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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声音
——东北作家群的文化体认与民族确证

2014-02-12吴玉杰

鸭绿江 2014年1期
关键词:端木蕻良作家群东北

吴玉杰

大地的声音

——东北作家群的文化体认与民族确证

吴玉杰

DA DI DE SHENG YIN

吴玉杰,1969年生,文学博士,辽宁大学文学院教授,辽宁省作家协会特邀评论家,辽宁特聘教授,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2006-2007年在韩国首尔大学从事博士后工作研究,2008-2009年美国爱荷华大学访问学者。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艺美学研究,在《光明日报》《文艺争鸣》 等发表论文九十余篇;独立完成《新历史主义与历史剧的艺术建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文化场域与文学新思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等学术专著四部;主持教育部项目、辽宁省社科基金重点项目等十余项;荣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优秀成果奖、中国女性文学奖、辽宁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等多种奖项。

日日匆匆而行,我们是否听到大地的声音?也许,现代与后现代的嘈杂与喧哗淹没了它;然而,没有驻足聆听的欲望,何有声音之在?也许,唯有踽踽前行,贴近大地,感受大地的温度,触摸大地的灵魂,才能听到大地的声音。

东北作家群,就是这样一个群体。无论是他们在现代文坛上曾经的“一夜成名”抑或当代的“数年寂寞”,无论何时何地,阅读他们的作品都能让我们听到大地的声音。“大地的声音”,有三个层面的意思:一是“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地区以被侵略的非常态增加在中国版图中的份量。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以鲜血与生命书写着抗争的历史,从地心发出大地的声音;二是东北作家群以被迫流亡的生命体验、对东北沦陷的悲愤情怀,发出拯救民族与人民的声声呐喊,这是来自人民心底的声音,成为1930年代文坛的最强音;三是东北作家群作为历史的存在,在当代却被遮蔽很久。进入到当代的东北作家群的作家因为历史的原因,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自己的声音。这是被消音,不是自我的主动放弃。而当我们把东北作家群作为一种文学现象、文化现象进行观照与思考的时候,历史的声音能否在当代回响?如何在当代回响?为何在当代回响?这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如果说,前两个层面标示话语讲述的年代的重要性,那么,第三个层面体现的则是,重要的不仅仅是话语讲述的年代,更是讲述话语的年代。大地的声音,作为东北作家群的文化体认与民族确证超越历史时空,它让我们在新时代的文化语境中寻找与发现文学的血脉、文化的意识与民族的精神。

一、独立的自在与第一声呐喊:东北作家群的存在样态

东北作家群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创作群体。它是一个独立的文学流派,却不是一个自为的文学流派,严家炎认为是一个“准流派”。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流派一般和文学社团有关,他们有文学刊物作为阵地、有相同或相似的文学理念、艺术追求与审美风格,以创造社为主体的自我抒情小说流派、京派、新感觉派、七月派等大体如此。也就是说,这些流派是自觉的、自为的文学流派。而东北作家群则不同,他们没有群体的宣言,不是自觉的组合,在文学史上是散在的存在,呈现一种自在形态。其群体的命名也是文学史的一种追认,这源于他们成长的“相同的地域环境(东北大地),相同的历史条件(东北沦陷),相同的生活遭遇(被迫流亡)以及由此生成的相同的心态(乡园之思与家国之恨),相同的地域文化培植出的相同的文化性格(崇尚血与力),乃至相同的审美趣味(野性与诗性)。是这一切构成了精神纽带,把他们联结在一起,使之形成一个文学群体的。”在文学史中最早使用“东北作家群”概念的是王瑶先生。他在1951年《中国新文学史稿》谈左联一章中专设“东北作家群”一节,充分肯定东北作家群民族意识的觉醒。

“东北作家群”的概念有狭义与广义之说。狭义之说,用萧军的话说,“东北作家群,有十来个人”,指生长在东北大地但“九一八”事变后被迫流亡到关内的东北作家,大体是指萧军、萧红、端木蕻良、舒群、骆宾基、李辉英、马加、罗烽、白朗、孙陵等;广义之说,指 1930年代在东北生活过的进步作家,包括流亡到关内的作家、在东北沦陷区的作家。狭义之说中遗漏一些在关内发表作品的重要的东北作家,广义之说包括东北沦陷区的作家过于宽泛。我们比较认同的是白长青在张毓茂主编的《东北现代文学大系》短篇小说卷《导言》的说法,“九一八”事变后,流亡到关内、逐渐活跃在上海和北平的文坛写作抗日救亡题材作品的东北作家,包括萧军、萧红、舒群、罗烽、白朗、端木蕻良、李辉英、骆宾基、马加、雷加、金人、林珏、蔡天心、刘澍德、陈辛劳、姜椿芳、师田手、金肇野、石光、高滔、郭维城、田菲、叶幼泉、林霁融、李曼霖、张露薇、孙陵等。东北作家群有20多人,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是一个比较大的创作群体。

