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石匠(外一篇)
2013-11-16张爱国
■张爱国
清晨,清风与麻雀正在枝头嬉闹。麻石匠端着大瓷缸,瓷缸里大片的叶子正扭着腰肢,吐着泡泡,悠闲地往缸底沉。
叩开一个院门,麻石匠说:“磨盘还凿不?”
主人嘟嘟囔囔,揉揉惺忪的眼,忽然高兴起来:“凿啊凿,难为麻石匠还记着呢。”
主人给大瓷缸续了水,又递上烟。麻石匠开始琢磨石料。麻石匠没有尺,只拃开手指在石料上横竖比几比,磨盘就在心里了。
麻石匠洗了手,喝了半缸茶,女主人热腾腾的荷包蛋也端来了。麻石匠端起荷包蛋,左腿立地,右腿架在石料上,吸一口碗里的糖水……从现在起,没半小时,麻石匠的三个荷包蛋是绝不会吃完的——他一边吃,一边端详着脚下的石料。
吃了荷包蛋,麻石匠坐到石料上,和男主人拉呱几句,抽几支烟,吃早饭时间就到了。张庄女人都知道,麻石匠的早饭是油粑。油粑端上桌,女主人就撕下锅底油最重的地方给麻石匠。往往,麻石匠会用筷子敲一下女人的手,佯怒道:“擤鼻子的手,洗了?”女主人也不说话,油乎乎的手在麻石匠的脸上抹一把。都笑了。
早饭结束,麻石匠擦了油亮亮的嘴,又吸支烟,喝半缸茶,上一次厕所,洗一回手,然后,拿起铁锤,于是“叮叮”声从小院传开了。
瘪石匠的儿子狗娃进门就说:“婶,张庄石匠多得是,干嘛非找‘大相公’?你是没老爷服侍急了吧?看人家石匠,早饭前毛坯都打出来了!”
“狗娃放你妈狗屁,你在张庄走一圈,那么多石匠有几个不歇在家?看人家麻石匠,排队都请不上。”女主人大声地说,“慢,慢怎么了?慢工出细活!不慢的来服侍我,我还不稀罕呢!”狗娃低着头灰溜溜地跑了。
一晃几年过去了。这天吃晚饭时,麻石匠家门前停下一辆小汽车。麻石匠刚出门看,在南方做石匠已几年的狗娃下了车。狗娃急忙给麻石匠递烟,说:“叔,我这次是专门回来拜您老为师的。”
“你小子还要奚落我?”麻石匠冷着脸。
“哪里呢叔,那时小,不懂事,是放屁。”狗娃给麻石匠点烟,“叔,原以为我们这一行挺不到十年八载的,但到了南方才知道前途大着呢,什么镇门狮、家用小磨盘、小饰件,再差的手工也能卖好价钱。不瞒您老,我的手艺要是有您的一半,就赚大了。”狗娃认真地说,“叔,您无论如何都要收我这个徒弟。”
围过来的人一听,就一个劲撮合。麻石匠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狗娃带着好烟好酒来到麻石匠的院子。麻石匠说:“狗娃,你的基本功不行,得从头学。”狗娃头点得鸡啄食一般。
但狗娃只是嘴上应着,事实上根本就不学——他每天早早来,除了带一包好烟,还带一张纸,纸上歪扭扭地画着一些大大小小的镇门狮、小磨盘、烟灰缸之类的图形,央着麻石匠按图雕凿。麻石匠不想干,但架不住狗娃抹蜜的嘴和特香的烟,就乖乖地按狗娃的图连天带夜地雕凿了。麻石匠每雕成一个,狗娃就搬回家,说要好好琢磨琢磨。
半个月后的一天,狗娃没有来,麻石匠就去找。狗娃说:“叔,我身体不舒服,歇一天。”
此后的几天狗娃依然没有来,麻石匠坐不住了。进了狗娃的院门,麻石匠就骂:“你小子还学不学了?”一低头,麻石匠吃一惊: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大大小小的狮子、磨盘,还都是彩色的,尤其那狮子,眼睛是黑的,鬃毛和尾巴是棕的,别处是浅黄的。
狗娃笑着说:“叔,我进步得怎么样?”
“乍一看很漂亮,但细了看就不见凿功和凿法了。”麻石匠说,“你这彩石哪弄的,怎的这样巧?”
狗娃不答,抽身走向后院。麻石匠也跟了去。
后院里,几个工人正忙着将各种颜色的水泥沙浆灌进模具里,然后不出一分钟,一个个彩色的物件就出来了。
“狗娃!你……你拜师是……是用我的制模型?”麻石匠脸色乌紫,“这也叫手艺?”
