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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比特

2014-02-12阿丁

山花 2014年1期
关键词:丘比特

阿丁

男人把胸脯当成桌子,玻璃杯盛着半杯白酒,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如同一艘小船在水波中飘荡。他捏起杯子,把残酒倒进嘴里,抬起握着酒瓶的手,斟满。

酒溢出来,自凹陷的胸骨蜿蜒流下,留在肚脐里。

电视屏幕上,球员们在翠绿的草皮上争抢一只皮球,观众不时发出海啸般的惊呼。男人的脸在荧光下变换着色彩,如同浸泡在水中,水草在他面皮上摇曳。

不知何时,女人站在了沙发前,挡住多半个屏幕。他抓起胸前的酒杯,摇晃着坐起,抬头望着女人,酒瓶还在手里握着。女人的脸,轮廓黑着,如一幅剪影。她的睡裙被电扇吹得猎猎作响。

别喝太多了。女人说,还得赶明早的火车呢。

嗯。男人点点头,把酒瓶和杯子放在茶几上。玻璃与玻璃磕碰在一起的声音让他心里一阵发紧。不喝了,这就睡。男人说。

女人转身向洗手间走去,打开灯,又转过半个身子,说,不是不让你喝,你别误解,不是我又管你干涉你命令你,你想喝就喝,我只是提醒下,明天,得早起。

我知道。男人从沙发上站起,挠着肚脐和小腹,那滴酒把他弄得有些痒。我马上睡,你也早点儿睡吧。他说。

凌晨时分,天已渐亮。女人轻轻打开门,走出卧室。她站在昨晚曾经站过的地方,看着男人。男人打着呼噜,左手的中指陷在肚脐里,一只脚搁在茶几上,距离酒瓶只有三公分,酒瓶空了。电扇仍然嗡嗡转着。还没被太阳烤过的风从阳台窗户吹进来,和电扇制造的气流搅在一处,男人的头发杂草般晃动。

很久以前,也是个夏天,男人和女人躺在凉席上。女人要给男人盖上凉被,男人撩开,男人把左手中指的指肚塞进深凹的肚脐,转头跟女人说,你看,这就是我的被子。女人笑了,笑这世界上最小的被子。笑完,她也学男人,把手指盖在肚脐上,可是她瘦,瘦人的肚脐只是微微凹陷,她没法像男人一样盖个严实。于是男人也笑了,他翻过身抱住女人,吻她的唇,又猫下身,去吻她盖不住被子的肚脐。

女人蹲下身,按住电扇的键,慢慢松开,踮着脚尖回了屋。

男人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呼噜在喉咙里继续响着。

约摸一小时后,两人先后起床。男人去刷牙洗脸,女人进了厨房。

男人洗漱完毕进厨房,女人正端着盘子往外走,一股鸡蛋和葱花的味儿钻进男人的鼻孔。盘子里是鹅黄色的鸡蛋饼,鸡蛋和面粉各占百分之五十,她最拿手的早点。

知道你不爱吃这个,女人端着锅,把热豆浆倒在碗里。爱吃油条,不过还是鸡蛋饼有营养,油条里都加明矾,以后少吃吧还是。女人说。

谁不爱吃啊。男人说着,抓起一张折叠成三角的鸡蛋饼往嘴里送,却因为烫脱了手,鸡蛋饼落在碗沿上,一倾斜,豆浆撒在桌子上。男人忙跳起来,去厨房拿抹布。

唉,你干什么都那么着急,不好。男人把抹布浸了水,听见女人叹气。

早餐后,两人打车去火车站。不是周末,但车站还是人流涌动,行李和人像是浮动在湖面上的垃圾。男人搂住女人,时不时抬手拨拉向女人一侧摆过来的行李。总算挤进站,安检后,男人重新把双肩包背上,拉着女人的手,走向候车室。边走边发牢骚,诅咒铁道部。女人听着,并不附和什么,她知道他会抱怨的,他心里不满意的东西太多,多得这个世界都盛不下。果然,男人继续抱怨,只是改了主题——

