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中陈芸形象及其文化分析
2014-02-12
(天津海运职业学院,天津 300350)
清代文人沈复在其笔记体作品《浮生六记》中以第一人称叙述,回忆了他与爱妻陈芸的婚姻家庭生活。小说中沈复以一支情思妙笔,向读者展示了爱妻陈芸的美丽形象。无论是外在的形貌还是内在修养,陈芸都可以称得上是中国女性美的化身,以至于有人认为她是“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而这一形象也成为《浮生六记》成为传世之作的核心魅力之一。
一、爱情生活中的独立与自主追求者
陈芸与沈复的情感生活在小说中占有大量的篇幅,陈芸的爱情观及对待爱情生活的态度尤其让读者记忆深刻。陈芸性情柔和,是一个有着传统美德却又超越传统女性的形象,在她身上萌发出一种追求平等真挚的爱情潜在倾向。结婚之前的陈芸,不是一个被动者,也不是一个默默待嫁毫无主见的女性,在她与沈复订婚之后,曾有过一段“藏粥侍夫”的佳话。某晚沈复送亲城外,返回的时候已经很晚,“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姊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已。’”玉衡却挤身而入,见沈复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虽然粥没有吃成,沈复不好意思地离开,并且被大家戏笑,但两小无猜的情意之美跃然纸上。一个简短的生活片段勾画出热恋中的少女疼爱自己的未婚夫又有些羞涩的矛盾心理。沈复出痘,陈芸偷偷为他吃斋,坚持数年,沈复直到新婚之日才发现这件事,笑着说:“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陈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这些都是夫妻生活中的小事,没有风花雪月,也没有海誓山盟,一个会意的眼神,一个简单的动作,包含的是夫妻之间看似平淡实则深厚的感情。
陈芸与沈复志趣相投、情深意笃,共同营造了一个夫妻生活的小天地,小说中多处描写了陈芸和夫君一道为经营夫妻情感作出的努力,“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宅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死心忐忑,如恐旁人见之。”他们还曾经“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妻’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这些都是生活中的小事,他们正是在这些小事中培养夫妻感情,追求生活的趣味,归宁期间同游太湖是他们夫妻生活最美的经历之一:“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见此者’!”与其说陈芸赞同太湖之美,庆幸自己能够一睹胜景,不如说是陈芸在赞同自己与丈夫之间的同游之乐,真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
中国传统女性往往无法主张自己的爱情生活,她们或是父母之命下的一颗棋子,或是政治交往中的牺牲品。陈芸与沈复的婚姻不同,他们的结合是建立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的。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女性不同,陈芸有自己的爱情观和家庭观,无论在爱情生活还是日常生活中,她不是男性的附属品,她是一位独立的女性,她懂得如何追求自己的幸福,懂得如何与丈夫一起经营自己的情感世界。
二、富有生活情趣的才女形象
“无才便是德”是中国男权社会中对女性的要求与定位,女性只需“德言容功”,只需服从父兄,听从丈夫,她们往往没有自己的个性,没有独立自主的言论,书画才学更是和她们距离遥远,成为男性的专利。
与多数传统女性不同,陈芸是一位典型的才女,她“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闺房记乐》中陈芸与丈夫品评李杜诗歌:
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诗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
陈芸对李杜诗歌的点评是精当的,更为可喜的是,她能够把自己的生活情趣与文学宗尚联系起来,毫无疑问,满腹才华决定了她高雅的生活情趣。
陈芸喜欢怡情山水,亲近自然,她和丈夫成婚后,颇过了一段“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的生活。结婚后的第一个中秋节,陈芸与丈夫沈复携其众姐妹沧浪亭划船赏月:
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亿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
这不仅有中秋赏月之雅趣,她还女扮男装观“花照”,与丈夫垂钓于柳荫深处。在大家希望欣赏南园菜花又“苦无酒家小饮”时,她很自信地说:“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她的想法很奇特:“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她的创意给大家带来意外的惊喜,这个奇思妙想也使众人的南园之游得以尽兴。
