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独龙
2011-11-20吴中心
□吴中心
偷,偷,偷独龙,偷条独龙送老人。老人上了山,孝子贤孙乐乐翻。
——湘中民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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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大人物分别是商人吴老板,官员吴主任,学者吴教授,前面两个是男的,后面那个是女的。他们是从麻石村走出去的农家弟子,现在都在省城发展,均为人精,新修的吴氏族谱上有他们的名字和照片。
他们要去偷一棵树来做抬棺材的独龙,因为老独龙断了。
偷窃地点就是与麻石村毗邻的黄土村。那里有一山好杉树。做独龙只能是杉树。杉树天生的直,枝节少,砍倒,晾干,特有劲,又轻便。
为首者是吴老板。他是麻石村有史以来最有钱的人。
1
接到堂哥说父亲无疾而终的电话,吴老板到几个领导家里走了一圈才驱车回家乡麻石村办白喜事。吴老板本来想向吴主任和吴教授报丧的,想想还是罢了,因为吴主任的母亲去年死了,他也没有通知他。不通知吴主任,自然不能通知吴教授,厚此薄彼,怕闹出意见来。
其实父亲是上吊而死,只有堂哥知道死因,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更不能对吴老板说,只能烂在心里。
吴老板是独子。母亲早死了,也没有其他直属亲人。父亲半年前还住在省城他的家里,那时,父亲三天两头都吵着要回老家。父亲老了,怕死在外面火葬。吴老板认为人死如泥,烧了又怎么的,但是父愿难违,只得把他送回麻石村,寄居在堂哥家里,按月寄钱回去。堂哥比吴老板大十多岁,今年刚好五十。他是个落片叶子也怕砸疼脑壳的老实人,平常少言寡语,做事踏踏实实,给的钱都花在父亲身上,把父亲照顾得很好。父亲多次打电话给吴老板,说堂哥是最亲的人了,他不是个爱钱的人,好个面子,有些事只要他提出来就一定要成全他。父亲还说自己该吃的吃了,该穿的穿了,该玩的玩了,没有遗憾了,说不定哪天死去,千万不要怪罪堂哥。吴老板有两部手机,一部是专门为父亲设立的专线,时刻带在身上,父亲和堂哥都不知道号码。
现在父亲乘鹤西去,吴老板并不感到突然和悲伤,先跑了领导家,才回老家。领导三天不打理,是会出问题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白喜”也是喜。只要对父亲生前尽了孝,死后不后悔。这次回家,那部专线手机吴老板习惯性带在身上,他打算送给堂哥,像甩包袱一样甩掉。
棺材也早准备好了。按照麻石的风俗,棺材是要生前打好的,越早越好。麻石的人把棺材不叫棺材,叫阁。打好了阁,主人还要亲自到里面去躺一躺,看长短、宽窄是不是合身。他们说这样做能添寿。
麻石有个好传统,村里“老”了人,只要听到“抢水锣”声,大家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不请自来,为死者剃头、洗澡、穿寿衣、入阁。他们是不收钱的。有来有往,孝家只要记得别人家里老了人去帮忙就是了。如果孝家人提钱,大家就会一哄而散。
打抢水锣,孝子贤孙须第一时间到老井去担水回来为死者净身,还起着通风报信的作用。走几步,打一下铜锣,故去的人多少岁,打多少下。有时半夜三更锣声响起,人们也不大惊小怪,大概知道是谁老了,穿好衣服就朝死者家奔。吴老板不在家,抢水锣堂哥一定会帮着打的。堂哥早就信誓旦旦向吴老板保证过,父亲的后事一切都由他操办。
办丧事当然有个为首的人,叫做铺摆师。吴教授是这样说的:铺摆师者,村里最有计划之人也。他们以少花钱,办大事著称。例如办白喜事,他总能把丧事办得妥妥帖帖,孝家不必操心,只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哭丧、跪拜上就可以了。铺摆师最受人尊敬,听说很多很多年以前,村里讨堂客(娶媳妇)都是要由铺摆师开苞的,新郎有意见也只能到厕所背后去提。
吴教授是个民俗专家,现在省城一所大学任教,是麻石村有史以来最有学问的人。
现在麻石村的铺摆师七十岁了,还当着村长,是村里的首富,多少人在暗暗争这个位子。这个位子是不太好争的,像独龙一样,不断就不会换新的。铺摆师死了大家习惯叫独龙断了。那是何等的大事啊。
只有铺摆师是要孝子亲自上门去请的,也是要收费的。随着猪肉价格的上涨,铺摆费水涨船高,一涨再涨。大家心里有点不高兴。
2
吴老板回到家,见丧事委员会名单上第一个赫然写着堂哥的名字。一问,才知道是他主动要求做铺摆师的。
堂哥做铺摆师!吴老板笑了。铺摆师在吴老板看来不值半分钱,做一辈子的酬劳去城里也买不了个卫生间,乡村古老游戏而已。只是老铺摆师还做得动,堂哥去抢别人的饭碗干什么?再者,老铺摆师的侄子吴主任是麻石村有史以来在外面官做得最大的人,同吴老板关系不错,不给老铺摆师面子好像有点不给吴主任面子的意思。老铺摆师能做到现在多少借了吴主任的势力,不过,吴老板知道吴主任位高权重,忙得狠,是不会管这小事的。现在堂哥既然要过把瘾,吴老板也不能拂了他的心愿,没去请老铺摆师,有意成全他,也算是一种回报和感恩。堂哥待父亲太好了。
父母都不在世了,家乡观念似乎也随之而去。吴老板考虑到自己长年在外,不可能村里死了人都回家来帮忙,又不便提付工资,交了十万块钱到堂哥手上,交代他一定要用完。父亲的丧葬是一锤子买卖,不明说,无非是间接让乡亲们得点好处。这个简单的脑筋急转弯,堂哥应该知道怎么做的。
接过这么多现金,堂哥的手打摆子,别说要经自己的手花出去,过去见都没有见过。铺摆师办白喜事的狠招是计划到位,在有限的财力内让大家吃好,又一碗饭菜不剩,这才能显示一个铺摆师的水平,不然要铺摆师干什么。
只有孝家要求节约用钱的,哪有孝家要求多花钱的。吴老板为第一次做铺摆师的堂哥出了个大难题。
怎么办?堂哥不得不违背铺摆师的一惯作派,放开手脚用钱。守阁三天,该做的都做了,大家吃的都是大鱼大肉,喝的都是瓶子酒,吸的都是蓝嘴“芙蓉王”烟,时不时还发水果给厨子师傅解口喝。去年吴主任的母亲死了,在老铺摆师的铺摆下发的是黄嘴“芙蓉王”,黄芙蓉比蓝芙蓉低了一个档次。一般人家办丧事,都抽几块钱一包的“白沙”,大家已经知足了。
堂哥把出殡后的回堂酒席开销都算进去,距离花完十万块钱的任务还差一大截,一半都没有用完。吴老板阴着脸,不满意。
听说老铺摆师躲在暗处看把戏,并扬言一百万他也花得完,已经做好了铺摆,等着吴老板去请他。堂哥急得满眼都是血丝子,去问吴老板怎么办。
吴老板说我不管。
堂哥挠脑壳,头皮屑乱飞,突然计上心来,说:“放花炮,花炮烧钱快!”