办点事儿还他妈的回原籍,操。

上了车,男人因为起得比平时早,很快就睡着了。他把头靠在女人肩膀上,嘴微微张着,呼吸平顺舒缓。女人就那么坐着,稳住自己的肩膀。她从来没在车上睡着过,除非是卧铺。因此她梳理了自己的记忆——在她与他共同的历史中,她从未靠在他肩膀上睡着过。她叹了口气,轻得连自己也听不到。

故乡距离他们居住的城市很近,近得她都没来得及回忆更多。她耸了耸肩膀,男人醒了,两人带上行李下车。车站重建了,她和他都有种置身异乡的陌生感。出了站,一群人围了上来,用他俩熟悉的乡音询问:打车呗?打车呗?

男人问了句,打表吗?回答是否定和轻蔑的,打表?火车站的车都不打表,不信你问去。

男人和女人冲出重围向路边走,男人说着脏话,问候了出租车司机们的母亲,出租车公司老板的母亲,以及交通管理部门领导的母亲。女人打断了他,她建议坐公交车去。男人不大愿意,骄阳似火,他更愿意坐有空调的出租车,可他没说什么,跟着女人向公交车站走去。

她和他上了2路公交车,她和他从小就坐的一趟。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向售票员阿姨亮出月票时的样子。她想起跟他一起,坐2路去拍婚纱照,她平生第一次穿上婚纱站在他面前时,他目瞪口呆的样子。那时他说,真的真的,像个仙子。

女人流了泪,就把头垂下。他一直望着车窗外,打量着那些新笋般冒出的建筑。他听到了她吸鼻子的声音,可他并没有转过头看她、帮她擦泪,他只是捏了捏她的手,三下。

这个动作来自于一个现在看来很恶俗的故事。是他当初从《读者》上看来的,大意是有一对情人,男人因为疾病死了,死之前告诉女人:当你发现咱们家的灯明暗三次的时候,别吃惊,那是我的灵魂来看你了。那三次明暗,就是我的灵魂说给你听的三个字:我爱你。后来当然真的发生了—— 一个《人鬼情未了》似的段子。此刻男人想,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灵魂,那他妈不过就是短路的前兆罢了,电路虚接,换根保险丝就不闪了。可那时候男人可不这么认为,他被这故事弄得伤感了,就讲给女人听。从此,这成了他们之间的暗号。在每一次争吵的尾声,男人的最后一个动作都是:沉默着把手伸过去,握住女人的手,轻轻捏,三下。

到站了,男人和女人下了车,向那栋大楼走去。男人的脚步慢了下来,两人由并排变成一前一后。

大厅重新装修了,不再是他们当年来时的样子。两侧加了两根罗马柱,穹顶之上却画着姿态各异、衣袂飘飘的飞天,有的反弹琵琶,有的吹着笛箫。和那两根罗马柱组合在一起,不恰当到极致。还有更不恰当的,大厅中央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后坐着一个昏昏欲睡的人。这人穿着一身白色的宽松连体衣,头却不是他本来的头,而是一个金色卷毛头,天蓝色眼睛的西方娃娃形象,调皮而甜美的塑胶笑容凝固在脸上。这让男人想到NBA球队的吉祥物。可这是个什么东西呢?

男人发现这人后背的一对翅膀,本该是洁白的羽翼,可能是好久没有打理了,羽毛上布满污渍,仿佛在淤泥中挣扎过。

丘比特。男人说。

男人的声音把正在打盹的丘比特吵醒了。丘比特坐直身子,抬手跟二人打招呼,然后瓮声瓮气地问:结婚还是离婚?

