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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地印

2014-02-12谢友鄞

鸭绿江 2014年2期
关键词:青豆石匠

谢友鄞

小说

边地印

BIAN DI YIN

谢友鄞

爹对我说:君不正臣外逃,父不正子外游。我兴奋得蒙了。我是牵过马就骑,给条道就上的二杆子。可我能上哪儿去?

你们来这里看看:辽西掉过屁股,把脊背朝向内蒙古高原,胯间漓漓拉拉尿出股河道。闹大旱,河床赤裸,乱石如涌,这就是边河。脑庄在边河上游,是乡政府驻地。小工厂老作坊,邮电所气象站,信用社典当铺,酒家供销社,大车店中医堂,民国传承下来的边塞书局,顺河成街,人气沸腾。

入秋,天降暴雨,山洪从内蒙高原,从辽西丘陵,从千沟万壑间急急窜入河道,浊浪汹涌,白雾翻腾,吼声如雷。若闹天漏,连下七八天雨,下游准漫堤。水面上闪闪荡荡的是树梢,房脊,猴子一样的人。这才知道,边河上游的脑庄是个好地方。世世代代,河下村有跟脑庄攀亲的风俗。最俊俏的姑娘嫁到脑庄。没有女孩,用花轿抬起棒小伙,上“嫁”到脑庄。要遭洪水了,河下村人携带细软,挑着鸡鸭,吆赶牲畜,投奔脑庄亲戚家,有个退路。

我爹原是河下村的。那时候他还小,一个夜晚,密麻麻的耗子发疯似窜上大堤,肉乎乎堆起二尺高。河堤被盗出口子,河水漫向村里。我奶奶心惊,听见水头声,捅醒我爷爷。爷爷从被窝捞出我爹,冲到院心。我爹喊:撒开我。扑进一只笸箕里。河下村,家家养只大得吓人的笸箕,晒玉米粒儿干辣椒。洪水来了,爬上去,当船使,渴不死,饿不死。干辣椒驱湿御寒。我奶奶要上去,我爹不让,小崽子吃惯独食。我爷爷奶奶爬上大槐树,拥坐在叉干上,眼瞅水头冲坍院墙,在当院打漩,一仰脖,投进窗户,三只四只鞋漂出来,镜子漂出来,木锅盖漂出来。奶油色圆月将我爹浴得粉嘟嘟,他像个小佛爷,冲我爷爷奶奶做鬼脸。大笸箕漂漂悠悠,出院,出村,远去。奶奶心疼得尖叫起来!

谢友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顾问,一级作家。《窑谷》《马嘶·秋诉》分别获1985-1986、1987-1988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滋味》获全国文汇文艺奖;中篇小说《闲坐话边地》获第一届辽宁文学奖;长篇小说《嘶天》获人民文学出版社优秀图书奖及辽宁曹雪芹长篇小说奖;《老黑鱼号的短暂航程》等小说连续四届获全国乌金文学奖;长篇散文《我在大地上行走》获全国大红鹰杯一等奖等。另著有长篇小说《一车东北人》《背一口袋灵魂上路》,中短篇小说集《大山藏不住》《谢友鄞小说选》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德、俄、阿拉伯、世界语,并在台湾、香港重版。

天亮后,脑庄汉子乘羊皮筏顺流而下,捞人,捞浮财。脑庄小子成门,跪在单人皮筏里,双手划桨,弹丸一样向下游射去。脑庄大人们说:这小子,往后可不得了!

水面逐渐开阔,四野洪荒。一只狗凫挠着,几只叫不出名的鸟,惊掠过水皮,溅向天空。成门兴奋得像个野人,搜寻水面,撵向我爹。成门抓住笸箕边,往上游拽。我爹伸出小爪子,使劲推他的脑门,叫嚷:强盗!

成门斜吊起眼睛,呵斥:小崽子,不知好歹!找死呀!

我爹觉得好笑:你多大!

成门说:我十二。昨天,他宰了第一只羊,完成祭刀仪式了。

我爹神气活现地说:我十四。

河水流过去了,时光流过去了。我爹高考落榜,书没念出去,庄稼活没务作成,成了二吊子。我爹常徒步去脑庄书社,躲在里面看白书。

成门指戳我爹的背影,跟姐说:就是他,我把他救上来的。他光赤溜趴在笸箕里,小不点玩意儿,鸟咋那么大,把我吓了一跳!姐捶打弟弟:要死了!给她提亲时,她咬住嘴唇吃吃笑。

我爹“过门”,看热闹的人海了。脑庄地势高,大伙往下指指戳戳。四支唢呐仰天疯吹。我爹脸红一块白一块,伏在毛驴背上,抬不起头。毛驴耍脾气,不走了。成门出溜下坡,一把薅住毛驴耳朵,没死拉活地朝上扯,吼叫:送上门的货,咱不能不要!我爹在满世界哄笑声里,“嫁”进脑庄。他恨死了这个小舅子!

我高兴,风水轮流转,我是脑庄小子了!

从地里回来,我捧住蓝花海碗吃饭。爹翻开本子,研砚蘸墨,用羊毫笔写下年月日,天气阴晴。爹什么都记,白纸黑字,一笔不苟。我从碟子里捏撮盐豆,扔嘴里,咯嘣咯嘣咬,说:今天锄了十二垄。见爹记下了,我说:上午八垄,下午七垄。

爹一怔,气得脸通红,明白我调理他。爹从不下地,我报假账他不在乎,把账本改埋汰他受不了!我爹盘下边塞书社后,穿四个兜制服,干净鞋袜,吃咸菜泡香油,竖草不拈,横草不拿,一副伪乡绅模样。

我眯眯笑道:爹,明年把沟水憋上南坡,改栽稻子吧。

爹说:落生,本分点。捧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

其实,我怎么干,爹根本不管。小时候,爹摇头晃脑地教我唱诵《农言杂志》:葫芦点种,磙子压光,南北大炕,书桌摆上。我立事后,爹把书社和种地分成两本账。我就是一锹挖出个金窖,他也不眼气。娘呢,从没管过钱,串门扯老婆舌是她的营生。我被迫掌握了财权。

爹哲人似教训我:有个人,高息借钱买了头牛,想用来耕自己的地。两年后,连牛带地都成了债主的。

我抓挠耳朵,装出一副蠢相。

爹得意极了,说:黄土埋人。

我把空碗一蹾,抹身下地,不提鞋后帮,趿拉鞋,啪嗒啪嗒扬长而去。我一辈子看不见自个的后脑勺,却知道爹正吃惊地盯住它。四间土房,留在身后,破院不大,穿院而出。门楼挺气派,是我爹亲自监造的。施工那几天,爹指手画脚,连门楣上的花纹,都抠抠摸摸挑毛病。工匠们围住我爹吼叫。爹揪住工头的脖领,逼人家重新勾画,闹得鸡飞狗跳墙。别人家,少的盖新房,套大院;老的备棺材,修冥宅。我爹一门心思造门楼。门楼戳起来,木门上缀满黄铜铆钉,门环虎虎生威,风拍门环响,红瓦翘檐,意象飞扬。

我推开院门,走出去,街道上卧条老狗。一条老狗的见识,能让去过许多地方的人吃惊。可是它太老了,用黏满眵目糊的眼睛瞅着大门。楹联是我爹的得意之笔:

几间东倒西歪屋

一个南腔北调人

我是这副德性:脑袋挺大,身子瘦长,塌腰,穿T恤肥军裤,屁股后挂条毛巾,像一只戴草帽装成农夫的狼。早晨,我把娘摊的煎饼用布裹好,揣进怀儿,拎着水罐,扛起锄头。爹打发我上路的眼神是温馨讥诮的。

分田到户后,地被零切碎割,肥瘦搭配,我爹把最远的孬地领来了,一签多少年,他不在乎。我乘小筏子过河,走出七八里,最远的地,傍省界了,那边是内蒙古。

晌午,我从怀窝掏出煎饼,一点没干硬,新鲜软和。在地里拔几棵大葱,将葱叶葱白撕碎,辣得呛鼻子,淌眼泪,就想笑。煎饼卷大葱,贼香。水呢,一到地里,我挖个坑,把陶罐坐进去,扯把玉米叶捂住,啥时候喝,茶水都温嘟嘟,一点土腥味没有。吃饱,喝足,干会儿活后,全身舒坦,就躺下。躺在自家地里,踏实,容易睡着。两位先人从地里跳出来,毛乎乎长腿,裆间系块残布,拿起我的陶罐喝水。两位先人,为争一个混血女人,在我家地头决斗。两人挖一座墓穴,都认为是给对方挖的。你抡镐,我铲土,合作得好快活……书社有这本书,迷得我神魂颠倒。我被撩拨醒,小石匠和青豆钻进青纱帐。青豆跪坐在我的脑边,眼睫毛扑扇扑扇,吃吃笑:落生,做啥好梦了?

我一个鹞子翻身,坐起来。一只鹰迎着太阳扶摇直上,羽肋白骨清晰。青豆目光迷蒙,凑近我,高粱拔节响。我知道他俩找我干什么。我们动起手来,用陶罐水和泥,揉泥团,摔泥饼,泥土气息醉人。我们捏成动物,用嘴吹出不同的声音,鸡有鸡鸣,狗有狗吠,虎有虎啸,叫“泥咕咕”。我们用黄胶泥捏成乡官、衙役、游僧、屠夫、杂技百工。插在秫秸驮子上,像卖冰糖葫芦的。走出庄稼地,扛到官道上。有骑者从内蒙下来,有旅蒙商北上,我们一齐吆喝:卖泥咕咕,人物噢!

