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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家坡

2014-02-12刘荣书

鸭绿江 2014年2期

刘荣书

武家坡

WU JIA PO

刘荣书

严如花和李似玉结伴去武家坡。

如果单听名字,二人好似年龄相当的姐妹。但严如花今年五十有五,属狗;李似玉今年三十有二,属鸡。二人年龄不仅有差距,从事的职业也不同——严如花以前是京剧演员,京剧团解散之后,拿一份内退工资,成了专职的家庭主妇。李似玉毕业于某个不入流的广播学院,托门子拉关系,挤进电视台。起初做了记者,后来凭借自己的才干进入文艺部,当了部主任。

有时名字就是一种缘分。

某天严如花赋闲在家,在电视上看到一则戏曲票友大赛的广告,不由心念一动,跑去报了名。初赛当天,严如花正在化妆,一个十分精干的女人跑进来,手拿一份名单,直戳戳地问:谁是严如花?严如花应一声,不知发生了何事。那女人看着刚拍完腮红的严如花嘻嘻地笑起来,抖着手中的名单做扇风状,说,你就是严如花啊。后来严如花才知道,这女人便是李似玉。

刘荣书,河北省滦南县人。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山花》《江南》《北京文学》《中国作家》《天涯》等杂志。有小说被多种选刊选载。

两人无缘无故便成了朋友。闲暇愁闷时,李似玉常把严如花约出来,二人找一僻静酒馆,男人一样喝上几两白酒。这李似玉看似稳健,喝起酒来,却疯得不行。她借着酒劲,常说些令严如花耳热心跳的话。比如和男人上床啦,比如工作上的烦心啦。李似玉说她想调到专题部去,她在文艺部待腻了。每天除了哄一帮大爷大妈唱戏,便是六一节督导一帮孩子跳舞……真没意思。但专题部很难进,被一个刚从广播学院毕业的小丫头霸着。李似玉喝一口酒,愤愤地说,她是欺负老娘人老珠黄啦,若在早几年,我早就……李似玉说话总是口无遮拦。她问严如花,姐姐,你有过几个情人?严如花酡红了脸腮,吞吞吐吐地说,没有,一个都没有过。李似玉轻蔑地大笑,说凭花姐姐的容貌,没有三五个情人,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严如花木讷,别看是京剧演员班底出身,骨子里可传统着哪。

有了交情,后来再组织戏曲票友大赛,李似玉便不叫严如花参加比赛了,而是叫她做评委。严如花说,就凭我的水平,能当得了评委?李似玉说,你什么水平?你水平不低啦!科班出身。这么说吧,你知道打分的时候,把记分牌拿端正就行。严如花不解。李似玉告诉她,其实每次大赛的冠军评定,都是内定好了的。就像你上次参加的那次比赛,那个冠军得主的唱功就那个操行,不也得了冠军嘛。凭什么得冠军?就凭人家老公是某集团的董事长。人家拿几万块出来赞助这个活动,是为了哄老婆开心,拿不到冠军,就太不近人情啦。严如花听了,暗吐舌头,更是不想做评委,甚至连参赛都不想了。李似玉恶狠狠地说,这可是文艺界的黑幕,你可千万别给我抖搂出去!

严如花想不明白,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怎么会对自己这么好呢。甚至比亲妹子还要好。一次酒后,严如花禁不住好奇向李似玉探个究竟。李似玉搂着她的肩膀说,我有个妹妹就叫严如花。我就拿你当妹妹看。你比我年长,只能叫姐姐。但心里,你却是我妹妹。为什么叫“严”如花呢?严如花问。李似玉告诉她,她的亲生父亲在她八岁那年出车祸死了。母亲带她改嫁,后父姓严。她的这个妹妹严如花,和她是分属两个家庭的孩子。严如花又问:妹妹漂不漂亮?这个话题一旦起了头,很难打住。李似玉幽幽地看了严如花一眼,说,漂亮……严如花又问:结婚了吧?李似玉被一口酒呛住,咳嗽着,眼里泛出泪花。她看着严如花,轻轻吐口气说:死了。严如花张大了嘴,本来是不想再把话问下去的,却还是脱口而出:怎么死的?李似玉又去瓶中倒酒,她缩着肩,额发蓬乱,再不肯说话。

