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自然和女性立言
——废名创作的生态女性主义解读
2014-02-05耿艳艳
耿艳艳
(陇东学院 文学院, 甘肃 庆阳 745000)
当代有影响的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对于经典作品有过一个定义:经典作品是每次重读都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1]废名的田园小说就是这样的经典作品之一,正如严家炎所说,“废名的小说是耐读的,不仅耐得住不同的阅读空间,也耐得住不同的阅读时间和阅读对象。”[2] (P2)再次重读,赫然发现:废名的小说不仅以崇尚自然而闻名,而且,作品中自觉地表现出对女性的深切关怀。“废名是具有浓厚的女性情结的人”[3] (P126),他经常在创作中提到女子世界对于他创作的巨大意义。更耐人寻味的是,作品中的自然与女性同为一体,作者用平等、敬畏的心态来看待、赞美自然,使处于失语状态的自然发出声音,建构起人类与自然合二为一的生态景观;同时,作品批判了父权制文化将女性“他者化”的现象,表现出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使处于失语状态的女性发出声音,构筑起女性与男性和谐融通的美好图景。而这一切正暗合了生态女性主义的要义。
一、生态女性主义
生态女性主义是女权运动和生态运动相结合的产物,产生于20世纪70年代。它由法国女性主义学者弗朗索瓦·德·埃奥博尼在《女性主义或者毁灭》中首次提出,从性别的角度切入生态问题,旨在解放妇女与自然,并围绕自然、女性、发展等主题批判了父权制的统治和压迫,进而高扬女性文化、女性原则对解决生态问题的作用。该思想分为不同流派,在不同地域亦有不同特点的表现。但无论是派别的差异还是地域的分别,生态女性主义者均从自然和女性的特殊地位及二者之间的关联出发,把性别公正和环境公正结合在一起考虑,为解决环境危机、妇女解放、社会公平等问题提供新的思路和途径。其以多元包容的视角,试图揭示普遍存在于人类思想领域和社会结构中的人与自然、男性与女性的地位及关系,深入探讨女人与自然被宰割的深层联系,倡导人与自然、人与人的新型和谐关系。
二、女性与自然同为一体
在生态女性主义者看来,自然在孕育宇宙万物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阴性特征是与女性的生育特征对应的,且随着人类进入父权制文明社会,尤其是工业文明时代,自然和女性都成为了被统治和征服的对象,因此女性与自然是交织融合、密切联系的,这种联系包括符号上或象征的、经验上或地位上的联系。而在文学中,这种联系主要表现符号上的或象征性的联系。自然被“女性化” 的同时女性也被“自然化”。……她们相互补充,相互表现,相互象征。[4](P175)
“‘五四’小说家中,对社会的感受之深,莫过于鲁迅;对自然美的感受之细,除郁达夫外,莫过于废名”。[5] (P17)而在废名的田园小说中,自然与女性是同为一体的,自然美就是女性美。《桃园》中多次提到了“月亮”。在中国文化中,月亮最基本的象征意义就是女性或母亲。阿毛的童年没有得到足够的母爱,月光代替了母爱浸润着阿毛。这是自然的女性化。《竹林的故事》里,小说描写的对象无疑是三姑娘,但开头却从竹林写起,结尾又回归竹林,小说的题目也是“竹林的故事”。因为,三姑娘就是竹林,竹林的美,就是三姑娘的美。其实,废名具有浓重的自然崇拜和女性崇拜情结,在他看来,赞美自然就是赞美女性,他的自然观可以说是一种女性化的自然观。因此,他小说中的景物,无论是竹林、桃园,还是陶家村、史家庄,都呈现出宁静、古朴、清新、秀丽的特征,如同一幅幅写意山水画淡雅飘逸,又如同一支支小夜曲舒缓迷人。那里的竹林、木桥、古塔、春日、四野、碧水、杨柳和菜园,无不显现出女性的柔美清秀、恬静平和、灵动多姿和婀娜婉丽。废名小说中的自然,就像一位美丽多情、善良坚毅的女性,让人喜爱神往。正如有的研究者认为,“废名理想中家园世界本质是母性的,充满着爱护,充满着安全感。”[5] (P127)