过往客商稀不楞登。偶尔,混十块八块钱,我们乐屁了,在河上吃饭。羊皮筏飘飘荡荡,不用拴缆绳,竹竿一戳不走了。上游水浅,水底云朵肥白。我们仨围坐在筏子上,六根筷子,三只碗,半盆金灿灿小米饭,酸辣白菜,野蒜。青豆像个小主妇,用笊篱捞饭,掂掂,将黄澄澄小米饭扣碗里,递给我。青豆说:县剧团来人了,招学员。

小石匠傻眼,瞅青豆。

青豆说:学艺虽说不挣钱,可有口白饭吃。

小石匠说:青豆,我养活你。

青豆撇嘴:就你,就你们家!

小石匠的爹是老石匠,砸残了腿,他家穷掉底儿了。

我白小石匠一眼,说:鸟往高枝儿飞。

小石匠勉强咽一碗小米饭,就不吃了。平时,他的饭量最大。小石匠扭身,在河里涮碗筷。残米粒像小虫,三条小鱼游过来,嘴儿翕动,小尾巴摇晃,怯怯地试探。小石匠手一抖,碗掉进河里。青豆急得叫,妈吔!小石匠慌忙下水,筏子倾斜,差点把我和青豆扣翻。过会儿,小石匠浮上来。青豆问:捞上来没?小石匠摇头,噗噗吐水。青豆用竹竿敲他的脑壳,说:赔我的碗。

小石匠沉下去,又空手上来,呼哧呼哧喘。我把小石匠拽上筏子。青豆嘟着嘴,那只蓝花金线薄瓷碗是青豆心尖。再说,短一只碗,青豆娘那儿心里有数。我们默默地往回划。靠近脑庄,河水拐个大旋涡,划筏子的都躲开它。要不然,没等靠岸,急水一扫,反被冲下去,冲得更远了。如果被卷进旋涡,水里伸出只手来,淹死鬼找替身,更邪乎。小石匠竟朝旋涡颠去。我急忙说:别闯祸了。青豆眼睛闪亮,她喜欢撒野闯荡。小石匠讨好青豆,奋力拨击筏子,羊皮筏顺旋涡外沿浮上去。我听见风声呜呜,感觉出强劲吸力。筏子转到岸这边时,小石匠飞身跃进浅水里,像一头公牛,一下子把羊皮筏拖上来。青豆扶住小石匠光裸的肩膀,跳上岸。

青豆娘守寡,爱招半大小子上她家玩,动不动就问:你们谁想娶俺家青豆呀?

孩子们很快活,个个像姑爷一样勤快,把青豆家水缸挑满,柴火垛码高,碾子推得悠悠转。

青豆娘爱拉杆子,去乡派出所,所长在审一桩盗耕牛案。青豆娘说:老王,你出来。王所长出来了。青豆娘说:俺叫青豆认你干爹。王所长一愣,扯啥淡!青豆娘说:真格的。王所长一甩胳膊,回屋了。

青豆娘遇见王所长,就叫:青豆她干爹。

青豆娘带青豆上街,经过野驴酒家,里面飞出猜拳喝令声。青豆娘吩咐:青豆,说说你干爹,少喝点。

青豆扶住门框,甜甜嫩嫩道:干爹,留点心眼,别让人家灌醉,伤身子。

满堂笑声。王所长眉眼鼻子挤一堆儿,咧歪嘴巴乐,像只红脸螃蟹。

青豆娘把孤儿寡母的日子撩拨得火红。

过完年,青豆考上县剧团,真要走了。青豆说:落生,我扎个耳朵眼,你来吧。我没告诉小石匠,俺娘不待见他。

我们这儿受蒙族影响,汉家女孩也扎耳朵眼,戴耳环,跟男孩祭刀一样,挺是个事。

青豆娘打发我去河套,砸回一兜碎冰。青豆娘用两块冰冻夹住青豆的耳垂,青豆凉得惊叫一声!我脸色煞白,站在旁边。青豆娘换冰块时,发现我把布兜搁炕上,剩下一摊浑水了。她生气了,呵斥道:炕热你不知道吗,缺心眼呀!

我逃也似蹿出青豆家,朝河套疯跑。经过小学校门口时,我和爹撞个满怀,疼得我眼睛一黑,爹仰壳倒在地上了。我跌扑两步,去扶他。爹说:别动!人猛丁昏倒,不能乱搬动。可他清醒着哪。我问:疼不疼?骨头没折吧?我听见“喀嚓”一响,怕错位。爹说:不疼。我说:那就没事。我从来没有这样脸对脸,居高临下俯视过他,感觉新奇。爹额头开阔,眼珠淡黄,眼角细长,鼻翼纹路很重,舌苔紫红,一口牙养得整齐,他平时没啥好嚼喝呀。我挪下目光,见爹手里攥本语文辅导教材。我说:代课去?爹说:包老师的丈母娘没了,回内蒙奔丧。

我摇摇头,笑了。每次,乡中心小学缺老师,都叫我爹去代课。我爹走进教研室,十二张办公桌靠三面墙,中间坐口水缸。我爹抓起歪嘴葫芦瓢,挪开木盖,舀瓢水,咕嘟咕嘟喝。老师们不喝开水,更不喝茶水,煤金贵。大冬天,办公室冷,水面敷层稀溜溜冰碴,搁葫芦瓢一磕,舀起就造,满嘴咯嚓咯嚓响。晌午,有的女老师不回家,在办公室洗手脸,洗头,洗衬衫、袜子。男老师们,主动去街心大井挑水。唯有我爹不挑水。同公办、民办教师比,代课老师属“贱民”,我爹不但不自卑,反倒牛气!

张老师排张挑水值日表,踱到我爹办公桌前,说:我的胶水没了,用用你的。张老师故意不提名道姓,不屑叫我爹老师。我爹连眼皮都不抬,值日表赫然上墙后,也不去瞅一眼。

轮到我爹挑水的前一日,老师们使劲糟蹋水。第二天,张老师挪开木盖,用歪嘴葫芦瓢一舀,空的,俯下身,使劲舀,缸底嚓啦啦响。气得张老师把瓢一摔,叫嚷:今天谁值日?办公室一片咳嗽声。女老师说:瞅瞅值日表吗?男老师说:就是,谁也不瞎!

我爹抄起语文书,“啪”地一摔,说:把“挽”教成“免”,“晾”教成“凉”,滑天下之大稽!想想,我爹又翻出桌上一本作文。那时我在小学念书,那篇作文是我的。我爹大声念道:边河里的水很活泼,我们听不懂小鱼的悄悄话。这话多妙,想象力多丰富!给打上叉,什么不规范、不通,懂吗?坑人!我爹气得嗓子冒烟,趾高气扬地走到水缸前,逮住歪嘴葫芦瓢一舀……嘲笑声掀飞房盖。

都吃五谷杂粮,都是爹娘养的,谁家没有生老病死?小学校老师,差不离全被我爹代过课。老师们互相传话,疑心重重,都以为被我爹埋汰过。我爹每次代完课,拍拍屁股滚蛋,老师们准同仇敌忾地骂他几天。我在学校的日子能好过吗?

我说:去年你代一个月课,年都过了,还没结账。爹说:二十一天,我记着哪。哎,你去做啥?慌里慌张。我猛然想起,说你躺着。我绕开爹,穿过后街胡同,撒丫子飞跑。

冷风贴住冰河嗖嗖飘,下游,谁家的筏子没有扛回去,冻在冰面上,像一只肥羊趴着饮水。糟糕!忘拿冰钎了。我找块带尖的石头,狠劲砸,冰碴溅脸,生疼。冰砣颤松,我用手抠,手指划破,血糊淋扎心疼。我兜起冰要走,却不能动弹,鞋底被冰粘住。我抬起头,天空空旷,一无所有,一只蚕豆似小鸟也没有。右脚一挣,“刺啦”,鞋底咧开嘴,我踢里趿拉往回蹽。

青豆埋怨:落生,咋去这半天。秀眼瞄住我的脚,不吱声了。仄歪头,把耳朵伸给娘。冰换一块又一块,青豆的耳垂没了血色,白得透明。青豆娘拔下头上的针,朝火灯上撩,针尖袅出丝蓝烟,顶住耳垂,一下,穿透了。

这天晚上,我的手肿了,钻进被窝,热炕烘烤,胀疼得邪乎。醒时能忍住,梦里号起来,瘆人!爹和娘过来,急得什么似的:咋整的?我牙口没吐,疼得把他们轰出去。我听见爹在西屋,往尿盆里撒尿,尿柱叮叮咚咚激个没完。一下晚黑,他尿了六七次。

过完正月十五,青豆戴上黄熠熠耳环,走了。

我和小石匠送她一程。我将左脚插进马镫,腿一翩,跃上马背。青豆骑小石匠的马,小石匠替她牵缰绳。青豆不敢瞅我的手,眼睛飞向前方。出庄官道上,人渐渐稠了,净是学生。县城的汉、蒙混合中学很有名气,连内蒙那边有见识的人家,都越过省界,把孩子送去读书。不少孩子认识我们,蒙言汉语,叽叽呱呱:

青豆,你上戏校,还念书不了?

青豆嘻嘻笑道:你们就替我把书念了吧。咦,咋这么多人,赶集呀?

今天国学班开课。

我一听,来了精神。那是个短训班,就一年的课程。我去学过。开学那天,校园内,车马不少,像个大车店。送孩子的家长,清一色爷们儿。本乡的,都跟我爹打招呼。我爹在人群里横逛,不停地拱手作揖。边地空旷,人气旺的时候,人气旺的地儿,不多。我爹十分兴奋!

学生里,女孩子星镚几个,秃小子多。新生们排队站在门外,先生点名,叫一个,进去一个。讲台上摆盏香炉,学生插上香烛,点燃,供奉在孔子像前。学生向孔子像行三跪九叩大礼,向先生行一跪三叩礼。家长们站在窗外,看热闹。我爹见叫一个又一个,学生差不多进光了,有点急,没面子。我爹抓住我,往教室里扯。我朝后挣,涨红脸道:没叫我呢。

进去。听黄鼠狼叫唤,不养小鸡了呢!我爹说。

先生喊:落生——

我爹道:来了!

