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2014-02-12范子烨
【梵净国学研究】
主持人语
范子烨(1964-),黑龙江省嫩江县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文选》学会理事、中国孟浩然研究会理事、中华文学史料学会理事、中国魏 晋南北朝史学会理事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古文学与文化。主要著作有《〈世说新语〉研究》、 《中古文人生活研究》、《悠然望南山——文化视域中的陶渊明》、《中古文学的文化阐释》、《春蚕与止酒——互文性视域下的陶渊明诗》和《竹林轩学术随笔》,发表学术论文近二百篇。
窗外,黑湾河在澌澌急流。急流的河水演奏着多声部的交响。在梵净山静谧的夜色中,在明亮的台灯之下,我静静地审视着本期梵净国学研究的四篇论文。实际上,对这四篇文章我已经揣摩了许久,最近三个月,在匆匆的行旅中我总是把它们带在身边,而一再延宕的主持人语,终于在梵净山的夜色中酝酿出来了。
《诗经》的出现,如同冉冉升起的一轮骄阳,照亮了东方古国的诗坛。《诗经》是儒家的宝典,是诗人的秘籍,是古典诗学的教科书,故《诗经》之学素为国学中的显学。自孔子说诗以来,历代学者对这部经典均给予高度的重视。汉人之说诗者以郑玄为第一,其对后世的影响极为深远;而在魏晋之际,有经学家王肃为郑学之反动。王肃不仅反郑,而且伪造《孔子家语》,其人本为臭名昭著的司马昭的岳父,故其学术活动有很强的政治背景。依托此种背景,王肃试图取代郑玄之崇高地位,俨然以经学大师自命。所谓“郑、王之争”乃是流氓政治的产物,王肃根本没有资格与郑氏争雄。故稍后于王肃的王基,作《毛诗驳》,申郑驳王,以捍卫郑学之尊严。张舜徽的《郑学丛著》亦属其余绪。而刘运好教授与其门人程平合作的《依郑驳王:王基〈毛诗驳〉考论》即抓住了这一《诗》学史的关键之点,非常值得关注。文章通过对相关文献的稽考和钩沉,详细考证其与郑玄、王肃《诗》学之关系,重点彰显王基以史证诗,诗史互证的基本学术方法,同时也指出了王基以谶纬说诗等方面的局限性,王基《毛诗驳》的特殊文化价值由此得以彰显。
萧统主编的《文选》是我国中世纪的文学宝典。孔旭荣博士《〈文选〉与三世纪文学》一文重点探讨《文选》对研究公元三世纪文学的指导性和局限性,与一般人对萧《选》的推尊有很大不同。文章首先将中原士族南迁以及中原文化的南移作为《文选》生成的大历史背景,视角非常独特。文学不是历史的复制,但是,离开了历史,也就无所谓文学。本文也显示了女性学者特有的细腻,如文章对公元三世纪作家作品进入萧《选》的数量和比例进行了精准的统计,并且与其同时代的文学批评著作进行了比较,从而确认在界定作家范围上《文选》的指导意义是积极的,同时作者也发现,《文选》对数量众多的魏晋咏物赋的忽视又显现了它在界定文体和代表作方面的局限性。旭荣博士本为高德耀(Joe Cutter)教授之门人,高德耀教授又系康达维(David R. Knechtges)教授之高足,故《选》学研究是其强项,在“康师爷”(旭荣语)和“膏药”教授(我对高德耀教授的玩笑称谓),她将来在此领域必有更大的成就。
前人研究唐诗者较多,而研究唐赋者较少,研究初唐赋者更少。门人白彬彬所作《论初唐赋:初唐文学的“石楠花”》一文,以石楠花比喻初唐赋沉毅庄严的美学特质,并由此展开讨论,值得关注。文章以初唐时期一百余篇赋作为基础,通过对初唐赋从题材内容、文体特征到艺术手法诸方面的研究,揭示了初唐赋所具有的独特艺术内涵,彰显了其在我国文学史上的特殊意义。文章指出,无论是体物类、叙事类还是抒情类,初唐赋中都不乏内容充实、感情丰沛、格调优美的佳作,这些佳作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初唐赋所具有的艺术价值以及在赋史上所达到的新水平。作者还探讨了初唐各体赋及其与前代赋作的渊源关系,并在此基础上初步揭示了初唐赋的艺术手法,足以弥补相关文学史研究之不足。
