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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误读与误读尼采
——《悲剧的诞生》读书笔记

2014-02-12陈国峰

鸭绿江 2014年4期
关键词:日神太阳神尼采

陈国峰

尼采误读与误读尼采

——《悲剧的诞生》读书笔记

NICAIWUDUYUWUDUNICAI

陈国峰

日神酒神与悲剧精神

1900年 8月25日,一个长期忍受着梅毒折磨的人,一个对这个世界长期鄙视甚至痛恨的人,怀着深深的失望和愤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是个罕见的天才,也是个罕见的狂人,最后则成了一个可怜的疯子。他活着时,即已对思想界、文艺界甚至宗教界产生了重大的冲击和影响,也遭受了多方面的严厉攻击。逝世以后,他的影响力反而日渐增强。他被尊称为最有个性的思想家和哲学家,他的很多作品成为畅销的世界名著,至少迄今一直在艺术领域发挥着很重要的影响。

这个人,当然就是尼采。

在尼采的诸多著作中,对艺术界影响最大、作用最直接的,就是《悲剧的诞生》。《悲剧的诞生》甚至被有些人奉为“艺术的圣经”。我在北京进修期间,一位老师满脸肃穆地说:不读《悲剧的诞生》,你就没有资格谈论艺术。

其实,有些人就算读了十遍《悲剧的诞生》,恐怕还是没有资格谈论艺术。

因为谈论艺术和感受艺术,严格地说是两种不同的事情。谈论艺术,是一种外化行为,有时甚至是一种机械行为。很多接受专业艺术教育的人,特别是接受过专业艺术理论训练的人,很善于夸夸其谈地评论艺术,但他在本质上却可能是一个根本不懂艺术的人。

要懂得艺术,需要审美天赋与审美直觉,需要内心固有的灵性,起码需要心性的明澈、纯洁与敏感。

我所说的心性明澈纯洁,跟伦理意义无关。它是一种超然和通透,是历练红尘之后而不改的童心,是在痛苦的熔炉中提纯出来的一种豁达和明敏,是在自性中生发出来的悲悯情怀,是对宇宙和众生怜惜敬爱的天性。简而言之,需要一种对艺术的宗教情愫。

这种情愫,是对艺术的一种敬畏,是对世界,特别是对人性的无限可能性的尊重与探索,因之也就是对艺术的无限可能性、丰富性的尊重与探索——任何对艺术内容与形式的固执、保守、偏狭,其实都是对艺术的亵渎。比如固守传统的人贬斥先锋艺术,比如先锋派鄙夷传统艺术,本质上都是一种偏狭和保守。因为从终极意义而言,他们都把艺术当成了生活的形而下的工具,当成了自我标榜的虚荣的道具。

从这个角度反观尼采《悲剧的诞生》和世人对它的推崇,我觉得尼采在很多方面误读了艺术,而很多人也误读了尼采。

《悲剧的诞生》文笔优美——我不懂原文,但所有的译者都推崇尼采的文笔,而译文也确实都比较洗练和优美;再加上该书到处是机智的貌似真理的格言警句,因此它始终受到人们的推崇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很多专业研究尼采的学者,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尼采的错误,而且更进一步误读了尼采。

陈国峰,1962年生于辽宁阜新。国家一级编剧,北京大学国内访问学者,国际戏剧评论家协会中国分会理事,辽宁省文联委员,辽宁省文化厅艺术指导委员会委员,辽宁省戏剧家协会理事。现在辽宁省艺术研究所从事文艺理论研究、戏剧和影视剧创作。京剧《板桥三哭》获辽宁省第四届艺术节剧目金奖和优秀编剧奖、第二届中国京剧节剧目奖;京剧《血胆玛瑙》获辽宁省第六届艺术节剧目金奖和优秀编剧奖、辽宁省委宣传部“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文化部纪念反法西斯胜利六十周年晋京汇演剧目;评剧《东藏圣火》获辽宁省第七届艺术节剧目金奖和优秀编剧奖;京剧《古寺圣火》获辽宁省第八届艺术节剧目金奖和优秀编剧奖、第七届中国京剧节银奖;话剧《水晶之心》获辽宁省第八届艺术节剧目金奖和优秀编剧奖、第七届全国儿童剧汇演金奖;京剧《宋家姐妹》由北京京剧院排演并获第七届中国京剧节银奖;论文《琼斯皇,你能逃到哪里去?》发表于北京大学学报并获辽宁省文联第二届优秀论文奖;评论《语言的梦幻广场》获《当代作家评论》杂志优秀评论奖。