家长们笑了。

我扑跌进教室,插上香,面对正面墙上的孔子像,跪下,双手撑地,屁股撅起,把九个头磕响。我站起来,一个旋身,面向站在讲台边的先生,又扑通跪下,咚、咚、咚,三个头磕得更响。我眼冒金花,眼睛发黑,摸到自己的课桌前,坐下。磕完头的同学,朝我做怪脸,笑。我摸一下脑门,看见我爹在窗户外朝我比画,食指和拇指乱搓,好像点票子。我站起来,冲出课桌,被桌角撞一下,疼得一龇牙,捂住小肚子,踉踉跄跄奔向讲台。先生一愣,这小子没打报告,连个屁都没放,就上来了。

我从怀兜抽出红包,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放在讲台上。按规定,学费是期末给,叫收仓。我上打租,先孝敬了。

有奶便是娘。先生说:很好!落生,你当值日长。

进入冬学后,教室里冷,让戴帽子。学生们戴棉帽子,戴狗皮帽子,戴毡帽,一个个像小车豁子,像卖狗皮膏药的小老板。先生昂然步上讲台,咳嗽一声,说:帽耳朵耷拉下来的,给我系上去。呼扇呼扇,官翅呀!你后头的还看不看黑板?

学生们纷纷摘下棉帽子,将帽耳朵折上去,系紧。

先生说:不写字时,准许抄袖,但腰板必须拔直。

学生们纷纷把手褪进袖筒,挺直上身。这么一弄,肩膀不由自主地耸起来,脖子往回缩,后脖颈儿发硬,老像要咳嗽,咳嗽声响成一片。

铁炉架在教室中间,炉壁裂了,我用铁线箍三圈。煤炭金贵,烧得太旺,不行;火生蔫了,阴面土墙有缝隙,北风渗进来,冻得伸不出手,写不成字,也不行。我在家常烧茶炉,会侍弄火。先生坐在炉前,一只手抚住炉筒,一只手捏住《孟子》念:王曰叟——国王说,你这个老头子呀!

学生们吃吃笑。我撅起屁股添煤,用火钩捅炉子,火舌黄黄地舔起来。炉筒不凉,又不烫手,暖嘟嘟的。先生满意极了,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道:落生是个人才!

我看见又有这么多孩子去国学班,前赴后继,心里怪怪的。都去县城,一路同行,谁起个头,大伙号唱起来:

毛驴的老婆叫毛驴

毛驴叫上小毛驴

驮着稻谷去打米

嘿,孝子贤孙侍候

多美的日子

我们一阵哄笑,和成门相遇。只要在路上,就能碰见成门。成门是乡信贷员,骑着马,放贷,收贷,把日子拽长在没有尽头的路上。前方若有骑手,歪肩扭腰背影傲慢,成门火了,一扬马鞭,扑上去,把撅着屁股的家伙吞下去。你跟他较劲,成门将你死死压住,吃他的黄尘,受他的气,一百里,二百里,跑到天边甭想出头。在辽西至内蒙的官道上,没有谁能超过成门!

成门以为我们在取笑他,举起黑呢礼帽。成门喜欢帽子,不管去哪儿,都会戴顶帽子。去不同场合,戴不同帽子。下地干活,戴宽边大草帽;逛街,戴遮阳帽;收贷款时,戴迷彩军帽;最邪乎的是,睡觉也戴帽子,下边河的泳帽。成门举起黑呢礼帽,彬彬有礼地招呼:儿子们!

孩子们齐声叫道:成大哥!

成门哈哈大笑,坐骑狂抖起来。

我们众星捧月,簇拥着青豆。成门眼睛一亮。他老大不小,还没有成家,那是成熟男人有力的一瞄!青豆身体内热咕嘟涌荡。乡下女孩破耳垂戴上耳环后,就觉得自己像个小妇人了,不风骚也一摇三扭。成门竟有点慌乱地一扯缰绳,和青豆擦肩而过。青豆耳环颤闪,怂恿她的儿马,春风得意地向前颠去……

我穿过庄稼地,朝山冈爬去。麻雀们糊满穗头,噗噗噗啄,仄歪小脑袋,用黑晶晶眼睛觑我。甭跟我耍心眼,说你们没吃,把高粱粒弹溅到地上,待收割后,大地空荡荡仍有食吃,给自己攒肚呢。我拨拉一下草人,它没脸没皮,乍撒开胳膊,腋下麻袋片滑稽地抖索。麻雀们扑噜噜惊飞起!唉,谁过日子都不容易呀!

我在山冈上坐下。河对岸石场,传来叮叮当当敲击声,小石匠在破石采料。我想起青豆,她被招进县剧团小班后,演了几年戏,常去市里,进过省城。这几年,城里人不看戏了。剧团排练场的灰网,从天棚吊到舞台上,黑蜘蛛簌簌爬。后来,没人给她们开资,剧团黄了。痴迷的演员们,组织起民艺社。演员们有住在城里,有住在城边儿,还有乡下的,没戏时在家趴窝。哪个乡请戏,再东一个西一个,去各家“捡”演员。青豆没回家。我和小石匠担心她。我说:没嫁人不住店,咋混呢?

小石匠发呆。鼓起勇气去青豆娘家,说:婶,城里人不定性,脸说变就变。

青豆娘给闹愣了:你没头没脑胡诌啥?

小石匠涨红脸,说:你叫青豆回来吧。

青豆娘掉下脸,说:小石匠,你是我们家啥人?

小石匠挣扎似抻长脖子,说:婶,咱甭太贪心。

青豆娘抓起炕上的笤帚,朝小石匠抡去。小石匠扭身便逃。笤帚飞到当院,砸得鸡们咯咯咯飞上墙头。青豆娘追到院外,小石匠没影了。

打石声贴水面传来,一波一波,凄凄凉凉,河水叹息着,流下去了。我坐在山冈上,像一个垂钓者。一位骑者傍河堤上行,仿佛由圆咕隆咚的地球那面爬过来的。白晃晃水面衬得他黝黑。汉子仰身马上,叫道:落生!

我眼睛一亮,成门。我这才明白,我在等他,尽管我没事。挺奇怪,人等人,有时并不是存心的。我脱掉新球鞋,顺乱石坡出溜到山脚,和舅舅一起进庄。成门轻扯缰绳,马跃过阳沟,我也跳过去。成门伸手要鞋。我说:大回力,在供销社新买的。我把球鞋对扣在一起,边跑边往后裤腰插。成门仄身一扫,掠过鞋,将鞋带系一起,挂在他的脖颈上。舅舅怕我拿鞋乱跑不得劲。房屋渐稠,鸡鹅乱蹿,蹲墙根的老汉们,七八十岁了,瘪着没牙的嘴,瞅俺爷俩傻笑。成门对老家伙们视若无睹。我没事时,在墙根蹲过。我喜欢听瞎子和聋子说话。瞎子说他看见的东西,聋子说他听到的故事。他们招呼我:落生,歇会儿吧。

我说:不了,今儿有事。

他们说:有事没事,少跟那货狗打连环。

我吃吃笑,知道他们说成门。嗨,我真喜欢这些老家伙!我和成门一起,呼哧呼哧赶到家门口。成门一勒缰绳,人仰马翻,被堂皇的门楼震撼了!成门每次来,都被我家的门楼震住。他抛掉缰绳,滚下马背。我接住蛇一样飞来的缰绳,顺势挽在手腕,双臂向后划个弧,倒牵蒙古马,拾级而上。我这一连串动作,麻溜,准确,优雅。山地小爷们儿,一触马缰,活了。舅舅赞赏地瞥我一眼,走进院。见到几间东倒西歪屋,他眼神发亮,昂然而入。

我爹迎出来,吆喝:上茶。

娘不在家,爹动手沏茶犯不上跟自己吆喝。我没理他,牵马朝厩舍走去。成门歪嘴一笑,钻进土屋,屁股搁炕沿上,双手一撑,仰巴叉仄歪进炕里。鞋没扒,两条腿收进怀儿,盘腿坐在炕上。

蒙古马喷响鼻,嘴唇翻龇,咀嚼草料声嘁嘁嘈嘈。我像盗马贼一样矮下去,饲料槽遮住我,手窸窸窣窣摸。我摘下马尾根吊着的酒葫芦,还有一块冻肉。秋高气爽,成门骑的马,竟能带来一坨裹冰的肉。

小子,煮肉粥。成门吆喝。

我一惊,笑了。他在屋里,能看见我的勾当?我吹声口哨,钻出马厩,进灶房,把硬邦邦冻肉搁案板上,寻出木匠刨子,前腿弓,后腿蹬,“嗤”一刨子下去,薄纸样肉片粉红透明。我前俯后仰,大起大落,肉片卷花似堆满案板。我往屋里丢一眼,爹猫腰弓脊,给成门斟茶水。我心里起疑,爹对成门咋这样恭敬?

收贷款去了?爹问成门。

快撵到外蒙了,那几个家伙,欠债不还,叫我在边境兜了回来。成门说。

我刷锅引火,从边河捞上来的浮柴没晒干,辣烟呛得眼泪哗哗淌。

爹喊:落生,把里屋门关上。

我跳出去,在院心团团转,使劲咳嗽。爹支使不动我,在屋里尴尬地咳嗽。烟轻了,我蹿回灶间,抽动风匣,红火闪闪烁烁。我喜欢做饭,摆弄好嚼喝,更来劲。蒸汽翻涌,水咕嘟咕嘟开了,我推开厚木锅盖,把小米、肉沫囫囵下锅,撒勺芝麻,肉粥扑扑响,黏稠稠香味糊满灶房。

我把肉粥盛进屋。老少仨爷们儿,蹲在矮趴趴炕桌前,捧住大碗,唏唏噜噜,喝得脸热筋涨,心窝热乎乎,脚心拱起,脚指头像一窝小兽,探头探脑。爹说:城里要严打了。

成门问:你咋知道?

