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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心、世运与文学
—— 钱谦益的人生际遇与儒家诗学体系之构想

2014-02-12李明军朱利侠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钱谦益

李明军,朱利侠

(1. 临沂大学 文学院,山东 临沂 276005;2. 临沂大学 图书馆,山东 临沂 276005)

文学研究

灵心、世运与文学
—— 钱谦益的人生际遇与儒家诗学体系之构想

李明军1,朱利侠2

(1. 临沂大学 文学院,山东 临沂 276005;2. 临沂大学 图书馆,山东 临沂 276005)

钱谦益的文学理论和创作与其人生际遇紧密相关。钱谦益转益多师,在广泛继承的基础上创新出奇,对有清一代诗风的确立起了先导作用。其对明代文学的总结批判,其性情、学问、世运参会之诗论,其对后起诗人的扶持,在明清易代之际皆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以其为中心而形成的虞山诗派,对清代前期文学影响甚大,其影响一直延续到清代中期。

人生选择;灵心;世运;儒家诗学体系;诗史观

钱谦益在清初文坛上影响很大,被当世文人尊称为“宗伯”。其文学理论和创作与其人生际遇紧密相关。钱谦益本以清流自居,而又投靠权奸,既失节于旧朝,又无信于新朝。世俗功名既归于黄粱一梦,钱谦益又转而怀想故国。怀着愧疚自责,钱谦益冒生命危险,倾其家产资助义军,又于诗文中反复表达反清之志。或正因钱谦益后期的转变,很多文人谅解了钱谦益,甚至对钱谦益表示同情,但更主要的是钱谦益的文学成就及其对后学的扶持,为其在文坛上赢得了崇高地位。既经丧乱,又经灵魂之洗礼,钱谦益对儒家言志诗学有深刻的领悟,于世运对文学的影响有更深刻的认识。文学既为天地间元气之凝集,为世运兴衰之征兆,又为救世之“针药”。在其学术基础之上,钱谦益建立起以儒家诗教为内核的诗学体系,希望以儒家诗学的复兴,从救人性入手而达到救世之目的。

一、“宗伯”与“贰臣”:钱谦益的人生选择悲剧与其文坛领袖地位之确立

钱谦益一生遭际可谓坎坷,在走仕宦之途的文人中有典型意义。万历三十五年,钱谦益第一次进京参加会试不第,三年之后第二次参加会试,在殿试中成绩优异,本该名列榜首,摘取状元桂冠,却被列为第三的韩敬挤掉,钱谦益屈居探花,被授翰林院编修。天启元年八月,钱谦益典试浙江,因钱千秋科考舞弊案被罚俸三月。天启四年,

钱谦益迁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编修,充经筵日讲官,又升詹事府少詹事兼读学士,分纂《神宗实录》。不久,阉党与东林党争起,阉党王绍徽作《东林点将录》,御史崔呈秀作《东林同志录》,皆列钱谦益之名,钱谦益被削籍回乡。崇祯帝继位后,铲除阉党,重用东林党,钱谦益应召赴阙,至京城后不久即有会推阁员之事。时为礼部侍郎的钱谦益在推选之列,而礼部尚书温体仁为竞争阁员,重提钱千秋科场案,钱谦益竟因此被“回籍除名为民”[1]。钱谦益返乡后,温体仁等又罗织罪名,将钱谦益押至京城,下刑部狱。钱谦益得司礼太监曹化淳之助,至崇祯十一年获释返乡。不久李自成义军起,朝廷恐慌,朝野士大夫力荐钱谦益复出。祟祯十七年三月,崇祯帝决定重新起用钱谦益,然李自成义军于三月十九日即攻占北京,崇祯帝自缢于煤山,福王朱由崧由阉党马士英等拥护在南京宣布承继正统,即为南明弘光政权。钱谦益本有意于潞王,福王既立,钱谦益即转向福王,投靠马士英,被任命为礼部尚书。弘光二年清军进逼南京,钱谦益带领大臣出降,向豫亲王多铎承诺招降江南。

钱谦益后来解释其投降清廷之原因:“仆见大事已去,杀运方兴,拼身舍命,为保全百姓触冒不测。”[2,v23,p823]在《与邑中乡绅书》中,钱谦益承认自己主动投降并提出招抚四郡之议,但如此举动实际上是弃身舍名而使乡民免受清兵蹂躏,他投降后曾冒死劝阻清兵屠杀乡民。正因为他表面上投降了清廷,取得了清廷的信任,才能够暗中保护抗清之士。他在信中还希望乡绅不要惹恼满人,以免招来更残酷的杀戮:“更有一言自附忠告。末劫中一切杀运,皆众生恶业感召。今诸公身出汤火之中,目睹屠戮之惨。须相与提醒良心,讲求公道引生机,迎善气,勿增长罗刹种子,勿再落汤火之中。”[2,v23,p823]牺牲个人的道德声誉以使南京城免遭屠城之祸,在传统儒家看来比杀身殉节更为高尚。然钱谦益降清动机当甚为复杂。

