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选学“不平庸”
—— 评《宋代文选学研究》
2014-02-12陈延嘉
陈延嘉
(长春师范大学 《昭明文选》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32)
宋代文选学“不平庸”
—— 评《宋代文选学研究》
陈延嘉
(长春师范大学 《昭明文选》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32)
郭宝军《宋代文选学研究》是一部极优秀的博士论文,颠覆了传统选学认为宋代文选学“衰落”、“平庸”的旧说,提出了宋代文选学“不平庸”的新结论,有大量材料为支撑,令人信服。论述全面,视野开阔,考证精当,多有创见。
宋代文选学;不平庸;开拓新域
《宋代文选学研究》[1](以下称《研究》)是郭宝军先生的博士论文。此书封底有四位专家评语(审读论文时是匿名),都不吝以最高级的形容词和副词给予肯定和赞美。披览之后,果不其然,四人之评语决非溢美;一读再读,所学良多,于是有了写点心得之类的想法。我之心得,亦卑之无甚高论,用宝军先生的比喻就是把他们高度概括的评语“稀释”,以期对此书的理解能稍为具体一些。
一、开拓新域 颠覆旧说
文选学史是文选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文选学的历史已有1400年,到上世纪末尚无一部像样的选学史专著。这种情况至2003年王立群先生《现代<文选>学史》问世,才开始改变,其开创之功不可没。之后,有汪习波先生《隋唐文选学研究》、王书才先生《明清文选学述评》和宝军先生此书,选学史著作已成为一个系列。他们都付出了艰辛的劳作,各有贡献。
宝军先生的贡献主要有二:一是开拓了文选学研究的新领域,二是颠覆传统观念,得出了“平庸时代”“不平庸”的结论。
首先是开拓新域。并非说这个领域的问题无人涉足,《宋代文选学研究》好像孙悟空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样。宝军先生对前人有关宋代选学问题的研究有明确的交待,还特别提及汪超的《文选在宋代的流布与影响》,并给予高度评价;但是,“汪超没有对此期文选学内涵进行进一步的概括、审视与总结”[1,p14]。窃以为,“汪超”可以换成以前所有文选学的研究者。正是由于宝军先生有“进一步的概括”,更重要是进一步的“审视”,“对宋代文选学作了立体的、相当全面的研究”(程章灿先生评语),才出现了高质量的首部宋代文选学史。其次是颠覆旧说,得出全新的结论。这个结论可用此书的最后一句话来概括:“总之,从《文选》编纂、刊刻、传播、评论研究、续书这样一个流程中,
以‘大文选学’观的视野重新审视宋代文选学的诸方面,可以看出,在一向被视为文选学衰落的时代,在所谓的文选学‘平庸的时代’,确有不少不平庸之处。”[1,p547]这是此书最重要的结论,也是最主要的创新之处。这是一个重大的具有颠覆性的发现,有“极重要的学术价值”(傅刚先生评语)。那么,它的“极重要”具体表现在哪里?大概有以下两端:
1.宝军先生的结论对选学史研究而言是一个重大的突破。有宋一代达300余年,对这么长时段的选学研究如何做出总体评价,自然是个大问题。而从宋朝灭亡至20世纪末达700余年,一向认为宋朝选学“平庸”、“衰落”,未有人提出质疑。是宝军先生以坚实的材料和重新审视的眼力,“从《文选》编纂、刊刻、传播、评论研究、续书”这五个方面,进行了深入的考察,得出了许多具体的新结论。因此,他最后的结论是有说服力的。这样一个重大的突破理应予以高度评价。
2.他的结论对于选学史研究固然有重要意义,而其思想认识的启示意义亦不容小觑,甚至可以说更值得重视。窃以为,宝军先生之所以能用新的结论颠覆传统认识,是因为他的认识先被颠覆了,也就是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的“解放思想”。对此,宝军先生在《后记》中有一段自白:“葛兆光先生的《中国思想史》成为反复阅读与学习的榜样,对于本书的写作有深刻的影响,由此形成了本书的主要内容。”《中国思想史》并没有“本书的主要内容”——“《文选》的编纂、刊刻……这样一个流程”,故“对本书的写作有深刻的影响”应是指葛兆光先生思想的影响。葛兆光《思想史》确有许多高明的启人心智的提法和论述。依浅见,他的主要思想可用两个词来概括:怀疑和扩大。他说:“宏大叙事常常是靠不住的。”[2,p89]又说:“很多似乎天然合理的事情,其实细想起来未必是‘天经地义’……追根究底的话,它并不见得是在坚不可摧的基础上。”[3,p44]另外,不能老是盯着那些经典和精英之作,必须扩大眼界,更多关注那些被忽略的甚至是看起来“无用”的材料;因为植根于普通百姓而非精英头脑中的“一般的知识、思想与信仰”,才“真正地在人们判断、解释、处理面前世界中起着作用”[3,p13]。窃以为,正是在这样思想的影响下,宝军先生对前人就事论事的《文选》版本研究,重新审视,从版本刊刻的多样性和地域传播的广泛性看出了其中别样的意义,从而将其做为宋代文选学不平庸的证据之一。这是令人信服的。这只要回忆一下“文革”时期,“红宝书”《毛主席语录》人手一册的情况,就会了然。