废名笔下的女性,是自然存在的另一表现形式。作家通过塑造一系列具有自然美的女性形象来表达对于自然和女性的双重赞颂。她们的外表、体态充满着诗意,尽得山水的气质神韵,令人遐想,让读者感受到女性美就是自然美。《桥》中,琴子的眉毛是“不着颜色之眉,实是使尽了这一个树林,古今的山色都凑在一起哩”[6] (P113);而细竹的眼睛“多么清澈,有如桃花潭的水,声响是没声响,而桃花却不能躲避她的红”[6] (P110),脸上“格外的现着日光强”[6] (P115)。她们的内心纯净,品格美好,具有自然一样美的生命特质。《桃园》里,阿毛的美是远离世俗的纯净的自然之美,天真善良,与人为善,豁达开朗。《桥》中,琴子的美是包容一切的平和的自然之美,心胸坦荡,波澜不惊,通达明澈。细竹的美是张扬本性的自由的自然之美,灵敏可爱,率性自在,毫无顾忌。……这群少女是大自然的精灵,承载着作家的审美理想。废名的笔下还有一类母亲形象,如《浣衣母》中的李妈,《桥》里的史家奶奶、小林母亲等,她们的美是博大坚韧的慈爱的自然之美,温婉柔顺,富于爱心,无怨无悔。这都是女性的自然化。在这里,女性与自然相互补充,互为表征,作家将自然的女性化和女性的自然化推向了极致。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自然的女性化,使得废名笔下的自然充满了人的灵性和生命活力,具有了人的品格和内在价值;同时,就像尊重、欣赏女性一样,作家用平等、敬畏的心态来看待、赞美自然,营造出一种颇具禅意的化外世界。因此,与人类中心主义下的自然不同,这里的自然,超越了主客体的二元对立,被赋予了主体性,被提升到了与人平等的地位。为自然立言,这是生态女性主义所追求的目标之一。
三、女性“他者”命运的展示
生态女性主义认为:男性统治女性与人类统治自然之间存在着紧密的联系,都源于男性中心的父权制统治逻辑或文化传统中的二元思维方式和价值等级观念。要想解放自然和女性,必须消除二元思维方式和价值等级观念。于是,在文学中,作家们往往通过对二元思维方式和等级观念下女性“他者”命运的展示,企图唤醒人们对自然和女性的生态健康和生存处境的深切关怀。废名虽然不是生态女性主义者,但作为“五四”新文学作家的一员,他的田园小说中,有对父权制统治下被压抑被损害的女性命运的深刻展示。
在父权制社会中,男性是优势群体,女性是弱势群体,与男性的主宰地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女性的地位低下、权利的丧失及其作为男性附属品的存在。《阿妹》里,作为女性的阿妹,从一出生,就受到了轻视,丧失了应有的权利、地位,甚至于她的生命,在父亲、祖父眼里,也是无足轻重的。而作为男性的“我”,父亲却关心倍至,十分在意;就连阿妹的祭日,在阿妹的坟前,父亲也只说“保佑你的炎哥病好”的话。阿妹与“我”境况的鲜明对比,将父权制文化下男女的不平等、女性的悲惨命运展露无余,让人不寒而栗。《浣衣母》的开篇:傍晚的时候,婆子们聚成许多小堆在闲谈,孩子们一伙伙团在墙角做游戏,而当家中的男主人回家时,妈妈们的聚会便会不知不觉地解散,回家端出洗脚水给丈夫洗脚。这段描写将男权制社会中“男主外、女主内”的思想以及男尊女卑的状况得以最自然地显现,这些婆子们,以男性为中心,诠释着关于男性附属品的女性存在。
其实,世界上的生命本无高低贵贱之分,但在男权社会中,自然和女性都成为了被统治被压迫的对象,女性的活动领域和角色扮演一直被局限在家庭范围之内,其一生的使命只是扮演好女儿、妻子和母亲的身份。而人们似乎都默认了这样的一种世界观,就连女性自身也是这样,她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也一个人,也有做人的权利,她们认同于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并使其成为生活的标准。无论是阿妹,还是婆子们,她们心甘情愿地屈从于男性的统治和男性强加的不幸命运,逆来顺受,委曲求全,阿妹是好女儿,婆子们是好妻子、好母亲,却唯独不是她们自己。女性不是主体也不想成为主体。这一切像呼吸一样自然,象日出日落一样天经地义。于是,许多花一样的生命就在其中枯萎、凋零。而这形成了废名作品中“淡淡的哀愁”[7](P3)。
作家同情于父权制统治下女性不可逃避的悲惨命运,但更隐忧于她们这种安忍不动的生存状态。因而,这些女性形象并不是作家所推崇的形象,作家欣赏的女性是以另一种姿态出现的。
四、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
生态女性主义关注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关系。他们认为,男性和女性是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的人类,本应有着平等的地位,拥有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获得同样的尊重和机会。而要达到这个目标,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显得尤为重要。女性自我意识首先表现为女性对自我价值的肯定,并意识到作为人的独立存在。