钱谦益少读儒经,怀修齐治平之志,而身登仕途后,官场之争斗,政治之腐败,君主之昏庸,使其济世救民之理想无由实现,他在《过邹县谒孟子庙》中将时世称为孟子所说的仁义沦丧、率兽食人之世。他在《赠觉浪和尚序》中引觉浪和尚与长公语,称“如此世界坏极”[3,v22,p908],既然世界坏极,不如再造乾坤,在另一个清明世界,个人或许有施展才华,治平天下,实现个人价值的机会。然亦不可否认,钱谦益对生命和功名富贵的贪恋,亦为其投降之原因。南明小朝廷灭亡后,柳如是劝钱谦益自尽以全大节,而钱谦益贪恋生命,不肯赴水,而推以日后抗清复明。经历两次仕途挫折,钱谦益的功名心反而愈加强烈。甲申之变后,钱谦益甚至投靠阉党,得以在南明小朝廷任礼部尚书,并有入阁之望。经明末商品经济发展和思想启蒙的冲击,从士大夫到市井百姓面对义、利、生、死之抉择时,在内心深处有了新的考量。而对钱谦益来说,除了官位,世俗享受无法舍弃,殷实的家资,浮华的生活,与年轻美貌、聪明多才的柳如是的浪漫婚姻,都让钱谦益难以割舍,山林隐遁的清苦是钱谦益无法忍受的。

钱谦益抱着强烈的仕途幻想降清,然并没有得到重用,仅被任命为礼部右侍郎管秘书院事,充修《明史》副总裁。其辞官后又连连被清廷逮捕讯问,对清廷的失望很快化为对清廷的仇恨,而对清廷的仇恨又转为对故国的怀念。既失节于旧朝,又无信于新朝,道德污点既不可洗,而仕途追求化为黄粱一梦,钱谦益陷入深深的愧疚自责之中,这种愧悔使他冒着生命危险投入反清复明斗争,倾其家产资助义军,并在诗文中反复表白其反清之志,只求自白于天下,不畏杀头之危险。辞官归隐后的钱谦益,努力洗刷其降清之辱。顺治四年,钱谦益涉嫌山东起兵案被捕,顺治五年又受江阴黄毓祺案牵连被捕。两次入狱反而给钱谦益提供了洗辱的机会。顺治四年,出狱后的钱谦益作《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传视同声,求属和焉”[3,v1,p9],此为钱谦益变节后作诗之始,亦为其回归文坛中心位置之尝试。至再度入狱,其心态更发生明显转变,在其咏叹生死的诗歌中透露的竟然是欣喜之情,因为二次被捕引发了遗民文人的同情,其变节文人形象得以改变。其于《新安方氏伯仲诗序》中回忆被捕前后的情景,遗民文人纷纷前来慰问,悲歌相和,名纸填门,诗卷堆案,“长干传为盛事”[3,v20,p843]。其于诗歌中所抒写的视死如归情怀,如“枪口刀尖取次过,锒铛其奈白头何”[3,v1,p26],与其前期为保全性命和富贵而投降异族之行为形成鲜明对比,当为其真实情感的表达,因为与肉体之禁锢、物质生活之窘迫相比,心灵的矛盾彷徨方为真正磨难。

古今诗人之评价,少有如钱谦益复杂者,或将其人其诗彻底否定。乾隆三十四年六月上谕评钱谦益云:“谦益本一有才无行之人,在前明身跻朊仕,及本朝定鼎之初,率先投顺,荐陟列卿,大节有污,实不足齿人类……今阅其所著《初学集》、《有学集》,荒诞悖谬,其中诋毁本朝之处,不一而足。夫钱谦益果终为明朝守死不变,即以笔墨腾谤,尚在情理之中,而伊既然本朝臣仆,岂复以从前狂吠之语,列入集中,其意不过欲借此以掩其失节之羞,尤为可鄙可耻!钱谦益业已身死骨朽,姑免追究,但此等书籍悖理犯义,岂可听其流传?必当早为销毁。”乾隆四十一年诏云:“钱谦益反侧卑鄙,应入国史《贰臣传》,尤宜据事直书,以示传信。”四十三年又谕云:“钱谦益素行不端,及明祚既移,率先归命,乃敢于诗文阴行诋毁,是为进退无据,非复人类,若与洪承畴同列《贰臣传》,不示差等,又何以昭彰瘅?钱谦益应列入乙编,俾斧钺凛然,合于春秋之义焉。”[4]乾隆帝对钱谦益的评论,实代表了天下大定之时封建王朝统治者的观点。王朝鼎革之际,希望多一些“贰臣”,

充实己方之力量,从内部瓦解敌方,天下初定时,又需要遗民投顺作为点缀,而一旦大定,则改而张扬忠贞,以巩固政权。所以乾隆时一方面清理所谓“贰臣”,一方面对忠于前朝的节烈进行表彰。不过乾隆之评论亦道出了部分事实,钱谦益之反覆,实为易代之际文人人生选择之悲剧。

