者探问无限叙事可能性的艺术,极大地考量检验写作者的构想能力、创造能力和文字驾驭能力。短篇小说能让写作者发现自己的才能,也让写作者时常陷入茫然、无能为力、想象力几近衰竭的境地。
世界短篇小说大师告诉我,短篇小说是在大家熟悉的习以为常的生活里发现有可能闪光的角落,或者说发现角落里的灰尘,可能发光的灰尘。写作者要在熟悉里抓取陌生感(故事创意的独特化),而读者想在陌生的作品里读出熟悉感(心灵的碰撞)。概念可以轻松领悟,操起刀却是如此难。
人类的发展永远离不开迁徙。族群不同,心灵的碰撞和相互启发,每时每刻都在地球上发生。一篇作品,如果只有本民族的读者读得懂,实在是非常遗憾的,同时艺术上也是有偏狭的。我更加相信,写作视野决定着写作者的整体写作格局。传统和视野,山和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水绕山流,仁者为大,而仁就是诚恳、善意和宽阔的心。
我内心很清醒,我不是天生的作家,我要靠后天的训练和勤奋完成写作。我不知道我能创造出什么样的文学世界,但到今天,我还有心、有力追寻虚空的文学世界已是幸运。笔记本积累了多年的素材记录提醒我:这个时代,写出几篇、十几篇被人称道、赞扬的短篇小说已经不算什么,没什么了不起,写出尽可能复杂、丰富的现实世界,描绘出更多人物的困惑内心和疼痛命运,才是最难、最重要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