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萧红
2014-02-12李琦
李 琦
永远的萧红
李 琦
YONG YUAN DE XIAO HONG
李 琦,哈尔滨人,著名诗人,一级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黑龙江省萧红文学院院长。1979年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著有诗集《帆 桅杆》《芬芳的六月》等,散文集《从前的布拉吉》。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2009年,当我所在的黑龙江文学院更名为萧红文学院时,望着牌匾上崭新的五个字,真是百感交集。作为萧红文学院的首任院长,作为一个热爱萧红作品多年的读者,我这一生,与这位黑土地上最为卓然不群的女作家,应该说是深有缘分了。
把粉丝这样时髦的词,用在喜欢萧红的读者身上,有点轻佻了。想当年,二十出头的我,从老师家的书房里第一次读到《呼兰河传》《生死场》时,几乎是一下子就被打动了。那时,尚无今日的萧红热,萧红的文学意义也没有如今天这般被更深更广泛的认识。但是,这如喃喃自语般的文笔多么与众不同!在她清新灵动的叙说里,我甚至闻到了那属于中国东北的种种气息——原野与河水的气息,炊烟与茅草的气息,夏日雨后与冬夜柴火的气息——上世纪20年代东北小城岁月的黯淡,芸芸众生萧凉的生活,在她的文字里呼之欲出。作为黑土地上最优秀的女作家,她饱尝痛苦, 却以其柔韧持久的艺术生命力超拔于那个时代。这个苦命的、大气的北方女儿,笔下没有闲愁和闺怨,也从未把创作当成个人情感的宣泄。她说的多好:作家不是属于某个阶级的,作家是属于人类的。她的作品样貌独具,正如鲁迅先生评价的那样:“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
再看她的照片,心中一动。这是一张让人不能轻易忘怀的脸。不是说多么美丽,而是寂寞和忧郁。她留下的照片中,几乎都是没有笑容的。她经历了什么?眼睛的深处,有一种沉积的悲凉。她在照片上,望着这个薄凉的人间,也望着我们这些隔世的读者。
随着对她作品、身世的不断解读,对她的尊重和喜欢也日渐加深。阅读她和阅读一般的作家感觉不同。她是文学前辈,却总是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活得辛苦,短短一生,有很多时候,需要咬紧牙关;她有弱点,却富有一种吸引人的魔力;她表面平静的文笔里,蕴含着苍劲的思想;她像是无意地,用轻包裹着重。这个追求真理、渴望自由、永远年轻的长辈乡亲,是一个在精神上和我们亲近的人。正如写出《从异乡到异乡•萧红传》的叶君所说,这个天才的女作家,更像一个让人牵挂的姐姐。让人替她不公,替她难过,怀念她。
作家群体里,我或许是去萧
红故居最多的人。数十年来,每逢萧红的诞辰、祭日、一些文学活动、纪念活动外,我还要陪着外地来哈的朋友一次次去呼兰。年年岁岁,每次都是因了萧红。而印象最深的,则是那些关于祭日的记忆。
萧红生在端午,柳绿花红中开始了人间旅程,而她于异乡凄然辞世时,则是故乡最冷的时候。她的忌日是1月22日。彼时正值冰天雪地的农历腊月。那种从里到外的寒冷,相映她命途多舛的一生,像是含了一种暗示。
记得有一年,我和几个朋友去祭奠萧红,零下29度,我冻伤了脚。当时脚已经麻木,没有冷和痛的感觉。回来后,数日不退的灼伤感,一遍遍的治疗,让我切身地体会到了那些与萧红有关的疼痛。
颠沛与流离,战争与苦难,污辱与损害,疾病与逃亡。她短暂的生命历程中,几乎没有什么快乐的时光。国土被蚕食,爱情被损害。被伤害,被辜负,被抛弃。这个才华出众的北国女儿,一直用柔弱的身躯抵御着饥饿、寒冷、背弃、病魔、战火。她从故乡出发,越走越远。最后,在远离家乡的香港,年仅31岁的萧红在弥留之际,已不能说话了。生命气若游丝,她依旧用尽最后的力气留下绝笔:“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这是怎样的绝望和刚烈!我常常想起这几句话就难过。写下这样遗言的人,一定已经心碎。寥寥数语,道尽了一生的苦楚与疼痛、挣扎与无奈。要强的萧红,野花和清风般的萧红,在命运的嶙峋陡峭里,旧伤痕上又添新伤痕,最终也未能归于安详。这一切,多么让人心疼!以至于,每到祭奠她的时候,连天都悲伤得这么彻骨寒凉。
从哈尔滨出发,去呼兰的路上,总能看到喜鹊。这民间有吉祥寓意的鸟,站在冬天失去树叶的枝头,像一尊尊肃穆的神灵。喜鹊带路,去一个苦命女子的故乡,让人更添伤怀之感。寒冷之中,向呼兰而去的道路,好像设定了一个让人难过的程序。平时里经常在一起说笑的朋友们,此刻都默不作声。