一年一度的戏曲票友大赛又鸣金开罗。李似玉给严如花打电话。刚说到正题,严如花就把话题打断,说,我可不去做那评委。李似玉说,你不做评委也行,要么你就参赛。严如花说,比赛我也不想参加。你姐夫不叫我去。他敢!李似玉在电话里气势汹汹。他若敢说个“不”字,看我下次喝酒不灌死他。严如花在电话里无奈地嘻嘻笑。李似玉又软了口气,一迭声叫着:玉姐姐,玉姐姐,看在我们姐妹的情分上,你不做评委,就参加赛事。两条路你任选一条。就算帮妹妹个忙好不好!好不好——严如花没办法,只好说,那好吧,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接下来李似玉又向严如花诉苦:今年参赛队员的水平咋就那么差呢!多上你三个严如花,也凑不成一台戏。所有参赛队员从手里过一遍,也就个“公园级”水平。花姐姐,你知不知道哪儿有合适的人选,给我推荐一下。

严如花“哼”一声,恶狠狠地想:还怪那些有真功夫的票友不肯来参赛,潜规则简直是万恶之源。

临挂断电话时严如花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李似玉说,我知道哪儿有一个人唱得好,如果找来参赛,也有看点,肯定能提高你节目的收视率。

李似玉求贤若渴,问:人在哪儿?

严如花想了想,说:武家坡。

第一次去武家坡,是一年前的事。那时严如花的儿子正上大四。老公同别人合伙经营的生意也不景气。出差时遭遇车祸,摔断了腿。家中财政一时吃紧。严如花经朋友引荐,随一个草台班子去乡下唱戏挣钱。

之前,严如花也曾加入过这样的草台班子。京剧团解散之初,不光是严如花,很多京剧团成员都加入过这样的草台班子。乡下人每有婚丧嫁娶之事,都愿请草台班子来热闹一番。草台班子的成员不固定,身份职业各不同——有服务员、裁缝、蹬三轮的,艺术院校在校学习的穷困学生,利用假期赚点生活费。班主是个倒卖黄色光盘的中年男人。有了活儿,用手机打声招呼,呼啦啦便将这帮人招到一块儿。一台歌舞下来,每位演员可得一两百元的报酬。演出一结束,大家便聚在后台分钱,然后作鸟兽散。京剧在整个演出中不受待见,只被少数老年观众喜欢。严如花去过几次,后来便不愿去了。她觉得自己混在这样的草台班子里,一是对不起师父,二是对不起自己。最严重的过错,就是对京剧的不敬。那些歌舞、二人转,简直太下作。有一次严如花在后台,猛听得台下人声如浪,掀开幕布一角,见台上跳热舞的女演员正在脱衣服,脱去一件,便引来台下一片惊呼。一个油光满面的胖子,挥舞着双手,手上夹着百元大钞,对女演员喊:脱啊,脱啊,只要让老少爷们儿高兴,钱少不了你的。他边喊边将钞票抛到台上。粉红色的钞票像是女演员蜕掉的衣服,飘了满满一舞台。上衣脱光了,只剩下一条内裤,台下还在喊“脱啊,脱啊。”女演员一共穿了三条内裤,在热辣的音乐烘托下,女演员抖动着腰肢,脱了一件又一件……严如花在后台面色苍白,几近虚脱。到她上场演出京剧时,台下观众所剩寥寥。秋风扫着落叶。严如花咿咿呀呀唱着,好不凄清啊。

那次在武家坡,严如花的京剧却受到前所未有的拥戴。唱完《锁麟囊》,观众的掌声、喝彩声不断,让严如花退不了场。她只好又唱了《贵妃醉酒》《凤还巢》。唱完,观众依然不肯罢休,中间穿插了一段歌舞,观众嘘声不断,喊严如花再次登台。这次不光是观众不干了,连班主都不干了。老是让严如花这么唱下去,报酬怎么分配。那一晚严如花唱得醉似啼血,她对左右为难的班主说,今晚的报酬我不要了,行吧?

后来才知道,这个叫武家坡的村子,历来有崇尚京剧的传统。村中大人小孩,都能字正腔圆地哼唱几句。早年间曾组建过自己的京剧班子,农闲时间,老幼披挂上阵,竟能演几出大戏。严如花后来实在唱不动了,便和台下的观众互动:都说咱武家坡的人京戏唱得好,怎么没人上台来展示一下啊。经大家举荐,一个老人走上台来。他瘦高个子,一脸和善。严如花看他:穿的是藏蓝色褂子,褂子的肩部被日光晒褪了颜色,在灯光下泛着白。裤脚一只撒着一只绾着,撒着的那只裤脚上粘了板结的泥巴,像是刚从田里回来。脚上穿的是一双军绿色胶鞋,脚指头处漏了洞。老人在台上显得局促不安,只顾冲着台下的乡亲憨笑。严如花问:您老多大年纪了?老人龇一龇缺了门牙的嘴,抱着严如花手中的话筒说,今年,八十有三啦。严如花惊叹一声。又问:你老喜欢京戏多长时间啦?台下的观众替老人回答:他都喜欢一辈子啦,从十八开始唱,一直唱到八十啦。他是我们武家坡唱得最好的。

