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毛边的月亮

2014-02-12袁姣素

鸭绿江 2014年10期
关键词:毛边弟媳月亮

袁姣素

毛边的月亮

袁姣素

MAOBIANDEYUELIANG

在弟弟的世界里,时间如一尾鱼,生活若毛月亮,一切皆有天象。

一年一度的春节眼看又要溜走了。这时的弟弟正打点行李离开故乡,离开家人。“七不出八不归”是我们家乡的俗语,外出的人一般在正月初七以前就开始了大规模“行军”。生活犹如战场,离开时有壮士出征前的滋味。弟弟在这支队伍里面行走了十九年,也在生活的边缘里行走了十九年。他走时,带不走一丝天上的云彩;在外,也许再也难以望到那轮圆圆的明月了。

并不完全是因了家贫,弟弟自己也无心求学,成绩一直居下。老师对拖班级后腿的学生一般都是会给几分颜色的。有一次,老师在课堂上的公开奚落让他忍无可忍,背起书包回到家里,再也不愿踏进校门,那时他初二还没有毕业。父母苦口婆心怎样规劝都没有用,最后他自己写下一纸“保证书”,保证书上上不怨天下不怨地,中间也不怨父母……这纸保证父亲至今还压在抽屉底层,泛黄的信纸被虫子咬了几个小洞,几处地方的圆珠笔因为长期密封受潮,已经晕染开来,胖墩墩的,字迹变得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像极了带毛边的月亮。

弟弟没有文凭,而家里的条件也绝不允许他游手好闲。最后在他十八岁那年随大流“下海”,开始在夹缝里面讨生活。面前的困难险阻,难挡弟弟的雄心壮志,他相信沧海有他这一粟的美梦。天大地大,他信自己,总有一处小天地是他的。弟弟脸上那一颗颗如雨后春笋般的青春痘,彰显了弟弟的自信。

弟弟的第一站来到北京。他感到自己渺小得就像一只大象身上的蚂蚁,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落脚点。尽管卑微成一粒看不见的尘埃,他也要落在这茫茫的人海中和浩瀚无边的世界里。最后,在唱“空城计”的肚子的抗议下,他不得不卖起了苦力,成为了一名最底层的建筑民工。

1996年北京西站的开通,结束了他对首都一粒尘埃般的贡献,他拍掉身上的尘埃,将额前的发际向上挽起一片云彩,像是一根竖起的青春旗杆,有永远挥霍不完的精力和向往。

弟弟揣着不多的血汗钱去了广州。当时,正是南下大潮如火如荼的时节。弟弟没有文凭,没有一技之长,他被一个又一个“海浪”推打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找不到东南西北。生活,此刻就是梦里烙的那一张烤饼,闻着香喷喷的,却怎么也咬不到;如天空中飘着那么多七彩的肥皂泡,看着那么美丽,伸手一碰就碎了。当他想象着有朝一日四仰八叉舒坦地躺在绿茵茵、软绵绵的草坪上,身边也躺着一个香软如玉的美人,简直就是天上人间了……

弟弟来到广州,两眼一望,倒抽了一口凉气。他首先理了个平头,走遍了广州大街小巷,眼睛从没离开过报纸,还有那些乱七八糟贴在各处的招工广告,吃了一个多月的盒饭后,他带的盘缠已经山穷水尽。他开始减少吃住的开支,从住的通铺搬出来,睡到蒸笼一样的火车站的长椅上,也不再浪费买水的钱,渴了,就拧开水龙头哗哗地解渴,用泡面充饥。

就在他完全成了光杆司令,以自来水充饥两天之后,他打的饱嗝里都跑出消毒粉的味儿,谢天谢地,他年轻力壮的体魄终于撑到一丝曙光!一个公司正急招电工,就是学徒也要,他在心里唱着阿弥陀佛,喜滋滋地背着大包小包住进了公司的宿舍。为了让工作更稳固和长久,他必须学会这门技术。弟弟的决心是惊人的,他深深地懂得了“珍惜”这两个字的珍贵,而那种前心贴后背的滋味,想必也扎扎实实地给他上了人生苦难的第一课。

