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明目录学思想初探❋
2014-02-12刘平
刘 平
(1.北京大学信息管理系 北京 100081;2.湖南大学图书馆 湖南长沙 410082)
伦明(1878-1944),字哲如,广东东莞人,我国近代著名的藏书家、文献学家和目录学家。由于种种原因,目前学术界对伦明的研究有限,成果不多,多集中在对他的生平、藏书思想和文献学思想的研究上,他的目录学思想基本没有涉及,就是专门研究近代目录学的一些文章和著作,也很少提到伦明和1937年他在《讲坛月刊》第5-8期上连载的《目录学讲义》。这不能不说是伦明研究和中国近代目录学史研究的一大缺失。为了弥补这一缺失,文章拟以伦明的《目录学讲义》为基本资料,就伦明的目录学思想作一初步探讨。概而言之,伦明在他的《目录学讲义》中阐述了以下几方面的重要思想。
1 目录学的重要意义
我国的书籍浩如烟海,一般都归之于经、史、子、集四部,但究竟归之于四部中的哪一部?一部中又归之于哪一类?以及诸如哪些书籍应该读?哪些书籍应多参考?某书的内涵是醇正还是驳杂?某书的版本是优佳还是劣质、是完整还是残缺?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舍求之目录学,则不能知也。”
关于目录学的重要性,学者多有论及。唐代学者毋煚指出,如果没有“剖判条流,甄明科部”的目录学,学者读书就会像“孤舟泳海、弱羽凭天、衔石填溟、倚杖追日”一样困难,而有了目录学,学者读书就“将使千峡于掌眸,披万函于年祀,览录而知旨,观目而悉词,经墙之精术尽探,贤哲之睿思咸识,不见古人之面,而见古人之心”。〔1〕宋代学者尤袤认为,目录学对于读者来说,犹如饥饿时得到肉吃,寒冷时得到裘衣一样重要。清代学者王鸣盛则认为读书人如果没有目录学知识,就无法读书。晚清名臣张之洞以“门径”来比喻目录学对于读书人之重要性,他在《輶轩语·语学》中以“读书宜有门径”为标目明确提出:如果读书“泛滥无归,终身无得(虽多无用)。得门而入,事半功倍……此事宜有师承,然师岂易得?书即师也。今为诸君指一良师,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读一过,即略知学问门径矣。”“《四库提要》为读书之门径”。他在《书目问答》卷二“史部·谱录类·书目之属”的注释中又强调:“此类各书,为读取一切经、史、子、集之途径。”又说:“为学之道,岂胜条举,根柢工夫,更非寥寥数行所能宣罄。此为初学有志者略言之,乃阶梯之阶梯,门径之门径也。”〔2〕清末重要思想家梁启超进一步论述了目录学的职能和作用。他指出:“著书足以备读者之顾问,实目录学家最重要之职务也……就目录学的立场言之,则取便检查,亦是此学中一重要条件。”他还认为目录学可以帮助读者查阅有关文献,了解那些“非一人之力所能尽藏、所能尽读”之书的内容,因为“流览诸录,可以周知古今著作之大凡,有解题者读其解题,虽未读原书,亦可知梗概。”〔3〕伦明在张之洞、梁启超等人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以游历西湖的人必先看西湖便览、出差上海的人必先阅上海指南,来说明目录学对于读书人的重要意义,不仅更形象,更贴切,也更简明易懂。
正因为对目录学的重要性有充分认识,所以,伦明以续修《四库全书》及其提要为自己一生的主要志业,据他在《续书楼藏书记》中回忆,其“续书之志,发于甲子(1924年)”。实际上,伦明从事续修《四库全书》及其提要的工作可以追索到1920年。是年9月他辞去北大教席,每天闭门读书,以为续修《四库全书》及其提要做准备。这年12月,他在给教育部次长陈垣的信中提出三点建议:“(一)编定一应之书目以待搜求也”;“(二)为校勘《四库全书》也”;“(三)续修四库全民书提要”,并指出这第三点“最要紧”。他认为,乾隆修书之时多所忌讳,未著录并未存目者甚多,且晚出之书为当时所未前者也甚多,至于乾隆后之著述未收入的就更多。“尝谓我国学术之发挥光大皆在乾隆以后,若此小半截不全,大是憾事。”因此,他建议乘“为时示久,各书搜求尚易,且宿学现存者亦尚有人”的有利时机,组织专人从事此项工作,争取“一、二年而功成”。他毛遂自荐,请求陈垣将续修《四库全书》及其提要的事委派于他,“若得附骥尾而有所表见,则我公之赐也。”〔4〕但此信写后不久(第二年5月),陈垣辞去教育部次长职位,伦明的提议也就不了了之。
