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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黄雀记》

2014-02-12

鸭绿江 2014年4期
关键词:保润柳生黄雀

苏 童

我写《黄雀记》

WOXIE〈HUANGQUEJI〉

苏 童

苏 童,生于1963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专业作家。从198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主要代表作为中篇小说《妻妾成群》(改编为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红粉》《罂粟之家》《三盏灯》,长篇小说《米》《我的帝王生涯》《城北地带》《蛇为什么会飞》《碧奴》《河岸》。曾获第三届曼布克亚洲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

有很多朋友说,我借《黄雀记》回归了香椿树街。

其实,这条街,我从来没离开过。

从地理意义上说,这个世界给予作家形形色色的礼物,体积不同,包装不同,但打开来看箱底,通常就是一个城市、一个村庄,或者仅仅一条街道、一片屋檐,如此而已。我珍惜这件陈旧而贵重的礼物。几十年来,我一直孜孜不倦地经营香椿树街小说,因为使用文字造街,我期望这条街道可以汲取某种神奇的力量,期望这条街能够延展,能够流动。所谓流水不腐,香椿树街的生活对于我始终是流水,我信任这条街道,缘于我对流水之功的尊崇。这条香椿树街会显得狭窄短促吗?有人担心,而我从未担心过。我描绘勾勒的这条香椿树街,最终不是某个南方地域的版图,是生活的气象,更是人与世界的集体线条。我想象的这条街不仅仅是一条物理意义上的街道,它的化学意义是至高无上的。我固守香椿树街,因为我相信,只要努力,可以把整个世界整个人类搬到这条街上来。

青少年时代,在我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上,有一个衰败的临街的窗口,在阳光的照耀下,一个老人总是在窗子里侧对过路人微笑。他的头发是银色的,面孔浮肿苍白,眼神空洞,表情看起来处于慈祥与怪诞之间,他的衣服永远是一件旧时代的黑罩衫。我后来知道,那其实是一个垂死的姿态,老人不是站在窗后看街景,他一直瘫坐在窗后的床上,无法站立,也无处可去。如果我停留,应该是能闻到那老人和其床铺散发的臭味的,他已经瘫痪很多年,大小便失禁。后来我知道,他独居一辈子,曾经是一名会计,不是哑巴,但基本上拒绝说话交流。有个外甥女偶尔来照顾他,照顾得不耐烦,出门后对邻居说,我以为他活不长的,没想到活了这么久,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活着干什么?后来我想起,虽然我天天看得见这老人的脸,却从未听见过他的声音。这个瘫坐窗边的老人,将他一生的故事,都埋葬在臭味或沉默中了。

好多年前,我熟悉的一个特别腼腆的街坊男孩,令人意外地卷入了一起轰动街头的青少年轮奸案,据说还是主犯。有群众舆论说那个女孩的生活作风很有问题。男孩的父母一直声称儿子无辜,为此跑断了腿,说破了嘴,试图让当事的女孩推翻口供,未有结果。那个腼腆男孩多年后从狱中出来,混得不错,性格依然很腼腆。人到中年之后,我遇见过他,有机会刺探当年的案底,追问他的罪与罚是否真实公平,却竟然没有那份勇气。

好在有小说。

小说里有自由。自由给小说带来万能的勇气,也带来了最尖锐的目光,它可以帮助我们刺探各种人生最沉重的谜底。

生命与灵魂不一定相互依偎,有时候是一场漫长的分离。《黄雀记》里横亘着香椿树街式的伦理道德,其脉络以人情世故的乱针针法来编织,“传统”大摇大摆地掩盖理性。人们生活于其中,有真实的温暖与宽恕,有真实的自私与冷酷,有痛楚陪伴的麻木,有形形色色的遗忘与搜寻的方法。当然,隐喻与象征在小说里总是无处不在。《黄雀记》里的人物面对过去的姿态,放大了看,也是几亿人面对过去的姿态。展望未来是容易的,展望的结果大多化作浪漫的诗篇,所谓面对过去,有一部分也容易,那就是清算他人之罪,只有自我清算这一部分,最为艰难痛苦,无关仇恨与复仇了,自我便成为自我的敌人。在控告之后,至少还应该反省,至少还有忏悔。忏悔与反省的姿态很美好,那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恰当的面对过去的姿态。这个姿态,可以让一个民族安静地剖析自己的灵魂。这个姿态,还有可能带来一个奇迹,让我们最真切地眺望到未来,甚至与未来提前相遇。

反响

荣登中国小说学会2013长篇小说排行榜、《中国作家》杂志社2013年度最佳长篇小说排行榜

“一宗荷尔蒙气味刺鼻的强奸案,战栗地歌吟着那个时代的历史,还演绎出无尽的流连在香椿树街的罪恶渊薮。”——凤凰网“读书频道”

“苏童的作品既是迷人的,同时又令人感到不安。多年来,他已经习惯用少年、暴力、女性、历史、现实、宿命等小说元素,去探索一些人性中最为隐秘的状态和心灵上最为焦灼的时刻。”——《文汇读书周报》

