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教育对促进社会公平的潜力

沈晓鹏

在宏观经济学家看来，充分就业是一个国家经济建设的四大目标之一，这一点可以从各国对就业问题的重视得到佐证，一些国际组织也开始把注意力放到了教育与就业的结合上。世界银行(World Bank)从90年代后期开始从对义务教育的重视转型关注高等教育，信息技术(information computer technology)和技能发展教育。OECD更是在这方面走在前面，数量众多的出版资料谈及VET(Vocational Education and Training职业教育和培训)和skill。有关skill match和mismatch，也就是学习的技能是否和工业社会需求想匹配，更是当下的热点。

这些研究与传统教育学的坐而论道式的书斋研究有很大不同，教育、技能与就业成为研究的重点，其落脚点已不再仅是个人人性的发挥与素养的提升，而更多地关注教育对经济建设、社会发展的实际作用。

说到教育对社会发展的作用，有一个关键词是被屡屡提及的——社会公平。从上世纪以来，义务教育逐步得到普及，成人扫盲教育普遍开展，高等教育进入大发展时期，在多数国家，教育甚至高等教育已经得到普及，教育早已不再是少部分人才能享受的奢侈品，而成为人人都必须参加的社会活动。大多数人开始享受教育机会平等带来的更大的社会公平。

在这个过程中，职业教育无疑扮演了重要角色，以我身处的美国为例，由于其教育发展水平较高，职业教育主要表现为中学后教育，最典型的实施中学后职业教育的主体就是社区学院，所以，社区学院在一定程度上相当于我国的高职学院。社区学院坚持以人为本的办学理念、开放的办学方式和灵活的运行机制，使这类学院成为“学习者友好型”学校。目前，美国大学生中有将近一半的学生就读在社区学院，可见这类具有职业教育性质的教育类型在实现高等教育大众化和教育平等中的作用与地位。

站在大洋彼岸反观我国的职业教育，许多方面还不能令人满意。

首先，对职业教育的不信任影响了人们的就读意愿。在这个科技日新月异和经济发展迅猛的时代，学生们都焦虑所学到的知识和技能会否过时，是否能够帮助我们安身立命。谁也不能说这些焦虑无意义，确实有很多在学生刚入学时的紧缺专业到毕业时就变成饱和专业，确实出现了上述三年所学的知识和能力不如在社会摸爬滚打的情况。这些焦虑说明，有些学生抱怨在学校所学不多，还不如早点上社会摸爬滚打学点经验等说法似乎不无道理。这些担心和不满尽管与社会整体的焦虑和缺乏耐心有一定关系，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目前的职业教育模式和教育内容落后于时代发展，教育质量还不能令人满意。这已经影响到了人们就读中等和高等职业院校的意愿，中高考弃考率、职业院校报到率、职业院校辍学率的上升就很能说明问题。越来越多的无技能或低技能劳动力进入社会显然不利于构建一个更加公平的社会。

其次，职业教育过度重视职业技能，而忽视教育和素质能力的培养。或者说，素质能力流于形式表面，无法对人的发展产生烙印式的影响。归根到底，职业教育也是教育，是教育就需要有人的发展的关怀，要让受教育者有技能提高的同时，还有素养和情操的修炼。有则新闻说德国汽车工程师看到钢板的卷边就能判断出是哪国生产的。虽说是简单的制造工艺活，但是各国技工的工作态度和精神直接反应在工作成果中。这些工作成果则体现在产品的每一个细节。简单的产品即是机械生产的产物，也反映生产参与者的态度和关怀。当我们在担忧职业技能会过时，如何赶上社会生产的发展步伐的时候，其实我们应该问问，在这种喧嚣躁动的背后，什么是不变的精神和态度。也许这些正是我们的职业教育缺少的精神与灵魂。

最后，职业教育领域存在着太多市场化的因素。由于职业教育与培训密不可分，所以许多市场化运作的手段侵入到职业教育中来。从高端的针对公司高管的职业经理人培训，到低端的针对工厂生产线工人的培训，都是市场追捧的“香饽饽”，在逐利的过程中，许多操作并不规范，比如有的时候，一不小心在某个求职网站上透露了个人信息，就有各种有关职业培训和成人教育的学校或者机构电话短信骚扰，推介各种职业提升的教育培训。这些也影响到了职业院校，不少职业教育学校也热衷和知名企业搞合作，推介实习生或者直接就业点对点合作。这中间有真正帮助学生就业的，也有走上歧途成为变相输送免费实习生劳动力的情况。有些极端的做法让学生对自己的学校很失望，对职业教育丧失了信任。这对学生的伤害远超我们的想象。这会使得本来就因为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的考试而无奈就读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更加失去对自己价值的判断和对教育价值的信心，从而影响到他们日后参与到工作和社会生活中的态度和价值。这对学生显然是不公平的。