钱谦益政治人格上的游移,其在世时即有争议,然其文学实绩及对有清一代文风诗风的影响,则为众人所公认。邹滋《牧斋有学集序》云:“牧斋先生产于明末,乃集大成。其为诗也,撷江左之秀而不袭其言,并草堂之雄而不师其貌,间出入于中晚宋元之间,而浑融流丽,别具爐锤,北地为之降心,湘江为之失色矣!”[2,附录,p952]《清史稿·文苑传》评钱谦益云:“明末文衰甚矣,清运既兴,文气亦随之而一振。谦益归命,以诗文雄于时,足负起衰之责。”[5]钱谦益之古文,黄宗羲《明文授读》称为“大家”,《明文案》又称为“正宗”。其古文承明代唐宋派特别是归有光之文而融合众长,对有清一代文风影响深远,桐城派领袖方苞极力诋毁钱谦益,而桐城派实从钱谦益处受益良多。遗民诗人归庄在钱谦益去世后,两次到其墓地哭祭,并写有《祭钱牧斋先生文》,对钱谦益之文学成就极尽渲染。对钱谦益降清之举,归庄毫无指斥之意,反表示理解和同情:“先生通籍五十余年,而立朝无几时,信蛾眉之见嫉,亦时会之不逢。抱济世之略,而纤毫不得展;怀无涯之志,而不能一日快其心胸。……感时追往,忽复泪下淋浪,发竖髼松。窥先生之意,亦悔中道之委蛇,思欲以晚盖,何天之待先生之酷,竟使之贲志以终。”[6]清代前期文坛之名流如王士祯、黄宗羲、施闰章、宋琬、钱澄之等,都曾得钱谦益提携帮助,此亦为钱谦益在清初文坛受到尊重而享有崇高声誉之原因。黄宗羲称钱谦益“四海宗盟五十年”[7,《诗集》卷2,p256]又评云:“主文章坛坫,几与弇州相上下。其叙事必兼议论而恶夫剿袭,词章必贵乎铺叙而贱夫雕巧,可谓堂堂之阵,正正之旗。”[7,《思旧录》,p377]学者阎若璩仿唐人称萧统为“圣人”例,推举黄宗羲、顾炎武、吕留良等十二人为“圣人”,而以钱谦益为有清一代“圣人之首”[8,卷6《与戴唐器书》]。他在为黄宗羲写的悼词中说,“海内读书者,博而能精,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仅仅得三人:曰钱牧斋宗伯,顾亭林处士,及先生梨洲而三。”[8,卷4《南雷黄氏哀辞》]

二、“挽回大雅”与“建镳一代”:钱谦益文学思想之转变与儒家诗学体系之构想

钱谦益的文学创作和理论皆与其复杂的人生阅历息息相关。据钱谦益之表述,其文学观于四十岁前后发生了很大转变。钱谦益自述其学诗经历云:“余少而学诗,沈浮于俗学之中,懵无适从。已而扣击于当世之作者,而少有闻焉。于是尽发其向所诵读之书,泝洄《风》、《骚》,下上唐、宋,回翔于金、元、本朝,然后喟然而叹,知诗之不可以苟作,而作者之门仞奥窔,未可以肤心末跻而及之也。自兹以往,灌肠刻肾,假年穷老而从事焉,庶可以窃附古人之后尘。”[9,v32,p923]其所谓“俗学”主要指“后七子”的拟古诗学。他在《答杜苍略论文书》中说:“年近四十,始得从二三遗民老学,得闻先辈之绪论与夫古人诗文之指意,学问之原本,乃始豁然悔悟。”[3,v38,p1306]其所云“二三遗民老”指程嘉隧、汤显祖、公安三袁等。其于《复遵王书》中云:“仆少先学,熟烂空同、弇州之书,中年奉教孟阳诸老,始知改辕易向。孟阳论诗自初盛及钱、刘、元、白诸家,无析骨杂刻髓,尚未能及六朝以上。晚始放而之剑川、遗山,余之津涉无相上下。汤临川亦从六朝起手,晚而效香山、眉山。袁氏兄弟则从眉山起手,眼明手快,能洗近代案臼。”[3,v39,p1360]万历三十四年,钱谦益至南京参加乡试,结识了李流芳,李流芳向钱谦益讲述了唐宋大家之妙处,使钱谦益对唐宋派生向往之心。通过李流芳,钱谦益结识了程孟阳和归有光之孙归文休,相互之间的诗文交往,影响了钱谦益诗文观。万历四十三年,吴人许洽生往玉茗堂拜见汤显祖,汤显祖让许洽生将他的文集转送给钱谦益,并托他转告钱谦益,不要跟随七子亦步亦趋。万历四十六年前后,许洽生将汤显祖的文集交给了钱谦益,并将汤显祖的话告诉了钱谦益。钱谦益于《读宋玉叔文集题辞》中云:“午、未间,客从临川来,汤若士寄声相勉曰:‘本朝文,自空同已降,皆文之舆台也。古文自有真,且从宋金华著眼。’自是而指归大定。”[3,v49,p1588]

万历三十七年,参加会试的钱谦益在京城西极乐寺见到了袁中道和贺西冷。钱谦益与袁中道之友谊,源于诗文之相知。袁中道欲精选诗文而刊刻,请钱谦益作序,钱谦益记其事云:“小修又尝告余:‘杜之《秋兴》,白之《长恨歌》,元之《连昌宫词》,皆千古绝调,文章之元气也。楚人何知,妄加评窜,吾与子当昌言排击,点出手眼,无令后生堕彼云雾。’盖小修兄弟间,师承议论如此,而今之持论者,夷公安于竟陵,等而排之,不亦过乎?”[10,丁集,p527]钱谦益对阳明“心学”的理解与公安三袁有相通之处,而其对李贽的景仰又受袁中道影响。钱谦益于《列朝诗集小传》中评李贽云:“卓吾所著书,于上下数千年之间,别出手眼,而其掊击道学,抉摘情伪,与耿天台往复书,累累万言,胥天下之为伪学者,莫不胆张心动……人知卓老为柳下之不恭,不知其为伯夷之隘也。卓老风骨棱棱,中燠外冷,参求理乘,剔肤见骨,迥绝理路,出语皆刀剑上事。狮子送乳,香象绝流……遗山《中州集》有异人之目,吾以为卓吾可以当之。”[10,闰集,p705]其于《松影和尚报恩寺诗草序》中云:“余少喜读龙湖李秃翁书,以为乐可以歌,悲可以泣,欢可以笑,怒可以骂,非庄非老,不儒不禅。每为抚几击节,盱衡扼腕,思置其人于师友之间。已从小修游,备悉其人慈祥易直,疏节阔目,约略如吾辈盛壮坦率未曾