然后,弟弟工作之余开始自学,下班后就钻进一个人高的工具书中,画电路图,用废品做实验。他初二都没有毕业,他必须付出别人几倍的努力去做同样的一件事情。每当碰到难题,或者实验失败,他就站在宿舍顶上数星星,看悬在天际的月亮。

袁姣素,湖南洞口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1995年开始发表作品,在《山东文学》《创作与评论》《芳草》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篇(首)。著有诗集《素爱》《资水蕙风》(合著)。AB型血,金牛女。她认为,文学是沉醉在素色的时光里倾听的一朵莲。

弟弟说,那些日子里,他看得很远,他想起故乡那轮圆圆的明月。晚风徐徐,月光下高楼耸立,灯红酒绿,人群如蚁,头顶上的月亮昏黄发暗,模模糊糊,毛了边一样。弟弟说,他还是喜欢故乡的月色,回忆起小时候在故乡有月亮的晚上出来行走,感受大地的辽阔,感受青纱帐里的生活。

一个人在外,他忽然想起老家有种观天象的说法:月亮带毛,大水咆哮,意思是说,月亮哭了,将会下大雨了。

月亮哭了,他也哭了,尽管紧咬着嘴唇,没有出声。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弟弟在这个技术行业赢得了同行的尊重,取得了上司的信任。当他靠自己的勤奋好学成为一名技术工,在这个行业站稳脚跟时,他的犟劲又上来了。他又开始学习管理,学习更高层的技术攻关。别人领到薪水去歌舞升平、大鱼大肉时,他却买来更多的技术资料,啃着那些枯燥无味的理论,在工地上寻找一些烂电线废电器,一些不相干的人以为他是收荒货的,纷纷把一些废品丢给他换几个小钱。

弟弟虽然有了技术经验,在文凭上却常常受到一些高文凭的挤对。每当工作不顺,弟弟也多次动了回乡的心思,可是回去又能干什么呢?父母在电话里头一听见他想回来,就问他出门时的信誓旦旦哪儿去了?每每这时,他便想起父亲锁在抽屉里——那一个个带毛边的月亮。是啊,它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是那么残酷地横亘在故乡与异乡之间了。

几年下来,他靠着自己的勤奋与悟性先后考取了电气工程师和高级工程师技术等级证,成为技术主管,随后调往上海总公司,在这个技术管理领域占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随着人口老龄化,劳动力越来越少、招工越来越难的问题,他又开始设计编程技术,用自动化管理来代替众多劳力的需求,赢得了老板的青睐。其间,老板几次要送他出国深造,孰料家里的父母强行阻拦,在外人眼里出国留洋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而父母认为弟弟是祖辈下来的三代单传,“路漫漫其修远兮”,还是留在身边实在。弟弟也觉得自己飞出了国门,语言是交流的一大障碍,尽管在学习资料时也翻阅了大量的英语,但是对交流还是心里没底,最终选择放弃。

弟弟在上海一待就是十多年,老板给他配置了单间,让他这个异乡之客暂时有了故乡的感觉,而他却越来越想家了,想起千里之外的月亮。多少个不眠之夜,那种煎熬是用语言难以说得清、道得明的。想家的感觉,也许只有像他这样的游子才能深刻体会。

每年,他只回家一次,一般都是回来过春节。回家一次他就感叹一次家乡的变化,以前那个土疙瘩的小城镇不见了,那些新鲜的玩意在家乡也能屡见不鲜了。娱乐场所一个比一个富丽堂皇,马路两边的店铺琳琅满目,宝马、奔驰也赛不起车技了,一个个老老实实地趴在公路上像蜗牛一样。弟弟感到隔生得很,他发觉一切都不是他原先熟悉的模样了,家乡是一年年地变化了,人情世故也一年年地淡了。尤其他梦里几回回见到的家乡那轮圆圆的月亮好难见到,家乡的天气也出奇的坏,常常是雨天连绵。弟弟每年在家乡的几天,坏天气也常常惹得他心情不好。