板胡吟了一声调门。老人趋前一步,拉开架势。嚯!怎一个飒爽了得。在严如花眼里,这老人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他再不是刚从田里回来的那个乡下老者,而是跨马还乡,与王宝钏相会的薛平贵了——

一马离了西凉界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

因为那次是晚上去的武家坡,这次严如花一时找不准去那儿的路了。李似玉把车开错了方向。好一番打听,才远远望见村庄的影子。刚下过雨,道路泥泞,走到离村不远处,车便陷进泥凹里,再也不能动。两人只好弃车步行。这一带农田里种满了棉花,正是棉铃开花的季节,阵风吹过,银白粉红的棉朵一片片乍现,让戴了墨镜的李似玉好一番兴奋。

严如花不知道老人的名字。这倒不是件难事。同人打听,村人告诉她:你说的就是那个李汉太嘛。

被问话者上上下下打量着两个打扮入时的城里女人,问:你们是干啥的?

李似玉答,我们是电视台的。

经人指引,李汉太的家很快找到了。

这是一幢破旧的老房子,门窗歪斜。由于刚下过雨,墙缝间的泥土都被冲刷下来,在墙体上印上斑驳的污渍。李似玉和严如花一脚迈进门,只觉得脚下一沉,险些崴了脚。原来院内和屋里的高度有落差,一脚迈下去,像是掉进一个深坑。大概是院内常年积水,怕水流到屋子里,逐年垫高地势所致。屋子里黑咕隆咚,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险些让她们窒息。李似玉摘下墨镜,操着一口好听的普通话高喊一声,屋里有人吗?

没有回应。李似玉皱起眉头,看了严如花一眼。那一眼让严如花看出她内心的忐忑,不由得也惴惴不安起来。看来,要枉虚此行了。李似玉轻声对严如花说。

二人拉着手退出屋子。正站在院子里犯难,屋门忽然一响,慢慢走出一个女人。女人三十多岁年纪,穿得古怪。上身一件红衬衫,下身一条黑颜色的男式短裤。男式短裤的前开口洞开着,露出里面的花裤衩。女人头发糟乱,一看就是为了图凉快,用剪刀胡乱剪的。脸上也不干净。她出了屋门便反剪双手贴墙站着。也不说话,只笑嘻嘻地看严如花二人。也不知刚才她躲在屋子里的什么地方。

李似玉问:这是李汉太家吗?

女人点点头。

你是她什么人?

女人不答,倒围着李似玉转起圈来。她大概对李似玉的穿着打扮感兴趣,不时伸手捏一捏李似玉刚刚烫过的李子红色的卷发。

严如花悄悄拉一下李似玉,神情紧张地说,有精神病吧?

李似玉倒不紧张,大声和那女人说话:家里还有没有别人?

李似玉的高嗓门惊动了邻居。一个女人扒着墙头,露出一张胖脸,隔墙打听她们的来历。

胖女人说,李汉太老人下地干活去了。这是他傻闺女。你们别理她。那胖女人很热心,对李似玉和严如花说,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把他找回来。

李似玉高声说,那就谢谢大嫂啊。

李汉太老人还认识严如花。扎撒着手,惊讶地说,这,这不是……严如花赶紧去拉他的手。老人的手青筋暴突。身上有一股刺鼻的农药味。原来是去田里给棉花喷农药去了。喷雾器还背在肩上。一件薄薄的汗衫上结满白花花的汗碱。严如花向李汉太老人介绍了李似玉。老人慌得什么似的,紧忙喊,小栓小栓。随着老人的叫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从老人身后探出身子。孩子的小脸晒得通红。老人吩咐说,小栓,快去小卖部买几支雪糕,给电视台的客人吃吃。

叫小栓的男孩脆快地答应一声,却站着不动。老人大概看懂了男孩的心思,大声说,你看你这孩子,真是死脑筋,钱先不用拿,你不会先赊账。

李似玉拉老人坐下,说明来意。老人听完,嘴唇不住地哆嗦,两只手一劲在膝盖上蹭,喃喃地说,这是叫我上电视吗?