学问时然。吾辈一涉世故,少知学问,枝叶烦纤,不能继其本怀;秃翁老而好学,涉世日深,素心远性,未尝少改,斯其所以异也。”[3,v21,p885]李贽的性情说对钱谦益文学思想之形成影响甚大。

钱谦益之诗学与公安派相通之处甚多,如对拟古派的批评,对竟陵派的指斥,对灵心的强调,对文学演变规律的认识,等等。公安派抨击李梦阳、王世贞为代表的拟古派,钱谦益钱谦益论李、王云:“近代之学诗者,知空同、元美而已矣,其哆口称汉魏、称盛唐者,知空同、元美之汉魏、盛唐而已矣。自弘治至于万历,百有余岁,空同雾于前,元美雾于后。学者冥行倒植,不见日月。甚矣两家之雾之深且久也。”[9,v32,p925]钱谦益认为拟古派的弊病为“僦”、“剽”、“奴”[9,v32,p930],而其病根为“伪”:“诗文之缪,佣耳而剽目也,俪花而斗叶也。其转缪,则蝇声而蚓窍也,牛鸣而蛮语也。其受病,则皆不离乎伪也。”[9,v31,p909]救治之道则为“真”:“文章途辙,千金万方,符印古今,浩劫不变者,惟真与伪二者而已……真则朝日夕月,伪则朝华夕槿也。真则精金美玉,伪则瓦砾粪土也。”[3,v39,p1343]“真”指真性情、真人、真诗文。有真性情者为真人,真人方有真诗文。所有这些观点,与公安派的性灵说相通。

钱谦益诗学体系最后形成于明清易代之际。钱谦益诗学之基点即儒家诗学的“诗言志”说。钱谦益论诗诗云:“一代词章孰建镳,近从万历数今朝。挽回大雅还谁是,嗤点前贤岂我曹?”[9,v17,p606]可见其“挽回大雅”、“建镳一代”之雄心。其《爱琴馆评选诗慰序》云:“夫诗者,言其志之所之也。志之所之盈于情,奋于气,而击发于境风识浪、奔昏交凑之时世,于是乎朝庙亦诗,房中亦诗,吉人亦诗,棘人亦诗,燕好亦诗,穷苦亦诗,喜哀亦诗……古之为诗者,学溯九流,书破万卷,要归于言志永言,有物有则。宣导情性,陶写物变,学诗之道亦如是而止。”[3,v15,p713]《范玺卿诗集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陶冶性灵,流连景物,各言其所欲言者而已。如人之有眉目焉,或清而扬,或深而秀,分寸之间而标置各异,岂可以比而同之也哉?”[9,v32,p910]《题燕市酒人篇》云:“诗言志,志足而情生焉,情萌而气动焉。如土膏之发,如候虫之鸣,欢欣噍杀,纤缓促数,穷于时迫于境,旁薄曲折而不知其使然者,古今之真诗也。”[3,v47,p1550]钱谦益由此又有“人其诗”和“诗其人”之说:“古之诗人不人其诗,而诗其人者,何也?人其诗则人与诗二也。寻行而数墨,俪花而斗叶,其于诗犹无与也。诗其人则其人之性情诗也,形状诗也,衣冠笑语,无一而非诗也。”[9,v32,p935]钱谦益认为,应先论诗之有无,然后才有诗之妍媸巧拙:“所谓有诗者,有其志意逼轖,才力愤盈,如风之怒于土囊,如水之壅于息壤,傍魄结轖,不能自喻,然后发作而为诗。凡天地之内,恢诡谲怪,身世之间,交互纬轖,千容万状,皆用以资为诗,夫然后谓之有诗,夫然后可以叶其宫商,辨其声病,而指陈其高下得失。如其不然,其中枵然无所有,而极其撏搓采撷之力,以自命为诗,剪采不可以为花也,刻楮不可以为叶也。其或矫厉气矜,寄托感愤,不疾而呻,不哀而悲,皆象物也,皆余气也,则终谓之无诗而已矣。”[9,v32,p924]

钱谦益论诗之本云:“古之为诗者有本焉,国风之好色,小雅之怨悱,离骚之疾痛叫呼,结轖于君臣夫妇朋友之间,而发作于身世逼侧、时命连蹇之会,病而吟,春歌而溺笑,皆是物也。故曰有本。……今之为诗,本之则无,徒以词章声病,比量于尺幅之间,如春花之烂发,如秋水之时至,风怒霜杀,索然不见其所有,而举世咸以此相夸相命,岂不末哉!”[3,v17,p767]钱谦益所云之“本”即指诗人之性情,情动于中而不得不发,发而为诗方为有物有本。钱谦益释“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云:“佛言众生为有情,此世界为情世界。儒者之所谓五性,亦情也。性不能不动而为情,情不能不感而缘物。故曰“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者,情之发于声音者也。”[3,v19,p824]钱谦益认为,“志之所之,盈于情,奋于气而击发于境”,于是有诗:“古之为诗者,学溯九流,书破万卷,要归于言志咏言,有物有则,宣导情性,陶写物变。”[3,v15,p713]其于《徐元叹诗序》中云:“古之为诗者,必有独至之性,旁出之情,偏诣之学,轮囷逼塞,偃蹇排奡,人不能解而已不自唯者,然后其人始能为诗,而为之必工。”[9,v32,p924]而覃思苦心以寻味古人之微言奥旨为务的竟陵派的致命缺陷即为不知诗之本:“当其创获之初,当尝覃思苦心,寻味古人之微言奥旨,少有一知半见,掠影希光,以求绝出于时俗。久之,见日益僻,胆日益粗,举古人之高文大篇铺陈排比者,以为繁芜熟烂,胥欲扫而刊之,而惟其僻见之是师,其所谓深幽孤峭者,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群之冥语,如萝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国,浸淫三十余年,风移俗易,滔滔不返。”[10,丁集,p570]

