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布森结构主义对等原则与中国诗歌研究
2014-02-05崔丹
崔 丹
(扬州大学,江苏扬州225002)
引言
1966年,一家法国文学期刊刊登了一幅十分有趣的漫画,画的是四位思想家: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罗兰·巴尔特、米歇尔·福柯以及雅克·德里达。这四个人裸着上身,穿着草裙,围坐在一片林荫下谈笑风生。后来此漫画有了一个标题,叫做《结构主义者的午宴》。从画面上看,这四个人并未吃什么东西,所谓的午宴其实就是一场精神宴会。此漫画只是想通过诙谐的画面告诉当时的人们,这些人的出现,带来了结构主义,为法国的精神生活孕育了一种新的力量。那么何为结构主义呢?从广义上讲,结构主义可以看作是20世纪发生于人文社会科学中的一种思潮,它兴起于五六十年代的法国,然后迅速蔓延到欧美各国,成为一种世界性的社会思潮,广泛渗透到语言学、人类学、社会学、文学、心理学、历史学等各个领域。
在结构主义文论的发展过程中,索绪尔的语言学起到了关键作用,尤其是索绪尔的“二元对立”理论,认为文本中一般有四个“二元对立”:语言和言语,能指和所指,组合和聚合,历时和共时。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为结构主义语言学派的产生奠定了理论基础。结构主义语言学产生于20世纪20年代,分为三个支派:以特鲁别茨柯依和雅各布森为代表的布拉格学派;以叶尔姆斯列夫为代表的哥本哈根学派;以布龙菲尔德和霍凯特为代表的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派。本文将以罗曼·雅各布森的结构主义语言学为基本理论,重点关注其提出的语义对等原则,以及该对等原则如何以隐喻、典故等形式表现在诗歌中,以此探讨诗语的结构主义批评并为诗歌做一种不同角度的研究。
一、罗曼·雅各布森及其语言对等原则
(一)罗曼·雅各布森
罗曼·雅各布森,俄国著名的语言学家,是布拉格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也是结构主义思潮的先驱。他既是一个语言学家,也是一个诗歌批评家,他运用语言学知识,将结构主义语言学与诗歌批评很好地结合起来,他提出的诗语的对等原则在诗歌批评史上具有重要的理论创新作用。
(二)对等原则
雅各布森认为诗性语言是由对等原则单独构成的,其语义对等原则理论涉及到“选择”、“组合”与“对等原则”三个重要概念。选择指的是在一套由不同程度的相似性而联系在一起的符号集合中进行替换与选择,这种相似性或因同义而具有等价关系,或因反义而享有共同内核。[1]我们将在选择列上的一系列词叫做选择轴。比如要写一个名词加动词的主谓结构短语,说了彼就非此,选择了“我睡觉”,就等于放弃了“他跑步”,其中“我”和“他”都是名词,都是人称代词,有相似性,“睡觉”和“跑步”都是动词,也有相似性,这就是选择,“睡觉”与“跑步”同属于一个选择轴。组合则是处于同一语境下的各组成部分的连接。它依靠的是邻近性,这种邻近性与语言的规则有关,受语言结构的逻辑制约,而体现为空间位置上的序列。[2]我们将在组合列上的一系列词叫做组合轴。比如“今天天气晴朗”这句话,“晴朗”受到“天气”的逻辑制约,组合的词依靠的是邻近性。对等原则则是指从选择轴投射到组合轴。例如,“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众鸟”和“孤云”,“高飞”和“独去”,“尽”和“闲”,本是选择轴上的对等项,但是在诗歌中被横向组合了。诗歌中的这种现象用雅各布森的术语说,就是“诗的作用是把对等原则从选择过程带入组合过程”。[3]雅各布森提出的语义对等原则可以追溯至现代语言学的创始人费尔迪南·德·索绪尔。上文已提到,索绪尔的“二元对立”中包括了一项横组合与纵聚合的关系,横组合的关系在《普通语言学教程》中描述为:“一方面,在话语中,各个词,由于它们是连接在一起的,彼此结成了以语言的线条特性为基础的关系,排除了同时发出两个要素的可能性。这些要素一个挨着一个排列在言语的链条上面。这些以长度为支柱的结合可以称为句段(syntagmes)。”[4]句段也称之为组合关系,句段关系中的词语是在场词语。纵聚合关系与横组合不同,索绪尔认为:“另一方面,在话语之外,各个有某种共同点的词会在人们的记忆里联合起来,构成具有各种关系的集合……它们在某一方面都有一些共同点……它们不是以长度为支柱,它们的所在地是在人们的脑子里。”[5]索绪尔称之为联想关系,联想关系中的词语存在人们脑海里,所以称之为缺场词语。雅各布森所谓的组合轴其实相当于索绪尔的组合关系,即在场词语以长度为支柱在排列组合中的先后关系,譬如“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两句诗,只有在一字一字读完之后才最终明白其涵义。选择轴相当于聚合关系(联想关系),即缺场词语与相应的在场词语之间的关系,如“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的“绿”,便与诗人造句时考虑选用的“吹”、“来”、“经”、“到”、“过”、“满”等构成聚合关系。