吴老板还是说我不管。
堂哥把剩下的钱都买了各式礼花,拉了一大卡车回来,出殡前一天晚上,万炮轰鸣,烧红了半边天。
看着满天的烟花,堂哥笑了,大家都满意,像过年一样。吴老板一边说好,一边在心里叹气。
只有老铺摆师躲在家里没出来,他说看不得烟花,一看就会熏出眼泪来。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体是很好的,一对牛卵眼视力比年轻人还强三倍。从此,他再没有就吴老板父亲丧事的铺摆说三道四。听说他病了,精肉打汤也不想吃了,大家都说独龙快要断了。
人们三五成群议论着什么,神秘兮兮的,一见吴老板就走开。村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氛围,同蛇脱皮,狗换毛差不多。
吴老板想:“对门火烧山,不与我相干。”
3
丧事办得有板有眼,可是问题在出殡时出现了。来抬阁的人大部分是堂客们,几个男人都上了年纪,说不好过几天就要别人抬了。
家里距祖坟山少说也有五华里,羊肠小道,而且都是上坡。
“这怎么成?”吴老板说。
堂哥说:“别怕,村里老了人,都是她们抬上山的。”
“就凭她们?”吴老板不敢相信。
堂哥只是笑。这还需要解释吗,男人们都到外面打工去了,重担自然落到了她们身上。吴老板落伍了,不懂人间烟火。
吴老板的担心真是多余。起行时,八个堂客们把白布扎在腰上,吐了口痰在手上,把独龙架在阁上,用竹条捆在独龙和阁上,然后各就各位,前面四个,后面四个,一声“起”,几百斤重的棺材就升起来了。吴老板看得目瞪口呆,羡慕得不成。他的肚子像怀孕了十只崽的猪婆,腰带系不稳,只好穿吊带裤,有劲也使不出。他干的是房地产开发,平常车子进,车子出,上厕所几十米也要开着“路虎”去。上楼,有时停电,走得脚打卦。
老规矩,只要走得动的人都会来送葬。吴老板特别注意了一下,没有看到老铺摆师及其家人,情理之中嘛,一件丧事不能有两个铺摆师,他们心里恨啊;也没有看到吴教授的父母,后来才知道他们病了,要死不断气,双双住进了县人民医院,吴教授工作忙,抽不开身,请了外人陪护。吴教授是独女。在湘中,家里没男丁,老人死了连大坟山都不准进,还说是自作自受,屋场、坟山不贯气。吴教授上大学之前,家里没少受邻居欺侮。
送殡路上,吴老板身穿布扣子白大褂,低着头,双手顶着独龙头,背向坟山的路,一步一步慢慢往后退。这也是规矩,尽量走慢一点,表最后的孝心。还嫌走得快,堂哥也帮着顶。苦的是抬阁的人。过去都是男人抬,现在都是女人。吴老板过意不去,把手放松了。堂哥说没事的,要吴老板再顶紧一点,口气像下命令一样。吴老板抬头一看,抬棺材的堂客们不止那原先的八个人,送葬的人都腰缠白布,交替上阵,争着抬,有的刚刚上肩就被别人换走了。独龙的两头有个活扣,各套着两条扁担,扁担随着道路上下左右变化而变化,灵活自如,一根笔直且铁般硬的独龙成了活物,就像一条舞着“S”行走的飞龙。法器虽好,还是要人来控制,这些堂客们!
吴老板感动了,流下了多年来没有流过的眼泪。
距坟山还有半里地时,堂哥说:“金井(葬穴)是块龙头地,你还是要去验收一下挖得好不好。然后再到山上去瞄瞄金井的朝向,要远看才看得准。”
吴老板说:“你办事,我放心。”
按惯例,孝子事先要亲自选坟址,定方位,事后再验收,吴老板把这些都省了,都是堂哥帮着办的。还是因为肚子大,上山不方便。
堂哥说:“去年吴主任回家为母亲办丧事,他一刻不离守着挖金井的人,落片叶子进去也要亲自跳到里面去抓出来。金井是不能马虎的,马虎了对后代不好。这么大个官都放得下架子,你不能?!”
“入土为安就成了,我就不信那么多。知道不,有好多大官没出息前父母都是乱葬的,乱搞乱发财。”吴老板最怕堂哥拿自己与吴主任比,因为在乡亲们心目中,村里三个最有出息的人,吴主任排在第一,吴教授刹尾,他夹在中间,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不好做人。
“你错了,那个乱葬的地方恰恰是处神仙地,老天安排的。”
“迷信!”