老人的喉结一上一下地滚动,领口处苍老的皮肉晒成了酱色。他一边呢喃一边拿手去揉通红的眼睛。由于天热,眼角结了厚厚的眼垢。蝉在树上嘶嘶叫着。严如花和李似玉这两个城里女人,看着头发花白、胡子花白的李汉太老人,不由得同时发问,这么大年岁了,咋还下地干活呀?

老人笑了一下,指了指蹲在李似玉身后的女人,说,这我闺女,生来就是个傻子。本来指望她养老送终,托人弄脸地招了个上门女婿,我那姑爷,脑子也不灵光。唉,聪明后生,谁又肯来呀。姑爷前几年跟人出去打工,一出去就没回来。别人说是走丢了,我猜想是死在外面了。这一家子,傻的傻,老的老,小的小。我不干活谁养活他们啊。刚才那小栓是我外孙。让我宽心的是,孩子是个聪明孩子,就是年岁还小哪。我这外孙也可怜,小小年纪就跟着我受累。

叫小栓的男孩风驰电掣般跑回来。手上拎了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了两支雪糕。男孩低着头,将雪糕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递给严如花一支,递给李似玉一支。严如花抬手摸摸男孩的头。李似玉说,阿姨不吃,小栓吃吧。小栓吃……小栓不吃,坚决地将雪糕塞在严如花和李似玉手中。倔不过,这才看李汉太老人一眼,羞涩地将雪糕的包装纸撕开,递一支到他妈妈手上。又将另一支雪糕的包装纸撕开,将雪糕送到严如花嘴里,又送到李似玉嘴里,再送到他姥爷嘴里。李汉太老人下劲咬了一口,冰凉坚硬的雪糕让他扁了嘴,吸溜着,大声说,姥爷的牙口,吃不得雪糕啦……男孩一笑,这才安静地躲到一边吸吮起雪糕来。

戏曲票友大赛决赛开播的头天晚上,李似玉派人开车,将李汉太老人和外孙小栓接到了市里。因为要忙直播前的各项准备工作,李似玉抽不开身,便叫严如花来招待祖孙俩。

严如花带祖孙俩去逛街。

严如花问小栓,城市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想去哪里玩?

小栓想了想,说想去动物园。

可城市小,没有动物园。小栓便显得很不开心。严如花也觉无趣。摸摸他的头问:喜欢什么动物?那么想去动物园。

小栓说,喜欢骆驼。

迫于国际社会对伊朗民众生存状况持续恶化的关注压力,美国历届政府在制裁规则中都表示,将同伊朗之间进行的食物、农产品、药物和医疗设施等生活必需物资的交易、个人生活汇款、救灾援助等作为制裁的例外情况[24,25]。第13846号行政令第2(e)款也规定,从事此种交易的人员不会受到美国制裁。但很多公司出于审慎,尽量避免同伊朗进行相关贸易,以免受到美国制裁政策影响,因此在此前美国对伊朗的制裁中,伊朗地区曾出现食品和药品的短缺现象,一度造成了伊朗地区的人道主义危机[26]。

为什么喜欢骆驼呢?

小栓抬头看了看他姥爷。李汉太老人抿嘴笑。小栓说,我姥爷个子高,村里人都叫他骆驼。说骆驼一个月不喝水,也能在沙漠里走。我姥爷每天在田里干活,中午饿了也不回家。大家都说他像骆驼。

骆驼有几个驼峰?小栓又问。

两个。严如花答。

小栓踮起脚,去李汉太老人的脊梁上抚摸。我姥爷是没驼峰的,一个驼峰也没有。严如花看见李汉太老人穿在身上的短袖衫,后面都绽了线。路过新华书店,他们走进去,给小栓买了一本有骆驼的图书。路过肯德基,又想起该带小栓去开开眼。

汉堡、鸡翅端上来时,坐在一旁的李汉太问这要花多少钱。听了严如花的报价,李汉太老人说,这么贵,退掉退掉。

严如花怎肯。

小栓香甜地吃着,不时让姥爷尝一下。吃了一半,便住了口。说是吃不下去了。李汉太老人在一旁偷偷地对严如花解释说,这孩子孝顺着呢。是不舍得吃了,想给他妈带回去尝尝。

严如花去洗漱间给李似玉打了个电话。严如花说,李汉太老人今晚上台演出,穿得有点寒酸,是不是该带老人去商店买身衣服?