1925年,因各国退还庚子赔款限定用于文化事业,当局遂决定影印《四库全书》,同时提议续修提要,并交内政部和教育部办理。时任代理教育部部长的章士钊提议将文渊阁、文津阁藏之《四库全书》择一运到上海交上海商务馆影印。伦明得知此事后,即撰成《续修四库全书刍议》一文,交报纸刊出,提出续修之事分为搜集、审定、纂修三项,三项之中又以搜集最难,他因而建议,通过“奖以优价”、“奖以名誉”的优惠政策来购书、征书。他还对续修提出如下建议:(一)进书不必发还,可将原本汇集成帙;(二)改抄写为影印,以节省劳力。但此事后来又因清室善后委员会的反对和教育部人员的阻扰而流产。〔5〕此后,伦明又多次参与有关方面续修《四库全书》及其提要的计划,但都屡屡受挫。1931年后,他参与日本人主导的东方文化事业委员会组织的续修四库提要工作。据统计,在全部六十类提要中,伦明参与撰著的有十一类,负责整理主编的有经部尚书类等五类、史部传记类、集部别集类广东部分。抗战爆发后,伦明回到广东,在十分艰苦的环境下,仍以一人之力续修四库全书提要不止。伦明的学生孙殿起在回忆与老师交往事宜的《记伦哲如先生》一文中记载:“1942年(辛巳)秋,耀卿三游广州…… 先生谓耀卿言:‘吾近数年撰提要稿,于学问尤见进益,至其群经传授源流支派无不洞悉,近年在粤有所闻见,辄笔书之,积稿盈箧’云云”。〔6〕可以说,伦明把他毕生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续修《四库全书》及其提要上,而其动力,则源于他对目录学之重要性的认识。
2 目录学不等于版本学
伦明指出,今人每将版本与目录混为一谈,实际上版本是版本,目录是目录,目录学并不等于版本学。版本学,主要是通过对古籍之行格欵式、字体、纸质、墨色等种种之异同的辨别,来判定其版本的异同优劣。就此而言,目录学与版本学有相同的一面,如某书刻本佳,某书刻本不佳;某书是完本,某书是缺本之类,这也是目录学所涉及的内容。除此之外,目录学还要涉及诸如某书醇、某书疵、某书醇疵参半、某书大醇小疵、某书小醇大疵等内容。又同一书,注之者有多家,校之者也有多家,那么,这些多家的注校者中,哪家的注本或校本精而详?哪家的注本或校本疏而略?这些都属于目录学涉及的内容。凡醇者精者详者,悉阐发之,不厌其多,应有尽有;凡疵者疏者略者,悉指适之,亦不厌其多,应有尽有。这样,人们只要阅读了有关的目录学著作,就能知所取舍。又比如,目录学还要研究历代传本是存还是佚、是完还是缺?或者已佚已缺但已经重辑重补的情况,并要加以一一著明,以便使当今的读者只要阅读有关目录学著作就能一览了然。总之,“为版本学者属古之今,部分藏书家所有事;为目录学者通古与今,凡一般学者所有事也。”换言之,版本学研究的是图书版本的出版年代、刻版或印刷的质量优劣,而目录学研究的,除版本学研究内容之外还要“辩章学术,考镜源流”,研究图书内容的优劣、真伪和源流等问题,所以一为“藏书家所有事”,一为“学者所有事”。
此前的学者在论述目录学与版本学、考证学、校勘学的关系时,更多的是强调他们之间的联系。如晚清学者姚振宗在阐述目录学与版本学、考证学、校勘学的关系时便指出:“目录之学,言其粗,则胪列书名,略次时代,亦不失其体裁;言其精,则六经传注之得失,诸史记载之异同,子集之支分派别,各具渊源,版椠之古刻今雕,显有美恶,与夫纸墨优劣,字画精粗,古人亦不废抉奥提纲,溯源散委,盖实有校勘之学,寓于其中,而考证之学,且递推递密至无穷尽也。”〔7〕姚振宗强调的是,目录学中包含着版本学、考证学和校勘学,但目录学与版本学、考证学和校勘学究竟有何区别,他并没有明确指出。张之洞在姚振宗的基础上,进一步把“版本学与目录学有机地结合起来,更好地为读书治学服务。”〔8〕他在《书目答问·略例》中提出,“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知某书宜读,而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读书宜求善本”。而他在《輶轩语·语学第二》给善本所定的标准是:“一足本(无缺卷、未削删);二精本,一精校、一精注;三旧本,一旧刻、一旧抄。”〔9〕张之洞强调,读书做学问不仅要有目录学知识,要知道哪些书该读,哪些书不该读,而且还需要有版本学知识,要读该读之书的精校、精注本,这样就会事半功倍,否则,将“事倍功半”,甚至劳而无功。和姚振宗一样,张之洞也没有明确指出目录学与版本学的区别或不同。明确指出目录学与版本学的不同,并认为版本学为“藏书家所有事”,目录学为“学者所有事”,从学科的性质上将二者区别开来,这是伦明对中国目录学思想的一大贡献。
