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敏感”地区
2014-02-12龙志毅
龙志毅
肯定不是公共汽车站,而是一家私人住宅的中堂。大约有二十多个平方米,中间烧有一炉火,在昆明冬天一般是不需要生火的,因为刚下了一场小雪,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嘛,穿起薄大衣走在街上,直觉冷嗖嗖的,一股凉气直窜背心。何况这是代替车站的地方,总得让旅客感到温暖吧!
火边已经坐着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一个胖胖的,她是今天要走(回乡)的旅客;另一个瘦瘦的,也许是她的朋友,特来送行的。瘦女人穿着有点寒酸,看来她是底层小市民。大约是发觉我带了行李吧?当我在火边坐下的时候,胖女人问了我要去的地方。我如实回答了,她显得有点高兴:“我们算是同路了!”她又问了我的姓名和家乡所在地,我还是如实回答了。她略显吃惊,回头对同伴说:“小华堂龙家!”对方略带讨好的口吻“哦!”了一声,说明她明白了。其实,我敢相信,她什么也没听懂。她去过昭通?去过永善?就算去过,也未必知道我家呀!又不是说了“华盛顿”!她也未必知道“华盛顿”为何许人物,何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生。
她俩的对话,倒引起了我的深思,我的家乡叫什么?见诸文字者(如书信),称为“永善县莲峰区文坛乡小河潭”,一般口头则称“小华堂”,找地图看,上面没有!只注了莲峰镇(区)或文坛乡。无处可寻,我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像人一样生下时有小名上学时有学名,小华堂是小名,小河潭则是学名?”确有两条河从我家左右流过,谁知道哩!
旅客正在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进来,有的有人送,有的自己提行李。一个瘦老头走了进来,有人给他提行李,有人叫他曾县长。我的关系人到了!我连忙站起来,将二哥所写的名片递给他。出于好奇,我看过名片上所写的话:“舍弟回乡探亲,望兄沿途照顾为盼”等等,一张名片又能写多少?他接过名片看了看,随即和我亲切地握握手:“我们是同乡,一路互相照顾吧!”后来我才知道:他是X县的退休县长,曾泽生将军的家族,但他并没有打他的牌子。不像那个胖老太一样,见人就说,我们X经理(她女婿)的小车只能在昆明市内行走要不,如何如何!俗气!我当时暗想,也许她女婿不愿用小车送她,故而对她撒了个谎。
人还在一个接一个的来,忽听一声“龙小姐到!”一个略胖的中年女人出现在大家面前。她穿一件灰底透黄的旧呢大衣,脚蹬半高跟鞋,未施脂粉,一点也不像一个贵妇人,然而她却是不折不扣的贵妇人:龙云的族中人,其夫为昭通专区什么?该叫前专员吧?稍微关心时事的人都知道:省政府最近已宣布安纯三为专员,他的职务自然是免除了。她似乎是昭通女中的校长,故而不以丈夫的行止为进退,然而她为什么不呆在昭通呢?我想。“龙小姐也乘这趟车?”几个讨好似的声音同时发问,意思很明白:“有失身份!”“不,我是来找吴老板带封信!”于是她便开始了“新闻发布”!“你们乘这趟车沿路很危险!都是“敏感”地区,知道龙腾宵不?他家本来是土目嘛,如今也投靠了共产党!”“他本人是老主席手下的一个军官,如今兄弟二人拖起了队伍,被朱家壁委了一个什么司令,而今打起民主联军的旗帜就在边界一带活动!了不起呦!你们的车会不会撞上?”她说得那么有鼻子有眼睛,好像龙XX的委任状是她写的。这位“龙小姐”以知情者的身份谈了将近一个钟头。神秘、恐怖笼罩整个房间。但大概其中没有“记者”?谁也只听不提问。二十多位即将出行者和送行者中,也没有人打退堂鼓,闹着要退票!他们和她们虽处于恐怖之中,都有一种侥幸心理:此次未必撞上,但愿如此!我坐在一旁没有吭气。其实我所知比她多:例如沾益播乐中学有大部分师生上了山;陆良的杨守笃叔侄等等。我并不是那么恐惧。我知道他们不是“匪”!他们是革命者,据说杨守笃在云大时就加入了共产党!我揣有学生证,别的不说,这一条就是身价的筹码。
“龙小姐”还没有说完,老板提着一个小包出现了,他身穿一件灰呢长衫,戴一顶礼帽(乡下人叫它博士帽),出来便向在屋里照料客人的一个伙计问:“客人到齐了没有?”“叫司机!”私家车没有时间表,一切以老板的行为为准则。他的出现,说明车要开了。房里出现了一阵骚动,这时他才发现了“龙小姐”,连忙上前打招呼。“龙小姐”也停止了新闻发布,两人你好我好地交谈了几句。“龙小姐”便将一封信交给他,他唯唯诺诺地接过了信。我自然没有看见信的内容,如果通知他丈夫“专员”已有别人,岂不是放“马后炮”!