废名的小说《桥》中,有一段细竹安慰大千的话,“大千姐姐,我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一定的事情,就好比自己有自己的影子一样,我们再也不可自己糟踏自己,自己就跟自己的影子做伴好了。……”[8]这段话是说女性应该建立起独立的自我,即“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一定的事情”。这里的“影子”是强调自我的独特性,这个独特性不是源于男性存在所具有的独立性,而是由于自身拥有的特质所具有的独立性。这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是“废名关于女子个性或者独立性的思考”[9] (P81)。
同时,作家所推崇的女性,已经颠覆了传统男性文学对女性形象刻板的模式化描述,不再以弱者、客体和他者的形象出现,而是有所担当,是生活的强者。母亲系列中的李妈,丧夫以后,她靠着给城里的太太洗衣服,养育着两儿一女。还成为了大家的“公共母亲”,她照顾着那些城里太太的孩子,关爱着守城的士兵,体恤着比自己好得多的邻居,爱护着卖柴的乡人。由于她的美好品性和广结善缘,她赢得了全城人的尊重和认同。少女系列里的三姑娘,父亲去世以后,她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代替父亲种菜卖菜, 每天清早起来把房里的家具抹得干净, 还时时体恤着自己的母亲,为了陪伴母亲,不去看城里的赛龙灯。她以自己的勤劳、能干、懂事赢得了人们的喜爱,人们都爱买她的菜。还有柚子、史家奶奶等,这些女性,在她们所生活的那个封闭的环境中,她们都是家庭和社会中的主体,不仅承担着家庭的重任,而且实现着作为人的社会存在价值。
其实,废名并不是女性主义者,但由于童年经历的影响,作家一直“执着追求女子美的价值,一再称扬女子世界的神奇”[9] (P90),以致表现出“一种尊重女性,赞美女性的女性观”[10](P21)。因此,与男性中心主义下的女性不同,这里的女性,超越了主客体的二元对立,被赋予了主体性,被提升到了与男性同等的地位。为女性立言,这是生态女性主义所追求的另一个目标。
五、新型和谐关系的构建
生态女性主义者认为,自然界的一切都是相互关联的,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是相互依存的。他们要求建立一种人与自然、人与人和谐共处的生态模式。在这种生态模式下,改变了传统模式中依赖和被依赖的权力关系,并摧毁了权力结构和权力基础,强调世上的万物之间的相互联系和互相作用,还强调尊重平等性、多样性和差异性。
在废名的笔下,人类与自然完美地融为一体,共同构建出一个幽静和谐的诗意桃花源。“如《河上柳》中的陈老爹与杨柳,《桃园》中的王老大父女与桃园,《菱荡》中的陈聋子与菱荡之间构成的意境,都是人与自然相融无间的典范之作。在废名建构的这个诗意田园世界中,人与自然两者互为凭依,相互交融,处于一种和谐共生的审美形态,或者说形成了一种同构的关系,同时互为镜像,相互诠释,从某种意义上说,废名小说中的人即自然,自然即人,二者浑然一体,融合共生。”[11] (P121)
同时,作家虽然极力凸显女性,颠覆了将女性视为“第二性”和“他者”的男权神话,但并没有把男性作为女性的陪衬,或者宣扬男性的脆弱、不负责任,与女性形成鲜明的对比,反而,男性与女性之间彼此关爱、相互依存,共同构筑起优势互补、和谐与共的两性社会。《竹林的故事》里,老程在世时,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老程和三姑娘的妈妈之间,相互尊重,共同劳作,其乐融融;《河上柳》中,驼子她妈过世前,陈老爹和驼子她妈之间,相互扶持,彼此关爱,和谐自足;还有《柚子》中的我和妻之间,也是以诚相待,平等融洽,充满温情的。其实,废名小说表现的男性与女性平等和谐的社会形态,“正是作家社会理想的审美诉求——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背景下,追求人际关系的和谐”[11] (P122)。
在作家的笔下,为我们展示出一幅人与自然融合共生、男性与女性和谐共存的美好图景。而这恰恰与生态女性主义的观点不谋而合。
废名的田园小说,是作家以故乡为原型,展开想象的翅膀,用诗意的画笔,涂染出的理想世界;是作家面对现实的无奈、人生的孤独,退回内心深处,表达出的美好愿望;是作家处在文艺解放的时代,试图找回失落的中国知识分子田园牧歌式的审美理想的体现;是作家关于人的生存、信仰以及终极关怀的思考与憧憬。无论出于何种创作心态,我们看到的是,作家在作品中,为自然和女性立言,构建了一个超越人与自然、男性与女性二元对立的生态乌托邦家园。从这个意义上说,废名的田园小说,阐发了生态女性主义的核心要义,展示出超前的生态女性主义哲思。正如严家炎曾评价说:“废名的小说具有某种超前的质素。”[2] (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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