尼采的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可以说是他的哲学的诞生地。在这部著作中,尼采用日神阿波罗和酒神狄奥尼索斯的象征来说明艺术的起源、本质和功用乃至人生的意义。弄清这两个象征的确切含义,乃是理解尼采全部美学和哲学的前提。

——周国平:《尼采美学概论·代译序》

周国平先生是著名学者,《悲剧的诞生》的译者。他这段话准确地指出了“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对尼采美学大厦的基础意义。可惜的是,周先生似乎并没有准确地理解什么是尼采所谓的日神精神。

希腊艺术历来引起美学家们的极大兴趣。在尼采之前,德国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歌德、席勒、文克尔曼均以人与自然、感性与理性的和谐来说明希腊艺术繁荣的原因。尼采一反传统,认为希腊艺术的繁荣不是缘于希腊人内心的和谐,反倒是缘于他们内心的痛苦和冲突,因为过于看清人生的悲剧性质,所以产生日神和酒神两种艺术冲动,要用艺术来拯救人生。

——周国平:《尼采美学概论·代译序》

古希腊雕塑:三美神 古罗马时代复制的作品

在这里,我们首先要理解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为什么把“和谐”确定为希腊艺术繁荣的根源。因为启蒙运动本身就是一种高扬理性主义大旗的文化运动,它承续了文艺复兴以来对古希腊罗马艺术的推崇,并得新兴资本主义和科学之风的强力推动,要推翻基督教黑暗的神权统治,反对愚昧服从的宗教信仰,把人从神权的禁锢中解放出来,确立“人本位”的基本理念,因此理性主义就必然是启蒙运动的唯一标榜和最强力的武器。

理性主义的核心观念就是世界是有秩序的客观存在,是可以通过理性认知的实体。因为没有秩序和规律的世界,当然是不可认知与掌握的。文艺复兴运动和新兴资本主义的强大商业需求,极大地促进了欧洲科学思想的发展和普及,日渐发达的科技成果催生和高扬了人的主体意识。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会发现一个清晰的逻辑链条整合了西方启蒙时代的人文主义的大厦——科学技术证明物质世界是可以充分认知与掌控的;对世界的认知与掌控的前提是世界从本质上乃是具有客观规律和秩序的;要认识物质世界的规律和秩序,必须运用人类的理性;有规律和秩序的世界,必然是一个本质和谐、完满自在的世界;要运用人类的理性去认知与改造世界,则人类的理性必定也必须是稳定的、和谐的、内在有机统一的,即必须具有本体的和谐性、稳定性、连续性、可控性、秩序性、规律性。

当这种理念深入人心的时候,当他们以理性主义的眼光去观赏古希腊艺术时,他们的选择性审视恰好看到了古希腊艺术(特别是大量存留下来的雕塑和绘画)的优雅、精致、光明、美丽。事实上,无论是谁,只要他不是疯子或严重心理变态者,那么,当他看见古希腊雕塑时,我想他都不得不由衷地叹服那些作品比例的匀称、结构的完整、工艺的精湛、技巧的高超、神态的生动、境界的大气。

这样的作品,毫无疑问是理性的结晶。

如果古希腊人对自然是痛恨和反感的,那么他们的宗教信仰必定是扭曲的,他们对神灵必定缺乏好感,因此他们所雕塑的神像,自然就不可能是匀称完美、优雅大气的作品。反过来说,古希腊的雕塑艺术,证明了古希腊人跟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