三、“灵心”、“世运”与“学问”:钱谦益的诗学观点及其经世学风

在《徐元叹诗序》中,钱谦益将诗比为灯之焰,将“灵心”、“世运”、“学问”比作灯之炷、油和火:“夫诗文之道,萌析于灵心,蛰启于世运,而茁长于学问,三者相值,如灯之有炷有油有火,而焰发焉。”[9,v32,p924]钱谦益所说的“灵性”与公安派的“性灵”有相通之处,带有“心学”色彩,然钱谦益所说的“灵性”又更多地指性情。钱谦益将学问称为“人心之明”,可以滋润灵心,使之永不枯竭:“古之人往矣,其学殖之所酝酿,精气之所结轖,千载而下,倒见侧出,恍惚于语言竹帛之间。易曰‘言有物’,又曰‘修词立其诚’,记曰‘不诚无物’,皆谓此物也。”[9,v31,p905]可以称为学问者,首先是六经:“六经,文之祖也。左氏、司马氏,继别之宗也。韩、柳、欧阳、苏氏以迨胜国诸家,继祢之小宗也。”[9,v90,p1869]其次是史学:“经犹权也,史则

衡之有轻重也。经犹度也,史则尺之有长短也。”[3,v14,p679]

钱谦益尤重者为“世运”。所谓世运,指诗人所处的时代,指诗人的身世和遭遇。特别是身当乱世,在“阳九百六沦亡颠覆之时”,“宇宙偏沴之运”与“人心愤盈之气”“相与轧磨薄射”,天地间之元气凝集于忠臣志士,发而为文,于是有与日月争光之文章。无论是托古以讽谕还是指事而申写,都与时代紧密相关。诗文应担负起救世之任:“诗人所陈者,皆乱状淫形,时政之疾病也;所言者,皆救世之针药也。”[3,v42,p1034]反之,文学亦可为世运兴衰之征兆。钱谦益论竟陵派之诗文云:“余尝论近代之诗,抉抉洗削,以凄声寒魄为致,此鬼趣也。尖新割削,以噍音促节为能,此兵象也。鬼气幽,兵气杀,著见于文章,而国运从之,以一二辁才寡学之士,衡操斯文之柄,而征兆国家之盛衰,可胜叹悼哉!”[10,丁集,p570]

钱谦益之所以强调世运,是出于其对所处末世、乱世的感受。他在《复李叔则书》中说:“夫文章者,天地变化之所为也,天地变化与人心之精神交相激发,而文章之变,不可胜穷。”[3,v39,p1343]钱谦益将诗道之隆污与世道之盛衰联系到一起,他在《徐司寇画溪诗集序》中说:“昔者有唐之世,天宝有戎羯之祸而少陵之诗出,元和有淮蔡之乱而昌黎之诗出。说者谓宣孝章武中兴之盛,杜、韩之诗实为鼓吹。”[9,v30,p903]明清易代的杀戮造成弥漫于宇宙之间的“戾气”,对人心的损害无可估量:“劫末之后,怨对相寻。拈草树为刀兵,指骨肉为仇敌。虫以二口自啮,鸟以两首相残。”[3,v41,p1400]战争所造成的不仅是个体生命的毁灭,更造成人心直至天地之心的戕害摧残:“杀者非他也,杀吾之心而己矣,杀天地之心而己矣。杀一生,即自杀一心。杀两生,即自杀两心。杀百千万亿人,即杀百千万亿心。”[3,v22,p907]而这种戾气充斥于诗歌之中,即为噍杀恚怒之音,而诗歌本应承担起教化之责。所以钱谦益和王夫之、顾炎武一样,强调儒家诗学之复兴,从救人性入手以达到救世之目的。