望着窗外空旷的原野,那种常见的北方风物里,我总是能依稀看见一个瘦弱女孩子疾行的身影——那是年轻的萧红。我们走的路,正是她当年从家乡跑出来的路。不同的时空下,我们正在这条路上与那个还叫张乃莹的少女交错。
心比天高的萧红,从故乡小城跑出来,怀揣着对远方的梦想和憧憬,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当她如树叶飘浮在命运的秋风里,当她走过一个又一个远方,经历了那么多伤害和坎坷时,她对故乡有过怎样的回望和怀想?再没有回过故里的萧红,一定没有想到,此生最后,她只是将一缕青丝,留给了故乡的墓园。
车子在风雪里前行,车窗外是苍茫寥廓的原野。失去了叶子的树木枝干料峭,让人联想起萧红那单纯倔强的性格。她喝呼兰河的水长大,作品里那种苍凉动人,那种视野的疏朗开阔,那清新朴素的气息,都和这里有着难以割舍的精神渊源。这是给了她灵感的土地,是她的根系所在。她就是从这里汲取了最初的能量,而后面对命运诡秘的风浪。
更名为萧红文学院后,我们组织了一次冠名为“萧红文学之旅”的活动。我特意聘请了萧红研究专家章海宁先生为文学导游。两天时间里,作家们沿着萧红当年在黑龙江的生活足迹,一一踏访。从呼兰河畔到萧红故居;从她读书的小学到葬有她青丝的西岗公园;从她被软禁的福昌号到流浪的中央大街;从困居并遇到萧军的东兴顺旅馆到最后离开哈尔滨的商市街25号……沿着萧红当年的印迹,我们完成了一次动人的文学之旅。章海宁先生详实生动的资料、深沉细致的叙述,如同情景再现。讲到动情之处,海宁声音哽咽,作家们感叹唏嘘。萧红艰辛而不平凡的一生,对爱情的信任和失落,对文学宗教般的情怀,对人类永恒之爱的抒写,让很多作家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2010年夏天,同样以“萧红文学之旅”命名文学活动。来自台湾的作家团,他们从万里之遥奔赴而来,为呼兰河,为萧红。是《呼兰河传》和萧红,让他们知道了中国北方的土地上,有个叫做呼兰的地方。那里有明亮的天空、美丽的后花园、慈祥的老祖父和老榆树下一个孩子寂寞的童年。他们从萧红那里,感受到了长卷般丰饶的东北民俗风情,粗重的气息,幽深的心事,血性和力量,绵延不绝的爱恨情仇,生存的忧伤与疼痛。
那是夏日的黄昏。呼兰河在寂静安宁地流淌。远道而来的台湾作家,身披夕阳,静坐在呼兰河畔,遥想沉思。那一刻,这些来自海峡那边的人们,与萧红进行着隔世的交流。肃穆的景象,庄重的仪式感,让我的同事怦然心动。河水是有灵性的,它会记住那个为它写出翅膀的呼兰的女儿,也会记住这些来自四面八方、因着萧红而对这片土地目光虔敬的人们。
萧红出生在1911年6月2日,如果她活着,已然是一位百岁老人了。可是,谁能把萧红和白发苍苍的老妪联系起来呢?她在韶华之年倏然转身,给我们留下了惆怅、惋惜。同时,也留下了一个青春轻盈的背影。她永远与衰老无关,与年纪带来的资历、位置无关。她不会坐在显要的位置上,以历尽沧桑或所谓德高望重的权威或长者身份,谆谆告诫晚生与后辈。世人记住的萧红,是她风神独具的文字,是她哀婉清澈的眼神,是她让人叹息的命运,是她如月色花香般弥散的才华,是她的年轻、甚至带着某种任性的纯真。对一个作家来说,这样的背影,或许更让人动容。
我记得萧红百年时,我们去祭扫的情景——呼兰西岗公园,天蓝雪白。青丝冢前,我们到来之前,已经有人默默献上了花圈。69年的风,没有吹散萧红的名声。她不仅没有被人们淡忘,相反,透过岁月的尘雾,身影越来越清晰。萧红小学的孩子们,在墓前朗诵怀念的诗篇。那清澈的童声在凛冽的北风里,有种直抵人心的动人。
我和来祭奠的朋友们神情庄重。敬献花篮后,我们每人手执一枝菊花,依次献到萧红纪念碑前。那菊花,是我和我的同事精心挑选的。买花的时候,花店的女店主还体恤地问:是家里有事了?对,是有大事。那些菊花或黄或白,在白雪铺就的墓园里,带着肃然与清寂。娇嫩的鲜花在这冬的凛冽里,自然马上就冻住了。冻僵的花朵像定型的舞姿,反倒呈现了一种让人揪心的痛楚之美。这冰冻之花,更让人感怀萧红的命运。鲜花依次排开,如一行素雅的诗句,寄托着绵延的情思。
百岁的萧红,在陶瓷照片上,依然那么年轻恬淡。她用一双大眼睛,超然地看着这纷纭变幻的人间,看着故乡土地上的繁衍生息,看着以文字与她谋面的后来人。她以不在之在,影响着、打动着世代与她心灵默契的人们。
永远的萧红,就像我们在来路上看到的那些喜鹊,朴素而纯真,勇敢地穿越岁月,飞过家乡父老的房檐,飞过四季,经久地,精灵一般飞翔。
本栏目照片由萧红文学馆 章海宁提供
本栏目责任编辑 陈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