“外面人就信这个呢。”狗娃嘻笑着给麻石匠递烟,“叔,您老可不要一根筋啊……”
麻石匠“啪”地打飞狗娃的烟:“你……你这个败……”话未说完,麻石匠就觉得眼前一黑……
胖石匠
胖石匠只念过两年私塾,就跟着父亲跑江湖。爷儿俩总是正月出门腊月回家,虽然辛苦,但一家十几口的生活却无忧。后来成了家,石匠这门手艺也萧条了,胖石匠就在这方圆十几里跑手艺,早出晚归,勉强维持着一家五口的生计。四十五岁前后,石匠这一行差不多都失业了,胖石匠就在家种田。
胖石匠手艺精,有同行的请他一起到南方。胖石匠不干,说:“那里的活没技术含量,是糊弄人。”那段时间,胖石匠白天做着繁重的农活,晚上一到家就拿起铁锤、钢凿,就着煤油灯,在墙角的乱石堆上击上几凿子。胖婶说:“何苦呢你?”胖石匠只说:“锤子、凿子都快锈上了。”
胖石匠爱这门手艺到骨子里,所以当儿女们一成家他就一心一意做石匠了。
夏天的早上,胖石匠早早地起,赤膊着,坐在院中间,左手的钢凿一会儿是尖的,一会儿是扁的,一会儿又换成弧形,右手的铁锤适时地敲一下、两下或三下,石头就听话地有了点、线或者圆弧。不久,太阳照到身上了,胖石匠就转到东墙根。下午,再转到西墙根。等西墙的影子舔舐到东墙根了,胖石匠又回到院中间。这时候,胖石匠会偶尔举起铁锤砸向自己的脊背,于是一只苍蝇或蚊子的尸体就烂泥一样地粘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
胖石匠对手艺要求严。一件石器出来,别人夸再好,只要他认为有缺陷,就立即砸碎。因此,胖石匠的石器件件精品。所以,虽然那些石器——磨盘、石舂之类的,如今都派不上真用场了,但总有人争相购买——哪一个都是工艺品啊。往往,来人问胖石匠:“这个多少钱啊?”胖石匠头也不抬,说:“我侍弄它花了七天,七天的茶水是多少钱你就给多少。”
当胖婶发现这些人低价甚至不花钱从这儿弄走的石器转手到城里就是一个令人吃惊的价钱后,就不让胖石匠再卖给这些人,要自己到城里卖。胖石匠说:“何苦啊?有人为钱,有人为面子,我都不为,我只为手艺,他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胖石匠很胖,做事又从来悠闲散漫,于是大家就叫他弥勒佛。胖石匠很受用。
这一年,胖石匠足不出院雕了一尊石像。这石像很神奇:走进胖石匠家院门,就见堂屋大门左边坐着一个真人大小的弥勒佛,圆头亮顶,慈眉善目,两颊雍肉欲滴,笑口大开如花;项挂念珠,坦胸露乳,大腹雍容淡淡,肌肤柔滑爽爽。就在来人一边赞叹“好一个弥勒佛”一边继续往里走的时候,却发现那石像又不是弥勒佛了,而是胖石匠自己。到跟前一看,从左边看是弥勒佛,从右边看又是胖石匠自己。细细看(最好用放大镜看),石像上唇上“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事”几个隶书小字清晰可见,肚脐四周“大肚能容容世上可容人”也有规则地排列着。于是都说:“弥勒佛,给我也弄一个吧,要多少钱我给多少。”胖石匠看看说话人,捋捋嘴角,摸摸大肚皮,说:“你啊,整天官啊财啊美色的满脑子,不配!”
胖石匠常常端张椅子坐在石像旁,陶陶然。一天,五岁的孙子说:“爷爷,你何不再雕一个自己呢?”
胖石匠一听觉得很在理,就决定再雕一尊远看是自己,近看是弥勒佛的石像。
胖石匠对这尊石像的要求更严了,严得半年里整好了几个毛坯却只因为对某一凿不满意而弃掉。一直到第二年秋后,除了文字还没有雕上,石像就完工了。看着每一凿都代表着自己最高水平、自己再无法超越的石像,胖石匠竟然有些害怕了,甚至手都有些颤抖。
胖石匠要雕的字和前一尊一样。两天后,“笑口常开……”的字圆满完成。第五天下午,还有最后两个字了,胖石匠不由得有些激动……
当发现“容”字下的“口”被雕成“曰”的时候,胖石匠傻了。等回过神,他想砸,却下不了手,妻儿们也拦住他。
胖石匠没办法,他开始怨恨自己,骂自己那一刻为什么要激动?为什么舍不得一锤砸掉?现在为什么更舍不得砸……
胖石匠病倒了。临死前,胖婶还劝他:“你啊,不是弥勒佛吗?弥勒佛什么都能容,你怎么就容不下自己的一笔之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