东北作家群的作品主要有萧红的《生死场》,萧军《八月的乡村》、《第三代》,端木蕻良的《鴜鹭湖的忧郁》、《科尔沁旗草原》,舒群《没有祖国的孩子》,李辉英的《万宝山》,骆宾基的《边陲线上》、《幼年》,马加的《复仇之路》、《潜伏的火焰》,罗烽的《呼兰河边》、《第七坑》,白朗《伊瓦鲁河畔》、《生与死》等。这些作品揭露日本侵略者灭绝人性的暴行;描写“生死场”的生存苦难,“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表现东北人民的觉醒与抗争等等。在东北作家群的作品中,“第一次看到了东北穷苦人民的悲惨生活和英勇斗争”,“当时在民族危机下面的全国人民苦闷愤恨的心情,这才通过文学形象大大地吐了一口气。”这些作品犹如一声声呐喊、一声声怒吼,带来东北大地的声音,带来民族的声音,震动了当时的文坛,震醒了一些沉睡或欲睡的人们。

二、“心血”与“土地”“鲜红的展开”:文学版图与文化版图的指认

东北作家群在现代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为现代文学的发展做出独特的贡献。鲁迅在为萧军《八月的乡村》作序时说,“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蛔蛔,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鲁迅的评价涉及到创作主体、对象主体与接受主体等多方面,形象地概括出以萧军为代表的东北作家群创作的主题意蕴与审美表征。鲁迅对东北作家的肯定在1930年代的文坛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确定他们在文学版图中的位置(在左翼文学、抗战文学、乡土文学中都可以看出东北作家群创作的独特性),由此才可能进一步确定孕育东北作家文化性格的东北文化在中国文化版图中的位置。

“全新的场面”,野性与力之美,东北作家群成为左翼文学的“先锋派”。左翼文学以文学为革命呐喊,不同于闲适文学与牧歌情调的乡土文学,“在左翼文化和左翼文学的发展过程中,最典型地体现着它的这种作用和意义的几乎首推东北作家群。”东北作家群的成功,“是在带给了中国文坛一个全新的场面。新的题材,新的人物,新的背景。”创作《生死场》、《八月的乡村》等作品,东北作家群带着东北大地的野性,以充满血与火、刀与剑的力之美冲击文坛,被称为左翼中的“先锋派”。

民族苦闷的直接观照,对于抗战文学来说是历史的第一次,这一任务由东北作家群完成。如果说,一般的民族冲突的描写于作家是一种文学的想象,那么在东北作家群的笔下则是镌刻自我真实的生命体验,他们把这种体验真切地传达给读者。他们不是“间接的、抗议式的和‘个人诅咒式’式”,而是“相对集中地、规模较大、而又以直接具体地”描写抗日主题。东北作家群对民族苦闷的直接观照,饱有鲜明的觉醒意识、抗争意识与民族意识。他们的第一次呐喊,是民族精神的确证。

“土地的忧郁”与“人类的美丽”,这是东北作家群对乡土文学的升华。东北作家群着力描写风景画、风俗画、风情画,他们没有像左翼作家那样以阶级话语压抑乡土叙事。他们的作品充满对东北大地的深沉眷恋和对大地上生活的人民的深切同情(虽然他们也有批判,但批判中充满忧郁和同情)。端木蕻良1944年谈到自己的创作时说:“在人类历史上,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土地。仿佛我生下来的第一眼,我便看见了她,而且永远记起了她。……土地给我一种生命的固执。土地的忧郁的忧郁性,猛烈传染了我。……感到土地泛滥出一种舒适的热度,在我们脚底。土地使我有一种力量,也使我有一种悲伤……我活着好像是专门为了写出土地的历史而来的。”他的《科尔沁旗草原〉后记》中写道:“我每当看到那戴着貉绒大风帽的车老板子,两眼喷射出马贼的光焰,在三尺厚的大雪地里,赶起车,吆喝吆喝地走,我觉得我自己立刻的健康了。我觉得人类无边的宏大,我觉出人类的无可形容的美丽”。应该说,只能望乡不能归乡的东北作家对土地与人类的审美感悟和理性认知超越了当时的一般乡土文学作家,由此理念出发的创作具有人类的普遍性意义,端木蕻良、萧红的作品即是如此。也许正是这一点,夏志清认为萧红是“最具才情的女作家”,端木蕻良是“第一位中国现代小说家”。