(三)引申——隐喻和典故
隐喻和典故是对等原则的特殊情况,隐喻和典故只有一个成分得以表现,另一个则仅能通过暗示予以传达。[6]现有的成分之所以能够暗示和传达另一个成分,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言外之意”,重要的原因在于对等原则发挥作用。比如在一首诗中出现“浮云”这个词,我们可能会想到“四处飘荡的游子”,因为浮云有漂浮不定的意象,正如游子一般,这就是隐喻,将浮云与游子对等,形成浮云——游子,中介是对等原则起了作用。再说典故,我们都知道高山流水的典故,如果一首诗里出现了一点暗示,读者就会根据该典故,利用这一点点的暗示得到该诗要表达某两个人的深厚友谊的“言外之意”。其中的中介作用仍然是对等原则。当然,通过隐喻和典故得到的另一成分必须符合原诗的本义,不能稍有一点暗示就无限放大。
二、诗语的特殊性和诗歌的对等原则
(一)诗语的特殊性
日常言谈中,词与词的搭配必须符合逻辑关系,也就是说,相邻的语言成分之间是有语法结构联系起来的。举个例子来加以说明,比如“我今天中午吃的是面条”这句话,“我”、“吃”、“面条”的组合完全遵从的是语法结构,如果不遵从语法限制,不仅听的人觉得奇怪,自己也会觉得别扭。然而,诗歌语言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普通言语,语法限制不再适用,在日常生活中不可能搭配的成分可以通过对等原则结合起来,比如晚唐诗人温庭筠的《商山早行》,以颔联为例: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如果以语法原则来衡量,这六个名词组成的两句话,是不符合规范的。在日常言谈中必定要这样表达:鸡声嘹亮,茅草店沐浴在月光的余晖下,人迹稀少,木板桥上覆盖着一层白霜。如果从对等原则来分析此联的话,则是上文说的对等原则从选择轴投射到组合轴,“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与“霜”原属选择轴上的词语,但诗歌通过对等原则将其组合起来,成为一句完整的话了。所以,这才是诗性的语言,特殊却美妙。
(二)对等原则作为隐喻和典故在诗歌中的体现
隐喻和典故是基于选择轴上的相似关系,隐喻和典故是由两个对等原则关系的成分组成,雅各布森曾指出:每一个语言信息都是一个双重过程的产物:(1)对信息之中缺场但又与符号系统相关的词项进行选择;(2)把选择的词项结合成一个序列,该序列中在场的词项之间的关系是毗邻的关系,而该序列中缺场的词列之间的关系则是近似或等价的关系,因为这种词项具有等价的功能,所以也可以相互替换。[7]简单一点说,隐喻和典故都只是出现其中一种成分,另外一种成分处于缺场状态,在场的成分与缺场的成分同属一个选择轴。读者之所以能够读懂作品,就在于对等关系在诗歌中的运用。缺场的成分和在场的成分具有相似或等价关系。
首先,先分析作为对等原则特殊情况之一的隐喻。“隐喻指一套特殊的语言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一物的若干方面被‘带到’或转移到另一物之上,使第二物成了第一物”。[8]先说“青少年是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这句话,如果用比喻,就是“青少年是一群像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的人”,这里用了隐喻,就是“青少年”与“太阳”对等,形成等价关系。下面笔者将以李白诗歌《秋思》为例,分析诗歌中的隐喻,并且说明隐喻是如何作为对等原则的一种特殊情况体现在诗歌中的。
秋思 (李白)
阏氏黄叶落,妾望白登台。
海上碧云断,单于秋色来。
胡兵沙塞合,汉使玉关回。
征客无归日,空悲蕙草催。这首盛唐诗人李白的《秋思》,每一个受过教育的中国读者读过之后,差不多都会总结出这首诗的中心思想:诗人既谴责了胡兵入侵的罪恶行径,又对远征的将士和家中望归的思妇表示深切的关心与同情。为何读者能够在脑海中得到如此理解,可能与中国人说的诗歌有“言外之意”有关,依笔者看来,“言外之意”与对等原则有密切的联系。既然隐喻是出现其中一种成分,另一种缺场的成分读者会依照对等关系加以补充。那就来分析这首诗歌如何体现隐喻的。先看题目“秋思”中的“秋”字,给人的感觉是萧条、感伤,带有淡淡的思念,另外,秋天是胡人草盛马肥的季节,胡人每每此时都会入侵,这种原有的意识背景在无形之中为理解此首诗做了很好地补充,这正是对等关系的力量。首联中的“黄叶落”、颔联中的“秋色来”也是如此。尾联中的“蕙草催”亦是如此:蕙草是一种香草,又名宜男草,为女子所佩,表现的是女子对男子的思念,“蕙草催”指一秋又过,蕙草衰败,暗指思妇盼夫归家无果。所以即使诗歌中只存在单独的因素,即存在隐喻,读者们总会依据对等关系将未出现的成分探索出来,所以说,这单独存在的少许暗示就足以传递信息。