二、视野开阔 材料翔实
视野开阔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表现在“大文选学”概念的提出上。“大文选学”是宝军先生根据宋代文选学的实际情况提出来的。“大”与“小”相对而言。“小”指传统文选学。传统文选学总是以文选学成立之始的唐朝做为衡量标准,而唐朝的文选学是注释学,李善注与五臣注双峰并峙,成为唐朝文选学的主要标志,故而后代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坚持了《文选》注释学即文选学的潜在标准”[1,p13]。而文选学不断发展,在宋代出现了许多新情况。如果依旧标准来衡量新事物、新情况,就会感到格格不入,就会认为宋代文选学“衰落”、“平庸”。宝军先生指出:“似有缺乏以发展眼光看问题的嫌疑[”[1,p13]。这种以历史发展的眼光看问题的宏大视野,既可以避免“传统文选学在考察与审视宋代文选学的实绩”时存在着的“弊端”,又可以顺利解决宋代以后的问题。当然,“大文选学”这个提法能否最终被学界接受,尚须时间检验。其次,表现在论述的纵深上。宝军先生没有局限于宋代本身。如果局限于宋代,不仅有数典忘祖之嫌,而且失去了论述的基础。他以宋代为主,上挂隋唐,下连明清,直至当代。正因为有这样的历史纵深,作者才能把问题的来龙去脉摸清楚,如对李善注与五臣注的是非之争论,就梳理得眉目清晰,评价允当。再次,表现在理论的含量上。王立群先生在本书的《序》里指出:“郭宝军博士从事的是中国古典文献学研究,但他的知识储备却大量旁涉西方理论著作……这使他的知识储备大大超越一般的中国古典文献学研究者的知识储备。这样,他的研究在学术方法、学术视野上和一般的中国文献学研究者就有很大的不同。”在拜读《研究》后,我确认,立群先生的意见符合郭博士论文的实际,决非导师之溢美。如上文提到的“稀释”、下文将要提到的“意见领袖”都是,例证很多,恕不一一。
至于材料翔实,更是俯拾皆是,只要肯弯下你的腰。下举二例:
1.苏轼批评萧统“编次无法,去取失当”。过去人们总是谈到此为止。宝军先生则从苏轼做为“意见领袖”的地位谈其影响,用高似孙《纬略》、王阮《义丰集》等11部著作共12次引用苏轼的上述评价,来说明苏轼的影响[1,p362]。从来没有人用过这么多的材料。
2.在《第六章宋代的<文选>研究(下):以笔记类著作为中心的考察》中,作者共引书220余部,其中宋人的著作71部。在宋人著作中,有些是不常见的,如黄超英《靖康缃素杂记》、朱翌《猗觉寮杂记》;有的是已佚而见于他书者,如吴枋《宜齐野乘》,见于《说郛》。
三、考校精当 新见迭出
《研究》一书用于考校方面的力气很大,成果亦多,这里仅从与我有点关系的两个问题说明一下:
1.孔稚珪《北山移文》:“值薪歌于延濑”,善注:“薪歌延濑,未详。”向注:“苏门先生游于延濑,见一人采薪,谓之曰:‘子以终此乎?’采薪人曰:‘吾闻圣人无怀,以道德为心,何怪乎而为衰也?’遂为歌二章而去。”我以此
例驳斥李济翁全面否定五臣注之说,但未查出此典故的出处。宝军先生从《太平御览》卷五百十《隐逸十》查到,出于袁淑《真隐传》。
2.嵇康《琴赋》有“广陵止息”句,李善、五臣都认为是二曲名,是对的,苏轼却认为是一曲。我指出了苏轼这个错误,也未指明出处。宝军先生从《宋书·戴顒传》找到出处;在页下注又指出:“又见《建康实录》卷十四,《南史》卷七十五等书,《乐书》卷一百四十二。”[1,p392]他做的工作比我要细致多了。
除笔者开头提出的《研究》的总结论外,在具体问题上,宝军先生亦多有创发,可谓新见迭出;此亦应是评其为“优秀”、“极优秀”的重要原因之一。举三例以明之:
1.学界多认同“《李善与五臣同异》出自尤袤之手”的说法。对此,宝军先生从七个方面提出质疑,“或内证,或旁证,足以说明《李善与五臣同异》一书绝非出自尤袤之手。”[1,p310-316]论述充分,结论可信。
2.“《文选精理》,骆鸿凯《文选学》未著录此书,林聪明著录此书为张元干所著,误。……林氏当是误读《宋志》,误以《三顾隐客文集》亦为张元干之作,遂延误至《文选精理》。”此可证作者资料之富与考证之细,参见第309-310页,此不具。
3.把乾嘉学派溯源至宋代。“宋代学界的这种质疑的考据风气开启了明清考据兴盛的先河,……宋代笔记中大量存在的短章考据作为一股潜流一直在涌动,到乾嘉时期才蓬勃而出。”[1,p431]又说:“明清文选学的兴盛发达以及研究方向,都可以从宋代的笔记等相关著作中追溯到其肇始。”[1,p433]这样的论断都有大量文献依据,文多不录。对乾嘉学派溯源于何时,可能有争论,但这个问题的提出本身就非常有意义,有学术含量。
四、历史精神与学术方法
《研究》属史的范畴。史学是生命之学。文选学史就是文选学的生命流程的记录,就应该体现出历史生命的精神。那么,什么是历史生命精神呢?钱穆说得好:“凡属历史生命与文化生命,必然有两种特征:一是变化,一是持续。……一在‘求其变’,一在‘求其久’。我们一定要同时把握这两个精神,才能了解历史的真精神。”[4,p12]《研究》做到了这两个“求”。是怎么做到的呢?“观其澜”。《孟子·尽心上》:“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澜者,大波也。这也是观“学”之术。观文选学史之术,就是必须观其大的起伏。宝军先生以四个方面为“澜”:一是从抄本到刻本的过程,二是刻本中单注本和合注本形成的过程,三是刻本的版本之富,四是笔记中评论之盛。这都是宋代文选学之“澜”,是持续中之变化;又都关乎《文选》,是变化中之持续。钱穆指出:“这即是人生文化最高意义和最高价值所在。”[4,p12]虽不能说《研究》已达此“最”之境界,但确实可达“很”字,有很高意义和很高价值之所在。