爹说:王所长说的,市公安局让各乡镇派出所做好防范,农村包围城市,铁壁合围。

怪不得外面浪荡的乡痞,这几天龟缩回来了。

边河对岸,自古就是法场。刽子手抡起鬼头刀,扑嚓,被剃光的头滚进河里,颈血蹿老高,剩下光秃秃尸身,愣了愣,栽入河里。雍正年间,一次秋后大斩决,脑袋像熟瓜落地堆得太多。专有人抓住辫子,拾起来,远远地抛向河心。头颅们沾水后,迅速泡大,张着嘴,像惊骇地叫喊什么,向下游漂去,震慑两岸刁民。

解放后,这儿仍是法场,不过,改在荒坡执行,面对青幽幽石壁。城里召开公判大会,无数城里人骑自行车、摩托车提前赶到。过会儿,警笛鸣叫,一辆辆卡车鱼贯驶来。每辆车上,站四五个挂牌子的家伙,名字打上红X。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秋水汹涌,来看热闹的红卫兵小将,乘羊皮筏过河。乡革委会鸣锣吆喝,让家家把筏子吹起来。满河羊皮筏,满河红旗红袖标,满河歌声口号,淹没河水的呜咽。后押到的死刑犯,现行反革命分子,由筏子渡过阴阳河。警察将人犯推下去,向前架行几十步。法警戴墨镜,白手套,举枪……

我太小,爹不让我看这样的场面。舅舅把我偷出去,驮在他肩膀上,密麻麻人群矮了。枪声炸响,我哆嗦一下,仰起脸,天是红的,太阳是红的,云朵是红的,一只鹰竖直坠下。我听见扑通、扑通声,宽容的边地,收留了一切。法医验尸,警察跳上车,匆匆撤退。后来一些年,刑事犯越来越多,收尸的亲属把人抬上出殡车,向火葬场驶去。黄尘滚滚,纸钱漫天狂撒。这也太张狂了,成门不满,问我:落生,你听过《水浒》吗?舅舅是评书迷。我说:看过。成门说:杨雄哪次决刑完,都有小牢子替他背上鬼头法刀,大摇大摆地进街。乡党们给他挂红贺喜,拉他进酒馆喝酒。我说:老皇历了。

我爹喝下一盅酒,讲起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富商老Q,出身卑贱,年轻时当过“催命鬼”。老Q把绞索套在犯人脖子上,临离开,伸脚一踢,将犯人脚下的凳子踹掉,只听见“咯得”一声,完事,犯人像鹅一样被吊得滴哩郎当!老Q头都没回,走下行刑台,扬长而去。剩下的勾当:验尸,卸下尸体,埋掉,由别的刽子手忙活了。伙计们都佩服他,说:这小子,真溜儿!

后来,老Q为逃避这种生活,学会另一门手艺:裁缝。可是,每次给顾客量尺寸,量到脖颈,给顾客试新衣,整理到肩膀、脖领处时,他就情不自禁要勒死人家!

老Q觉得自己要疯了!他想逃得远远的,改行当了旅蒙商。老Q将布帛、玛瑙、银器贩到内蒙古,把茶砖、奶酪、蒙药、皮张驮回辽西。一路上土匪劫掠,官兵护卫,妓女伴随,红尘滚滚,老Q的驮队越赶越长。

到了晚年,富商老Q喝斋吃素,心静如水。一次,老Q走进县城理发铺,见一位顾客,和他四十年前绞死的第一个犯人长得一模一样。顾客头上,垂下根吹风扇电线,老Q忍不住本能地走过去,要抓住绞索似电线……

老Q老了,再也走不动,甚至站都站不起来,就伏案捉笔,将自己的经历一点一滴写下来。爹感叹,过去的生活,对咱们的压力都太大了!

成门将一盅酒扔进嘴,说他有空时爱去墓地看看。熟了,听见鬼咳嗽,有声音招呼他:来一口,来一口。

我爹喝下一大口酒。我们这儿,整个阴历七月都是鬼日子。在鬼月,不能办婚礼,不能过生日,不能买房装修搬家,不能新开店营业,天黑后小孩要早早回家。因为这个月,鬼门打开,鬼们纷纷出来,在外面游荡。脑庄人称逝去的魂灵为好兄弟,要让他们尽情玩好。

这些故事书里都有。传说边塞书社老板就是老Q的后人。每次行刑完,城里人逛街,向老板刨根问底,我爹羞愧地笑笑。更刺激了!买书的人挤成一锅粥。小石匠搬书递书,我收款,爹给人签名。不料,年前开来一辆警车,跳下几个文化市场办的官员,把书没收,罚我爹三千块钱。我这才懂,那本书是民间手抄本,爹在北伦旗印刷厂私印的。

爹说:我筹谋进点书。

成门撂下酒盅,说:你还敢印?

爹说:市里的作家老谢,说那本书不坏。老谢给联系了,能公开出版,得先掏底垫钱。

说起老谢,我兴奋了。老谢下乡时,在脑庄住过好长时间。他拉我去逛集市。在民族产品交易档口前,四位不同血统和服饰的姑娘会一堆儿了。一位身着艳绿蒙古袍,手拎短马鞭,鞭梢在靴尖上拂漾,太阳般灿烂的笑脸,偎住马头;一位汉族女孩,穿一身牛仔服,密纤纤眼睫毛扑闪扑闪;一位朝鲜族姑娘,圆平脸,穿短上衣,齐胸长裙,用手扶着头上的菜篮;还有一位满族女孩,皮肤白皙,身条颀长,脚蹬厚底硬板木屐。她们勾肩搭背,用汉话说着什么。有的语音纯熟,有的夹生,却都旁若无人,叽叽咯咯笑得腰肢颤抖,前仰后合。舞台上看到的场景,我们这儿就有。我们从姑娘们身边绕过去。牵马的女孩说:哟,这不是城里的谢大哥吗?

老谢微笑着,不由自主紧了脚步,她们成帮结伙,阴气太盛。

跑什么!汉族女孩拦住他,木头疙瘩吗?敲木鱼也得听个回音呢。

老谢被迫站住,文质彬彬地问候她们:赶集呀。

满族姑娘笑道:甭打马虎眼!你认识不认识我们?

老谢尴尬地笑。熟头巴脑的,但要一个不差地将她们安到谁家去,蒙门。

喂,你想不想认识我们?

四周开始围人了。老谢知道躲不开:想。笨嘴拙舌,脸红了。

去,请介绍人来。

姑娘们“哗”地笑开了。

老谢拉上我,扭身就走。

脑庄汉子们反倒沉静多了,也许与默默的马背生涯有关吧。老谢的房东是乡长助理。他和年轻的妻子陪老谢去草原采风。过辽宁与内蒙古的界河时,波涛汹涌,旋涡吸得很深,老谢抱住马颈扑进去。马在河面上昂起头,四肢凫水,水声喧哗,水浪激扬,阳光被打湿,河面上雾气蒙蒙。老谢一声惊叫,双手撒开,乱抓挠,身前拥簇的马头不见了。老谢眼睛一黑,嘴巴呛满水,耳朵轰轰响。乡长助理和他的妻子,拨马朝他冲过去,一个抓住老谢的马嘴铁嚼,狠狠一扯,另一个薅住老谢的胳膊,老谢觉得人顷刻间又浮起来。

他们逃回岸上,马淹死在河底了。

一向称老谢“老师”的乡长助理,脸红筋暴,跳脚训斥他:唬逼!咋不把笼头摘下来。马过河能不呛死吗!

年轻的妻子脸一红,叹口气,说:给你骑的,是匹顶懂事的马呀!

老谢蹲在地上,脸色惨白,翻肠倒胃呕吐,负罪地想大哭!老谢知道他们和马的感情!

两口子倒慌了。妻子说:唉唉,怨我们,下河前没盯住你。

乡长助理搓着手,说:人没事就好。

听到信儿的乡亲们,赶来了,给老谢压惊。大伙围坐在炕桌前,乡长助理撬开泥封酒坛盖,斟酒;年轻的妻子炒好菜,端上桌。在边地,无论哪个民族的人,喝第一壶茶,饮第一杯酒,吃第一碗肉时,一定拈出一点,向天地扬去,不忘天覆地载之恩。祭洒毕,乡亲们问他:谢老师,你对我们边地,印象是个啥?

老谢笑了,也许是多民族语言混杂的原因,这儿人问话,好用倒装句。老谢想了想,说:越来越觉得神秘,充满魅力,像刀凿出来的版画。

脑庄人,似懂非懂地笑了。他们惦念外面世界的熟人,打听跟老谢一起来这儿,扶过贫的夫妇俩。

老谢说:男的下海经商,当大老板,挎上小姘,离婚了。

汉子们叫起来:瞎扯!多大岁数了!

人家是糟糠夫妻。那年,开完会后赶夜道,遇着狼,老婆把镰刀给了爷们儿,自个儿白手跟狼囫囵,被咬得血呼啦的,没把俺们心疼死!

老谢心寒,哑口无言。

脑庄人沉默了。半晌,异口同声地感叹:啊啊,长官骑马工作需要!

老谢在乡下的事,我知道好多。我激灵一下,晃晃头,回过神儿。

爹发狠说:书传到我这儿,砸锅卖铁,也要传下去。

我“腾”地跳下炕,把我的毛巾用清水投投,递给舅舅。成门擦脸,擦脖子,抹胸脯,松开裤带,将毛巾伸进去抹一圈,问:得多少?

爹说:三万够了。

成门“嗨”了声。

爹笑模悠吩咐我:落生,再打个手巾把儿,你舅冒汗了。

成门说:我手头的钱,是贷给采石场的,一二百号外地打石工马上进来,还要请戏班子。

我心里一亮,青豆要回来了。

爹急道:你借不借?

成门睁圆眼睛说:治河专款,我给你,砍脑壳的罪!