人能够与大自然产生和谐关系,既证明大自然的丰富性满足了人类的身心需求,同时也必然意味着人自身的理性与感性是高度和谐统一的。因为人类对外部世界的认识以及实质关系,既取决于外部世界,也取决于人类自身,彼此从来都是高度互动和紧密关联的。比如我们不能指望一个白痴能够正确认识外部世界,我们也不能苛求一个深陷于失恋痛苦中的人,会热情地讴歌美好的风景。如果作者的理性和感性严重冲突,那么我们就不能指望他的作品是有机统一的,其作品的性相也不可能臻于完美。

仅仅就此而言,启蒙运动对古希腊艺术的认识是正确的,而尼采的观点则是偏激的。

但这种正确的认识,仅仅能限定于古希腊的造型艺术范畴。

换句话说,启蒙主义对古希腊艺术的观照是不完整的,是缺乏历史深度的,也是缺乏心灵广度的。比如古希腊的神话和因之诞生的悲剧,很多内容显示了人与神,即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冲突,自然本体的矛盾冲突,以及人自身的内在分裂性。宙斯神系和他们父系神之间的生死搏斗,美狄亚杀死自己的孩子以报复丈夫的悲剧,其实都象征着自然之间的矛盾性、人与神的矛盾性、人自身的矛盾性。

古希腊艺术,特别是古希腊神话和悲剧的繁荣发达,确实跟人类的痛苦与灵肉冲突具有极大的关系。

神灵的个性化、神灵的缺陷性、人与神的对立统一关系,恰恰是希腊神话与艺术最根本的魅力所在。

但是,古希腊艺术的繁荣,果真是缘起于古希腊人内心的痛苦与冲突吗?古希腊人,果真是看透了人生的悲剧性质,要用艺术来拯救人类吗?尼采如此定义古希腊艺术的繁荣,显然偏激,显然具有很大的局限性。

日神的优先重要性

古希腊雕塑:抱鹅的男孩

梵高的这幅画现在人人追捧,当初却没有任何人赏识

学术界普遍认为古希腊悲剧起源于酒神节,我觉得这即便不是一种误会,起码也在学术的精确性方面存在很大的问题。首先,古希腊城邦不是只有一个酒神节,而是所有重要的神邸都有自己独立的祭祀节日。尽管因为神祇的不同,祭祀仪式会有不同,向神祇祈祷献祭的具体内容肯定也不同,但从一般形态而言,它们却具有共性特征,一是向神祇奉献祭品,二是向神祇奉献赞颂的歌舞。学术界公认古希腊悲剧起源于祭神的仪式,即从祭神的歌舞演化发展而来,这应该是合情合理、没有疑问的。但问题是祭神的歌舞不只是酒神节才有,因此断言古希腊悲剧起源于酒神节,这样武断的推测就显得有些鲁莽了;其次,从宗教学和神话学的一般发展特性来看,我们知道神祇的诞生过程有个普遍的特征,即直接相关人类生存的神祇最重要,也最先诞生。那么,对人类社会(原始部落族群)而言,哪些神祇是最为重要最为优先诞生的呢?

毫无疑问,太阳神第一重要,也必定优先诞生。

如果没有太阳,地球上根本就不可能存有任何生命。尽管远古的人类并不能从科学角度认识这个问题,但他们能从直观层面深切体会到太阳的至关重要性。因此,把太阳进行神圣化,使它成为宗教的最重要神祇,这几乎是全世界各个古代民族共同的宗教思想。有了太阳神之后,才会根据大自然对于人类的重要性等级,次第诞生其他的神祇。比如森林之神、月亮之神、河神、山神、狩猎之神、农业之神等等。神祇诞生的顺序和规模,反映了人类对大自然直观认识的深度和广度。

但是,如果一个民族的神祇系统仅仅局限于这种直观的实用性体系,那么这个民族的哲理能力显然还处于比较低级的粗糙的层面上。换句话说,该民族还不具备形而上的抽象思辨能力,他们对大自然还缺乏整体的宏观的同时也是更有深度的认知与感悟能力。