“《黄雀记》是苏童最重要的一部小说,它做到了历史和当下的紧密结合,引申出最终的拷问。”——《收获》主编程永新

“苏童小说里面,常常你感觉到有一种motive,那是什么呢?就是我们这么多的事情,这么多可怕的事件,仿佛我们每一个事件的发生背后都有一个导演,这个导演同时是一个囚笼……你会发现,苏童始终是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苏童。”——凤凰卫视主持人梁文道

“在小说中,苏童以温婉、轻慢、毫不滞重、娓娓道来的耐心叙述,写出了一个时代生活的惶惑、脆弱和逼仄。”——著名评论家张学昕

《黄雀记》节选

她像一丛荆棘在寂静与幽暗里成长,浑身长满了尖利的刺。一颗粉红色药片导致的昏睡,颠覆了她对世界的信任。她垂青的世界简略为一只兔笼,她垂青的生灵以兔子作为代表,具有强烈的排他性。没有人来矫正她对世界的认识,长此以往,殃及无辜,医院内外的人类一律没给她留下什么好感,包括养育她的那对老人,她对谁都骄横无礼,大家不懂她的愤怒,通常就不去招惹她。

谁都承认仙女容貌姣好,尤其是喂兔子的时候,她歪着脑袋,嘴巴模仿着兔子食草的口型,一个少女回归了少女的模样,可爱而妩媚。春天了,别人在草地上放羊,她放兔子。保润看见过好几次,她把兔子赶到新生的草丛里,自己守着兔笼,膝头摊开了一本书,不怎么看书,只是坐在草地上咬指甲,或者发呆。更多的时候她提着兔笼在井亭医院走来走去,昂着脸,目光傲慢,像一个手持宝物的女侠客穿行在吸血鬼的世界里。她有一张瘦小的瓜子脸,杏眼乌黑发亮,五官搭配紧凑而完美,她的泼辣是由稚气堆砌出来的,她的愤怒因为来历不明,显得有点脱俗,也异常尖利。她的眼神总在粗暴地驱逐别人,走开,走开,离我远一点。这个女孩的身影,弥漫着某种古里古怪的诗意,保润无法形容那股诗意,只是喜欢,因为喜欢,他常常在脑子里构想他给她的第一封信,但是由于他的文化水平太低,想出第一句:亲爱的仙女同志。第二句该怎么写,他至今没有想好。

有一次保润看见她在锅炉房打开水,鼓起勇气,对着她的背影打了个招呼,喂!她转过身来,你在叫谁?谁是喂?保润不得不退后一步,叫你呢,我们见过的,我多一张电影票,去看电影吗?她先是粲然一笑,扭过脸去想了想,再回头,已经是一副受辱的表情了。你见过的人多了,她说,见你妈妈最多吧?带你妈妈一起去看啊。

她的无礼,已经成为了个性,或者习惯。保润不知道柳生到底用了什么诀窍,做了这女孩的老大。这是一个灼热的谜团。保润解不开这个谜团。有一天柳生跑到男病区的楼外,高声大嗓地把保润喊下了楼。他告诉保润,承诺可以兑现了,看电影的事,都安排好了。仙女答应跟他去看一场电影,只不过有几个附加条件,必须在井亭医院以西三百米的汽车站接她,必须去工人文化宫,必须看进口的爱情片,看完电影必须带她去滑一场旱冰。

保润对这些附加条件有点反感,嘀咕道,去看一场电影,又不是去结婚,哪儿来这么多麻烦?柳生皱起了眉头,这怎么是麻烦?人家这是给你机会,她贪玩你就陪她玩,玩得越多,你的机会不是越多吗?保润认真地问,有什么机会?柳生发出一声怪笑,拍拍保润的肩膀,你跟我装傻呢?你想要什么机会?你想要什么机会,就去创造什么机会么!

剩下的一个细节让保润有点担心。是滑旱冰的花销。以前他去过文化宫的旱冰场,有人偷旱冰鞋,文化宫方面严防顾客的偷窃行为,旱冰鞋的押金贵得离谱。保润手头拮据,所以他问柳生,你知道旱冰鞋现在押金多少钱?柳生看出他的尴尬,你是没有钱吧?没有魄力是大事,没有钱是小事,要不,我先借你点?保润爱面子,涨红了脸说,谁说我没钱?钱算个屁,我妈的小盒子里最近很多钱,她不给我钱,我就自己拿。

那天的天气不好,天空阴沉,郊区公路上小雨霏霏。他看见仙女头上戴着一个手帕叠成的帽子,站在公共汽车的站台上。她穿一件白底小红花的衬衣,蓝色牛仔短裙,背着个硕大的书包,远远地看过去,是一个候车上学的女学生,打扮寻常,但仍然美丽。他还是头一次在医院之外看见仙女,莫名其妙地胆怯了,自行车在公路中央打了几个圈,终于滑向汽车站台,去工人文化宫?他说,上来吧。

他记得很清楚,仙女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她毫不掩饰对一辆半旧自行车的嫌弃。骑个破自行车去工人文化宫?开国际玩笑,屁股都要颠碎的。她用一种受骗的眼神瞪着保润,闹了半天,你没有摩托车的?你没有白头盔的?

责任编辑 晓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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