两人不欢而散。

成门年轻时,是脑庄的“高草”。城市里的“高草”,一般很年轻,十六七,二十郎当岁,过三十,就有点老不正经了。农村不,年龄跨度大,四十岁以里的“高草”不少。他们一般很瘦,脸色灰土土,不是酒色过度,而是营养不足。“高草”们的品行如下:

一,游手好闲。

二,有一个敢花仨。

三,顺手牵羊。

四,“高草”们的媳妇都挺俊。这是个至今让我奇怪的现象。可他们浪荡在外,照样拈花惹草。

五,重大礼。“高草”们倒背着手走路,鼻孔朝天,牛皮哄哄,遇见乡官,哼都不哼一声。若碰见另一棵“高草”,便麻烦了。明明白白大道,两人都走在正中间,谁都不给谁让道。肚皮蹭肚皮,脑门顶脑门,天无二日,街无二凶,一山容不得二虎,一个槽子拴不住俩叫驴,经常是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但“高草”遇见长辈,准会把一双手拿到前面,抄进袖筒儿,缩脖拱肩,“爷们儿、爷们儿”叫得热乎。

六、侠义心肠。遇马车陷住,“高草”弯下一条腿,搁肩膀扛住后辕,卖力地往上拱。老板“咔咔”甩鞭,“驾驾”吆喝,马车“呼”地冲出去。车老板趁势朝前赶,连个“谢”字都没扔回来,顾不上啊。“高草”却急眼了,撵上去,一步蹿上车,将车老板从前辕座上拎起来,一顿胖揍,踹断鞭杆,寻思寻思,还不解气,把马车掀翻在路边。

那莽撞事,成门干过。老人们说:不得了!得给这家伙说房媳妇了,泄泄他的邪火!

成门骑上马,去邻村相亲。那家的姑娘乐屁了!她比成门大三岁,模样儿丑,身板壮。姑娘给成门压荞麦。三百多斤重的夫妻碾盘,被姑娘自个儿推得隆隆转。一对奶子颠颤,一双大脚板刮喇刮喇响,把成门瞅得目瞪口呆。

荞面蒸饺端上岗尖一盆,姑娘给他舀酱油掰蒜瓣儿,说:狠点造,甭给我剩下。

按规矩,男人吃饭,女人不上桌。姑娘竟盘腿坐在成门对面,吃大蒸饺,咬紫皮蒜,腮帮鼓动,嚼磨声吓人。成门的筷子,碰得碗沿吱吱颤。姑娘剜他一眼,笑道:吃呀。甭抹不开!丑妻近地家中宝。嘻嘻!

女方家在盖新房,乱马营哗。成门撸胳膊挽袖,蹿上房顶。下面的人挖起一叉叉干泥,连叉子带泥撇上去。这活儿,讲究准头。叉子尖迎面射上来,房顶上的人,侧身接住叉把儿,腕一抖,将泥扣在房顶上,瓦匠赶紧用瓦刀将泥抹平。成门却不躲不闪,正面仰身接叉。下面喝叫:好!成门把空叉扔下去,身子一蹲,双手高举,抓住飞上来的又一支泥叉。在阵阵喝彩声中,成门腾挪闪转,脚下秫秸越蹬越薄,恰巧在两根檩木中间,踩出个窟窿,“轰隆”一声,连人带叉竖直地出溜下去……

大伙手忙脚乱,把成门抬到我家,娘吓得哇哇哭。成门闭着眼睛,说:姐,把枕头垫高点儿。娘慌忙上炕,从被垛抽出枕头,托起成门脖颈儿,将枕头塞进去。爹咧歪嘴一笑,他知道要舒服,没事。

喝多了吧。爹说,你骨头没坏,内脏没坏,脑浆有点浑汤,别急,沉淀沉淀就好了。

成门真一直躺下去,不起来了。娘把饭菜给他端到脑畔。成门眼泪汪汪说:姐,咱老人没了,你跟我的亲娘一样啊。

我娘撩起衣襟抹眼泪。

我爹说:下地走走吧。

成门动弹脚丫,说:腿没事。又举起胳膊,说:手没事。

我爹说:腰线没折吧?

成门说:你咒我瘫巴?

我爹说:那你赖着不起来。

成门说:我的腿能走,身子能动,可脑袋不行,晃荡一下都受不了。我总不能把脑袋搁炕上,叫身子大腿自个儿下地吧。

这回我爹急了。傍晚,爹蹲在当院,招呼我娘出来,说:你去河下村待两天。

娘问:做啥?

爹朝屋里努嘴,说:避避风。

娘说:我不去。

下晚黑,没等成门在炕上打呼噜,爹就骑上娘,闹得炕面直呼扇。白天,成门直视我爹,讥讽道:我清醒着哪。好像我爹欠了他啥。

我爹涨红脸,愤愤地走到街面上。乡书记问:你那个小舅子咋样了?

我爹说:废了。

乡书记吓一跳,来到我家,问:成门,你有啥要求?

成门说:当兵。

这几天,街上敲锣打鼓,正宣传兵役法。成门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瞪大眼睛听。农民当兵,跟考上状元一样荣耀。书记说:你身体能行?

成门吱溜一下,爬起来。

“高草”当兵,政审这一关就过不去。正赶上全县开展“浪子回头金不换综合治理工程”,经书记推荐,乡武装部把成门当典型,塞进解放军大学校。成门复员后,当上乡信贷员。

我爹说:人走时气马走膘,兔子走运猎枪打不着。

其实,在乡下当信贷员,熊货干不了。放贷时欢天喜地,收款时连本带息归仓,就不高兴了。好像信贷员欠了他们的!遇上“高草”,乡下能不长“高草”吗,什么合同都不好使了,什么信用都是扯淡。成门邪乎,成门就是“高草”出身,以毒攻毒,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成门不给我爹贷款的消息传出后,老师们很高兴,说:成门干得不赖!

我爹气得回不过气。成门卖奉他,给自己贴金,衣冠禽兽啊!

我爹深思熟虑后,赶到派出所,躬身急碎步走进去。王所长正在搓麻将,对我爹客气地点点头。所长知道,我爹找他准有事,这个人从来不登专政机关的大门。所长歪嘴叼根烟卷,眯缝眼睛,两只袖管挽上去,露出毛乎乎胳膊,哗哗啦啦洗牌,又朝我爹客气地点头。所长捏住一个五万,掼出去,下家打出一颗八万,胡了。所长将赢的钱,从对方手里抢一样掠过来,然后起身,弯下腰,屁股后面的枪管探出头,嘴巴贴近我爹:先生,有事?

我爹嘴唇翕动。

王所长扭头冲牌友们吆喝:别他妈听!

我爹郑重道:我的小舅子是个逃兵。

所长一怔:谁?

我爹说:成门。

所长哑然失笑:你来,就是跟我扯这个?

谁都知道,成门扯起当兵的经历,老爱说:抗洪抢险时,我第一个冲向前,在洪峰卷起的树檩上,趴着个人,我迎上去救人,被大树砸中,差点没把老子淹死!按说,他掀起衣裳,随便指一块伤疤给人看,连乡书记都会肃然起敬!成门这样做过吗?没有。我爹说,他的伤疤,都在后背屁股上。

王所长睁圆眼睛,可不是!秋水涨起来后,成门乘羊皮筏,点篙荡浆,送县信用社干部去下游各村。成门脱得只剩下条裤衩,前面身体光光溜溜,背、屁股、后腿全是伤疤。

我爹断然道:他见死不救,转身逃跑时被大树击中的。你往前冲,子弹能从后面飞来吗。

这个新情况,是成门亲姐夫说的,人证物证俱在,所长乐了。所长陡地拔直腰杆,下令:把成门叫来!

成门被从“野驴酒家”请到派出所,乜斜醉眼。所长让两人对质,一只狗叫,也得让另一只狗叫。狗咬狗一嘴毛,一片狂吠,所长觉得太有滋味了。

过后,成门对我说:落生,甭听你爹的。小时候我救过他。那王八蛋忘恩负义,不是个好种!

我爹在脑庄没有家族根基,仰仗书社,倒交下些人。辽西边地,有一小撮青年农民,好写,惨淡经营,走火入魔。新华社曾做过报道,“一批具有殉道精神的辽西农民写家”。近半个世纪,一茬又一茬人,写进县文化馆,市报社,社科联。从政的,县城有位副县长,市里有位秘书长,省城有民委副主任,被理论家称为“脑庄人文景观”。

我爹做过考证,这些人都是男性,出生地都在有宏大寺庙的乡镇,祖上不是文官废员,就是民间饱学之士。蒙族的曹雪芹、创作经典名著《泣红亭》《青史演义》的文学大师尹湛纳希,不就是辽西人吗?

也有例外,石匠的爷爷是土匪。据老辈讲,那个土匪头子唇红齿白,在庄里坐而论道,上山后才杀人不眨眼的。晚上,小石匠睡在书社,替我爹守屋,书让他翻遍了。白天,小石匠上山破石采料。别的石匠歇气时,他换上短锤细钎,把他写的诗,叮叮当当凿在一堵石壁上。

有一回,我扔下锄头,去石场看他。别人破石,头往后仰,闭住嘴,左手扶钎,右手抡锤,一下是一下。小石匠却瞪圆眼睛,张大嘴,像采油场的磕头机,不停地往前冲,样子吓人!灰粉呛人,嗓子嘶哑,小石匠声带长息肉后,几乎不能说话了。我蹲在一边,默默地瞅,挺难过。这几年,小石匠跟我疏远了,我们俩说的话,装起来不满一篓。

傍晚,下山后,小石匠把凿子大锤放在书社,问我爹有信没?书社是代邮点。邮递员骑着高头大马,隔三岔五,把小石匠新写的诗稿驮走。

我爹摇摇头。

我递给小石匠一碗水。小石匠脸色灰白,眼神发呆,饮干水,摘下墙上的钥匙,出去了。

我爹把墙旮旯的凿子和铁钎扶直,清点完账目,关门,落锁。我和爹看见,地平线上落日圆硕巨大,小石匠扑扑跌跌走进红日里,像一根枯瘦的树棍,一点点支撑着,朝家里走去。河水胭红,落日湿淋淋,天光渐渐暗淡,小石匠消失了。

……

采石工们涌入脑庄,街面上升起节日般喜气。乡下地广人稀,有这么多生面孔踏上这片土地,我们感到骄傲。

我待不住,满街溜达,见爹和小石匠从一家鸡毛宿店钻出来,拐进腰街胡同,没了。奇怪,我朝那儿踱去,门前泼洒泔水,混杂碎粉条烂菜叶,一脚没躲开,呱唧响。木门虚掩,我推一下。响起古怪的“咿呀”声。我把头探进去,十三四个汉子租一间屋,坐在炕上,蹲在地下,焦黄的眼睛叽里咕噜,像被派出所圈进来的。

我觉得眼晕,说:你们辛苦了!