伦明认为版本学为“藏书家所有事”,目录学为“学者所有事”,实际上他本人就是有名的藏书家,同时又是著名学者。岭南大学女教授冼玉清曾这样评价过伦明的藏书成就:“五十年来,粤人蓄书最富而精通版本目录之学者,当首推东莞伦哲如先生。”〔10〕他藏书的总量,据孙殿起回忆,“先生拥山里数百万卷,分贮箱厨凡四百数十只,书房非有十楹屋宇,不得排列。”他在北京的私人图书馆“续书楼”占房八间,文史学家顾颉刚曾于新中国成立前参观过“续书楼”,实地感受了“续书楼”的藏书之多,“室中不设书架,惟铺木板于地,寘书其上,高过于人,骈接数十间,不便细索也。”〔11〕藏书之多可以想见伦明非富有之人,他当北大教授,月薪只有二、三百大洋,除维持家庭基本的生活费用之外,其余都用来购买了图书。他曾自嘲曰:“余一穷人耳,譬入洒肉之林,丐得残杯冷炙,已觉逾分,遑敢思大嚼哉。”
作为既是藏书家又是著名学者的伦明,他的藏书有以下几个特点:第一、他藏书的目的非常明确,即为了续修《四库全书》及其提要。我们前面已经提到,续修《四库全书》及其提要是伦明一生的主要志业,为了实现这一志业,他几乎倾尽所有来购书藏书,并把自己的藏书楼取名为“续书楼”。也正因为他购书藏书的目的是为了续修《四库全书》及其提要,所以,他收购和珍藏的图书以续修的重点清代的诗文集最为丰富,据说仅清代康熙间(1662-1722)刻本就有十二箱。这对私人收藏家来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他曾自豪地说:“鄙藏之书,可作续修《四库》资料者,已达十之七八。”其次,他藏书的观念非常开明,即为了学术研究服务。和一些藏书家视自己的藏书为珍宝、为私产,不轻易示人、借人不同,伦明的藏书是对学界开放的,只要研究治学需要,他都慷慨相借,很多学人都得到过帮助。伦明曾给容肇祖提供过所藏明代刻本,以便于他深入研究明代学者何心隐的哲学思想史论。王重民编纂《清代文集篇目索引》、谢国桢从事明末清初学术思想研究、顾颉刚研究姚际恒思想,亦都找伦明借阅过相关藏书。再次,他藏书的最后归宿,是公而非私。伦明精研藏书史,对旧式藏书家藏书的聚散命运有充分了解,许多藏书家耗尽一生心血积聚起来的藏书,在藏书家去世之后,或被贱卖散佚,或被不发处之。对此,他感慨万千,指出:“夫物之聚散,亦常也;自聚而自散之,则偶也……书之聚散,公私无别,且今后藏书之事,将属于公而不属于私,今已有萌兆也。”为了避免旧式藏书家藏书的聚散命运,伦明在自己晚年病重期间,对“续书楼”的藏书做了处置,他致信给自己的好友张伯桢,委托他将“续书楼”的全部藏书,无偿捐赠给了北平图书馆(即现在的国家图书馆),以延续图书的生命,从而更好地为学术研究服务。
3 目录学不等同于目录
伦明强调,目录学不仅不等于版本学,也与目录有别,“今人又每以目录为即目录学,误矣。”目录只是古今以来私人藏书楼或公家图书馆对所藏书目的造册登记,不足以言学。但是目录学又基于目录而成,“故研究目录学者,关系目录之各事项,固不可不知也。”那么,目录学与目录究竟有何区别呢?刘纪泽给目录和目录学下的定义是:“目为篇目,录谓叙录。”“目录学者,纲纪群籍簿属甲乙,辨章学术,剖析源流,鉴别旧椠,校勘异同,提要钓玄,治学涉经之学。”〔12〕汪辟疆在1934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目录学研究》一书中认为:“目录者,综合群籍,类居部次,取便稽考是也。目录学者,则非仅类居部次,又在确能辨别源流,讲究义例,本学术条贯之旨,启后世著录之规。”伦明虽然没有直接回答目录学与目录的区别问题,但从他的前后论述来看,其见解与刘纪泽、汪辟疆大致相同,认为目录只是古今以来私人藏书楼或公家图书馆对所藏书目的造册登记,而目录学则要在此基础上“辩章学术,考镜源流”。伦明区分目录学与目录的不同这一见解非常重要,而如今有的研究者则把两者混为一谈,如他们把梁启超、胡适等人在五四时期向青年人推介的阅读国学最低书目也说成是目录学著作,即是一例。