结婚。女人答。

丘比特递给他们一个心形号牌,数字是:918。七楼,丘比特说,祝白头到老,百年好合。女人微微点头,算是道谢,然后向电梯间走去,男人紧走两步跟上。

电梯里,男人的脑袋里还回响着丘比特的声音,他感觉极不舒服,却又说不上来是怎么不舒服,在大厅时,是使劲忍着的,他真怕自己忍不住会给丘比特的脑袋上来一拳。

你觉没觉出不伦不类,男人问女人,我是说,那个丘比特?

女人的目光随着楼层数字的上升而上升,什么都是不伦不类。她面无表情地说。

男人不说话了。

铃响,七楼到了。两人走出电梯。男人在女人身后说,我肚子疼。

等下,我给你找纸。女人停下,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翻包。摸出个纸巾包递给男人。男人弓起肩膀,向走廊另一侧跑去。

男人蹲在那儿,脸憋得通红。他小时候有个毛病,只要是快考试了,便意就来了。女人知道他这个毛病,虽然不考试了,遇到某些令他紧张的事,他还是这样。女人曾经笑着给男人起过一个外号,管他叫“史莱克”,他耗时通常很长,总抱着本书坐在马桶上,女人无数次把男人轰起来,有时还在男人屁股上拧一把。每次他都把腿坐麻,像个鸭子似的晃出洗手间。

女人坐在长椅上等,另一排长椅上还有些等候的人。全是成对的人,有的亲密地聊天,有的沉默不语。

男人回来了。纸够吗?女人问。够够够。男人答道。

男人和女人在长椅上坐着,谁都没再说话。男人抬手,把女人搂住,在她脸颊上亲了亲,然后把自己的脸凑过去,女人还了他一个吻。男人把胳膊收回,两人继续沉默。

轮到他们了。两人走进屋。一长排桌子把房间隔成两个区域,办公人员在里,登记的人在外。总共三个办事员,一男两女。男办事员是个中年人,戴着副黑框眼镜。女人走上前,把两人的证件递给眼镜,我们结婚证丢了,补办下,谢谢您。

男人想拉她的胳膊,说点什么,但终究没说。

眼镜拿出表格,一式两份,让女人和男人分别填写。填好后,一位女员工领着二人到隔壁去拍照。

拍照的人指挥他们在红色背景布前的凳子上坐好,回到三脚架后,透过镜头看,然后又走过来,抬手把男人和女人的脑袋往近里凑,笑一个笑一个,拍照的人说。

看看选哪张。拍照的人把他们叫到三脚架后。女人选了两人头挨在一起的那张。

两人拿着照片回到登记处。女办事员之一把照片贴好,盖上印,交给眼镜。眼镜把结婚证递给女人,另外还给了她一张斑斓的卡,这是赠送的,眼镜说,凭这个卡,你俩可以到这家店领一对戒指。

女人把卡塞进包,对眼镜说,今天可以办离婚吗?

眼镜愣住了。大约三秒钟之后,他说:就算离婚,也得24小时以后吧?

男人攥住女人的胳膊,行行行,谢谢谢谢,我们明天再来。说完拽着女人出了屋。

你说咱们要补办结婚证的时候,我就想提醒你,男人边走边说,得跟人家说咱们实际上是来办离婚的,你看那戴眼镜的,都让你弄傻了。

女人说,没事,明天再来。你要不要去看看你爸妈?去他们那住?

不了。男人摇摇头,咱俩找个酒店吧。女人说行。

两人在附近找了家酒店,大堂值班的女孩捏着两人的身份证看,哟,二位都是本市的啊,怎么不——

一个年纪大些的女孩打断了她,哪那么多废话,赶紧给人办。女孩吐了吐舌头,在电脑上噼噼啪啪地敲。男人想起王志文演的那个电视剧,他被杜梅从家轰了出来,拿着本市身份证在本市住,宾馆不让。那个年代是这样。

男人和女人打开房间,放下行李,女人说要出去见见朋友,男人说:咱俩还没吃午饭呢,去美食城吃吧,我想让你吃点儿好的。女人说不吃了,你要饿就自己出去吃吧,要不饿就等我回来,一起吃晚饭。女人走了。