凡是具备这种思辨与感悟能力的民族,他们都会通过神话(即神祇体系)的建构思考一个重大问题:日月东升西落,草木春荣冬枯,江河湖海有规律地泛滥涨落,如果这些现象是自然神作用的结果,那么,这些自然神又是如何诞生的呢?谁又是左右他们的终极力量呢?比如春神给我们带来万物的复苏繁茂,可是到了冬天,春神去了哪里呢?是雪神(冰神或冬神)把春神赶走了?囚禁起来了?那么第二年春神又是怎么回来的呢?会不会有一个更强力的终极神祇在决定自然神之间的关系呢?比如太阳神吧,他虽然极其重要,可是太阳夜晚消失了,他把世界交给了黑暗,或者交给了月神,这显然意味着太阳神的权能不是终极至上的。因此,一定存在、也必须产生更重要的终极至上地位的大神来决定这一切——就这样,神话开始了第二次的补充性建构,也是更具有哲学价值的建构。以古希腊神话为例,宙斯(包括他的父系神祇)的诞生,体现的就是古希腊人形而上的思辨能力,是他们系统性思维的一次拓展。

宙斯作为终极主神,必定后于太阳神而诞生。

在古希腊神话中,太阳神掌管音乐等人类的文化,也是文化之神,这其实表明了太阳神最初的重要地位。同理,既然没有太阳就没有万物生命,因此森林之神和酒神等,也必定后于太阳神而诞生。换言之,假设古希腊人最初只祭祀一位神祇,那么他必定是太阳神。因此,与其说古希腊悲剧起源于酒神节,不如说它起源于日神节更为恰切。

如果从直观的实用性层面看,对世界各个民族而言,太阳神就是生命之神、创造之神,也可以说是一切的本源之神。比如古埃及人的太阳神崇拜就体现了这种观念。太阳本身就是一种无比巨大的活力,它的出现也给生命带来新鲜的活力,带来发自人类心底的快乐和幸福。古人对日蚀的恐惧和太阳复出的欢庆,已经明确道出了太阳神无可替代的重要价值。对太阳神的祭祀肯定是欢乐的祭祀,而欢乐诞生了歌舞。因此,古希腊人把太阳神阿波罗也视为文艺之神和创造之神。在古希腊,阿波罗还主管光明、青春、医药、畜牧等,具有奇异的预言能力,是人类的保护神、光明之神、预言之神、迁徙和航海者的保护神、医神以及消灾弥难之神。阿波罗神具有如此之多的职司和伟大法力,反映了他的优先重要性。

值得一提的是,在古希腊,最初的太阳神并不是阿波罗,而是赫利俄斯,阿波罗后来取而代之,反映了不同城邦间宗教信仰的差异性,以及城邦之间争战或联盟所导致的文化融合。

毫无疑问,无论对古希腊人来说,还是对其他民族而言,太阳神都是光明之神、生命之神、创造之神,他带来温暖、光明、富庶、丰盈,因此他也就带来了幸福与快乐。人们祭祀太阳神,衷心感谢由他带来的一切美好的事物,由此宗教活动产生的一切相关文化结果,无论是歌舞,还是神话,抑或是戏剧,基本内容和形式必定以喜庆、热情、欢乐为最显著特色。显然,这和尼采所谓的人类看透了生存的悲剧性、因而在绝望中用艺术来拯救人类的说法,是格格不入的。尼采认为古希腊悲剧起源于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的二元性,即欢乐和绝望构成了一种二元对立冲突,由此引发了人类表达这种情感的创作冲动而诞生了悲剧,这种说法其实似是而非,起码只是一种相当模糊的猜测性推论而已。