“我们今后要多多联系,把你爹的坟保护好。”
“好的,好的。”吴老板口里这样说,心里却在想,多亏还没来得及把手机送给他,麻烦!又想,给他,他也不会收,自己也不好解释。一定要把它处理掉。
“你拿两条烟去发给挖金井的人吧,他们好辛苦的。”
吴老板拿了四条烟去了。堂哥再三催促,他不得不去,不听铺摆师的,听谁的?堂哥毕竟是第一次做铺摆师,这几天累得仿佛矮了三寸。要说辛苦,他最辛苦。再说,给乡亲们好处的事,吴老板再苦也愿意干,今后这样的机会肯定不多了。
4
挖金井的也是堂客们,挖得比想象的好。
把烟发给她们,吴老板坐下来喘气。她们是不抽烟的,但可以拿着烟去商店兑换洗衣粉、卫生巾。直接给钱她们是不收的。这些不便公开说的事,吴老板还是懂一些。
堂客们指着金井旁边的一座坟说,那是吴主任母亲的坟,正好葬在龙的右眼上,吴老板父亲的金井则开在左眼上,福禄双齐。吴老板趁机把手机丢到了金井内,踢了点土盖住了。堂客们说她们是冒了蛮大的风险挖下这口金井的,因为吴教授去年就为父母看准了这个位置,当时还打了石灰,钉了桩子,她是懂风水的啊。不过她的父母还活着,不知哪时候死,连她自己也没结婚,不能先占着。这样的宝地一般人是消受不起的,只有葬吴老板的父亲最合适。
其实,真正原因是吴老板的父亲背着吴老板为村里修路架桥建学校出了不少钱,吴教授的父母一分钱也没有出,他们有几个钱啊。
吴老板认真看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龙眼,连龙身也不见踪影。堂客们指着北面半山腰上的一块巨石,要吴老板爬到石头上去看,一定会有新发现。那里距金井最少也有一里路。他懒得起身,她们不高兴,他就放肆表扬她们,可是越表扬,她们越不高兴,没办法了,他只得挺着个猪肚子,一步一步向山上爬。
看着吴老板的吊带裤,裤管短了一节,像扇扇子一样,堂客们笑个不休。
吴老板坐在石头上朝下看,一条异军突起的山脉从石头下延伸至一个山峦,活像一条飞龙,山峦就是龙头,吴主任母亲的墓碑像只眼睛一样闪闪发亮,而自己父亲的金井正好挖在龙头的左眼上,只要加一块碑就齐了。龙头从近处的一个山凹飞出去,越过远处的群山。吴老板确实有指点江山的感觉。生得好,不如葬得好。父亲葬在龙眼上,后代必将兴旺发达。吴老板甚至想,自己百年后也要想办法葬到这里来。
建了那么多房子,吴老板还是懂点风水的。通风、采光好的房子价格高。
只是拂了吴教授的心愿,父亲抢先占了她父母的宝地。同在省城总有机会见面的,吴老板打定主意,见到吴教授只字不提坟山的事。他准备回省城的路上买点补品顺便去县医院看看吴教授的父母,算是补偿。
再看,阁已经抬到了金井边。那里突然传来“啊呵”声。啊呵惊得天公打颤,满山的树木东倒西歪,小草都匍匐起来,像水波一样荡。怎么啦?吴老板像掉进了一个梦里。
他朝山下跑。
下得山来,才知道独龙断了。两节独龙成个十字摆在三丈开外,断的横切面墨墨黑,看不出个所以来。堂哥是这样描述的:真是碰到神仙了,独龙早不断,迟不断,刚把阁抬到金井旁边,它就断了,而且断得没显一个牙齿印,像陈年木炭条一样断了。
吴老板也觉得惊奇,但他知道它太老了,他小时候就看到过这条独龙,不知抬了多少死人。断是迟早的事,这次仅仅是巧合。他还嫌坏事砸到自己头上了。不过,他还是想走过去看一看。
没想到堂哥对着吴老板跪地就是三拜,挡住了他的去路。向晚辈下跪成何体统!吴老板连忙去扶堂哥,说,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更没想到堂哥还没有扶起,大家都齐刷刷都跪下了。
原来,在金井边断独龙是千百年的大好事,祖上修来的福分,而且要有孙辈的死者才能碰得到这样的好运气,隔代相保,孙子必定是个大人物,在场的人都要向孝家跪拜。孝家就是砸锅卖铁也要重新置办一条新独龙。孝家不应承,他们就长跪不起。
“恭喜吴老板!贺喜吴老板!那个大人物一定是你儿子,比你还大三级,赶快偷独龙啊。”大家异口同声,就这样跪着看着吴老板,希望他表个态。
“我答应了!”吴老板说。
大家都起来了,“啊呵”声再次响起。两个堂客一人扛一节独龙打着飞脚跑,可以想见,她们是要把断了的独龙扛回家当柴火烧,占点小便宜。
吴老板哪里知道,他们是趁他上山时把独龙锯断了,又在断处涂了锅底灰,骗过了他。现在她们扛走独龙,是怕他发现玄奥。
别说置办一条独龙,置办两条吴老板也愿意,那要几个钱啊。
前些年,吴老板在商海没少折腾,名声是有了,其实没进多少银子,一踏进房地产开发,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上亿的资产是怎么来的。村里另外两个现在还是单身的大人物吴主任和吴教授表面上“是是是”、“哈哈哈”,其实从内心里看不起他。也就是在第十个楼盘竣工的当天,吴老板的儿子应运而生,有了接班人。那天,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架起二郎腿,唱花鼓戏,却突然莫名其妙对吴老板说:“你何德何能啊!我要为孙子积点德。”吴老板说:“财运来了门板都挡不住。”父亲说:“冤有头,债有主。”
在父亲的心目中,吴老板不是个好孩子,他要他去读书,他在上学路上抓青蛙杀猪,高中没毕业就跑了,几年下来做了大老板,做了老板也不去建筑工地,只往领导家里跑,而钱越来越多。原因何在?一定是祖上积了阴德,但是也没有听说过他们做过大好事啊,莫非是哪位先人葬了龙穴地。儿子是管不住了,他也不想管了,孙子是必须要管的。怎么管?孙子还刚出生,等自己死了,他还没有成人。为这事父亲一个月想三次,一次想十天,终于有了主意,一天说三次,要回麻石村养老。
现在吴老板终于知道了自己发财的原因:祖上积的阴德,不发达都难。
5
堂哥说:“何时把新独龙偷回家?”