李似玉在电话那边大叫,千万不要去买。我要的就是那种效果。你不说,我险些忘了告诉你了。如果想买,就带小栓去买吧。

严如花搞不懂李似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觉得毕竟是万众瞩目,穿得这么寒酸,这么大年岁了,多不合适。她自作主张,给老人买了一身新衣服,也给小栓买了一身,外加一套文具。

李汉太老人是很好面子的。新衣服上身,高兴得很。他泪眼婆娑地数叨起自己的傻闺女来。说自己闺女要是个正常人的话,就用不着严如花破费了。

严如花安慰着老人,说往后,你就把我当成你闺女吧。还有那个李似玉。老人哪儿承受得起。抱拳拱手,嘴上依旧是说不出话来。

严如花带着祖孙俩,兴冲冲地赶到电视台。

不想李似玉一见,便将严如花拽到角落,劈头盖脸地狠批了一顿。说不让你买你怎么偏就买了。钱多得花不完是吧。又找到李汉太老人,叫换上从家里穿过来的那身衣服。并哄骗老人说,我们这次参赛的选手都来自民间,我们要的就是本色表演。在李似玉的一番劝说下,李汉太老人不情愿地将新衣服脱下来。

大赛开场的头半段,令人昏昏欲睡。台下观众的反响不是很热烈。这也是李似玉预料到的。直到赛事过半,轮到李汉太老人出场,大家才顿觉眼前一亮。李汉太老人不是美女,也不是大腕,怎么会让大家眼前一亮呢?李似玉解释得非常到位,电视现在已深入到人们生活当中,每天看,美女看腻了,大腕看多了,就喜欢看一看自己身边的普通人。特别是那些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就像吃菜一样,时间久了要换口味。李似玉说,这是如今很时髦的一个说法——叫“民间情结”。

老人是八号选手。一上台,一身普通老农的装束,果然引发观众兴趣。唱完一段《武家坡》,更是激起台下热烈的掌声。

主持人留住了欲转身下台的李汉太老人。问老人高寿;问老人参加这次比赛,高不高兴。李汉太老人瘪着漏风的嘴说:高兴。高兴死了我都。他伸出大拇指说,我们村上从古至今,能上电视唱戏的,只有我一个。大家都羡慕我呢。他又抓住主持人的话筒,对场下观众说,我是一个庄稼人,年岁大了,唱得不好,望大家多包涵。台下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主持人说,就是这么一位普通的农村老人,为了参加这次比赛,老人家做了精心的准备。李汉太老人又抢过主持人的话筒说,是呀!临来时我剃了头,还刮了胡子……主持人说,你身上的这身衣服,也是比赛前准备的吗?李汉太老人指着上身那件淡蓝色的化纤短袖衫,说,这是我压箱底的行头,三年前买的,平时舍不得穿。这条裤子,是我们村长知道我来电视台比赛,怕穿得太寒碜,给武家坡丢人,特意去大集上买来送我的。

主持人面对台下观众说,李汉太老人戏唱得好,他生活中的故事也非常令人感动。前几天,我们记者特意到李汉太老人生活的村庄去采访,下面,请看大屏幕。

伴随着节目主持人的画外音,电视画面中出现了李汉太老人在田野上唱京剧的镜头。然后是李汉太老人破败的家,残疾的女儿。接下来是老人背着喷雾器给棉花喷药的镜头,年幼的小栓帮着老人将药壶背上肩。接下来是记者对老人的实地采访。当记者问他怎么会这么喜欢唱戏时,老人泪眼婆娑说,打小就喜欢,到了现在,说不上喜欢,是不唱不行啦。我干活时唱,愁闷时唱,一唱,就啥都不想啦,心里能舒坦点。我能唱,就说明心里还有一股劲,我是靠唱戏憋着那股劲,唱不动了,那股劲没了,离死就不远了。我走了,剩下那傻的傻,小的小,该咋办啊……

现场效果在李似玉的意料之中,也出乎李似玉的意料之外。热线电话接连不断。领导也把电话打到她手机上,对这台节目给予充分肯定。但出乎李似玉意料的是,在接下来的现场打分环节中,出了一点差错。

分数是事先和评委沟通好的。这次节目的赞助商是一家卖十三香的老板。台长特意打电话吩咐李似玉,冠军要给一个叫什么霜的女参赛选手。记分牌一亮,李似玉便感觉大事不妙,果然是严如花,给李汉太老人打出了全场最高分。选手之间的比分是相差无几的,一是为了突出比赛的紧张激烈,二是为了鼓励台上的选手。严如花出此怪招,令李似玉猝不及防。节目面对大众直播,生米也就做成了熟饭。李汉太老人出乎意料地获得了全场最高分,技压群雄,得了本次大赛的冠军。