钱谦益的诗学建立在其学术基础之上。针对明代学术之空疏特别是功名利禄之熏染而导致的对经典的曲解,钱谦益主张回归古代典籍。钱谦益论时学之失云:“宋学之失,其病有二:一则弊于俗学,二则误于自是。九经六艺,炳若丹青,律数小学,是有谱牒。今不为爬搔搜剔,溯本穷源,经学乱于蛙紫,史家杂于稗稞,众表竞指,百喙争鸣,苍耳蒺藜,肯定于皆能刺足,鹿床鸟喙,食之便可腐肠。至今为梗,实每秒有徒。故曰弊于俗学。以挽近为准绳,以讹谬为种性,胸中先有宿物,眼下自生光景,于是逞臆无稽,师心自用,章句聊尔,先定其雌黄,旨趣茫然,便欲褰其疵类,斯则病在膏育,魔人肺腑。牛羊之眼,但向一隅,蟪蛄之声,终违九里。孟子曰:‘自以为是,而不与入尧舜之道。’良可愍也。故曰误于自是。”[3,v38,p1313]他将明代流行的道学称为俗学:“夫今世学者,师法之不古,盖已久矣。经义之弊,流而为帖括;道学之弊,流而为语录。是二者,源流不同,皆所谓俗学也。俗学之弊,能使人穷经而不知经,学古而不知古,穷老尽气,盘旋于章句占毕之中,此南宋以来之通弊也。”[9,v35,p993]道学之所以流为俗学,是因为八股文使之降为利禄之工具。而经学之熄最终导致的是世道败坏:“经学之熄也,降而为经义;道学之偷也,流而为俗学。胥天下不知穷经学古,而冥行摘埴,以狂瞽相师。驯至于今,辁才小儒,敢于嗤点六经,訾毁三传,非圣无法,先王所必诛不以听者,而流俗以为固然。生心而害政,作政而害事,学术蛊坏,世道偏颇,而夷狄寇盗之祸,亦相挻而起。”[9,v28,p851]欲挽回风气,振衰起弊,首先要返经学古,以经学代理学。六经之学不仅为大道之载体,其中亦有治世之要略:“古之学者,必有师承,颛门服习,由经术以达于世务,画丘沟深,各有所指授而不乱。自汉唐以降,莫不皆然……嘉靖中,荆州唐先生起于毗陵,旁搜远绍,其书满家。自经史古今,以至于礼乐兵刑阳阳律历勾股测望,无所不贯穿。荆川之旨要,虽与金华稍异,其讲求实学,由经术以达于世务则一也。”[9,v43,p1120]儒家经典之原貌,后世已不可知,而汉代经学距其世不远,其所见所释当接近儒经之本义,所以钱谦益认为返回原典可从汉代经学开始:“六经之学,渊源于两汉,大备于唐宋元初。其固而失通,繁而寡要,诚亦有之,然其训诂皆原本先民,而微言大义,去圣贤之门犹未远也。学者之治经也,必以汉人为宗主,如杜预所谓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优而柔之,餍而饫之,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抉摘异同,疏通凝滞。汉不足求之于唐,唐不足求之于宋,唐宋皆不足,然后求之近代。庶几圣贤之初可窥,儒先之钤键可得也。”[9,v79,p1705]

崇祯十一年,钱谦益和陈子龙等共同编纂了《明经世文编》,收录了明朝开国以来的经世文章,其编纂之宗旨在于“征实”,目的为“以资后世之师法”。钱谦益认为,“达于世务”应为治经史之出发点[9,v43,p1120]。在《汲古阁毛氏新编十三经注疏序》中,钱谦益提出通过正经学而正人心,从而救世道之偏颇。在《秦槎路史序》中,钱谦益将经学与国政联系在一起,认为经学与国政“咸正于一,而天下大治”[9,v33,p955],如此种种,皆与清代朴学之精神一致。在《颐志堂记》中,钱谦益将理学、八股和诗文一并列为俗学,因为三者皆偏离经学,无补于世。其对“嗤点六经”的心性之学的批判,亦以尊经为准的,离开了经典,即无所谓道,因为圣人之经即圣人之道。而治经则须以汉人为宗主:“六经之学,渊源于两汉,大备于唐、宋之初……学者之治经也,必以汉人为宗主,如杜预所谓原始要终。”[9,v79,p1705]

钱谦益退出清廷后的大部分时间,在他为纪念柳如是来归而建的藏书楼绛云楼里读书著述。钱谦益将主要精力

投入明史稿以及《列朝诗集》的编纂之中。其编纂明史,既有藏之名山、传之后世之意,更有故国之思的寄托。顺治七年,绛云楼失火,钱谦益所有藏书和所撰述的明史稿及《开国功臣事略》等一并被烧毁,钱谦益十余年之心力化为乌有。其所撰《太祖实录辩证》五卷与潘柽章《国史考》并称“明史二考”,开历史考据之先河。而其所选《列朝诗集》不仅存有明一代之诗,更借诗以存史,其自序云:“录诗何始乎?自孟阳读《中州集》始也。孟阳之言曰,元氏之集诗也,以诗系人,以人系传,中州之诗,亦金源之史也。”其释《列朝诗集》止于丁之意云:“万物盛于丙,成于丁,茂于戊,于时为朱明,四十强盛之时也。”[11]在《胡致果诗序》中,钱谦益将《春秋》称为《诗》续,《春秋》大义与《诗》之义实为相通[3,v18,p801]。诗人之情志激发于时世之治乱,因而其诗可观照千古兴亡升降。

四、“以诗为史”与“以史笺诗”:钱谦益诗史观形成的背景与文化意义

正是从经世之观点出发,钱谦益将诗史作为诗歌创作追求的最高境界。其对史学之重视,亦源于其对经史关系的看法:“六经,史之宗统也。六经之中皆有史,不独《春秋》三传也。六经降而为二史,班、马其史中之经乎?”[3,v38,p1310]钱谦益将经史之关系比作“权”与“衡”、“度”与“尺”之关系:“经犹权也,史则衡之有轻重也。经犹度也,史则尺之有长短也。”钱谦益论史之重要性云:“史者,天地之渊府,运数之勾股,君臣之元龟,内外之疆索,道理之窟宅,智胥之伏藏,人才之薮泽,文章之苑圃。以神州函夏为棋局,史其谱,以兴亡治乱为药病,史其为方。善读史者,如匠石之落材,如海师之探宝,其可以磔肘而量,画地而取乎?”[3,v14,p679]在《答徐巨源书》中,钱谦益发出“天下无史”之感叹[3,v38,p1313]。他将《明史》编纂作为一生志向,他自称为“万历旧史官”:“谦益万历旧史官也,定陵复土,奔丧入朝,移宫甫定,国论廷辨,历历在听睹中。洊历坊局,与闻国故,与群小水火薄射,不相容贯,皆深知其所以然,其忍不抵死奋笔,别白泾渭?庸以媕婀党论,偭错青史?”[3,v28,p1083]其《建文年谱序》云:“谦益往待罪史局,三十余年,网罗编摩,罔敢失坠。独于逊国时事,伤心扪泪,绸书染翰,促数阁笔,其故有三:一曰实录无征也,二则曰传闻异辞也,三则曰伪史杂出也。旧园蚕室,尽付灰劫,头白汗青,杳如昔梦。唯是文皇帝之心事,与让皇帝之至德,三百年臣子,未有能揄扬万一者。迄今不言草亡木卒,祖宗功德,泯灭于余一人之手,魂魄私憾,宁有穷乎?”[3,v14,p683]