果然,老板一出场,汽车很快便开了。我们十多个人都坐在货物垫底的行李上,连县长也不例外,但却没有见到老板,可能他独自享受驾驶室去了?
出了市区,过了东站,但见白茫茫一片,积雪还没有化!可惜我们乘的是大卡车,四周都是用布篷封死的,不能尽尝雪景。已经是旧历腊月快到尽头,枝枯叶落的时候,围着一座座村庄,有许多树木,却也分不清它们是否梨树。“千树万树雪花开”比起“千树万树梨花开”缺浪漫色彩,但实在。
当天的午饭是在一个山坡小街上吃的。车坐久了有点头昏,分不清是在马龙县境内还是寻甸县境内,薄薄的雪在阳光下迅速融化,每间屋檐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卡车停在一家饭店的门口,司机和吴老板从驾驶室下来,熟门熟路的进了里间。县长没有受邀请,他在大堂选了一张餐桌,我们面对面坐下。由他出面,向堂倌要了两份“客饭”,因为是二人合食,受到优待,给了一盘酱爆肉和一盘回锅肉,还有菠菜豆腐汤和辣椒水。县长吃得不多,我却觉得很合口味,几乎全部吃光了。于是上车往当天的目的地沾益奔去。
当天下午六点钟左右,我们终于平安抵达沾益。在旅馆里,我正在打开行李铺床,一直在门外的县长进来了。他说:“走,我们去车站看一个朋友,顺便打听一下,明天的路程才是要害哩!”
我们刚走出房间,发现已经有三个人在门外等他。一个是吴老板,另外还有两个不明身份的人。是同乘一台车来的,他们似乎同县长很熟。车站在这个城市的尽头,上了二楼一个穿军衣佩上尉军衔的人迎了出来。他叫县长为“老领导”,县长则介绍他“站长”。我们坐下来品茗闲谈,站长的态度很微妙,令人难以捉摸。他最初说,其实他们很讲道理,不像一般的“土匪”。像是在歌颂共产党了。接着他又说:“不过共产党的事很难说,看遇到什么人!何况我们这趟车上还有老板和县长!”在闲谈中他除了谈到播乐中学和前面提到的几个人,又增加了杨弘光、蒋永遵和繁子成。这三个人除了杨弘光,蒋永遵主持李公朴追悼会时,我见过但没有接触,他是我的同乡永善人;繁子成则是二哥他们局里的职员,他和我彼此都认识。要是见了他们?怎么会这么巧呢?不会的!我心里也不免升起一阵侥幸!endprint
是呀!县长也在车上!虽然他是曾泽生的族人,但那时六十军还没有在东北起义,就算起义了又怎么样?各是各嘛!够热闹了!我正暗自琢磨明天无可能撞上的种种设想,可能发生的一切。一个穿便衣的中年人走进来凑在站长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站长便宣布“吃晚饭”了。吴老板和另外的两位客人最初不肯留下,一再声称“只是来打听一下消息的”。但站长态度坚决,说已经准备好了,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县长也帮助站长留客,大家便只好随着主人往餐厅走去。我一句话也没说,而且暗自觉得吴老板们未免“虚伪”!