男人知道她去找谁。虽然是这个城市长大的,可她只有一个朋友。

男人的思绪回到多年以前的一个清晨,他抱着副羽毛球拍在公园门口等,远远瞧见她和她向他走来。男人想到这儿撇了撇嘴,那时候他和她打球回来,坐在早点摊上跟朋友说,我敢说哥们是唯一一个大清早约会的人,而且还一下约俩。

晚上不行吗?还有,咋是俩呢?朋友问。

她爸不让她晚上出门,只好大清早见。她爸还问她跟谁去打球,所以她就叫上她女同学了。明白了不?

男人想着想着,鼻子有些发酸,酸过之后就闻到了那年清晨鸡汤馄饨的香气。他觉出饿了,想下楼吃饭,又怕撞见熟人,就打前台电话,订了一碗牛肉面。他冲了澡,光着身子靠在床头看电视。不错,这儿能看凤凰卫视,这个台家里是看不到的,男人觉得满意,就看着电视等面。

女人回来了,她进屋的时候,电视开着,一个秃顶戴眼镜男人正在煞有介事地分析着突尼斯的政局。男人睡着了,睡姿像个螃蟹,身子躺在靠窗的床上,一条腿却搭在另一张床的床沿。他确实像个螃蟹,睡熟了还吐泡泡。女人站在一边看着男人,想起他们刚结婚时,有一夜自己往床上爬的情形——男人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你下床干嘛?她哭笑不得地回答:你踹下去的。男人睡觉就是这么不老实。

女人把电视声音调小了些,然后去了洗手间。起身洗手时,她在镜子里看到男人在背后抱住她,把脸贴在自己后背上。

穿上衣服,咱们出去吃饭吧。女人说,天快黑了。

天快黑了,意味着被熟人认出的机率小了。

男人在女人耳垂上亲了下,去穿衣服。你想吃什么?女人问。

大排档。男人一边提裤衩一边说,我想吃羊肉串,行不?

行啊,走吧。

女人一直不喜欢去大排档吃,一是她觉得不干净,二是费钱。怎么着也是家里吃便宜。她给他买过超市的速冻羊肉串,在烤箱里烤,烤好了撒上盐、辣椒面和孜然。可男人说电烤的不好吃,还是炭烤的好吃。女人就说,外面的羊肉串你以为真的就是羊肉串?她记得当时男人嗫嚅着说,我知道,鸭肉、老鼠肉、羊尿泡的不知道是什么肉的肉,都有,可,可我就是觉得外边烤得好吃。

男人牵着女人的手走在街上,跟其他散步的情侣和夫妻没什么两样。

吸饱了夏日阳光的路面此时已开始吐出热气,路边大排档炒勺炝炒的声音,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声音,偶然邂逅的宠物狗之间的寒暄,被热风收集,又发散到远方。女人的耳朵捕捉着这些声音,为了捕捉更多,有那么几秒钟她闭上了眼睛,任由男人牵着走。她的脚绊在一块突起上,人字拖甩了出去,男人扶住她,弯腰去捡鞋,帮她套在脚上。她的脚在夜色中像牛奶一样白。

男人吃了好多羊肉串,还干掉了两个女人最受不了的烤羊腰。两人要了三瓶啤酒,女人喝了其中一瓶。

大排档老板打开第四瓶啤酒后,男人和女人碰了一杯,干了,放下杯就哭了。他的哭声不大,邻桌的人都听不到。女人把餐巾纸递给男人,男人擤鼻涕的声音在女人听来有点儿滑稽。

咱不离了行吗。男人的鼻子堵住了,他的话像狗喉咙里的呜咽。

离吧还是。女人也拿纸擦眼角。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支持你了,这次还支持你,你不是要自由吗?我就给你自由。