古希腊铜雕:太阳神阿波罗

在希腊世界里,按照根源和目标来说,在日神的造型艺术和酒神的非造型的音乐艺术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对立。两种如此不同的本能彼此共生并存,多半又彼此公开分离,相互不断激发更有力的新生,以求在这新生中永远保持着对立面的斗争,“艺术”这一通用术语仅仅在表面上调和这种斗争罢了。直到最后,由于希腊“意志”的一个形而上的奇迹行为,它们才彼此结合起来,而通过这种结合,终于产生了阿提卡悲剧这种既是酒神的又是日神的艺术作品。

——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本

尼采认为古希腊的造型艺术起源于日神精神,这是不错的。可惜他大约只是直觉到了这种内在关系,并没有确切指出造型艺术为什么注定起源于日神精神。严格地说,古希腊的造型艺术注定起源于日神崇拜,也只能起源于日神崇拜,这首先是因为在古希腊人心目中,日神是行程精确的神祇,他周而复始地东升西落,从不会有任何一次西升东落,或者因为任何原因而拒不出工;此外,日神的运行轨道也绝不会有任何随意性,在不同的时刻和季节,他永远严格地按照不同的轨道运行。正是这种精确性,是日神的一个核心精神,也可以说是核心特征。对日神的崇拜,当然就是对日神精神的崇拜和模仿,因此这一原则就会深刻影响到相关的文化行为。

其次,日神是古希腊人心目中非常吉祥、非常重要的神祇,要用雕塑来祭拜日神时,对他发自内心的虔敬迫使雕刻家必须奉献最为完美的作品,因此阿波罗神的造型,永远都是最为完美的人体造型。

世间万物,人最高贵,雕刻家自然要用最高贵的造型来刻画太阳神。在男权社会中,男人是最高贵的性别,因此阿波罗神必须是最完美的男人造型。

有趣的是,古希腊人虽然不像中国古人那样,以系统的阴阳学说来指涉男女关系,但他们同样直观地直觉地用阴阳来区别男女,所以他们的太阳神是男性神祇,而月亮神则是女性神祇,盖以别阳刚和阴柔者也。

那么,这种日神精神因此必然是静穆的、安详的、光明的,并必然因此导致艺术行为和作品是克制的、严肃的、精确的吗?

尼采产生这种观念,是由于他对古希腊生活和造型艺术的某种误解。

完美的人体雕塑,显然闪耀着理性主义的光辉

根据我们现在对古希腊社会生活的了解,我们知道古希腊人并非如此拘谨和偏狭,他们是乐观放达的,生活和思想是高度自由的,对自身和外部世界的探索与思考是非常积极的,其情感的表达是丰富和充分的。他们以精确的完美的雕刻来祭拜、刻画太阳神时,最根本的原因只是他们敬畏和爱戴太阳神,而且也绝不仅仅局限于太阳神。除了个别的异形神祇,比如潘神,绝大多数神祇在古希腊人的造型艺术中,都具有完美的人类形体。古希腊神话中有无数的怪物,但只要是重要的神祇,无不具有完美的人类形体,这是用造型手段来强调神祇的高贵,并从中巧妙地置换了对人自身高贵性的肯定。但是,当造型艺术完成后,当虔诚的人们前来祭拜太阳神的时候,他们的歌舞也一定都是克制的严肃的吗?他们没有激情的放歌和欢畅的舞蹈吗?此外,在祭拜太阳神的节日期间,古希腊人就会完全忽略了人类的生死艰难吗?事实是关于太阳神本身,古希腊人并没有把他仅仅当做一个功能性的神祇来崇拜,他不是一个干枯的简单的符号,古希腊人以自己超绝的想象力,赋予了他生动的个性和曲折的故事——他的母亲因为天后赫拉的嫉妒和诅咒,无法在大地上生下他,临产的母亲不得不痛苦地到处颠簸奔波;还有他被爱神捉弄,使他疯狂地爱上了美女达芙妮,却令达芙妮不爱他,而当阿波罗即将把达芙妮拥抱入怀的重要时刻,河神却把美女变成了一棵月桂树。绝望的阿波罗用月桂树叶编织成花环戴在头上,以示终生不忘对达芙妮的爱——这是多么凄美的爱情悲剧啊!