没人吭声。

我硬着头皮问:刚才有人来?

死静。

我把头缩回去,走开。他们好像防备外人。我隐隐约约预感,要出点啥事。

晚霞飞溅时,集市空了。老驼背摇动蜈蚣样大笤帚,哗啦哗啦扫,粪末、草末、灰尘飞扬,满地波纹汹涌。短工们陆续来到街场,像落满坪场的老鸹。

成门跳上乡徽式碾盘,抱起双拳,做一圈揖,说:乡亲们抛家舍业,从四乡八村赶来,给兄弟捧场了。

碾盘下立着俩壮汉,叉腿,抱膀,没有表情。这俩货是河西村的,没事时,给寺庙的份地帮锄献工。成门赴生荒远地收贷款时,常带上他俩。

成门说:今年打石,八十块钱一个工。

轰的一声,坪场上乱了。年年采石,年年修河堤,哪有这么低的价?噢,今年采石场包给信贷员了。

成门说:瞎嚷嚷啥!谁是应价的?

我。我爹从临街书社钻出来,短工们潮水似分开条甬道。

成门一怔。

我恍然大悟。往年,外地短工来到脑庄后,秘密推选出应价的。若叫雇主提前知道,怕应价的被收买;或者应价的不买账,遭雇主威胁,甚至绑架失踪。谁也没料到,今年应价人竟是我爹。爹连我也瞒了。

成门笑道:你连块石头都没抱过,掂得出轻重吗?

爹向坪场上一比画:他们说就找我了。

成门说:你给吧。

我爹说:一百二十块钱一个工。

成门吸口凉气,说:姐夫,看你的面,一百整,好算账。其实,不管谁应价,雇主都让一点的。

我爹说:甭套!一百二十块。人参是人参的价,萝卜是萝卜的钱。

成门沉下脸。

我爹说:这个价,是我拨算盘珠子打出来的。自家山头,不收管理费,不用运费,跟县城进石料的价拉平。

成门牙疼似想了想,说:一百零五块。

坪场上有了活泛气。有人咳嗽一声,说:大柜,再长点。你亲姐夫能给你亏吃吗。

人群嗡嗡:哪能呢。

我爹说:少一百二十块,散朝。

死一样静。治河合同是一份死令,短工们若一哄而散,成门完不成合同,就毁了。

见雇主没反应,我爹回身喊道:散。

小石匠站起身,大步往外走。

剩下黑压压一片。脑袋摇晃,上半身摇晃,没人站起来。爹上当了!井绳扶不上墙,咋能相信他们!我爹脸煞白,骂道:没人气的东西!

有几个石匠,二二思思站起来。

成门喝道:清场!

碾盘下俩壮汉,像被松链的恶狗,腾地蹿过来。那几个石匠忙蹲下。我爹跳脚喊道:散,散!俩壮汉揪住我爹的胳膊,往外拖。

人群骚乱:

大柜,甭伤亲情啊!

一百零五就一百零五,力气不使也白扔在家里了。

该死的外乡人,明明害怕,知足了,却要个好。爹好心帮助他们,但好锅也得坐在好灶上。他们不提气,你有啥办法。野驴酒家开业,求我爹张罗广告词。我爹写的是:如果你不进来,咱们都得挨饿。多明白!我心里发急,爹,咋事到临头就糊涂了,请应价的,是让你成事,不是把活搅黄呀。我爹两条腿在地上打拖,回头叫嚷:我说定的价,少一个子儿不行!

俩壮汉把我爹拖出坪场灯光外,像把他踢下舞台,一悠,我爹就飞向书社方向了。

成门宣布:今晚开饭,明天唱戏,后个儿上山。

还有饭,还有戏,咋不早说,一片欢腾。

成门朝街口食堂招手,一百多颗脏蘑菇似的头,朝那边转过去:三辆伙房毛驴车,得儿吆地驶来。头辆车,载满从地里新砍下的秋白菜,水灵灵大葱。第二辆车拉五桶井水。第三辆毛驴车,装五箩筐饭,一脸盆大酱。人群涌过去。

成门吆喝:排队,排队,饥民咋的!

伙房小崽撸胳膊挽袖,把整棵白菜塞进水桶,逛荡逛荡,湿淋淋捞出来,立刻被人抱走。一棵白菜前围一堆人,每人劈一片。大白菜叶白帮嫩,铺满手掌。另一个伙房小工飞快地撕扯大葱,葱叶洒向一片片白菜叶,辣得他鼻涕直淌,喷嚏暴响。食客们哈哈大笑,像捧本摊开的经书,排队走到饭车前。伙房小工舀一勺白米饭,扣在白菜叶上,舀一勺大酱糊住米饭。短工们走到一边,蹲下,用膝盖托住手背,两只巴掌一合,攥咕攥咕,成了,辽西地道的“打饭包”。一百多名汉子,捧住一模一样的饭包,瞪大眼睛,鼓圆腮帮吃,满世界咔嚓咔嚓脆响,仿佛牲畜咀嚼草料声。

我扶起爹。他矜持地朝我点点头,掸扫衣襟,走进书社。我尾随而入。爹面朝书架,肩膀萎塌,说:落生。

爹。我答应。

一阵沉默。爹默默地流泪了。我发现,我竟比爹高半头了。

爹说:那本书,咱得印。

我松口气,爹想他自己的事了。我说:是得印。

爹说:我跟你商量,你手头有多少钱?

我说:一万六千。

打埋伏了。爹说。

我说:这钱不能动,交化肥定金,买砖石檩木,够我赶鸭子上架了。

你要盖房子?爹惊讶。

我说:那几间东倒西歪屋,该修修了。

爹盯住我,说:青豆要来了。

怎么想起她?我说:嗯。

爹说:唱戏的,交人,求她找有势力的给咱担保,让县印刷厂先印点。

我心里难过,竟求到青豆头上了。我默默地点点头。这天,民艺社的马车驶进街里,成门和文化站长忙着接待。我去青豆家。青豆娘在灶间忙,说:嗅到味了?

青豆不在,我从不来她家。我笑笑,走进里屋。青豆说:来了。拎起暖瓶,往黄铜脸盆里倒水,头发盘上去,掬水洗脸,一边酒窝颤漾。我上炕,靠墙坐。青豆洗完脸,搬过小板凳,抹下艳红色袜子,洗脚。她不像庄户人了,下一天地,大脚片脏拉吧唧,敢钻被窝。青豆把白脚丫泡进温乎乎水里,捧住膝头,仰脸问:落生,干啥呢?

我说:春种秋收,老守田园。

青豆冲我挤鼻子,笑:留胡子就像山羊了。

我说:老天巴地了。

青豆“噗”地一乐:山羊生下来就有胡子。

我说:不像你,在城里活得恣肆。

青豆叹口气:你就讪我吧。剧团都黄了。

我说:那咋不回来?

从脑庄出去的人,有回来的吗?青豆把脚拿出来,搁盆沿上。

我问:在城里咋住?

租房子。

咋租?

一百二十块钱一间屋。

恁贵!你不开支,指啥?

青豆娘进屋,说:咦,又不用你养活她。

青豆娘说话牙碜,整不了。我不理她。

青豆擦干脚,上炕。她穿件马甲,胳膊光裸,屁股压在脚上,只有这跪坐的样儿,还像个乡下女孩。我把爹的意思讲了。青豆说:让你舅贷点款。

我说:没门。为这事,两人做仇了。

青豆娘说:你爹那怪物,吃里爬外,搁我是成门,也镚子儿不掏。

青豆忽然想起说:小石匠呢?

我说:上山了。

青豆说:老谢告诉我,小石匠给他寄去一大包诗。他看了,挺作难,嘱咐小石匠先把日子过好。

我苦笑笑。

青豆娘说:落生,都是你爹拐带的。我瞅你爹待小石匠,比亲儿子还亲。

有她搅和,没法说话。我说:我走。

青豆娘说:还想留你住下?

青豆吃吃笑。

第二天上午,野台子戏场上人山人海。成门自赐偏座,坐在台上左侧,旁边是乡书记。台下,摆四张桌,备茶水、瓜子、烟卷。乡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陆续进场。我爹来了,坐在一边。清场工朝黑压压观众长吆短喝:坐下。鼓包咋的!这边刚坐下,那边又有人站起来。清场工拎根枝繁叶茂的树叉,唰地扫过去,扬起一片笑骂声。

小石匠来晚了,好不容易挤进去。清场工朝他咋呼:坐下。造反哪!小石匠猫下腰,央求跟前人:串串。人们嚷道:光你长屁股了?没瞅哪儿有地方?我扯下小石匠的裤腿,把板凳让给他。小石匠说:落生,我这辈子忘不了你。

妈的!我拧歪鼻子笑了。我挤出场地,爬上书社房顶,才发现,周围高高的草垛上,粮仓上,马棚上,大树上,连小学校场的旗杆上,都粘满了人。

锣鼓响了,报幕的出场,见乡书记从另一侧走到台前,忙缩回去,底下一片哄笑。书记是烟嗓,扩音器跟着捣蛋,沙啦沙啦响,书记捶话筒,电声啸叫起来。我只听清“我代表……”人群又哄笑起来。

锣鼓重新敲响,说书是必上节目。说书人在台侧,躬身请成门点段子。其实,说啥早定好了,弄景,叫大柜显威风。成门在单子上戳戳,抱起搪瓷缸,骨碌吞口水。说书人一个鹞子翻身,撩长衫,走到台前,将惊堂木一敲,嗓音洪亮: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侯火烧草料场。林冲道: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林冲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哪里去!陆虞侯才行三四步,被林冲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林冲用脚踩住陆虞侯胸脯,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虞侯脸上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与你无甚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成门叫道:情理难容!