弟弟还是该走的时候走,看不出一点儿恋家的意思。到了那边,深夜里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却又无可救药地想家;想锅里爆炒辣椒时可以呛过对河的味道,想那个梳着翘辫子的同桌是不是嫁人了……弟弟咬咬牙,一个字,“混”吧。这些年,他在公司也混得“油条”了,嘴皮子也练出来了,那些才走出校门的硕士生研究生,在弟弟眼里还是一条小青虫,就像生铁没有经过大熔炉的淬火,终是不能成器的。弟弟总是将他初到广州的经历,作为他们人生的第一课,听得他们头皮发麻,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其实,弟弟有时候也很想回家办个工厂什么的,名义上给家乡做做贡献,实际上是为了守在父母面前。他不想每年这样来回地奔波,也想把那个专吸年轻精血的远方搬回家乡。后来听说国家也有鼓励政策,可是当他回来真想干了,地方政策却也不是那么回事了,高额的摊派、没完没了的“规矩”,更是吓得他又缩了回去,又老老实实地干他的老本行去了。

后来,弟弟说:一切都是天意。

弟弟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尽管身边美女如云,在谈爱方面却还是个愣头青。在这个时候,弟弟的职位已经跃上了经理的宝座,因工作要求也使他养成了严谨的生活习惯,每天都是西装革履,头发用摩丝梳得根根倒立,皮鞋刷得精亮,全身上下很是精神,真的是活力四射。

也就在这个时候,弟弟不声不响成了家,他的另一半是一个小山村走出来的妹子,黑里描红,虎背熊腰,大家暗地里喊她“蒙古佬”。这一下,公司里的美女们都齐齐地喊:我的天啊!大家一万个不相信。这哪儿是哪儿啊,根本就是天上地下。当然,母亲是很满意的,主要是弟弟属龙,而这女人是属鸡的,属龙凤呈祥之势,“八字四柱”很合得来。

常言道:树怕剥皮,人怕伤心,弟弟开始害怕回家,那个被多少人向往的温馨港湾,在弟弟眼里,不是惊天动地的气浪,就是冰天雪地的寒窑。日子过到这个份上,人也如行尸走肉一般。一年后,弟媳也感到无望,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终于同意了弟弟的离婚请求。

有了自由身的弟弟,却一反常态,并不急于找对象,一拨拨的美女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平静的弟弟,如家乡那条蓼水河般平坦宁静,如村庄上空那轮安谧而又美好的圆月。

就在这时,一个既乖态又有内涵的湖北妹子跟他搭上了线,弟弟这回扎扎实实地谈了一回马拉松式的恋爱,但是他迟迟却不提结婚。

弟弟到底想等什么呢?终于,他等的事情有了眉目,当他听到前任老婆结婚并又产下一子的消息后,非常平静和安然,好像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好像一粒尘埃落定。

他带着那个看起来门当户对的妹子回了一次老家,见过了父母,也见了他和前妻的“小黑疙瘩”,细伢子已经七岁了,却没有见过自己亲生的母亲,因为弟媳生下他,一满月就脚不沾地地去赶老公去了,把孩子丢给了公公婆婆。看着儿子躲躲闪闪的目光,弟弟满怀歉疚,儿子是他心里的痛,也是他的一块心病。他经常打电话告诉儿子,要好好读书,用心读书,不要像他那样吃了没有文化的亏。我们暗自猜测,当初弟弟放弃单位送他出国深造,也许不是担心肚子的墨水少了成不了大事,肯定最为担心的是他心里的“小黑疙瘩”吧。因此,父母常常把那压在抽屉的带毛边的月亮端出来给孙子看,看得父母泪水涟涟,湿透了那个带毛边的月亮。

弟弟决定结婚是三个月以后的事,他只交给女人一句话: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别无他求。女人一口应允,一切顺意。