他们还说了很多千篇一律于事无补的话。

回酒店的路上,男人甩开女人,进了7-11,出来的时候拎着一个袋子,袋子里是果酱面包和一包牛奶。女人不爱吃羊肉串,她肚子里只有一瓶啤酒。晚上,空调开得很凉。男人跳下床,钻进女人的被窝。他们做了爱,跟往常一样,女人没发出任何声音。事后他抱着她,他发现她的身体从未有过的松弛。

第二天一早,男人和女人来到婚姻登记处。大厅里,丘比特正在把丘比特的头往脑袋上套,她看到丘比特脖子上凸起的喉结和下巴上青郁郁的胡茬。

男人和女人进屋时,一个年轻女人正和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站在眼镜身前。眼镜说,要不你们再考虑考虑?不用考虑了。女人说,你办吧,现在就离。眼镜又把脸转向那个男人,男人点点头,嗯,离,不用考虑。

接下来眼镜很麻利地为男人和女人办好了离婚手续。男人终于知道了,结婚证是枣红色封皮,离婚证也是同样的颜色。

那个章盖下之前,男人迟疑了比片刻更短的时间。在这比片刻更短的时间里,他想到了其他女人的肉体。这是五分钟之后他坐在马路牙子上失声痛哭的诸多原因之一。

真他妈龌龊。那时他想。

经过大厅时,男人突然停住脚步,跟女人说,我想给那家伙一拳。女人看了一眼正在跟一对情侣说话的丘比特,拽住男人的胳膊,把他拖出大楼。

阳光无遮无挡地撒下,女人望着明亮的街道,蔫蔫的树冠。树荫下,慵懒的人像人,急匆匆走在阳光下的人,形如鬼魅。

等男人止住泪,女人说,你好好的,少抽烟少喝酒,别老吃大排档,哪怕天天煮面卧鸡蛋,也比外面的东西干净,还有营养。

男人嗯嗯着。

女人打开包,这是咱俩当年的结婚证,这是你的,我的我留着。

男人接了过去。

好啦,总之你好好的。女人站起身,长舒一口气,说:我先走了。

男人独自乘火车回到了他居住的城市。他一打开房门就受不了了,坐在沙发上像个娘们似的,咿咿呀呀哭。

男人在家里待了三天,冰箱里还有她提前准备的食物以及半打啤酒。他靠这些东西三天没下楼,这些东西也让他整整三天心里不好受。

第四天接近中午的时候,他决定出去,否则他会把这屋子里的东西都砸烂,连这几天对他最好的电视都砸烂。

黄昏时,他下了出租车,出现在盐市西街上。这里是京城远郊,算申州区。

男人来这儿是要庆祝自己重获自由的。在那三天的最后一天,一线穿过窗帘的阳光突然投射在他脸上,借助这道光线,他看到了自己内心的悖谬之处:自由不是好事吗?不是应该快乐吗?那我干嘛在这儿挺尸呢?你说我图什么呢?

既然解开了心中的死结,男人就起身去冲凉,带着洗礼的庄严感,搓洗着身体的每一处。擦干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顿悟般打开房门,向楼下走去。

街道两侧大多是些洗头房,每个洗头房内,都或坐或站着一到两个女人,在日光灯下,女人们身体裸露的部分白亮刺眼。男人轻飘飘地逐一掠过,像是浏览橱窗内的模特。这是男人第一次来到这里。此前他只是听朋友提到过。朋友篡改了两句唐诗来形容此地的美好——人生合当申州死,盐市西街好墓田。

男人在一家洗头房前停下脚步,明净的玻璃上,表情呆滞的伍迪·艾伦透过黑框眼镜不动声色地凝视着他。他想不到能在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小红灯区”里的一家发廊发现伍迪·艾伦。男人喜欢这个拍电影的老家伙,他记得这个幽默的老家伙撒过一句谎:我的爱情生活糟糕透顶,上次进入女人体内还是参观自由女神像的时候。