伦明认为,研究目录学者,必须知道“关系目录之各项事”,这其中包括:“书之起源”、“书之分类”、“书之聚散”和“清代撰著之特色”。伦明在论述“书之分类”时,提出了“目录之例因时而变”的思想。他指出,“目录之例”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是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发生变化,比如,金石目录二门,以前仅附属于史部,今因这两类题材大增,有“宜量为变通”的必要,“使之匀称”,他门有类于金石两门者,“亦宜推及之”。他也十分赞同“近日图书馆又以点画繁简分类,不复拘拘于四部”的做法,认为与“四部分类”法比较,“以点画繁简分类,于检寻自较便”,因而“可兼用之”。但如果因此“废除四部之别,则大可不必也。”伦明在论述“书之聚散”时,对于近代以来,“私家藏书将渐渐熄灭以至于无”的状况,深感挽惜,他尤其对近二十年来“掠贩家”为一已私利,而“四处搜括”私人藏书,“几尽竭泽而渔”的做法,表示出了极大的愤慨,因为这些人“所掠得之书,除一小部分归公私各图书馆外,余者流出海外,一去不返,吁可哉惧。”他还指出,编辑目录之事“渐盛”于近代,其中有“以一类为限者”,如朱彝尊之《经义考》,谢启昆之《小学考》;有“以一省一区或一府为限者”,如徐世昌的《大清畿辅书徵》、张国淦的《湖北书徴存目》、项元勋的《台州经籍志》、孙诒让的《温州经籍志》;有“以一家为限者”,如钱氏胡氏袁氏《艺文目》;有“以一人为限者”,如他自己的《渔洋著述》书目。其他如顾修的《汇刻书目》、朱记荣的《续汇刻书目》、杨守敬的《丛书举要》、孙耀卿的《丛书目录拾遗》,此类甚多,“则购书者之检查也”。如倪氏的经籍会要,张氏之书目答问,“近来此类甚滥,佳者甚勘,则示读书者所取资也,是皆不必家有其书,自儿其书,但据目以成编,其中或有不可信者,须分別观之。”伦明在论述“清代撰著之特色”时,认为“撰著之体,代有进步”,与前代相比,“清代特色有六”:即“辑佚”、“补注”、“订残”、“校勘”、“翻译”、“丛刊”。
就目录学自身而言,伦明认为,它也有广狭之别。在刘向之前,中国所谓的目录之书,等于薄记,而真正可称之为目录学的,始于刘向的《别录》,其他如南宋陈振孙的《书录解题》、南宋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清代钱曾的《读书敏求记》、乾隆时的《四库提要》、阮元的《四库未收书目提要》、张之洞的《书目答问》等,与《别录》近似,“示学者以途径使知所取舍,而不必夸鹜博”,也可称之为目录学,但都是一种狭义的目录学,我们今天所讲的目录学,亦即狭义的目录学。
尽管目前所见伦明有关目录学的文字不多,仅只有一篇数千字的《目录学讲义》,但他论述了目录学的重要意义、目录学与版本学的区别、目录学与目录的不同等一些重要的目录学思想,这些思想对于中国目录学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1.毋煚.古今书录序.全唐文?标集四部经籍序略(卷3791)
2,9.张之洞.輶轩语(卷一)?语学//张之洞全集(卷272).武汉:武汉出版社,2008
3.梁启超.佛家经录在中国目录学之位置//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89
4.伦明.与陈垣书//伦明全集(一).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
5,10,11.转引自伦明生平(代序)//伦明全集(一):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2
6.雷梦水整理,孙殿起口述.记伦哲如先生//书林琐记.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88
7.陶存煦.姚海槎先生年谱.文澜学报.1936年第1卷
8.余度蓉,王晋卿.中国目录学思想史.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
12.刘纪泽.目录学概论.北京:中华书局,1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