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骚》篇题释义
2014-02-12孟祥龙
孟祥龙
(山西师范大学,山西 临汾 041004)
《离骚》篇题释义
孟祥龙
(山西师范大学,山西 临汾 041004)
《离骚》篇题自古以来说法众多,根据字意训诂和《离骚》文本的解读,以“遭遇种种双向的忧愁而欲摆脱之”来解释“离骚”,这样符合屈原在《离骚》中表达的内心“忧愁幽思”的扰动不安和在种种双向的矛盾挣扎中选择离别作为归宿的痛苦抉择。
屈原;《离骚》;篇题;释义
《离骚》是战国时期著名爱国诗人屈原的代表作,是中国古代诗歌史上第一首由诗人自创并独立完成的宏伟壮丽的长篇政治抒情诗。两千多年来,由于汉语语言习惯的变化,加之相关典籍文献的失散、方言掺人等诸多因素,对《离骚》篇题意义的理解历来众说纷纭。
据现存文献记载,最早对《离骚》篇题进行解题的是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详细分析了《离骚》的创作动机、目的,肯定其为发愤之作,并为全篇奠定了“忧”和“怨”的基调。篇中以“离忧”解释“离骚”,是对《离骚》题意的最早解说,但司马迁对其具体内涵却并未作进一步的解释。正如刘熙载在《艺概·赋概》中谈到:“太史公《屈原列传》曰:‘离骚者,犹离忧也。’于‘离’字初未明下注脚。”这样就使得后世研究者在理解“离骚”的内涵上各抒己见,各论其道,造成后世异说纷纭。
一、历代《离骚》篇题解说
汉代以来,对《离骚》篇题的解说众说纷纭。主要有如下几种观点:
1.“遭忧”说
《离骚》:“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九歌·山鬼》:“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九章·惜诵》:“纷逢尤以离谤兮”等关于“离”在楚辞中的用法正是“遭忧”说的依据和来源,司马迁引淮南王刘安《离骚传》中:“离骚者,犹离忧也”把“离”当做“遭受”来讲,后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说:“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在《离骚赞序》又进一步说:“屈原以忠信见疑,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
班固的说法影响很大,颜师古、朱熹、钱澄之,今人朱季海等都赞同。《汉书·贾谊传》颜师古注:“离,遭也。忧动日骚。遭忧而作此辞。”清人钱澄之曰:“离为遭,骚为扰动。扰者,屈原以忠被谗,志不忘君,心烦意乱,去住不宁,故曰骚也。”朱季海说:“是以‘离骚’为遭忧,自淮南王、太史公以至班孟坚无异辞。”
2.“别愁”说
王逸在《楚辞章句》中说:“屈原执履忠贞而被谗袤,忧心烦乱,不知所想,乃作《离骚经》。离,别也。骚,愁也。经,径也。言己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犹依道径,以风谏君也。”这种说法是在司马迁的基础上的发挥,把“离骚”当做“别愁”来讲,与“遭忧”说分庭抗礼。宋代项安世说:“《楚语》伍举曰:‘德义不行,则迩者骚离,而远者距违。’韦昭注曰:‘骚,愁也。离,畔也。’盖楚人之语自古如此。”
这种解释实则承袭了王逸的说法。明代汪瑗据“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一句,在《楚辞集解》中也赞同了王逸的观点,并对班固、颜师古和钱澄之等加以驳斥:“若谓明己遭忧而作此辞,则二十五篇为遭忧之所作者多矣,而总称之曰‘离骚’可也,又奚必篇各有其名乎?”