吴伏生教授的《翟理斯的汉诗翻译》是一篇近年来极为罕见的西方汉学史研究力作,更是一篇令人情思激荡、回味无穷的宏文。读此文,我们首先感受到的是一颗强大的充满热情的充满诗性的并且富于文化感和使命感的中国心。其实,当年,在中华书局担任伏生与英国诗人格林鹿山合译的《阮籍诗选》(此书为《大中华文库》之一种,中华书局2006年版)一书责编的时候,我对此就已经领教了。而就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而言,我本人仅仅知道他是通行西方半个多世纪的威尔士拼音的发明人之一。那是在2000年秋季,在我到达美国佛罗里达大学刚刚开始我的西方汉学研究工作的时候,我感到阅读西方汉学著作的障碍之一就是不熟悉威尔士拼音,于是Cynthia L. Chennault(飞虎队陈纳德将军和著名美籍华人陈香梅女士之次女)教授就给我找来一份威尔士拼音与汉语拼音对照表,帮我解决了问题。尽管现在这种拼音在西方汉学界已经被汉语拼音所取代,但是,我们不应遗忘它的发明人,包括任韦德(Thomas Wade)教授。然而,伏生的文章使我们对翟理斯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在1901年发表了世界上第一部《中国文学史》(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比林传甲(1877-1922)的《中国文学史》早三年问世(1904);他的《中文自学课本》(Chinese Without a Teacher) 和《华英字典》是西方人研习中文的必备书……这一系列辉煌的成就令人瞩目。但是,这一切并非本文讨论的重点。本文通过系统讨论和分析翟理斯汉诗翻译的理论与实践,重点张扬了翟理斯持续一生挥之不去的中国文化情节。譬如,翟氏认为中国人具有“勤奋,清醒,乐天,处在西方社会中的财富与文化,邪恶与痛苦两个极端的中间”的品格;由此出发,“他的大量翻译和著述,便是要纠正西方人对中国的误解和偏见”,“翟理斯以清除这些偏见和误解为己任,着重强调中西文化的相通之处。他汉诗翻译中的同化倾向,便是纠正西方对中国妖魔化的一种策略”。面对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翟氏的态度始终是谦卑的,他对华夏文化充满了深情,他常常感到自己的肤浅,而“请求原诗国度的谅解”。在这种态度的支配下,他毕生致力于汉诗的翻译,并以普通的西方民众为基本的阅读对象。换言之,他试图将中国的古典诗人与古典诗歌普及到西方的人民大众中去。正如伏生所言:“翟理斯的诗还表明,他翻译汉诗的目的,便是让那些‘竟驰于他路’,即并非从事文学的读者,也能够欣赏中国诗歌。谁都知道原诗在其本土‘更纯亮’(purer),尤其是汉诗,更是‘无法配奏异琴’,但毕竟并非每位读者都能象‘耐心学生’那样,经由‘语言迷宫’来发掘原诗的‘宝藏’。因此,他为一般读者所提供的这些翻译自有它们的意义和价值,因为它们多少可以让这些读者体验一下那‘曾弥漫华夏之邦’、来自诗人灵魂的诗意。此处,翟理斯为自己设立的目标很实际,他对自己的翻译也很谦卑。”事实上,翟氏对汉诗的艺术特质有非常独到的理解,譬如,他认为“所有的汉诗都是抒情诗,当初都是要入乐歌唱的;用抒情诗这一词语的后来意义来衡量,汉诗的大部分也是抒情的,而且都押韵”,这是相当精彩的见解。伏生的过人之处在于冷静、理性而睿智的头脑,他没有为翟氏对华夏文化的膜拜和皈依而狂喜,而是以非常清醒的学术态度实事求是地揭示翟氏的创获与不足,成功范例如其对韩愈《杂诗》中的“蝇蚊”诗的翻译,失败的例证如其对李白《山中答问》和邵雍《天听吟》的翻译。针对翟氏的失误,伏生指出:“矫枉常常会过正。翟理斯的某些翻译不仅在形式上已经看不到原诗的痕迹,而且在内容上甚至成了西方文化理念的说明和体现。例如,他经常不加任何说明,便用‘God’(上帝)这一字眼来翻译汉诗中的‘天’。由于他的读者对中国文化所知甚少,这样的翻译无疑会在他们中间造成另外一种误解,即同西方人一样,中国人也相信基督教的上帝。”这是非常中肯的意见。但无论如何,翟理斯都堪称一代汉学巨匠,在沟通中西文化方面,他是一位筚路蓝缕的先驱,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功臣。
事实上,就国学研究而言,我们不仅拥有数量众多的本土学者,还拥有一个非常庞大的“海外军团”。身居海外的中华学子们常常带着浓郁的乡愁,以一颗颗中国心,以一双双异域之眼,来审视着思考着华夏古国的文明与文化,不遗余力地加以传播、弘扬和探究。本期特别推出吴伏生教授和孔旭荣博士的文章,原因就在于此。让我们向国学研究的“海外军团”致敬!让他们的研究成果为梵天净土和桃源铜仁注入新的活力!
走笔至此,窗外似乎响起了潇潇的雨声;仔细谛听,原来还是黑湾河的流水声;在流水声中还混杂着唧唧的虫声;忽然,不见身影的夜蝉唱出几个漂亮的高亢的八度音,在静谧的梵净山中纵情飘荡,格外嘹亮,格外雄壮。而我,却要睡了。
2014年9月5日夜记于梵净山龙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