那一顿饭是怎么吃的,细节已经忘记。但令我印象最深的有两点:一是使用的盘子很大,可以说大到超级,但菜不多;二是有一盘糟辣椒炒肉末,最为可口,我一连吃了三大碗饭。
第二天的中饭是在宣威吃的,没有用“客饭”,是吃的点菜,其中就有著名的宣威火腿。吃完饭回到旅馆,我马上将应付的钱给了县长。从昨天中午在那个不知名的小街吃了“客饭”以后我每一次如数将应付的钱给他。他最初说:“忙哪样?到昭通再说。”我说:“怕记不清楚,忘了不好”。他于是收下了。看来,此人虽为县长还算清廉的。以后的几天,除了别人请客(如车站),我都及时给了他应付的一份。
过了宣威再往前走便进入了省界,也就是“敏感地区”,车内顿时呈现一片紧张。一个二个争相往车外窥视。其实,我们乘的是一部卡车,只有前后两头可往外窥。在宣威吃中饭时,前后两边都已封闭,只留了一丝缝,但人们还是拼命往外看,算是“条件反射”吧!车行至一个地方,忽然停了两分钟,吴老板从驾驶室爬了进来,略显狼狈。他那身颇为潇洒的灰呢长衫,已换成一件旧兰棉长袍。他用卑躬屈膝的口吻对大家说:“诸位,都是出门人,求个平安!见了民主联军,就说都是搭车的,本人是一个小商人!”众人并没有吭气,只有昨天晚上一同在车站吃饭的两个之一接过话头:“大家都统一口径车上无什么老板,也没什么县长,全是搭车的老百姓。”又是无人搭腔,就算通过了?我却暗自琢磨,化了妆的吴老板,说他是个小商贩,也许混得过去,但县长呢?他那模样?!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卡车上一个二个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吭一声,像是进了瘟疫境内。突然间汽车停住了,但并没有上来什么人,特别是武装人员。只听司机拉长声音:“打尖了!”虽是市井语言,每一位旅客都明白:这就是到了住宿的地方。旅客们既高兴,又提心吊胆,纷纷向前来接客的服务员打听治安情况。得到的回答是:“我们这地方保险你睡到日上三竿”。
我紧跟县长之后,被引至二楼的一个房间,只听服务人员高喊:“烟灯!”显然是冲着县长而发的。县长也不拒绝,受之泰然。我暗想:“真会看麻衣像!”
乘县长躺下吞云吐雾之际,我下楼走出了大门,想看看周围的环境。这是一条斜坡上的小街。头在坡顶,而我们居住的旅馆则在坡脚。夕阳西下,街上店铺未收,有的店头门上挂有牌子:墨石头。真乃是“未晚先投宿啊!”这样也好,旅客们可以安然了!我想。
“未晚先投宿”做到了,还有半句没有做到,即:“鸡鸣早看天”。不但没有“鸡鸣早看天”,而是日照三竿,过了九点钟才走。这里又有一个心理问题,多数旅客认为在街上要安全一些,一大早卡车单枪匹马的行走在大山之中,了得?于是纷纷去劝说司机或吴老板:“还是晚一点走”。吴老板反问司机怎么样?司机乐得睡懒觉,顺口回答:“晚点走安全!”其实恰好相反,在当时的情况下,谁又能胆大地提出不同的看法呢?
就这样,卡车一帆风顺地过了威宁,终于在下午五时左右到达终点站昭通。吴老板和旅客终于像避免一场瘟疫似地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县长要去他的亲戚家,我没有随他同去,握手告别后直奔西街的“鸿安旅店”。我的家乡离昭通还有180华里,走路、乘滑竿、骑马自选。住两天再说,有的是时间!
这家旅馆当时号称昭通第一,其实名不副实。特别是卫生方面,床上的被子已经黑得分不清本色。我只好打开自己的行李。坐在床沿上,想到三天的经历,得了一场虚惊,甚觉可笑,不由得回忆起小时读过的一篇古文:明成化年间,有一位官员请假到南边去探亲。一天下午,天色已经较晚了,他们一行到了一个叫大柳树的驿站,也就是而今的车站。看着较晚的天色,面对简陋的驿站,到底是住下呢还是继续往前走,他横想竖想,心里拿不定主意。便去向驿吏(站长)打听。驿吏最初见他们一行来了,又是官员又是随从,心里便别扭,条件如此,怎么接待呢?正纳闷间,忽见官员亲自来打听,便来了个顺水推舟,欺骗他说:“虽然晚一点,还是可以到滁州的。”官员一听很高兴:“谁愿住你这个鬼地方!”遂下了走的决心。但又怕路上遇到已有传闻的老虎,于是赶快叫人把当天的邮卒追回来,而且带了锣鼓以状行色。
一行人就这样从大柳树驿站出发了。走了一阵天就黑了下来,大家都分外警惕会突然出现的老虎。说时迟那时快,忽然间有人就发现前面不远有一些模模糊糊的东西卧于路旁,以为是老虎卧在那里。吓得一个二个直往后跑!过了好一阵不见动静,胆大的便悄悄向前去探视,原来是一堆堆石头!如是者两三次,过了二鼓,方才到了滁州。这位官员心有余悸。在灯下想到刚才的事,有一种再生的感觉!可惜,我们全车的旅客已经散了,不知他们此时作何感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