明代李陈玉在《楚辞笺注》中提出“就骚解骚”,主张就《离骚》本身来注解,实际上是对王逸的观点的引申。清代的戴震承袭李陈玉的观点,认为:“离,犹隔也。骚者,动扰有声之谓。盖遭谗放逐,幽忧而有言,故以‘离骚’名篇;离骚即牢愁也,盖古语。”
另外,钱钟书在“别愁”的基础上把“离骚”一词,类比人名的“弃疾”“去病”或诗题的“遣愁”“送穷”,认为“盖离者,分阔之谓,欲摆脱忧愁而遁避之,与愁告别,非因别生愁。”
3.“民心散离之愁”说
此说是在王逸释“离骚”为“别愁”基础上的引申,宋代项安世在《项氏家说》中引伍举之言和韦昭注,说:“屈原《骚》必是以离畔为愁而赋之。其后词人仿之,作《畔牢愁》,盖如此矣。畔谓散去,非必叛乱也。”项世安的观点是把“离畔”做了变通,解释为民心散离。
4.“牢骚”说
王应麟《困学纪闻》说:伍举所谓“骚离”,屈原所谓“离骚”。皆楚言也。扬雄为《畔牢愁》,与《楚语》注合。范文澜在《文心雕龙·辨骚》注中谈到:“离骚”即伍举所谓“骚离”,扬雄所谓“牢愁”,均即常语所谓“牢骚”耳,二字相接自成一词,无待分训也。姜亮夫也据《汉书》对扬雄《畔牢愁》的记载及韦昭注认为:“氵牢骚亦即离骚声转,今常语也,谓心中不平之意。声转为落索……古复辅之声,后世或有遗夺,故迭韵之变忧陶,骚陶同浊声之迭韵也……萧豪与尤幽相邻,故声转为忧愁,为懊丧,皆今常语,而以训诂字书之者也。”
5.“古曲”说
游国恩在《离骚纂义》中说:“《楚辞·大招》有:‘伏羲驾辩,楚劳商只’之文,王逸注云:‘驾辩、劳商,皆曲名也。‘劳商’与‘离骚’本双声字,古音宵、歌、阳、幽并以旁纽通转,疑‘劳商’即‘离骚’之转音,或即同实而异名。西汉末年,赋家扬雄曾仿屈原的《九章》,自《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牢’‘愁‘为叠韵字,韦昭解为‘牢骚’,后人常说发泄不平之气为‘发牢骚’,大概是从这里来的。”游国恩关于“劳商”是“离骚”的转音并未得到多少认同,但“古曲”说却得到不少的认同。在《离骚》结尾有一段乱辞:“乱曰: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以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城之所居!”乱辞其实相当于乐曲的尾声,是乐曲终结的标志,一方面,《离骚》确实有楚地歌曲的痕迹;另一方面“离骚”被当做“劳商”的转音也有一定道理,不过对于古曲的主题内容却说法各异。
以上五种对《离骚》篇题的解读都是前人经过长期研究所得的成果,我们应该慎重对待。不过通过分析我们也能找出以上说法各自的漏洞。“离”字在楚辞中固然有“遭受”这样的义项,也同样有“离别”的义项。如《离骚》:“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九歌·山鬼》:“思公子兮徒离忧”等;项世安的“民心散离”并没有充分考察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痛苦和不愿同流合污的节操,对《离骚》意旨把握有失偏颇,且与实际不相符合;“牢骚”说是基于《汉书·扬雄传》:“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又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戡身哉!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又旁离骚作重一篇,名曰广骚。又旁惜诵以下至怀沙一卷,名曰畔牢愁。”但扬雄所作《反离骚》、《广骚》和《畔牢愁》是并列的,不能单纯地认为“反”与“畔”、“离骚”与“牢愁”各自对应,而且通过所谓声转和叠韵来推出“离骚”就是“牢骚”也过于繁复;游国恩认为:“牢愁”“牢骚”和“离骚”三个名词在音韵上是双声迭韵的关系,可以互相通转。……“离骚”二字是不应该拆开来讲的。但无论司马迁、班固还是王逸,都没有把“离骚”当做连绵词。项安世说“以离畔为愁而赋之,其后词人仿之,作《畔牢愁》”才是对《畔牢愁》的正确理解;“古曲”说把《离骚》视为“劳商”古曲,缺少证据,我们并没有发现“劳商”古曲的歌词作为参照,而且楚辞本来就是楚地民歌的演变,自然有歌曲的痕迹,不过《离骚》全诗373句,共2400多字,这样的篇幅作为歌词也是不妥帖的。
除此之外,另有不少新说,各自标新立异,虽各有所本,但终究不免各论其道,有臆测之嫌,需要进一步地斟酌。《楚辞学通典》收录的“离骚”篇题题意就有数十种观点,真是“百花齐放”,一定程度上固然可以启发我们的思维,但疑问仍旧是很多的。
二、《离骚》篇题释诂