说书的扭身,朝大柜点点头,扇子拍地一合——陆虞侯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自幼与你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

成门叫道:这个“吃”说得好!

坐在邻屋房顶上的几个人说,烦人不烦人!

就是,你他妈上去说呀。

听口音,是山南来的短工。我笑了。不过,我挺赞成舅舅的点评,这个“吃”,有劲,够味。

说书人又朝大柜点点头。我的“邻居”讥讽道:他是说书,还是拍马屁?另一个说:瞅那下四烂样!

说书人一脸怒气:林冲把陆虞侯上身衣服扯开,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将心肝提在手里,又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扯开大步离开山神庙。嗨,那雪下得正紧!

段子讲毕,成门端坐台侧,大声道:《水浒》里杀人无数,叫人最痛快的就是这一节。为啥?林冲灭的是忘恩负义之徒。成门把眼睛朝台下扫来。

我爹无动于衷。

青豆上场了,打架子鼓。她化了淡妆,刘海卷曲,眼睛水汪汪黑亮。穿无袖丝绸衫,胳膊浑圆白嫩,腕脖上戴翡翠玉手镯,十指纤长,指甲盖丹红。她一个人打四面鼓,左边小军鼓,右边一对立鼓,中间羊皮大鼓,大鼓上方架铜镲。青豆双手击鼓槌,脚踩两只底槌,左右闪挪,上下翻飞,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鼓声如晚夏急雨,老秋惊雷,隆冬雪落沙沙。她胸脯挺起,乳房晃动,浑身肉颤,耳环金光闪闪,眉飞色舞,活泼极了。

青豆倏地停住,鼓乐声戛然而止。她双臂举在空中,纹丝不动,周围空气流动,鼓乐余韵流动。过会儿,她如痴如醉地飘落双臂,眉眼、唇影含笑,垂下密茸茸眼睫毛,像落幕。

我看傻了!这就是钻进青纱帐,撩拨醒我,吃吃笑的那个丫头吗?这就是为一只蓝花瓷碗,用竹竿敲打小石匠脑壳,说“赔我的碗”那个小心眼的厉害丫头吗?外面的世界奇妙啊!

散戏后,我赶到后台,台下挤满青皮小子,小石匠也在。后台口停辆轿式马车。辽西边城的轿马车,早有名气。光绪年间,马路出现,轿马车时兴起来。车分大鞍,小鞍,旁开门儿,后开门儿。冬天暖轿,棉帘四围,坐在轿里的人,膝上搭毛毯,手捧暖熏熏铜火炉。夏天薄纱凉轿,爽风习习。富商巨贾携家眷、妓女,荡得风尘滚滚满是风流事。

民艺社在脑庄演完,去邻乡赶场,农闲时节,活多。两位女主角从后台下来,低着头,金簪颤闪,穿过人群甬道。青豆出来了,小石匠慌忙替她打起轿帘,青豆扶一下我的肩膀,嘴唇贴住我的耳朵,轻声说:跟我走。一耸,上了车。她把头仰靠在车座上,合上眼睛,轿帘落下了。

我和小石匠,还有几个高草,跟着车队走。乡下路孬,咯粼咯粼,行得慢。高草们像蚂蚱一样,从一个乡跟到又一个乡,看完一场看下一场。

乳白色浓雾从路边洼地涌上来,涨潮般翻滚,什么都被淹没了,只能听见声音:车轮沙沙,马蹄嗒嗒,铃铛吐出小舌头,叮咚叮咚,逗引你一个一个逮住它。阳光将雾洇成橘红色,一束阳光劈开一条雾的胡同。胡同里,马头高大,鬃毛秀美,皮毛绸缎般光滑。马臀颠耸,尾巴一甩一甩。青豆在胡同里掀开轿帘,向我招手。

我紧几步,撵上去。

青豆说:上来。

我说:我走。

青豆说:叫你上来就上来。

轿房里两位女演员,吃吃笑,挪挪身子。青豆一拽,把我拉上车,满世界暗红。青豆说:明晚回县城,我带你去找人,把书印出来。

青豆耳环瓦凉,我躲开脸颊,兴奋地嘟哝:敢情好。

我缩紧身子,瞅着小石匠和高草们。他们一会儿疾走,一会儿小跑。我说不出的感激,他们没有恨我,没有起哄。小石匠头发乱糟糟,眼神发直,抹脸上的汗,扑扑跌跌跑。突然,青豆欠起身,朝小石匠呵斥:回去!没出息!

小石匠像遭雷击,呆住了……

成门从建材货场买来脚手杆,扎成底盘,用二百二十张整羊皮做巨筏,装运水泥石料。养羊户们激动地说:成门疯了!他们把肥硕的公羊牵到河边,交给成门过秤,验收。我爹把账桌摆在河坡上,用河水涮好毛笔,抻抻套袖,掀开账簿,毛笔蘸饱墨汁,记账。

我朝爹一努嘴,说:舅舅,不怕他赚你?

成门说:那傻孢子,一摸笔,就爹娘不认了。

我却被逼上屠场。我把羊抱上红案,用腿压住。羊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咩咩叫,像个孩子。我的大腿和羊一起哆嗦。我招呼:爹!

爹犹豫一下,走过来,帮我按住羊身。我腾出膝盖,抵住羊犄角,扑地下刀,血愣一下,从腔子里汩汩流出。羊眼神黯淡,身体颤抖,软下来。我直起身。清风阴森,血腥气扑脸。我的皮围裙糊满血浆,靴子挪动,呱唧呱唧响。成门也在忙活。他抱住一只肥羊,朝河边歪脖柳走去,树杈间垂下根圈套。成门把肥崽脑袋塞进圈里,傻货朝他做鬼脸,吐舌头。成门双手一扬,朝后跳开,肥崽一下吊在半空。成门从靴筒里摸出匕首,挑开肥崽腿弯血管,放净血不腥肉。他双手抓住羊嘴撕扯,把皮从头顶翻过来剥,凹凹凸凸扒得嗤嗤响。血水漫进河里,像抖开一匹艳丽的绸缎。

傍晌午,成门问:多少了?

我爹往上游走,洗干净手回来,翻账本,说:九十四只。

街里热闹了,家家烟熏火燎。大锅炖带骨头羊肉,肉汤咕嘟咕嘟,膻香味让人受不了。女人掀开锅盖,爷们儿一只脚蹬在锅台上,顶热气,拎起骨头撕肉。女人瞪眼问:烂了?男人眯起眼睛嚼:烂了。女人蹿上街,呼儿唤女,快回家吃肉啊。男人吮吮手指头,屁颠屁颠去供销社打酒。

我恶心得吃不下饭,拎起一大嘟噜羊下水,去看小石匠。小石匠病了。屋里暗,没亮灯,乡下电字昂贵。小石匠的爹拖条残腿,坐在炕上,伛偻身子,烟袋锅一闪一闪。小石匠的娘见我来了,拾起掸子扫扫炕,说:上炕。小石匠双手抱头,躺着。他从娘肚里出来时,就是这个姿势。我说:大爷大娘,有嘟噜羊下水,搁灶屋菜墩子上了。

小石匠的娘说:还想着我们家。

小石匠的爹说:落生……又没话了。

小石匠眼巴巴问我:进城,见着老谢没?

我含含糊糊说:他也是个穷秀才。

小石匠说:那人好!他说咱们脑庄,往后还能出人才。

我心酸:小石匠真是魔怔了。

第二天,老谢打来电话,声音挺急:落生,我正找你们呢。我心一亮,出书有希望了?老谢说:告诉乡政府,把青豆接回去。我一愣,她咋了?那边,静一下,老谢说:王所长不是她干爹吗,叫他来。

我给青豆娘送信。青豆娘找到王所长。所长和成门在野驴酒家喝羊汤。王所长撂下酒盅,去派出所打电话。过会儿,匆匆回来,骂骂咧咧:他妈的!欺负到我干闺女身上了!

王所长钻进派出所吉普车。青豆娘要上去,被所长挡住。王所长说:成门,有钱吗,带上五千。

青豆娘一怔,再不敢吱声。成门没问什么,一会儿,返回来,跟王所长乘车走了。

当晚,青豆回来了。

我去青豆家。成门坐在炕里,光两只大脚,炕桌上横着筷子,蹲着碗碟,站着酒瓶。青豆斜躺在炕边,手支着头,粉脸贱红,衣裳扣解开两粒,雪白的胸脯漫上一抹酥红,踢掉的高跟鞋,一只站在地上,一只躺在地上。青豆把伸直的两条腿蜷拢起来,意思是上炕吧。

我把屁股搭炕沿上,没敢吱声。

青豆喝酒了,胸乳起伏,上气紧,说:给我支烟。

成门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

青豆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烟,乜斜醉眼,说:点着。真没眼力见!在城里,至于姑娘废话吗!

成门挺乐呵,“啪”,点燃火机,几乎趴在青豆身上,替她点着烟。

青豆喷出一口酒气和烟雾,晃晃烟卷,说:就你们男人行吗!