吴老板说:“我马上打电话给公司,要他们送两棵大杉树到麻石村,一棵用,一棵备用,啊呵,双龙,双龙!”
堂哥说:“你知其一,不知其二啊,独龙、独龙,就是要独一无二,而且,独龙只能偷,不能买。”
堂客们补充:“而且不能锯,只能砍。”
吴老板说:“我堂堂一个上亿的老板怎么可以去干偷鸡摸狗的事,再说到哪里去偷这么大的树。”
堂客们七嘴八舌:
男人女人都偷得到,偷棵树有什么难。
黄土村就有一山的大杉树。
要是男人们都在家,这样的好事还轮不到你。
就是啊,他们东一个,西一个,糖都粘不到一起。
……
堂哥做总结:
“你是有后代的人,有福代代传,老家是丢不开的。”
她们好像早就商量好的,目的只有一个,逼吴老板去偷树。
开始时,吴老板还觉得她们的话无理取闹,你们在家的人不去偷,为什么要我这个在外面做事的人去偷,再说也可以让吴主任和吴教授去偷嘛,现在越听越觉得她们的话句句是真理。一方面,偷树只能在月黑风高的晚上行动,是个大工程,要先选树,要砍倒,要抬回村子,还要提防树的主人追打,需要多人配合才能得手。村里的男人们都打工去了,这些事堂客们是如论如何做不到的。另一方面,自己不像吴主任和吴教授,是有后代的人,本人死后火葬不要紧,谁都不能保证后代是什么想法,什么人生。穷无三代,富无三代,如果他们在外面混得不好,不得不回老家,先辈没有打好人情基础,家乡人是不会接纳的。再说,吴主任一个当官的怎么可以去偷,吴教授一个女流之辈就更加不成,自己手下的民工成千上万,一声令下,天都拿得下。他们真是选对人了。
吴老板当即答应一定要去黄土村偷一棵大杉树回来做独龙。至于为什么要偷,为什么要砍,他懒得问,估计堂哥他们也说不出个道道来。
堂哥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起来,眼里的血丝子不见了,人也似乎长高了三寸。堂客们嚷着要堂哥请客,好像功劳都是他的。
吴老板内急,去一处背眼的地方解决,在那里他看到了一条新蛇皮,饭碗大,蛇不蛇,皮不皮的形样,丑死了,想用尿打断它,却半天都没有尿出来。堂哥趁着这个机会说:“客肯定是要请的,每人一包‘精品白沙’烟,选举那天你们千万要看准名字才打勾啊,我的名字排第二。”
老铺摆师已经放出风来,选他当村长的人每人一包“白沙”。白沙四块钱一包,加个“精”字价格翻番。更何况今后的铺摆费堂哥也答应减半。
堂客们说:“知道了,你说过好多遍了。”
吴老板抓着那面蛇皮回来了,丢到堂客们面前说“还可以蒙二胡”,吓得她们鬼一样跳。
走的那天,堂哥反复交代吴老板,要尽快回家偷独龙,下次死人,不好办,独龙六米长。他还说会打电话催的,要记得接。
吴老板没有说出手机已做了父亲的陪葬,想拿也拿不出来了,不过,已经答应了的事,会坚决完成任务,催也是白催。
路过县城,吴老板打了个大弯,把车子开进了人民医院,见到了吴教授的父母。他们左一个,右一个,紧紧拉着吴老板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她眼泪婆娑说,你们父子一样的好啊……
他接着说,你爹来看过我们多次了,多好的人啊,他是最不愿我们早死的人。他现在还好吧?
他们身在县医院自然不知道吴老板的父亲已经抬上了山。
吴老板别开话题,说,现在政策好,有钱,大家都要长命百岁。
两个老人说是的,现在农民也有医保了,能报销四成。
放了一沓红票子在收费处,吴老板才心安理得走出医院。
6
回到省城,吴老板对偷独龙的事做了通盘考虑。结论是:不要外人插手,自己亲自干。理由是:带着民工去,不算好汉,也有悖乡情民意。
但是,吴老板又觉得自己单枪匹马是无论如何干不了的,又觉得粉蒸肉不能放到饭下吃,做事就要做出点影响来,他想拉吴主任和吴教授一起去。不过,一定要为头,掌握主动权。
一想起与大官人、大教授去干偷窃的丑事,吴老板就莫名地亢奋。过去被这两个家伙压着那是因为自己是个商人,中国人历来对商人有偏见;还因为自己做事低调,村里办公益事业从来不出面,尽管钱出得不少,却连个筹备领导小组人员的名都没挂过,而他们两个九次干塘十次在场,不是指挥长,就是副指挥长,风光被他们占据了。其实,他们只是挂个虚名而已,事情办好后回家剪剪彩,亮亮相,还要收活鱼(红包)。老铺摆师也起了一定的作用,他一次也没有通知吴老板回去摘胜利果实。吴老板觉得自己亏死了。所以,这次他要为个首,让吴主任和吴教授亲眼目睹自己是多么亲力亲为,高风亮节。