无巧不成书,就在弟弟准备张灯结彩的时候,前妻的一条长长的短信把他推了一个趔趄。他无心再去准备喜事,匆匆忙忙地往广州赶,他的前妻在那里等他。

我们这才知道,弟媳并没有结婚,但是确实产下一子,属于未婚妈妈。她的相好是同村的一个赤脚医生,离异,有一个女孩。媒婆介绍他们认识,男的提出要生了孩子才跟她结婚,弟媳可能急于结婚,竟答应了对方。孩子是如愿以偿了,那男的却生性多疑,有疑似精神障碍,并且很暴力。弟媳一出门,他就怀疑她跟别人私会去了,回来后总是盘问个不停,回答不满意就是一顿暴打。据说,他的前任老婆就是这样被打得哭爹喊娘,终于忍受不了被打跑了。

知识链知识资源的难以模仿性确保了知识链的知识优势,并最终转化为经济利益;反之,如果知识链没有有意识地保护自己独特的资源,其知识优势就会慢慢丧失。所以,知识链管理的重心就是隐性知识的开发和利用——通过把员工头脑中的创新思路、工作经验、心智诀窍等意会知识变为知识链独特的知识资源。除隐性知识外,知识链所拥有的专利、声誉、渠道等往往也难以模仿,这些都保证了知识链知识优势来源的稳定性。

弟媳的短信是要弟弟去救她回来,说那男的半夜三更,突然发神经,问弟媳是不是经常跟前任老公勾勾搭搭,是不是经常背着他去找前夫?弟媳说,天地良心,离婚后连小孩都没有去看一眼,何况老公?!而且他不在家里,天远地远,想见都是不可能的了。可能正是后面那句话激怒了他,想见?想见?!他一把就揪住弟媳的头发掖下床,一顿暴打,然后把她推到外面,关上门。弟媳虽然也长得强悍,终归是女人,不是那男人的敌手,经常半夜三更地被打出门外,披头散发,像个女鬼在屋后的山里待到天亮。这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等着天亮了再回去,而是远远地逃离了那个魔窟,幸亏她身上还揣了几百元,她选择去了广州,因为那是她和弟弟初次见面的地方。

当弟弟见到她时,那情景惨不忍睹,弟媳衣衫褴褛,像个乞丐蹲在旮旯里,脚上就穿着一只鞋,另外一只打着赤脚,脚底板血肉模糊。一见弟弟,她就扑上去,抱着弟弟号啕大哭……

弟弟一夜无眠,他从没有这样矛盾和痛苦过,一边是前妻的忏悔和凄惨遭遇,一边是女友的浪漫和柔情,他审视了自己一晚,对抗了一晚。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将泪水流到天明,在泪眼蒙眬中,他看见了悬在自己生活上空那块毛边的月亮。弟弟想了很多,想到天上阴晴雨雪,想到地上春夏秋冬。想到人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宿命,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那晚,他彻底信了,信了世上月圆月缺,月升月落。

天亮了,他牵着弟媳的手回了老家,回到了生活的出发地。

在弟弟的万般劝说下和鼓励中,小黑疙瘩等了好久终是怯怯地喊了一声:“姆妈!”

……

如今,弟弟和很多如弟弟一般的人,还在那个城市里打拼,“每逢佳节倍思亲”,千家万户都有各自的牵挂和惦念。我知道,在他们的天空上,会时有云来云聚,风雨无定,气象万千。我经常会无由地掏出电话问:喂!弟弟,你们都还好吗?你那边的月亮好吗?……

许久,许久,我遥望天穹,自言自语:毛边的月亮,也是月亮。我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失落,抑或其他?有一天,猛然记起作家贾平凹的一句话:天气就是天意。

责任编辑 叶雪松

猜你喜欢

毛边弟媳月亮
裁读之乐
裁读之乐
不要让热情泛滥成灾
不要让热情泛滥成灾
藏书“怪癖"——毛边书
月亮满不在乎地发胖
与月亮来个亲密接触
毛边书与裁纸刀
砸月亮
老弟媳妇是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