青豆娘说:丫儿,别拿咱自个儿身子撒气。

青豆凶凶地撩起杏眼。青豆娘把舌头卷回去,对成门讪笑:姑奶奶,我管不了人家了。

青豆吸口烟,满脸沧桑,自言自语似说:三年前,剧团黄了,男孩女孩抱成一团,哭得昏天黑地。我不愿意回家,得活着啊,就在县城,也去市里,陪人家跳舞。把手乱摸的有,挡住就是了;勾搭你,出去找个地方,装糊涂就是了。那些人,没有死气白赖硬拽的,深一脚浅一脚对付过去,够吃够喝知足了,我不想把本搭上,那太亏!一个单位雇我们去陪舞,招待省里的客人,我那个客人,有五十岁了。唠起来,他竟是脑庄出来的。我问他是哪家的?他说乡下没人了。大半辈子的人,闯荡出去,闹得这样风光不容易呀。我就觉得亲,觉得委屈,贴住他的胸脯淌眼泪。他亲我的额头,同情我,心疼我。接着不对劲了,他满脸乱啃,手乱摸。我愣住,推开他,跑了。这回,把我伤得够呛!他是脑庄人呀,他吃老窝的食!

青豆说:我带落生进城,想找几个有势力的乡党,给书社印书做保人,一个没求成。那些脑庄人,出去就变狼了。乡下人真傻,还爱看戏,拿我们当码事。农闲时赶场演出,就那十天半月,活得有滋味,像个人。

青豆踹我一下:落生,啥叫眼线?

我蒙了。

青豆头往后一仰,笑起来:他不知道,傻小子!城关联防把我叫去,叫我当眼线。我是个乡下傻丫头,也不懂。联防队员说,就是我们的人。

青豆冷笑道:他们的人?他们拿我当婊子。

联防队员说,你干什么我们不管。我明白了,他们放鸽子,要我勾搭嫖客,一位罚款五千到三万。原先团里的姐妹,有干这个的。也有不愿意的,她们说,好不容易傍上个大款,出卖人家,就臭了,以后没人理你,甚至有生命危险。我不是鸽子,就是跳跳舞。

联防队员说,政府财政多紧,文化局没钱,你们剧团黄了,公安局也要黄铺?咱得体谅政府。联防队员是二警察,说在咱们县城杀人的罪犯,潜逃到南方,通缉后被那边逮住了,来电话通知领人。可没有出差费,去不成。他们喝了酒,什么都说。我气急了,又哭又闹。他们骂我不识抬举。没几天,就有嫖客把我供出来。

青豆将烟头摁死在炕沿上,咯咯笑:我飞回来了。还是家好啊。你咋不愿意回家呢?你个傻逼!

青豆“啪”地打自己一个嘴巴,指着成门:你中!你花钱把我接出来,够意思!你跟他们没服软,你比我干爹还横。你把我搀出去,你把他们的门摔上了,摔得挺狠,我听见了。中!

青豆倚住被垛,说:太累了。把毛毯往上一扯,谁也不理,一歪头,满脸泪痕,睡着了。

青豆嫁给成门了。脑庄人卷入怪异的兴奋中。王所长摘下大盖帽,把脑袋挠得哧哧响。只有我爹,打心眼里认为是桩喜事。这么大事,谁都没跟我商量,我怎么张口叫她舅妈?

连闹几天,我爹喝得红头涨脸,对成门说:见好就收吧。

成门睁大眼睛,头一次,对我爹认真地点点头,把酒碗扣在桌上,将紫红色礼帽戴在头上,晃荡出野驴酒家。掌柜的扶新郎官上马,幌子撩拨熟虾似的脸,痒得成门咯咯笑。蒙古马嗅到酒气,驮着主人,在坪场上跳起舞来。

青豆的新房临街。她推开雕花窗户,肥肥的袖子褪下去,露出白藕样手臂,朝成门叫道:够了,耍狗熊啊!

蒙古马像个二流子,摇摇摆摆,扬蹄踢腿。成门身不由己地颠颤,朝媳妇抱歉地掀掀礼帽,吐舌头。

就在这时,小石匠走进街里。小石匠穿对襟布褂,打长虫似绑腿,摇晃肩膀,迈八字步,活像从密探局子里走出来的。

成门做个鬼脸,叫道:小石匠,诗凿完了吗?

青豆朝远方望去,山浪翻涌,巨大的石壁上,有密麻麻的蝌蚪诗。

小石匠不理她,朝书社走去。

成门火了!他的婚礼,小石匠没来,份子钱没出一毛。连内蒙那边的朋友,都背只羊腿,马尾巴后吊只酒葫芦,赶来给他贺喜。喝下客人带来的酒,吃完客人带来的肉,走时,主人将酒葫芦灌满酒,给他们背上更鲜嫩的羊腿,长揖远送,出脑庄,到边界。成门慢待过谁?

成门一抖缰绳,截住小石匠,跳下马,乍撒开胳膊,面对小石匠前鞠后躬,踢腾得尘土飞扬。蒙地传来的见面礼,你得答礼。小石匠直挺挺站住,看见青豆探出新房窗口,欣赏地讥笑着。小石匠脸色煞白,两人同时扑上去,搂腰攀肩,撕巴成一团,吭哧吭哧喘。小石匠扎住脚,收紧腰,一个旱地拔葱,将成门扛上肩膀,抡半圈,呼——甩出四五步外。成门像鼓囊囊肉袋,扑通落地,地皮抖颤。

哇!小石匠哪来这么大力气!

成门仰起脸,用手抹鼻子,满手背血,没有计较。爬上马背,按规矩,大度地向小石匠拱拱手。青豆从窗户里跳出来,恶狠狠瞪小石匠一眼,抓住缰绳。临街人家,前门小,后院阔,后门走马行车。蒙古马嗅女主人手,打响鼻,斜觑场上的人。成门一哈腰,把青豆抱上马。青豆扭挣着,把娇小的身体藏在男人怀里。马儿放快步子,绕过房山,不见了。

后院大门“吱扭”响。白瓦如鳞的屋里,传来女人快活的叫声。

乡场上一片浪笑。

……

小石匠脸像死人一样苍白。打石队要将零散爆破,集中成一次性大爆破,把半座石山倾向河畔。小石匠急得乱比画,说:东侧老石场不能毁。小石匠怕毁掉石壁上的诗,那是他的命根子啊!

成门下令:撤。

小石匠跳起来,揪住成门的脖领,嘶声叫嚷:就要枪毙人了。老谢来,城里人都来,看我的诗。

成门吃惊地挣开,小石匠疯了!打石工们硬把小石匠架走了。

乡里人退过河,静静地注视北岸,那边,山和山站着说话,好像在告别。爆破手点燃引线,火头哧哧响,仿佛一条蛇向山上蹿动……

爆破手兔子似往回蹿,扑进羊皮筏,朝南岸飞来。刚上岸,小石匠一跃,跳进皮筏,闪电似荡桨,向北岸划去。

我撕心裂肺地叫喊:小石匠!成门一把抓住我。所有人都蒙了!小石匠没命地追撵引线,他想掐灭火头,飘起来,飞向山峰……

我昏过去。大音无声,大象无形。灰烟飘散后,我过河,在乱石间踉跄,满世界石头太大太野太疯狂,人渺小得像蚂蚁。成门走在乱石间,弯下腰,用手一抿,抹下一丝血污、肉沫。爆破手蹲在地上,抱脑袋呜呜哭。成门脸色铁青,踢他一脚,吩咐:找个盆。

我脑袋一片空白,像条塌腰的狗,在乱石间起起伏伏地爬。我看见三块巨大的青石间,藏着那只陶罐,我送给小石匠的。它居然没有破碎。我抓住粗糙的提梁,明白不是梦了。我抬起头,泪流满面。从街里跑出好多人,扛着羊皮筏,一沾水,筏子飘起来,满河雪白的蘑菇。我垂下头,将石头上的骨渣一点点拈起,肉沫一丝丝刮净,装进陶罐里。

我死死抱住陶罐,在乱石间扑跌,找到一块石雕残字:天堂响起……

青豆捏住一片沾血的衣襟,小心翼翼地一扯,纤维飘飘漾漾,似蒲公英籽毛洒向河滩。明年春天,会开满烂漫的黄花,风一吹,仿佛鸡雏儿涌动。雕花窗户外,传来侉里侉气的吆唤:卖小鸡崽嘞!青豆买下好多鸡雏,护着它们叽叽喳喳跑,稚嫩的脚印叫她心疼……

小石匠飘飘悠悠,飞出很远,前面一座老宅,挺眼熟,走进去。主人坐在地上,烤炉子,真暖和呀。主人的手没有肉,净是老皮,佝偻成一团,像鸡爪。炉火通红,糙壁上映出一首诗:众响渐已寂,虫于佛面飞,半窗关夜雨,四壁挂僧衣。

小石匠脱口道:金圣叹的《野庙》。

你是诗人。主人说。

小石匠嗫嚅,说不出的感激!

主人鬼也似龇牙一笑,说:你是最后的乡村诗人了。我手贱,就为写呀写,遭了皮刑,把我的双手用生牛皮裹住。牛皮干了,越箍越紧,疼得我眼珠暴突,没日没月地号叫!牛皮褪掉后,手指再也张不开。他们以为,我握不住笔杆了。你瞅我手劲多大!

小石匠问:你是谁?

主人说:你不知道我是谁?

小石匠喏喏地退出去,猛然醒悟,他是老Q。迎面山峦瘦削奇兀,圆月像一枚巨大的耳环。一个人,身体在大地上行走,谁也离不开土地,但灵魂可以在天上飞翔。小石匠飞上去了……小石匠嗅到夜气潮湿味,羊皮筏子膻腥味,水手们狼也似的号叫。大地上,一扇扇窗口闪现魅人的黄光,那是民宅和野驴酒店……

有一盏灯,是边塞书社的。书社老板弯下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天堂响起迎宾曲》,是我写的,开篇第一句话是:你走进来,告诉我你已经死了,就在昨天。

我离开神秘的边地,好些年了,有许多故事还没有写完。舅妈日子过得舒心吗?她还那样年轻俊俏吗?我已经老了。

责任编辑 李 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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