想到此,吴老板才知道所谓通盘考虑就是铺摆,才悟出其中的妙处来。
吴老板打电话给吴主任说了一起去黄土村偷独龙的事。
吴主任打着官腔:“不便,买一条现成的独龙直直快快。”
“我们偷的简直不是树,而是乡情民意。”
“这个我懂,不过有些事只能用钱来摆平。”
“用钱来摆的事就不是好事。”
吴主任打着哈哈。吴老板在心里骂吴主任的娘,他官做得不小,但身在官场,高的还有更高的,马上有站着耍刀的,总有些事需要钱来摆平,他没少给他埋过单。
官人遇事不会轻易表态,就是喜欢打哈哈,有时刚打完哈哈事情就办好了。吴老板对吴主任还是有信心,如果他放不下官架子,真的不回去偷独龙,把这事加点酱油、味精对乡亲们一宣传,他过去的好事就白做了,他自己无所谓,可他家里还有父亲、叔叔要人抬……他不会那么傻。
还真被吴老板猜对了,吴主任早已经有了偷独龙的打算。老铺摆师向吴主任打了电话,说吴老板的父亲死了,抬上山的独龙断了,吴老板的堂哥可能在独龙上作文章,先做了铺摆师,然后想铺摆师、村长一肩挑。吴主任说,我间接向乡政府打个招呼就摆平了。老铺摆师说,这次恐怕不成,乡政府管村长,不管铺摆师,你还是去偷条新的独龙回来吧。吴主任说,叫我去做贼,笑话。老铺摆师说,你爹百年后要抬上山,你娘的坟也需要大家保护,你不为乡亲们做点好事不成啊。吴主任说,以后再说吧。
虽说到处黄土可埋人,但总不能被别人刨了祖坟吧,父母的坟地是要重点保护的。吴主任长年在外,别人对坟地不敬又有何办法?他小时候就在别人的坟上撒过尿。保护坟地离不开叔叔和他的后代,必须让叔叔继续做村长和铺摆师,一代传一代。但是,安排个村长容易,弄个铺摆师就难了,因为两者是互相联系的,先做了铺摆师树立了威信大家才投他当村长的票。所以吴主任要回去偷独龙,为叔叔打下群众基础。
吴老板接着打吴教授的电话。一个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女教授去干这样的事才是要了她的小命。
虽然都在省城,吴老板与吴教授接触不多,只知道她是个民俗专家。建商品房,一手交钱,一手交房,不关教授的卵子事,官员才起作用。所以,吴老板同吴主任交往多了许多,还知道吴主任在追求吴教授。吴教授对吴主任的评价是:官架子太大,不懂人情世故。女教授把择偶对象与学术爱好挂上了钩。傻里傻气的,不知道嫁给一个官员的意外好处。
“太好了,哪时候去啊?”吴教授的声音像唱歌一样动听。
吴教授正为一篇民俗论文挖空心思找素材,现在听说要去偷独龙,尤如碰到野猪上吊,不把它扛回家吃了连傻子都不如。对偷独龙的习俗,吴教授不但了解,还颇有研究。过去大家都很穷,做独龙的树是必须要偷的,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大家都心安理得。那时树也多。不过,树的主人当场发现被偷会制止,就是抬到路上也可以追下来,如果抬到了家里就不再追究了。至于为什么要砍是要增加偷的难度,反映偷者的迫切心理和诚意,也有明火执仗的意思,给偷者和被偷者一个平衡的机会,谁能成功就看谁的手脚快。
没想到吴教授答应得如此爽快,反而增加了吴老板回答的难度,因为何时候去,他做了精细铺摆,现在是绝对不能告诉她的。既然不能凭钱办事,既然要压下他们的气势,就要自身强,先减肥,再苦练体力,到时挥刀砍树是何等的潇洒,他们没有准备,不服就晚了。但是,需要时间。
“到时我会通知你的。”吴老板虚与委蛇,学着吴主任的口气打哈哈。
吴教授还在追问何时行动,吴老板终究学不来吴主任的官腔,只得像小时候一样賭咒:“到时不通知你,我是你的崽!”
吴教授回答得更孩子气:“不要我去,你的崽长大了没屁眼。”
吴老板握着手机笑,心里话:“没下过河,不知水深,没生过崽,不知B疼,偷独龙是那么容易的?去的那天你不穿高跟鞋就算不错了。”
7
拉合作伙伴的第一步计划完成,吴老板进行第二步,练体力。吃减肥药,上跑步机,瘦是瘦了一点点,却天天拉肚子,没力气,吃饭时,握着筷子手发抖。
有次去郊区农家乐吃饭,让吴老板捡了个大漏。农家乐吃的是柴火饭,厨房边干柴块子堆了三座大山。
吴老板受到启发,对饭店老板说:“你的劈柴活吴某包了,不要工钱。”
看着吴老板的大肚子和他的路虎车,饭店老板摇了摇头说:“你,成吗?黄牛上树吧!”