五、商榷与感谢
笔者在个别问题上的理解与宝军先生不同,提出商榷。他说:“个别士子对《文选》的熟烂程度可以从一则轶事中得到体现。”下引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七:“江南进士试天鸡弄和风诗,以《尔雅》天鸡有二,问之主司,其精如此。”又引曾慥《类说》卷五十三:“《尔雅》‘鶾,天鸡’、‘螒,天鸡’,未知孰是?”[1,p289-290]这则故事从古至今被反复引用,都在证明士子对《文选》的“精熟程度”。愚以为,它证明不了“精熟”,恰恰相反,倒证明了士子和主司都不“精熟”。何以言之?“天鸡弄和风”出于谢灵运《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鶾是生僻字,其实就是“翰”字,是赤羽山鸡,是人们非常熟悉的野鸡。而螒(hàn)属虫部,是纺织娘,或叫促织或称蟋蟀。诗题告诉读者,谢灵运是从南山乘船到北山,在湖中“瞻眺”。瞻者,仰望也:眺者,远望也。他能“瞻眺”者,只能是山上赤羽山鸡,是看不见蟋蟀的。“弄和风”者也只能是山鸡,蟋蟀是不可能“弄和风”的。再从艺术上看,此句的上句是“海鸥戏春岸”,“海鸥”可与“山鸡”对用,不可能与“蟋蟀”对用。这说明,士子与考官都只背下了这首诗,但是根本不理解这首诗,连题目都没看明白。他们背下了“天鸡”在《尔雅》中的二义,却不能根据诗文加以选择运用。这正是只重训诂的毛病。愚此别解能否成立,请宝军及方家指正。
从抄本到刻本的“清整”(这个词虽有据,总觉得别扭)过程,可否视为对《文选》及两家注的研究过程?愚以为可。如可,宋代对《文选》的研究内涵将大为丰富,“不平庸”亦增加更重要证据。这个认识是受到宝军先生的启发产生的,一两句话说不清,以后再谈。
《研究》提到汪习波先生对笔者的批评:“陈氏的划分显然没有注意到李善注的作家传与解题在内容上的错杂。”这是对的,我接受,并对汪、郭二先生表示感谢!
[1] 郭宝军.宋代文选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2] 葛兆光.思想史研究课堂讲录[M].北京:三联书店,2005: 89.
[3] 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导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9.
[4] 钱穆.中国历史精神[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12.
(责任编辑、校对:王文才)
The Study on Literary Selections in the Song Dynasty
CHEN Yan-jia
(The Research Center of Zhaoming Princes Literary Selections, Changchu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32, China)
Guo Baojun’sStudies of Literary Selections in the Song Dynastyis an excellent doctoral dissertation. The traditional opinion that the study in Song is decling and mediocre is thus overturned in the paper. A new conclusion is also proposed with abundant materials as proof that studies of literary selections in the Song Dynasty is not mediocre. The dissertation is thought to be convincing with comprehensice analysis, wide vision, appropriate verification, and original ideas.
Literary selections in Song Dynasty; non-mediocre; developing new research field
I206.2
A
1009-9115(2014)04-0040-03
10.3969/j.issn.1009-9115.2014.04.012
2014-04-25
陈延嘉(1936-),男,山东福山人,教授,研究方向为文选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