此外,阿波罗神还有其他的故事,表现了他有争强好胜的冲动、嫉妒心、缺乏宽容等行为和性格。这也就是说,人类对他的崇拜仪式和心情当然是神圣的肃穆的,但是,阿波罗神自己的丰富生活,并不都具有伦理上的神圣性和肃穆性。

古希腊的神祇体系中,没有万能的神,没有性格绝对完美的神,即在能力和心性等方面,希腊诸神皆有各自的缺陷性和悲剧性。比如宙斯的悲惨童年,比如赫拉女神的嫉妒心,比如普罗米修斯因为给人类盗取火种而遭受宙斯的刻毒惩罚,比如酒神狄奥尼索斯的悲惨身世和痛苦经历,如此等等,这些内容无不在造型艺术完成前就已广泛流传于希腊社会。当雕刻家塑造这些神祇时,神祇的缺陷性和悲剧性内涵即已同时渗透在他们的整个艺术活动过程中,并且显然引发了他们的深入思考和情感活动。

造型艺术品的肃穆和完美,不等于造型内容的深层指涉同样是肃穆和完美的,更不等于造型艺术家们的心理活动也一定是肃穆的、克制的、完美的。那么,强调这些问题意味着什么呢?

当艺术家端详那些大理石材料而构思时,他们并不是根据实在的神祇形象进行模仿再现,而是完全根据他们对神祇生活的想象,以他们掌握的人体解剖学知识和精湛的造型技艺进行创造性的构思。在这个过程中,有的雕刻家可能是激情洋溢的,进入了真正的灵感激荡的状态;有的雕刻家则可能是冷静沉思的,是根据一般审美原则和宗教要求进行创作。也就是说,虽然我们看到的最后的作品都是精美的,但作品的具体内涵并不相同,特别是放诸古希腊具体社会环境中,它们各自的宗教含义所引发的审美感受显然会更实在、更真切、更丰富、更复杂、更富于情感意义,肯定跟我们仅仅把这些造型作品当作雕塑艺术来看待是有巨大区别的。

也许,当雕塑家完成酒神雕像时,他的内心可能已经同时完成了酒神悲剧的演出(虚构或回忆性再现)。

很多古希腊悲剧,特别是早期的作品,显然并不是诗人激情澎湃、一如迷醉状态时的产物,它们在宗教主题上的严肃性、在谋篇布局上的严谨性、在辞藻方面的推敲考究,显然都是高度理性化的结果。即如伟大的《荷马史诗》,与其说它是激情的结晶,毋宁说它是理智的硕果。这是史诗(叙事诗)和抒情诗的巨大差异,而一些感受力粗糙的批评家则往往把它们混为一谈。

尼采的一个粗糙的错误,是他把音乐归入酒神艺术的行列。

在古希腊,音乐是由日神阿波罗掌管的艺术,也就是说,太阳神是音乐艺术的祖师爷,是音乐艺术的行业创始神和保护神。这是因为音乐艺术需要严格的技艺训练,对音阶的辨识、对节奏的把握、对曲谱的掌握、对乐器的娴熟等等,无不需要长期的专业训练,它对理性和智能的需求可能丝毫不比对激情的需求差。很显然,并不是所有的音乐艺术都是激情的结果,也不是所有的造型艺术都是理智的结果。以现代人的音乐艺术而论,施特劳斯的圆舞曲似乎都是日神精神的产物,而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则更像酒神精神的结果。一位雕塑家创作时内心充溢的激情,也许比一位音乐家的情感更为丰富和剧烈。

对古希腊人而言,日神精神既是一种理性的精神,同时也是富含情感的精神。从某种意义上说,对神祇个性的塑造、对神祇悲剧的虚构、对人与神关系的反思、对命运的反抗,这些古希腊悲剧的基本内涵,更需要在理性光芒的照耀下才可能完成。想一下,有哪一部古希腊悲剧,是诗人(剧作家)在迷醉狂乱的状态下创作出来的呢?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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