我们不妨回到距离屈原时代很近的汉代去考察淮南王刘安及司马迁等研究者的理解。据《汉书·淮南衡山济北王传》记载:“使为《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王逸在《楚辞章句·离骚叙》中说:“至于孝武帝,恢宏道训,使淮南王安作《离骚经章句》,则大义粲然。”可见,刘安长期在楚地居住,受楚文化熏染,对楚地语言习俗、文化典故都有很深的了解,如果不是这样,不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甚至做到大义粲然。司马迁作为一位严谨的史官,在《屈原列传》中直录其说:“离骚者,犹离忧也。”也就是说,司马迁清楚这两个字的意思,没有必要细致地讲。正如“”释为“佩玉也”,今人不清楚“”是一种半环形有缺口的佩玉,但在汉代“”和“佩”的区别是人所共知。东汉许慎所著《说文解字》在词义解释上被公认为是可靠的,段玉裁在《说文》“骚,扰也”下作注:“《屈原列传》曰:离骚者,犹离忧也。此于骚古音与忧同部得之。骚本不训忧,而扰动则生忧,故曰忧。”在《诗经·大雅·常武》中“徐方绎骚”,毛亨传:“骚,动也。”又《礼记·檀弓上》中“故骚骚尔则野,鼎鼎尔则小人,君子盖犹犹尔”,郑玄注:“骚骚,谓大疾。”“骚”被用来形容人们内心扰动不宁,缱绻波动,忧愁难安的状态。而从班固王逸之后两大派别也都围绕屈原因见疏于楚王内心扰动不宁、缱绻波动,忧愁难安来解读。
“离”在古文中又和“罹”通假,《尔雅·释文》中说:“罹,本又作离。”徐铉《说文·新附字》注“罹”:“心忧也。”《尔雅·释诂》:“罹,忧也。”又《汉书·文帝纪》:“以罹寒暑之数”,颜师古注:“罹音离,遭也。”
“离”字的引申义显示其含义的丰富性,也说明屈原在《离骚》中所表达的复杂情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馅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忧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离骚》作为屈原的代表作,展现了屈原对混浊现实的强烈不满和对自我价值的执著追求。他的满腹骚怨既有楚怀王的疏离冷落,如“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怒”,“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也有奸人的诬陷排挤,如“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世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既有亲友的叛离,如“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而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也有楚国众人的误解,如“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对于满怀“存君兴国”之志的屈原来说,当满腔的爱国热情遭遇无情的打击时,《离骚》就成为他内心痛苦挣扎的历程,生平思想最深刻激荡的写照。屈原在诗中“一篇之中三致志焉”,“愁思”笼罩全篇,形成整首诗的感情基调,“离骚”正是将他所遭受到的种种内心扰动不宁、忧愁难安的挣扎喷薄而出的倾诉。
然而,屈原也痛苦地认识到自身的艰难处境,虽然他高洁傲岸,“虽九死其尤未悔”,在痛苦挣扎后依然选择“路曼曼其修远兮,我将上下而求索”,但残酷的现实迫使他彻底陷入对浑浊现实的绝望,他只能无奈地发出:“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的感叹。对于屈原种种双向矛盾的心情,钱钟书曾说:“弃置而复依恋,无可忍而又不忍,欲去还留,难留而亦不易去。即身离故都而去矣,一息尚存,此心安放。”“不难夫离别”,“我将从彭咸之所居”就成为屈原最后的选择与归宿。
总之,屈原遭遇忧愁,在双向矛盾斗争中选择告别忧愁,摆脱痛苦,所以“离骚”应释为“遭遇种种双向的忧愁而欲摆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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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3-0046(2014)3-0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