“你做梦都没有想到飞机撞大厦吧。”
“现在的怪事就是多,干吧,一切后果我不负责。”
“废话,难道那几个撞大厦的人没有想到自己会同大厦同归于尽吗。”
“呵呵,视死如归。”
吴老板把公司的事都放下来,天天去饭店劈柴。公司的事用不着操心,房子只要跟风提价就可以了,反正价格越高,越有人买。
两个月下来,吴老板的劈柴功夫操练得炉火纯青,手起刀落,铁般硬的木头肢解得尤如散落的伞架。吴老板瘦了,居然有了三角肌,底气十足。在几个同业公司的一次联欢晚会上,吴老板吼着鹅公嗓子唱“偷,偷,偷独龙……”压过了另一个老板志在必得头筹的《忐忑》,居然得了个一等奖。
要不是楼市起了变化,限购房,银行利息一涨再涨,吴老板会再练练。回到公司处理这些烂事用了一个月时间。这段时间内吴主任对吴老板特别关心,打了多次电话问长问短,教导他一定要把公司的事打理好,其他的事先放到一边。吴主任还答应等房地产市场风头过后一起回家偷独龙,条件是控制人员,绝对保密,最多把吴教授拉进来。这正中吴老板下怀。
前不久,吴教授突然登门造访,对吴老板去看望她父母表示感谢,并退回那一万块钱。她去看父母,得知了他的作为。吴老板把钱放进了她的黄色布挎包内。挎包盖上有毛主席写的“为人民服务”。看来她是个怀旧的人,也是个赶潮流的人,现在很多红毛、绿发青年也背这样的包。吴老板说,我除了钱还有什么啊,你不接受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大老粗。吴教授就不再坚持了,说,啊哟,看来乡情民意是不可抗拒的嘛。在这方面,你比吴主任强。
过去,吴主任对吴老板还是有贡献的。初入楼市,吴老板摸不着风,官人们爱理不理,吴老板说吴主任是他一个村的,亲兄弟,官人们的态度立即就变了。更让吴老板感动的是,吴主任并不否认。这是无形资产。
两人又说起偷独龙的事,就像议论公爹偷儿子的堂客一样兴致勃勃。吴教授对吴老板那次回家只字未提,她应该还不知道为父母准备的龙眼被别人先占了。
楼价还在涨,吴老板放心了。
那天,下着雨,一个年轻人在“路虎”旁边徘徊,不打伞,戴墨镜,怪了,偷车贼吧!吴老板走过去一看才知道是个卖五金小工具的人,车尾后摆着地摊。吴老板眼睛一亮,选了一把三米长的卷尺,偷独龙时用得着。
趁着吴主任和吴教授还在无声等待,趁着三角肌还在,吴老板实施第三步,通知他们两个正式碰头,商议偷独龙的具体细节,地点就定在他劈柴的农家乐。
8
三个人准时赴宴。
吴主任本来是个瘦子,脸色寡白的,弱不禁风,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体格强壮,精神抖擞。吴教授似乎老了一点,黑了一点,不过戴着一幅金丝眼镜,穿着高跟鞋,举手投足,知识分子气质扑面而来。这么两个人站在一起,加之说一口同样无法改变的乡音,看起来还真有点夫妻相。
吴老板很不客气坐了主座,说:“我们是麻石村的三驾马车,一出生就套在一辆车上,用不着客气,我请客,一人点一个喜欢的菜,你们先来。”
吴主任点的是剁辣椒狮子头,吴教授点的是爆炒腰花。这两个菜都是吴老板最喜欢的,他们已经点了,他只能退而求次,求再次,点了麻辣猪脚,心里有些不快。
酒喝的是茅台,是吴老板带来的,他说他的路虎尾箱内还有好几箱。
吴主任说:“茅台涨价了,吴老板钱多,应证了钱只往钱多的地方跑的真理。”
吴老板说:“彼此、彼此,官只向当官的家里跑,连个村长也有大后台。”
吴教授说:“只有知识分子没用。知识越多别人越看不起。”
“三天后行动。”吴老板想给其他两个人搞个措手不及。
吴主任说好。
吴教授说要得。
怎么回事?他们准备好了?吴老板正在犯嘀咕,饭店老板敬酒来了。
吴老板以为饭店老板是冲着自己的面子来的,没想到他说:“世界上的三个劈柴将军聚到了一起,我是必须敬酒的。来,一起干!”
吴教授和吴主任见事情已经瞒不住了,也没有瞒的必要了,直接将窗糊纸捅破。
吴教授说:“我和吴主任在这里苦练劈柴功,为回家偷独龙做准备。其实我们也是偶然碰到一起的。”
吴主任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我们走到了一起。”
吴老板说:“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
啊呵,他们趁吴老板处理公司烂事的空当,继承了劈柴事业。难怪那段时间吴主任的电话跟得那样紧,难怪吴教授再没有催过一次,原来是要撇开吴老板。
吴主任早就把吴老板占了吴教授圈好的宝地的事告诉了她。吴教授心里窝着一把火,但是没有立即戳穿吴老板。她的铺摆是将来把父母葬到他们祖先的中间偏上的位置,三座坟成一个“品”字形,下面两座坟就成了配角,气死他们。其实吴教授也是不信迷信的,民俗不等于迷信。她这样做除非是来自于小时候受人欺侮的一种报复情结,是为了争口气。
吴老板还了解到,他们比自己技高一筹,不但劈柴硬功练到了家,而且还去国营林场伐木,模拟了数次,连树倒的方向都算计在内。他们还不辞劳苦秘密潜回老家,去黄土村的杉树山踩了点,在一棵最适合做独龙的大树上做了记号。万事俱备,只等春风。
吴主任经常回家乡剪彩,对家乡地理环境相当熟悉,知道黄土村的那片杉树林是方圆几十里最后一片成材林。吴主任的工作与林业还粘点边,前不久,他看到一份封山育林请求拨款的报告,“黄土村”三个熟悉的字立即吸引了他的眼球。他上下打理,终于促成。黄土村的人是不知道吴主任做了一次无名英雄。这世道谁还想做无名英雄啊,有付出,就有回报,吴主任正在怪黄土村的人不懂人情世故时,吴老板叫他去那里偷独龙的电话打来了……
既然事情已经明朗化了,吴老板在气得吐血的同时,把球踢给了他们:“那你们说说行动的细节吧。”
“冤有头,债有主。”吴教授说:“我们选吴主任为行动小组长吧。”