聊了这些让人快乐不起来的现状后，也让我们来看看能做什么。

第一是应努力促进普通教育、职业教育、高等教育之间的公平发展。当下中国的发展举世瞩目，教育的大众化发展更是史无前例。针对适龄人口的高等教育的普及率在短短16年间，从个位数达到了30%，预测估计在2020年将达到40%。我们需要认识到的是，这些数据背后，大部分高等教育向国民的敞开是发生在高职教育中的。高等职业教育学校从1998年的431所发展到2012年的1297所。我们大部分都高中毕业生在扩招的过程中其实都去了高职院校。然而，高职院校在为中国高等教育大众化发展做出量上的重大贡献的同时，在资金支持、大众关注和社会地位等方面，却并没有获得相应的重视。而在当下就业困难，教育质量问题和教育投入问题上，这些高职院校又是最接近漩涡的核心的。为什么我们不能对这些最需要帮助的近千万的大专生(教育弱势群体)给予更多关怀，提供发展的机会?为什么我们一说到大专，一说到高职院校，就联想到差生，混日子和低质的教育?为什么同样为社会教育发展做出贡献的群体无法获得应有的尊重和公平对待?我想我们能做的就是从精英主义教育的等级观念走出来，尝试去做从选拔人到培育人的转变，从制度上去做出一些尝试来让人们转变对高职教育的观念，也让进入高职教育的群体有更多的人生发展的选择和机会。人只有有了机会和希望，才会有激情和创造力，才会有创新的可能和社会活力的提升。

第二是想谈谈职业教育发展的社会公平性、开放性和灵活性。在此，有两个前提需要我们认识:(1)职业教育应该是针对全社会各个不同年龄有就业和职业发展需求的人开设的，不应该只是把教育和职业发展的可能性局限在某个适龄的人群。(2)职业教育的发展和设计需要更多的自主性去按照社会发展需要进行调整和适应。国内很多学者关注美国的community college(社区学院)，也有很多尝试想学习这种模式。但我想说，美国社区学院的最大特点是促进社会公平和适应人的教育发展的不同需求。

首先，美国社区学院的学费是所有高等教育机构中最低的，但却有一定的教育质量保障。有很多美国人选择在社区学院学习和职业发展结合紧密的课程，一是节省学费，二是学习比在传统精英大学中更有实用性的知识技能。而学习成绩优异，并且有意向升学的，也可以在完成一定课程学分后转学到综合性大学，包括像伯克利这样的一流综合大学。美国大学生中有将近一半的学生就读在社区学院，大部分都处于以上提及的考虑。虽然现实情况可能对处于劣势群体有诸多的社会经济的不平等，但是制度的存在让人们也看到可能性和希望，保持了美国社会一定程度的教育公平性和社会稳定性。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国内上不了本科或者一本的学生，选择来到美国的社区学院就读，希望通过努力转学到理想的美国一流公立大学。在这个方面，加州的Santa Monica College(两年制大学，授予associate degree学位)是美国最知名的社区学院，其网站上的最显眼的广告就是转学成功排名第一的美国高等教育机构。

其次，就适应人的教育发展需求来说，人的一生发展因为各种原因有对职业教育的变化的需求，在今天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不存在通过几年的技能培训能让你终身受益的情况。而能够在20多岁的时候就真正找到自己想做的事，而去学习发展的人是那些非常幸运的少数人。因而，职业教育的本质应该是持续的、发展的，伴随个人不同的脚步的。我们有一位老教授在退休后，因为觉得到修理厂修车和保养太昂贵，决定自己到Santa Monica College社区学院的汽修专业学习修汽车和换机油。有这样类似需求的人不在少数，Santa Monica College提供的课程从甜点制作到电脑游戏设计，从针对英语非母语的英语学习课程到微积分，目的就是满足社会的各种需求。而这一方面是出自学校自己公开灵活办学的考虑，一方面是出自服务社会大众的责任。因此，我们说美国社区学院对高等教育的公平性和大众化目标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在今天美国贫富差距越来越严重的情况下，包括奥巴马在内的更多社会进步人士也对社区学院的发展寄托了更多希望。反思我们的职业教育，我们能在设立职业教育的时候，更多的考虑社会公平性、弱势群体需求、社会升迁机会和职业教育发展机会终身化等方面的可能性吗?

第三要说的是职业教育的创新和创业。很多时候我们谈到创新和创业，似乎都和具备高层次素质和教育的人有关。高层次人才创新创业的确能拉动就业，但是对无数的淘宝店主和经营各种小生意的小老板来说，他们的贡献只能说是微不足道。就我个人的了解，很多高职大专毕业或者稍低层次的本科毕业的学生参与到了各种创业和创新的活动中，尤其在江浙地区。当我们的名牌大学毕业的学生争着出国和去央企外企的时候，大部分的普通学生通过各种方式谋求个人的发展。抱着对改变生活的期望和年轻人的激情，他们选择去开淘宝网店，尝试合伙创业。这些创新创业虽然没有带着技术攻关成果开高科技公司这么牛逼，但是年轻一代活力和希望的印记，是社会就业实现的重要力量。因此，职业教育也可以谈创新创业，服装设计的可以自豪地开网店卖自己设计的衣服，学习汽修的可以开自己的洗车店，等等。职业教育创新创业的优势在于一定更加贴近社会需求，并且尝试的成本小。但是小创意也有大梦想，小行动有大贡献。

职业教育总是让人联想到缺乏含金量，甚至可有可无的形象，它的贡献总是被人忽视。一个公平发展的社会，是一个关注社会大部分人教育的社会，是一个能让参与到占高等教育一半以上的高职教育中的人们看到希望和关怀的社会。一位大科学家有梦想，一个汽修工也有梦想;尽管平凡普通，但它同样真切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