他不知道是伍迪·艾伦的这句话,还是面前的女人令他勃起了。

面前的女人面容清秀,眉眼细腻,跟旁边另一个女人比起来,她不像是干这行的。她的穿着和另一个女人一样暴露,可男人迅速置换了她所处的环境和背景,在他眼里,这个女人此刻正置身于客厅之中,一个刚刚回到家,因为酷热而脱掉外套的妻子,她的下一个动作就是去厨房为男人做饭,而不是朝男人撇开大腿。而在下厨之前,她还会把汗津津的身子凑过来,给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一个吻,随后,这一天在单位的见闻将从她嘴里轻快而随意地娓娓道来。

男人领走了她。实际上是她领走了男人。她带他走进一个老式小区的一栋居民楼。

男人随女人进门。这是一间他从未见过的屋子,假如这屋子能立起来,它的切面将呈现出鸽子窝的形态。若干块木板把屋子隔成七八个小房间,她领他进了有窗户的一间。里面只有一张床垫,床单旧而脏。粘满灰尘和油渍的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

男人皱了皱眉。

女人把包放在床垫上,从中掏出一块折成方形的布。两手一抖,方布变成床单,天蓝色的,女人跪在床垫上,把床单铺平整。起身后对男人说,先去洗澡吧。说完就帮男人脱衣服。男人架起胳膊,配合着她的动作。

你多大了。男人问。二十。女人答道。

在喷头下,男人把女人搂紧怀里,吻了她。他抱着她的头,探出水流,在淋浴下他有点儿透不过气。他感觉到女人的身体有些僵硬。

女人为他揩干身体,男人低头端详着自己。

女人蹲下身子,把安全套给男人戴上,那样子,像一个母亲给孩子穿衣。然后女人抱住男人,亲他的脸,手向他身下移动。男人则寻找着她的嘴,她有些抗拒,但最终还是迎合了他。他想他吻她的急切和舌头的搅动,一定是把她吓着了。

总共用了两个安全套,女人只带了两个。男人抚摸着女人,他的手指停留在女人脐下,那里有一道横向的小疤。

骗人了吧你。男人说。

没有啊,女人说,怎么骗你了。

你说你才二十,男人的手指在疤痕的突起上游走,刚二十就绝育了?

乱说,这是小时候铁丝划破的。女人侧过身子,一条腿搭在男人胯上。

还撒谎,男人说,你可骗不了我,我是医生,这就是绝育手术刀口——

女人的腿从男人身上移开,坐起身说,我去洗澡,先生你也洗洗走吧。说完跳下床垫。

不是可以过夜吗?男人说,我可是掏了整宿的钱。

那我退给你。女人拿起床尾的包,抽出二百块,绕过去,放在男人枕边。

女人洗完澡,刷牙。在镜子里,女人看到男人光着身子出现,从背后抱住她,把脸贴在她后背。

你刷牙是嫌我脏吗?男人问,眼睛盯着镜子里一嘴泡沫的女人。

不是啊,我习惯了……完事刷牙。女人漱了口说,不过你确实是我见过的第一个。

第一个什么?

第一个敢跟我们亲嘴的。

可我没嫌你脏。

还有,你亲我的时候不像是在亲我。

那我亲的是谁?

那得问你自己。好了,走吧,我还得回店里去。

下楼的时候,男人问女人为什么店里贴着伍迪·艾伦的照片。

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女人说,我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你不是说我做过绝育吗,是,我是做过,我都有俩孩子了。我瞧着那老外的傻样特别像我老公,他也戴着那样的黑边眼镜,呆呆傻傻的。

伍迪·艾伦呆呆傻傻?呵呵。男人在心里撇嘴。

你老公是做什么的?男人问。

民办教师。女人说。

路边烤肉串的味道让男人停住脚步,我请你吃点儿东西吧。

不用,你又没短我钱。女人头也没回,继续向洗头房走去。

男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摸出烟点上。这时候已经没有回城的车了,他得找个旅馆住下。可他并不着急,他就想在这儿坐着,坐到什么时候他自己决定。

我他妈不是自由了吗?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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