生活当中,陈芸把看似平淡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能把看似简单的事情整理得雅致独特。例如:“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钁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高火半尺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沈复的“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暗淡,以免垢迹,即可出客,又可家常”,就连喝茶也是别具一格:“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这些生活的细节,无不体现出陈芸对于生活品质的追求。
陈芸的洒脱超拔使她勇敢地走出闺房,与丈夫畅游天地。她醉心于对大自然美的体悟与鉴赏。清泉冷月,垂柳鱼钓,诗酒宴乐,都成了赏心悦目的对象,陈芸把精神的怡然自得与心理的虚静轻盈统一于山水田园中,在这个自由的空间里,她的心灵得到最好的安顿,同时美与爱成就了她光辉形象。而这种有价值的生活方式,无疑得到了丈夫的欣赏和爱怜,以致产生和妻子相访名山,遨游天下的想法。陈芸的高雅生活情趣潜移默化中感染着沈复,共同的生活品质和情趣追求又进一步巩固了两人的感情基础。
三、陈芸形象形成之文化分析
在中国文学史的长廊中,有过无数的女性形象,陈芸的出现,无疑使人眼前一亮,无论是相濡以沫的爱情世界还是精巧雅致的日常生活,陈芸展现给我们的都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女性形象。细心研究,我们可以发现,这一独具魅力的形象,是在以下文化合力作用下形成的。
第一,超凡脱俗的道家文化影响
无论是文学爱好还是生活兴趣,陈芸身上都体现出浓郁的道家文化基因。如前文中提到陈芸品评李杜诗歌时自称“爱李心深”,原因是李白的诗歌“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姑射仙子,最早见于《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显然,庄子塑造这样一个女仙形象,目的在于将自己追求的逍遥自适精神境界具象化,陈芸以此形容李白诗歌风格,显然受到道家文化的影响。陈芸喜欢李白的诗歌,也是因为喜欢李白诗歌中的清新飘逸风格,这一风格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又源于李白与道教千丝万缕的联系。李白出生的巴蜀地区,正是道教文化传播的重镇,李白早年即钦慕道教,之后又与司马承祯、吴筠等著名道士交往密切,甚至接受道箓,成为一名真正的道士。当然,道教吸引李白的东西,对于个性自由发展的精神追求远胜于符箓斋戒等修炼方式,这一点也正是道家区别于道教的关键,因此,与其说李白信奉道教,不如说李白崇尚道家。陈芸感兴趣的正是李白诗歌中的这种与道家息息相关的精神层面追求。
陈芸向往道家那种悠游容与的生活,然而她又发现,社会现实对他们有诸多制约,任情率性并不能完全为社会所容。伴随着人生短促的悲凉、人生如寄的哀伤,陈芸产生了年岁不永的忧虑,产生了对宇宙人生不可期的伤感及由此产生的留恋,发出 “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的感慨。道家思想因此成为陈芸消解人生矛盾和化解人生悲剧的方式,比如对困境安然处之,追求精神之自由等,她那秋水伊人般的姿态,清风朗月般娴雅气度,从精神到容止,都摆脱了俗情,透着道家虚静、空灵的美。
第二,明清个性解放思潮的影响
陈芸能够不受封建传统思想羁绊,追求独立的爱情和雅致的生活,和明清以来追求个性解放的思想潮流息息相关。明代开始,中国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一股追求个性的思想解放潮流亦随之诞生。其中,有主张童心说的李贽,有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公安三袁,之后则有倡导性灵说的袁枚,总之,一股崇尚个性、追求自由的思想风尚弥漫于当时社会各层面。陈芸正是生活在这种一种思想潮流当中,作品当中,可以找到很多事例证明陈芸对于性灵说的理解与认同。
沈复案头的瓶花,触发了陈芸融草虫画技法入插花艺术的灵感,想出一个巧妙的办法:“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以至于沈复称赞她:“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确实值得称赞,这简直就是性灵学说在日常生活中的最好诠释,性灵学说反对模拟,提倡个性,陈芸这套插花技法,不正是前无古人的奇思妙想吗?再如她女扮男装夜观水仙庙“花照”,屡屡溜出闺门出游,托言归宁和丈夫观太湖,这些都是传统思想束缚下的封建女子不敢做甚至不敢想的,而陈芸做到了,明末以来以性灵学说为代表的个性解放思潮已经融入到她的饮食起居,融入到她的每一个细胞当中。
有人认为:“《浮生六记》的美学价值就在于它能以民族的进步美学观点具体描绘了那个时代的真实”,“多方面反映了那个时代进步知识分子的美学情趣”。陈芸所具有的性格特点,则是那个时代社会思潮的集中体现。
第三,苏杭特有地域文化的影响
明清时期,江浙闺秀往往以才学著称,尤其是清朝乾嘉时期,闺秀吟诗作赋蔚为风气,其中有名有姓,有诗词文集可考的才女就不下百人。《清代闺阁诗人征略》收录清代顺治至光绪年间1260余名女诗人,其中仅苏州府就占了199名之多,约为总数的六分之一。钱谦益《列朝诗集·闰集》收明代“香奁”123人,多半是吴越女子。陈芸所生活的乾嘉时期,蕉园七子在杭州结社。苏州女诗人中,“吴中十子”名声显著。袁枚的四十余名女弟子当中,也以苏杭地区的人数最多。
沈陈正是生活在这样一个人文荟萃的的地区,沈复乾隆二十八年生于长州(今苏州),乾隆四十二年随父亲到浙江绍兴求学,四十三年到杭州,初游西湖,四十五年,沈陈结婚,之后的大部分时间,二人都生活在苏杭地区。我们如果联系苏杭以至整个吴越地区,才女辈出、女子读书作诗蔚然成风的人文环境,就不难理解,陈芸能够识字通吟咏,情趣高雅的原因所在了。正如学者所说:“苏杭一带才女辈出的人文环境,使他们的爱情萌发于沈复对陈芸才性韵致的倾慕,与任父母之命啮合的封建婚姻不同。”可以说,苏杭特有的地域文化孕育了陈芸,陈芸成为苏杭地区才女形象的代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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