接下来,我们再来分析作为对等原则关系的特殊情况的典故。典故依据《辞海》解释有两个意思:(1)典制和掌故;(2)诗文中引用的古代故事和有来历的词语。简单点说,在诗文中典故要能充分发挥作用必须有两个组成部分,其一,与现实事件相关;其二,与历史事件相联。这两者形成比较,比较的目的是为作者表达意愿做准备。而且运用典故,说明现实生活并没有像类似历史事件那样发生。读者之所以能够理解诗文中作者表达的意愿,其实是对等原则在起作用。“因为一首诗不仅是一条语链,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也植根于某种文学传统——个别诗作的矿藏和源泉,所以,对等原则还可以使一首特定的诗与同一传统中的其他诗相联系”。[9]典故可称得上是个别诗作的矿藏和源泉,通过对等原则,将缺场的成分补充完整。现举李白的《越中览古》:
越中览古 (李白)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
李白的这首《越中览古》是南游吴越时所作。稍有点历史知识的读者刚读这首诗时就会知晓该诗运用了典故,即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而终于打败吴国胜利而归,然而越王回国之后“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不但耀武扬威,而且骄奢淫逸起来。末句“只今唯有鹧鸪飞”,一句淡淡的描写将昔日之盛一笔抹煞,形成强烈对比。李白通过今昔对比,强调旧事难再的遗憾,从过去的角度考虑现在,将缺场再现,意义深刻。
再举李白的《秦王扫六合》一例,借古讽今,更加能够体会到对等原则下典故的作用。
秦王扫六合(李白)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
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
连弩射海鱼,长鲸正崔嵬。
额鼻象五岳,扬波喷云雷。
鳍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莱?
徐市载秦女,楼船几时回?
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秦王扫六合》是《古风五十九首》之一,在这首诗中,诗人表现了他对当时唐玄宗迷信神仙的讽刺。此诗运用了整体性典故,即一个典故贯穿整首诗歌。秦始皇曾是一位雄才大略的皇帝,他统一了中国之后,却迷信神仙,大修陵墓,终于葬身三泉,成为寒灰。唐玄宗在开元之际也是一个励精图治的英明皇帝,但是到了晚年,也是崇尚迷信。秦始皇的典故贯穿全诗,借古讽今讽刺唐玄宗的晚年沦落。这首诗很好地证明了对等原则,秦始皇早年雄才大略,晚年迷信神仙是在场成分,与缺场的唐玄宗处于同一选择轴。当典故运用于现实事件当中时,就为作者的借古讽今增添了力量。
以上笔者举诗歌为例,详细分析了对等原则作为隐喻与典故在诗歌中的应用,这种对等原则可以说为诗歌的分析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角度。
三、用对等原则分析诗歌的一点疑问
笔者用对等原则作为隐喻来分析诗歌时,发现含有抒情成分的诗歌最符合该原则的观点。抒情诗人一般要凭借间接的手段来抒发胸臆,这种间接的手段正好可以通过隐喻语言表现出来,运用对等原则对各种意象进行组织,能够极好地传达出真情。那么,如何用该原则分析其他类型的诗歌呢?另外,笔者提出一些想法:除了诗歌这种特殊的语言之外,是否还存在其他的语言形式也符合对等原则?对于上述两个问题,还需要进行进一步地探讨与研究。
结语
本文着眼于结构主义语言学,重点以雅各布森的对等原则为依据,以中国诗歌为例,分析了隐喻和典故在诗歌中的体现。罗兰·巴特曾说过:“我们重建客体,是为了使某些功能显现出来。”本文从对等原则的角度分析诗歌,希望能够从不同的层面揭示我国诗歌的独特魅力,发现新问题,并且沿着问题一直探讨下去!
[1][2]田星.雅各布森的“诗性功能”理论与中国古典诗歌[J].俄罗斯文艺,2009,(03)89.
[3]高友工,梅祖麟.唐诗的魅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77.
[4][5]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165-166.
[6]高友工,梅祖麟.唐诗的魅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81.
[7]方汉泉,何广铿.布拉格学派对现代文体学发展的贡献[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5,(5):384.
[8]曾梅.歌中之歌——评莫里森小说中的隐喻[J].山东师大外国语学院学报,2000,(2):59.
[9]高友工,梅祖麟.唐诗的魅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