吴老板差点要哭了。
“罢了罢了,”吴主任打着哈哈,“是吴老板发起的,还是讲个先来后到,我投吴老板一票。”
吴老板明知道吴主任是怕担风险,但这个头他是不能放弃的,连忙应承下来:“吴主任身在官场,身不由己,要体谅。”
吴主任摇头晃脑打哈哈。
明明是吴主任在打哈哈,而吴老板却感觉到哈哈来自遥远的家乡麻石村老铺摆师之口。他们的哈哈有异曲同工之妙。吴老板心里纠结不清,莫名其妙想起了那个唱《忐忑》的女人,瞪眼鼓腮,无词乱叫,让人摸不着边际,又格外打动人心。
最后,三人达成共识,此次偷窃行动,不惊动松树村,万一偷窃失败就成了个笑话,不好交差。为民主起见,为功劳均享起见,为成功起见,做出决定:三人都开自己的专车,各备工具,各带两名助手,九个人。三天后吃过中饭,在广电中心广场集合,关掉手机,出发。
吴老板留了一手没说。
9
从省城到县城是高速公路,三个小时车程。吴教授一个女知识分子,开的是黑色的车,档次又低,却跑在最前面,迫不及待的样子。吴老板的路虎夹在中间,他多次想超车,控制车速,吴教授就是不让边,他那个气啊,连压碎她的车子的心都有了。吴主任的白色奥迪车垫后。
拾菜要赶早,偷窃要趁晚,晚上十点半赶到目的地最好。他们的铺摆是,车到县城正好是吃晚饭的时间,吃了晚饭,休整休整,九点才动身,直达麻石小学。把车停在学校的操坪上,抄小路步行去黄土村的杉树山,偷了独龙再原路返回,把独龙放到停车地点,然后乘车回县城。到了县城就好办了,可以住一晚再走,也可以当晚回省城。车停在麻石小学最好,一是校址在麻石、黄土两村边界,可以节省抬独龙的距离。二是离麻石民居比较偏远,不会惊动了村里人。三是不能把车子直接开到黄土村的杉树山去,万一偷窃败露,车子是他们发泄的对象,偷鸡不着,反而丢把米。
车提早到了县城,吴老板有点恼火,加之吴主任的车上下来的是四个人,他更加不高兴。做贼也讲排场,吴主任官架子太大了,难怪吴教授看不上他。
吴老板对吴主任说:“明明商量好每人带两个助手,你犯规。”
吴教授也站在吴老板一边,指着两个膘肥体壮的人说:“看看,我的研究生,要说拉人,我带两百个学生来都不在话下。”
吴主任打着哈哈:“你们不懂官场苦楚,领导干部不准驾车,我多出的那个人是司机。如果组长您不同意,我就留一个在县城好了,到时只怕……”
到时怕什么,吴老板没有问。吴主任叫他组长,实在难得。吴老板一时高兴就松了口:“那就多给你一个指标。”
吴主任带的是秘书,吴老板带的是民工,吴教授带的是学生,都是可靠的人,都是有力气的人,而且一个都没戴眼镜,穿着解放鞋,走夜路方便。
选了一家餐馆,十个人吃了饭,喝了有后劲的米洒,酒足饭饱。亲兄弟,明算账。这次消费是三个人平均摊派的,谁也不占谁的便宜,而且都不要发票,都有意增加偷窃的成本,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显示诚意。
又再次捡查了板斧、绳子、手电等偷窃工具,时间还早,他们开着车子在县城转了三圈,停停看看,身在曹营心在汉,最后集体搞了个按摩,放松了筋骨,卯足了劲,才熬到预定的时间。
10
在学校的操坪上泊好车,时针指向十点半。今天是周六,学校老师都回家过周末去了。远处看麻石、黄土两村民居,只有三三两两灯火,村民大部分都睡了,夜幕下的村子死气沉沉,只有青蛙“咕咕”叫。
果然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完全对了偷窃者的思路。
一行人在吴主任的带领下摸黑来到了杉树山,进山后他才叫行动队员打开手电,找到了那棵做了记号的大树。手电都是三节电池的,用红绸包着龙头。
吴老板用手电筒光束从树脚底一直向上移至树尖,慢慢欣赏,像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样,喜死个人。他还嫌红绸布影响视线,拉开了一条缝。那是一棵多好的树啊,有五层楼高,笔杆子一样直,下面数米根本就没有枝节,上下一般大,同吴教授的腰围差不多。杉树——儿子——独龙在吴老板的眼前交替出现。吴老板不得不佩服吴主任的眼力,万木林中选准它是要功夫的。
吴主任一边说吴老板乱照什么,暴露目标,一边要吴教授为他打手电照明,他要开工了。
“对不起了,树爷爷。”吴主任脱掉上衣,选准倒树的方向(树与树间隔大的地方),朝手上吐了点口水,搓了搓,抡起板斧,砍下了第一刀。白色的树汁流出来,像牛奶。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大家喷嚏连天,说久违了、久违了。
左右平衡下斧,很快刀口就成了一个“V”字。
吴主任真有本事呐,如果选不准倒树的方向,无法从其它的树枝上拉下来;不砍成“V”,一天也砍不倒一棵树。看着吴主任这么放得下架子,这么懂技术,吴教授就像看着一个活宝。
吴老板拉开了吴主任,说:“看我的。”
力是用足了,可就是不得章法,像打铁一样。砍树不是砍柴啊。
吴教授推开吴老板,说:“看我的。”
力是小了点,却刀刀砍在该砍的位置。
这两个人精!他们在农家乐练出了真功夫。
吴主任和吴教授对着吴老板阴阴笑,他们找到了共同语言。
这棵大树在三个人轮流搏击下就这样放倒了。
带来的人都没有动手,他们的任务是抬独龙。
大功告成,吴老板想坐下来抽支烟,刚拿出打火机就被吴教授打落了。她打着兰花指说:“讨厌,呛死人。不经别人同意,素质!”吴老板捡起打火机想继续革命。吴主任说到了点子上:“森林防火,人人有责!”吴老板再不敢在烟事上作为,说:“把树尖砍掉吧。”
“砍多长?”吴主任和吴教授犯难了,因为他们不知道独龙到底是几米,砍短了不能再用,砍长了白费抬走的力气。
“六米。”吴老板尽力不表露出得意来,手还是哆嗦,从裤兜内拿出了一把卷尺。卷尺三米长,拉到底,正好量两次。
吴老板照量好的位置砍断了树尖。