左翼文学、抗战文学、乡土文学的文学图景都留下东北作家群的印记,然而他们又显得如此与众不同,这源于他们特殊的生命境遇与文化结构。东北作家群在中国文学版图上写下“东北”,同样他们也在中国文化的版图上镌刻“东北”。有学者认为,东北作家群“在中国的文化史上,第一次把在当时东北这块大地上、在日本侵略军的铁蹄下形成的独立的生活体验、社会体验和精神体验带入到整个中国文化中来,成为了整个中国现代文化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从此之后,中国文化、中国文学才不仅仅是关内的文化、关内的文学,而是关内文化和关外文化的综合体。直至现在,它仍然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不太和谐的音符,但却已经是它的一个音符确立。”这一认识极大地拓展了研究的视野,进一步确定东北作家群重要的文化史地位。

东北作家群从带有蛮荒特征的东北大地中走来,可能没有关内知识分子的沉稳与儒雅。最初,也许他们还跌跌撞撞,还是“太楞的青杏”(萧军语),但是毕竟在文学之树上结下了自己的果实。不仅如此,他们在跌跌撞撞中还撞开了一扇门,给新文学、新文化注入了新的血液与生命,在文学版图与文化版图中指认自己的位置。

三、发声、消音与重现:东北作家群的历史流转

东北作家群的命运在海内外的研究领域有所不同,在中国呈现的是发声、消音与重现的历史情状,在海外自1950年代以来一直受到关注。

关于东北作家群的研究在中国不同的历史时期呈现不同的样态。“九一八”事变后,东北作家逃亡到关内,主要集中在上海。1930年代中期东北作家于上海集中亮相,纷纷发表与出版作品,反映故土沦陷与人民苦难,这些作家的呐喊亦是民族的呐喊。来自东北大地的呐喊与怒吼的声音,引起广泛关注。鲁迅、茅盾、冯雪峰、胡风、周扬等人撰写关于东北作家的评论,但主要集中在对单个作家作品的评论,较少把东北作家作为一个群体来进行综合研究。新中国成立后,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第一次使用“东北作家群”这一概念,其后的文学史也大多沿用这一概念,不过这些研究也多是作家个案研究。“十七年”与“文革”时期,左翼文学被遮蔽与歪曲,在左翼文学内部发展起来的流派东北作家群当然在遮蔽与歪曲之列。东北作家群中的作家被消音,没有发声的权利。1980年代以来,东北作家群被重新发现,再次得到关注,张毓茂、白长青、逄增玉、沈卫威等学者的研究取得较大成就。1995年逄增玉《黑土地文化与东北作家群》出版,研究东北地域文化形态对东北作家群的影响。1996年,张毓茂主编的十四卷《东北现代文学大系》出版,比较全面地搜集与整理东北现代作家创作,分析了东北作家群创作的概貌与贡献。1998年,杨义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以两章篇幅论述东北作家群,先总论后分论,分析1930年代东北作家群对上海文坛与中国文坛的三次冲击。2003年,王富仁以长篇论文形式在宏阔的现代文化场域中分析东北作家群的文学史意义与文化史价值。他不是从东北作家群的艺术成就,而是从他们特殊境遇、特殊生命体验以及由此形成的文学素质与文化素质等方面观照东北作家群,“东北作家群则在自己的基础上重新把中国新文化、中国新文学的自然性和社会性、民族性和现代性、蒋光慈等革命文学家的小说更具有现实性的意义和价值而较少抽象的人性的价值有机地结合起来。”东北作家群的历史地位逐渐得到确立,意义和价值也更加凸显。