第二天是个礼拜天。李似玉把严如花约出来。免不了一通埋怨。严如花说,以后我再不参加你的节目就是。我打出高分,一是李汉太在我心目中就是唱得最好的那一个;二是他那么大年纪了,于情于理都该给予鼓励;三是,冠军不是还有一千元奖金嘛。那一千元给了老人,能解决生活中多大的难题。再说了,那个卖十三香的小老婆也不在乎这几个钱。

李似玉气得直跺脚。说人家不是冲钱来的,人家是冲名次。那小妖精说是要报考什么戏剧学院。得奖能拿加分。你猪脑子,坏了我的大事。我们领导都把我骂死了。

严如花的倔脾气上来,觉得李似玉不过是个比较圆滑的世俗小女人。从她不让给李汉太买衣服起她就有些反感。觉得这样的女人,不理会也罢。她睨斜着眼,对李似玉冷冷地说,比起李汉太老人的处境,你就是当不成那个部主任,又能怎样!

李似玉气得跺脚,扬长而去。

自从那次不欢而散之后,两人少了联系。严如花照常过起了自己的日子。每天去公园散步,菜市场买菜。在公园凉亭里看到京剧票友切磋时,严如花就会站住脚看一看。看到那些鹤发童颜的老者唱京戏,严如花就不禁想起李汉太,想起那个叫武家坡的村子。想起李汉太老人说过的那句话——他唱戏是憋着一股劲在唱,唱不动了,那傻的傻,小的小,该咋办哪?

有天她又是在电视上,看到对李汉太老人的采访。省台播的。由市台选送的。结尾编导的名字里,严如花看到李似玉的名字。后来她又在各大早报晚报的报纸头条,看到对李汉太老人的专题报道。署名是李似玉。又看到为李汉太老人发起的募捐活动,发起人也是李似玉。严如花的心里,就觉得很不是滋味,觉得错怪了李似玉。

她主动给李似玉打电话,开口一句就是,玉妹妹,你不生我的气吧。李似玉像以往那样没心没肺地笑着,说,我怎么会生姐姐的气。别说是姐姐骂我几句,就是打我两下,我都不带皱眉的。严如花说,好了好了,你若真不生姐姐的气,马上出来。我做东,咱姐妹俩好好喝一回酒。一醉方休。

李似玉说,好!一醉方休。

李似玉如约而至,春风得意的样子。她对严如花说她已调到专题部去了。调过去的细节,没有细说。她又说起比赛过后她为李汉太老人所作的一切。经过方方面面的努力,到目前为止,她已为李汉太老人筹集到三万多元的善款。那三万多元,够那祖孙三代人生活一阵子了。

二人为李汉太的事感动着,都觉得对方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二人一醉方休。临分手时,严如花和李似玉又约定,哪天抽出时间,再到武家坡去一趟,去看看李汉太老人。

等到抽出时间,便已是秋天。严如花和李似玉二人,带了大包小包,再次踏上去往武家坡的路。

刚到村口,便被村民认出来。大家围着严如花和李似玉,热情洋溢地问这问那。最关心的,还是电视台什么时候再组织京剧票友大赛的事。

严如花和李似玉同村民打听李汉太老人的情况。村里人摇头说,死了。比赛后回来没两个月,就死了。是去田里收割玉米时累死的。说是坐在田埂上歇歇。这一坐下去就再没能站起来。小栓以为他姥爷睡了,怎么喊都不醒。死时怀里还抱着一把镰刀呢。

严如花和李似玉大惊:怎么就死了呢。

村民们说,自从收到那三万多元的善款,老人那个高兴劲啊!逢人便说,这下好了,我家小栓娘俩以后的日子有指望啦,我死了也心安啦。自那以后,村里人再难听到老人下田时嘶吼京戏的声音。以前时不时吼上那么一嗓子,老人家那是愁闷的,是憋屈的。他去市里唱京戏唱回了三万多块,舒心了,心里憋着的那股劲没了,就像一盏灯,灯油耗尽,自然就灭了——老人是舒心死的。

回去的路上,严如花和李似玉两个人谁都不开口说话。车窗外,是大片大片未曾割倒的庄稼,一闪而过,一闪而过。冷不丁地,忽然从田地的深处,响过来一声高亢的京剧唱腔: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责任编辑 铁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