其对杜甫之推崇,正因杜诗之诗史性质,亦因其中蕴涵有时代血泪。钱谦益早年受“七子”影响,诗尊盛唐,即对杜甫之诗口诵笔摹,后转而反对“七子”模拟之风,而对杜甫之推崇仍未少减。归田家居之时,钱谦益更以诵读杜诗消磨时日。后与程孟阳谈杜诗,因当时流行之杜诗注本谬误甚多,遂有注杜诗之意。明崇祯六年,卢德水刻《杜诗胥钞》,请钱谦益作序,钱谦益将平日读杜心得录若干则,题为《读杜诗寄卢小笺》,以代序文,由此开始了杜诗笺注。其所笺注结集为《读杜小笺》、《读杜二笺》,其门人瞿式耜于明崇祯十六年为钱谦益刊刻《初学集》,将《小笺》《二笺》一并收入。钱谦益在《读杜小笺》前的题解中,将黄庭坚、刘辰翁等人的杜诗注称为“旁门小径”、“一知半解”,并一一列举前代注杜之失[12]。杜甫之诗被称为“诗史”,钱谦益笺注杜诗,一开始即有以史笺诗之意,然只有经历改朝换代的沧桑巨变,钱谦益对“诗史”才有深刻的认识,而其入清之后对杜诗的续笺,以史证诗的原则更为明确,而其所作诗则有以诗为史之意,其入清之后的诗歌结集《投笔集》,为杜甫《秋兴八首》的叠韵之作,追踪时局之变化,抒发易代之感慨,亦被后世称为“诗史”。他比较自己之遭遇与杜甫之遭遇:“余之遭乱,剧于少陵,其衰老又过之,屏迹荒村,殷然如蚕丛万里之外。”[3,v23,p934]

以史注诗,前人即已做过,然钱谦益结合唐史对杜甫诗意之阐发,却有前人所未道者,如其注《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洗兵马》、《诸将五首》等,皆以史实证其为对玄、肃、代三君失道之讥讽。钱谦益认为杜甫有讽君之意的作品有《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有感五首》等,达《读杜小笺》《读杜二笺》所注诗篇三分之一。而其对杜诗作如此解,既有历史之根据,又寓借古喻今之意。钱谦益于明末为官,屡遭贬斥,亲见朝廷之失,又无由面谏君主,故借注杜诗以明其意。《列朝诗集小传·郑善夫》即云:“林尚书贞恒撰《福州志》,刺少谷诗专仿杜,时匪天宝,地远拾遗,以为无病而呻吟。以毅皇帝时政观之,视天宝何如,犹曰无病呻吟,则为臣子者必将请东封、颂巡狩而后可乎?甚矣,尚书之傎也。”[10,丙集,p330]其注杜甫之《洗兵马》,考证房琯被贬官之原因,实寓自己遭谗去职之愤懑。而其于入清后注《秋兴八首》云:“孤城砧断,日薄虞渊,万里孤臣,翘首京国,虽复八表昏黄,绝塞惨澹,唯此望阙寸心,与南斗共芒色耳。”“此翁老不忘君,千岁而下,可以相泣也。”[13]其中实寓自己的故国之思。钱谦益称宋遗民诗为史诗,为古今诗家之盛:“宋之亡也,其诗称盛。……考诸当日之诗,则其人犹存,其事犹在,残篇啮翰,与金匮石室之书,并悬日月。谓诗之不足以续史也,不亦诬乎?”[3,v18,p801]钱谦益于晚年编选的《吾炙集》为清初诗人之选集,所选诸家除龚鼎孳外,皆为遗民作者。徐兆玮所作《吾炙集》跋语云:“其所采撷,率皆板荡之余音,黍离之变调。盖遗民故老怆怀旧国,其零篇剩墨,可歌可泣,令人流连咏叹,凭吊欷嘘而不能自己。”[14]

钱谦益晚年又提出“香观”之论:“隐者曰:‘夫诗也

者,疏瀹神明,淘汰秽浊,天地间之香气也。目以色为食,鼻以香为食,今子之观诗以目,青、黄、赤、白,烟云尘雾之色陈于吾前。目之用有时而穷,而其香与否,目固不得而嗅之也。吾废目而用鼻,不以视而以嗅,诗之品略与香等,或上妙,或下中,或斫锯而取,或煎笮而就,或熏染而得,以嗅映香,触笔即了,而声、色、香、味者,鼻根中可以兼举,此观诗方便法也。’余异其言而谨识之。”[3,v48,p1567]在《后香观说书介立旦公诗卷》中,钱谦益又云:“余用隐者之教以鼻观论语作香观说,序元叹诗卷,灵岩退老叹曰:‘此六根互用,心手自在法也。’”[3,v48,p1569]所谓“六根”,本为佛家语,指眼、耳、鼻、舌、身、意,与“六根”相应有色、声、香、味、触、法等“六境”,有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等“六识”。所谓的“六根互用”,指不同感官间的相通。目所见为色,舌所辨为味,鼻所嗅为气。