其他两人说吴老板胆大心细,值得表扬,并特别强调——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吴老板多少挽回了点面子,说惭愧惭愧。
青蛙还在“咕咕”叫,黄土村一点动静都没有。
11
又砍了几棵小树,剥掉皮,做扁担,用绳子套上独龙,抬着往麻石学校而去。尽管套的是五条扁担,十人齐上阵,像千脚虫,但湿独龙太重了,山路太难走了,抬得他们汗暴雨淋。这时,吴老板才知道吴主任多带一个人来的妙处,九个人只能套四副抬扛。人多人少不是问题的关键,配对才起作用。还是当官的想得全面。做为组长,吴老板不想当着吴教授的面表扬吴主任。
抬过了一座小山,还有一座小山,就在第一座小山上,突然从黄土村方向传来鸣锣声,片刻工夫,火把从东南西北的屋子内舞出来,集合到一起后,成一条火龙,伴着抓贼的呐喊,一路朝偷窃者烧过来。
黄土村的人已经知道了有人偷独龙。赶贼来了。
众人像被蛇咬了一口,“嗵”地丢掉扁担,鸡飞狗跑。
吴老板痛恨不已:“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呐。”
吴教授大发感叹:“没想到铜锣还有这么大的号召力,没想到他们把民风保持得如此好,一定要大书一笔。收获,意外收获。”
吴主任不慌不忙:“急什么急,难道黄土村是另外一片天。”
吴教授立即明白过来:“是啊,他们村的男人也出去了,来的肯定是些老弱病残,最狠的也不过是堂客们,我们九个大男人,加上我这个练了功的女人,还怕他们不成 。”
吴老板觉得非常有道理,把那些尿了裤裆的外地人叫拢来。
于是,独龙继续往麻石村方向移。吴教授甚至抬着独龙唱起了“独龙”歌。她太聪明了,与她配对的是个矮子,重量都压到他那一头去了,这无疑是事先算计好了的。
果然,独龙抬进麻石地界,黄土村的人也没有追上来,只是隔山打牛,吼吼啊呵,骂骂冲天娘而已。
他们把独龙抬到村小学的篮球场上,放了一万响鞭炮,开着车子飞跑了,剩下的事留给村里人,他们知道会怎么做的。
吴老板跑在最后,偷偷把一张早就准备好了的纸条用图钉钉在独龙上,上书:
吴应承主立。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谁都知道吴应承就是吴老板的大名。吴老板原来想只写“吴应承立”,思考再三,加了一个“主”字。独龙偷到了家,吴主任和吴教授肯定会向村里人表功的,加个“主”字,一目了然。
回到县城,吴主任和吴教授不约而同说太累了,住一晚再走。你们的爹娘下少了本钱,做一回贼就累成这个样子,两个废人!
吴老板连夜返回省城。
12
吴老板为一栋大厦的质量问题是不是赔偿犯了难,几乎把偷独龙的事给忘了,直到堂哥来省城找他才知道事情还没有完。
堂哥是来找吴老板要工作的,这让吴老板匪夷所思,因为他多次要堂哥来为自己帮忙,工资是别人的三倍,堂哥就是不答应。
堂哥告诉吴老板,他为主偷的那棵树只有五米长,做不了独龙,现在还摆在学校的操场上,日晒雨淋,狗屎不值。加之吴教授的母亲死了,是用老铺摆师准备建新房的房脊树抬上山的,葬在龙眼中间偏上的位置。村里人说吴老板靠不住,骗他们,这事连累到了堂哥身上,所以换届选举都改变了主意,没有投堂哥的票。现在的村长还是那个七十多岁的老铺摆师。堂哥的名声臭了,电话打不通,只得亲自来找吴老板。
吴老板问:“这些事吴主任知道不?”
堂哥回答:“何止是知道,吴教授母亲的丧葬就是吴主任和他叔叔铺摆的。”
结合父亲丧葬的过程一想,吴老板明白了,堂哥是想在麻石做个永久的铺摆师,还要当村长。父亲死了,堂哥借此机会乘势而上,又有新独龙给力,他的铺摆师、村长位子应该是坐稳了,可是独龙的长短出了岔子。吴老板只是不明白,吴主任一个信风水的人怎么会同意吴教授母亲的坟葬在他母亲的头上。还有那条新独龙的长短也是个谜。
吴老板说:“怎么可能呢,当时我量了的,明明是六米嘛。”
堂哥说:“难道我骗你不成。”
吴老板找来那把三米长的卷尺,做试验给堂哥看,拉到底,量两次,二乘三,等于六。堂哥惊叫起来:“二米五!”怎么啦?难道卷尺出了质量问题,这样低成本的工具也偷工减料!这世道啊。吴老板把卷尺砸到地上,卷尺一破两开,一看,还真是二米五。
谁使了阴招?吴老板突然想起了那个下雨天不打伞却戴墨镜的人,真是苦心经营啦!其实你躲躲闪闪干什么,这么大一座城市,我到哪里去找你算账。这也许是指使者一个小小的失误吧,他(她)是谁,已经是个永远的谜了。
吴老板说:“你做不了村长,可以做铺摆师嘛,各干各的,一样威武。”
堂哥说:“想得美,村长和铺摆师是一条裤子的两条裤腿,我没见过哪个村分开干。我都无所谓,担心的是你,谁来保护你的祖坟啊。”
吴老板说:“有什么了不起,除非老子不回麻石村了,死了一把火烧了又怎么的。后代回不回老家也是管不了那么远的。就像建房子,黄牛角、水牛角,各保各,保一时,算一时。你找我是对的,一个铺摆师算条卵,跟我干吧,工资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堂哥说:“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先在你这里赚点钱,再请人回去偷独龙。按规矩,偷了一次独龙的人不能偷二次。你不能再去了。”
吴老板气不打一处来:“没道理嘛,铺摆师做了一次,做二次……七十岁了也不让贤,为什么独龙只准偷一次。”
堂哥心里有一本苦经,锯断独龙和堂哥的死因都是不能对吴老板说的啊。吴老板的父亲为了葬龙眼,赶在吴教授父母死前上吊了。
正在这时,吴主任打来电话,说请吴老板去喝喜酒,吴老板问喜从何来,吴主任说他同吴教授三天后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