东北作家群在中国被遮蔽与歪曲的历史时期,海外对它的研究却逐渐兴起。自1950年代以来,海外学者从传记批评、历史哲学与性别政治的角度分析东北作家群,特色鲜明,产生重要影响。美国汉学家葛浩文从1974年开始从事萧红研究,为研究萧红采访萧军、端木蕻良与骆宾基等作家,集有10盘录音资料和手稿,他撰写的《萧红评传》1979年翻译成中文,是关于萧红的70多部传记中最早的传记之一。夏志清对东北作家群的研究也为我们提供新的视角与阐释空间。东北作家群在大陆被消音时期,却在异域得到格外关注。从世界文学研究范围来看,东北作家群的研究似乎并没有中断。

四、大地的声音:历史的回响与现实的回应

东北作家群从自身的生命体验出发进行文学创作,然而他们在表现自身的同时就是在表现民族,因为他们的命运就是民族的命运,民族的命运就是他们的命运。他们自身与他们笔下的东北大地以及东北大地上生活的人民成为民族命运的一个载体、一个符号。在他们的身上,最鲜明地体现着文学即是人生,人生即是民族的命运。他们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文学观、人生观。他们把自己的生命自觉地有意识地打上民族的烙印。

中国知识分子漂浮在自己精神的上空,东北作家群是知识分子第一次认真打量社会底层人物、而不是关注知识分子自身。东北作家群没有知识分子书写底层之隔,自身的底层身份使他们以“作为底层人的写作”而不是以“为底层人写作”的方式进行写作。这一点为1990年代直至新世纪的底层书写提供了更好的范式。他们不是居高临下的启蒙,不是远距离的冷静旁观,而是平视性、融入式的感同身受。他们深沉的悲怆与深广的忧郁形象化地在读者面前敞开。

在中国文化版图中,东北作家群找到自己的位置,以文学的方式把对东北文化的体认真切地鲜活地传达给读者。也许我们荒荒然于自己脚踏的土地,默默然于自己生命的栖居之地,然而东北作家群以悲怆的呼号与悲愤的呐喊、生命的激情与民族的正义巍然屹立于中国大地。他们带着一颗心寻找民族的精魂,也许他们的脸上写满忧郁,但是洋溢在内心深处的还有一种英雄主义情怀。七十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他们的声音依然那么清晰地回荡在历史的天空。

东北作家群对东北地域文化的体认,确证自己在文化版图中的位置。在民族危亡时刻,东北作家群从东北大地走来,聆听大地的声音,表现这块土地上生存的人民。毋庸讳言,东北作家群的创作有些成为文学经典,有些则犹如“青杏”,成果不是那么丰硕。但是历史的天空中曾经有这样一个群体,他们的文学信仰与民族意识、民族精神高度统一,他们以自己的生命表现民族的生命。当有些文人在象牙塔内品味独酌,他们则在血与火、刀与剑的民族危机中激情战斗。他们是民族的战士与诗人。

虽然现在暂不是一个战斗的年代,但是民族的危机意识和忧患意识却应该长存于心。一个没有危机意识的民族,是处在最危机时刻的民族;一个没有忧患意识的民族,是一个没有未来的民族。我们对东北作家群的回眸与凝望、观照与思考其实是在打量我们自身,思考我们自身。这正是大地的声音在历史的回响与在现实的回应。

1 马伟业:《对东北作家群研究中存在问题的再认识》,《学术交流》,2006年第8期。

2 关沫南:《哈尔滨三十年代的左翼抗日文学》,《龙江党史》,1995年第3-4期。

3 白长青:《短篇小说卷·导言》,张毓茂主编《东北现代文学大系》第二卷,沈阳:沈阳出版社,1996年版,第11页。

4 胡风:《我与萧军》,《北京晚报》,1984年4月25日。

5 鲁迅:《萧军作〈八月的乡村〉序》,《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87页。

6 王富仁:《三十年代左翼文学 东北作家群·端木蕻良 之二》,《文艺争鸣》,2003年第3期。

7 乔木:《八月的乡村》,《时事新报》第23期,1936年第2期。

8 端木蕻良:《我的创作经验》,《万象》,1944年第4卷第5期。

9 王富仁:《三十年代左翼文学 东北作家群·端木蕻良 之二》,《文艺争鸣》,2003年第3期。

10 王富仁:《三十年代左翼文学 东北作家群·端木蕻良 之二》,《文艺争鸣》,2003年第3期。

11 胡燕春:《美国汉学界的东北作家群批评的视域研究》,《社会科学》,2010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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