钱谦益以香气喻诗,当为“滋味说”之发挥。钱谦益所云诗文之香气,亦指蕴涵于诗文中的精神,是天地间元气之所聚。钱谦益认为,诗文中不仅有文外之味,还蕴藏着更高层次的气。而诗中之香气来自天地间之元气,天地间英淑之气钟于诗人才子,于是有灵秀之诗文。钱谦益所强调的诗人之“灵心”,即指诗人的“独至之性,旁出之情,偏诣之学”[9,v32,p939]。诗之“香”既然源于“气”,所以“香观”实与“望气”通。称蕴于诗中之“气”为“香”,体现了晚年钱谦益对诗歌认识之变化,而此变化一方面源于他对佛法的接受,更主要的是由于历经丧乱之后,对宁静生活、对超尘脱俗之诗境的追求。钱谦益于《二王子今体诗引》中即引佛典云:“唐有天人费氏告宣律师阎浮提世间臭气上熏于空四十万里,正直光音天、诸天清净,无不厌恶,唯香气上熏破之,故佛法中香为佛事。……唯伊兰充满三界,诸天悯之,致令此世界中得以文字妙香代为佛事。”[3,v20,p858]《香观说书徐元叹诗后》云:“牛头栴檀生伊兰丛中,仲秋成树发香,则伊兰臭恶之气斩然无有。”[3,v48,p1567]《后香观说书介立旦公诗卷》云:“此世界熏习秽恶,伊兰胖胀之臭,上达光音天。”[3,v48,p1569]伊兰之臭气既比喻不良之诗风,亦比喻堕落之世风,而要救挽堕落之世,诗人必须首先绝灭“市心”、“争心”,而有超脱尘俗之胸襟。晚年钱谦益眼见光复无望,满清之统治已成定局,心灰意冷。顺治十八年底,80岁的钱谦益在给族弟的信中说:“今吾抚前鞭后,重自循省,求其可颂者而无有也,少窃虚誉,长尘华贯,荣进败名,艰危苟免,无一事及生人,无一言可书册府,濒死不死,偷生得生。”[3,v39,p1340]可见其心境之悲凉。钱谦益满怀着悔恨、怨愤、凄楚和愧疚皈依佛教。康熙三年,八十三岁的钱谦益在孤寂中去世。

钱谦益对清诗建设功不可没。钱谦益转益多师,广收博取,推陈出新,在广泛继承的基础上创新出奇,因而能笼罩百家,肇开风气,对有清一代诗风的确立起了先导作用。其对明代文学之总结批判,其性情、学问、世运参会之诗论,其对后起诗人之扶持,在明清易代之际皆起承上启下之作用。以其为中心而形成的虞山诗派,与以吴伟业为中心的娄东诗派,并为东南两大诗派,而虞山诗派之成员冯舒、冯班等皆为钱谦益之门人,其诗学直承钱谦益,对清代前期之文学影响甚大。其后无论浙派的合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为一,还是性灵诗派独抒性灵之倡导,肌理派对学问的重视,皆未出钱谦益理论之范围,而叶燮、沈德潜之诗论实为钱谦益诗学之发展。

[1] 吴应箕.东林始末[M].台北:广文书局,1977:44-46.

[2] 钱谦益.钱牧斋全集·牧斋杂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3] 钱谦益.钱牧斋全集·牧斋有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4] 清国史馆.贰臣传[M].台北:台湾明文书局,1985:636.

[5] 赵尔巽,等.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7:13314.

[6] 归庄.归庄集[M].北京:中华书局,1962:470.

[7] 黄宗羲.黄宗羲全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8] 阎若璩.潜邱札记[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9] 钱谦益.钱牧斋全集·牧斋初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10]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3.

[11] 钱谦益撰集.许逸民,林淑敏点校.列朝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7:1.

[12] 钱谦益.读杜小笺[M].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中心, 1985:1.

[13] 杜甫.钱谦益,笺注.钱注杜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506.

[14] 钱谦益.吾炙集[M].台北: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6: 106.

(责任编辑、校对:王文才)

Spirit, Times and Literature: Qian Qianyi’ Life Experience and His Idea of Confucian Poetics System

LI Ming-jun1, ZHU Li-xia2
(1. School of Literature, Linyi University, Linyi 276005, China; 2. Library, Linyi University, Linyi 276005, China)

Qian Qianyi’s literature theory and creation are closely related to his life. He learns widely, innovates on broad inheritance, and plays a leading role in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poetic style of Qing Dynasty. His summary of and criticism on literature in the Ming Dynasty, poetic theory of character, knowledge and age, and support for those young poets, play a crucially important role in connecting the literature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Yushan poetic school, centerd by Qian Qianyi, not only influences the literature of Qing Dynasty in the early stage, but also extends such influence till the middle period.

llife selection; heart and spirit; times and environments; Confucian poetics system; viewpoint of poetic history

I206.2

A

1009-9115(2014)04-0027-07

10.3969/j.issn.1009-9115.2014.04.009

2014-04-16

李明军(1969-),男,山东郯城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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