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革命初期中共革命斗争形式的选择问题
2014-02-03周家彬
周家彬
土地革命初期中共关于革命斗争形式的探索过程是中共党史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但是,以往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武装割据思想,而对中共选择军事暴动与群众暴动的原因,以及两者间的关系鲜有叙述和分析。①相关的研究论文,可见陈学明、唐志全、梁茜:《南昌起义在探索中国革命道路中的贡献》,《南昌大学学报》1997年第3期;丁文阁:《中国共产党与中国革命道路的选择》,《清华大学学报》2008年增1期。有研究者曾对此进行过初步探索,并认为:由于中国革命主要借鉴的是俄国革命经验,因此,中共在土地革命战争初期自然要选择以群众暴动作为主要的革命斗争形式。②参见杨奎松:《“中间地带”的革命:国际大背景下看中共成功之道》,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69页。然而,实际情况是,中共在土地革命初期却选择了以军事暴动为主、群众暴动为辅的革命斗争形式,并得到共产国际的认可。本文试图对这一选择的历史过程进行考察,以求有助于拓展土地革命初期中共党史研究的视野。
一、军事暴动基础的形成
1927年四一二政变后,国共两党间的矛盾加剧,致使共产国际、联共 (布)内部在国共合作问题上也爆发了争论。结果,坚持与国民党左派合作的观点占据了上风。4月21日,斯大林发表《中国革命问题》一文,要求中共加强同武汉国民政府的合作,借此推动土地革命的发展;并提醒中共注意军队问题,指出武装工农是“反革命的主要解毒剂”③参见《斯大林全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1954年,第204—206页。。
4月29日,在为中共五大所作的报告中,陈独秀接受了斯大林关于联合国民党左派的主张。但是,两人的侧重点并不相同:斯大林关心的是如何利用国共合作来推动工农运动的发展,而陈独秀则更倾向于通过限制工农运动来巩固国共合作。出于对共产国际的尊重,陈独秀在报告中承认解决土地问题的必要性①参见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4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82—285页。,但其实际想法却是要限制农民运动。中共五大召开前夕,谭平山在陈独秀的支持下提出“政治没收”的主张,即只没收反革命人员的财产,对地主土地则实行变相保护。②参见中央档案馆编:《中共党史报告选编》,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第104页。同时,陈独秀也没有准备像斯大林设想的那样发展工农武装,而是提议工农加入军队,以此改变军队的社会关系,减少地主在军官中所占的比重,以实现军队的革命化。③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4卷,第285—289页。他还希望通过此举改善同国民党的关系,避免类似四一二政变的情况再次出现,同时也减少国民党领袖汪精卫、唐生智等人的猜忌。在共产国际驻华代表中,鲍罗廷比较接近陈独秀的观点④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现代史研究室编译:《鲍罗廷在中国的有关资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203—207页。;而罗易则坚持要将主要精力放在武装工农上,认为“左翼军人是靠不住的”,中共应该利用土地革命吸引那些出身农民的士兵,以他们为基础建立一支新的革命军队,而非浪费力气去改造旧军队。⑤〔美〕罗伯特·诺思、津尼亚·尤丁编著,王淇、杨云若、朱菊卿合译:《罗易赴华使命—— 一九二七年的国共分裂》,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1年,第187—205页。
至此,中共在如何应对革命危机的问题上基本形成两条路线。陈独秀和鲍罗廷以维护国共合作为重点,主张在工农运动上采取自我限制来巩固两党间的合作,同时希望以工农分子加入军队的方式改造国民革命军,逐渐形成受中共影响的武装力量。而罗易主张立即发动土地革命,通过猛烈的土地革命争取广大农民的支持,并瓦解现有的国民革命军,在武装工农的基础上建立一支新的革命军。双方争执的关键就在于对土地革命的态度和如何建立革命武装这两个问题上。
陈独秀与罗易的争论出现后,共产国际、联共 (布)采取了模糊态度。5月中旬,斯大林提出一个折衷建议。他指示中共:一方面应当在国共合作的背景下促使现有军队向革命靠拢;另一方面要武装工农,“成立一些新的、真正可靠的、拥有可靠的指挥人员的军团”⑥《斯大林全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1954年,第239—240页。。
就在争论之际,5月17日,夏斗寅在宜昌发动叛乱。这时,武汉国民政府正全力北伐,武汉地区兵力空虚。为了平息国民党内对农民运动的不满情绪,防止出现更多叛乱,5月18日,罗易起草了《中国共产党对夏斗寅叛变告民众书》,承认了农民运动存在“幼稚行为”,并保证会消除这些“幼稚行为”。⑦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128—133页。当李立三、蔡和森再次提出扩大工农武装的意见时,受到夏斗寅叛乱刺激的罗易放弃了先前建立新革命军的主张,倒向陈独秀一边,表示当前革命的中心问题是维护与国民党左派的关系,而非建立工农军队⑧参见〔美〕罗伯特·诺思、津尼亚·尤丁编著,王淇、杨云若、朱菊卿合译:《罗易赴华使命—— 一九二七年的国共分裂》,第102页。。
四一二政变中上海工人纠察队的迅速失败,早已导致其为“纸老虎”的说法在中共党内四处蔓延。而夏斗寅叛乱中工人纠察队出现的逃亡现象,更使得中共对工农武装的信心大打折扣。再加上罗易观点的改变,陈独秀关于将工农编入军队的主张逐渐在中共党内占据主导地位。⑨《中共党史报告选编》,第129页。此时,在武汉国民政府的高级将领中,张发奎以“左倾”闻名,不仅允许共产党员加入其部队,而且在明知周士第为中共党员的情况下仍将其提拔为团长,这些情况使得陈独秀等人开始将张发奎视为理想的合作对象。⑩张发奎口述、夏莲英访谈及记录、胡志伟翻译及校注: 《张发奎口述自传》,当代中国出版社,2012年,第79—80页。
就在此时,5月21日,许克祥又在长沙发动了“马日事变”,直接捣毁了湖南的工会、农会。为了减缓国民党内的反共情绪,中共再次做出让步,谴责农民的过火斗争,声明“‘幼稚的’农民行动,均应停止”①〔苏〕A.B.巴库林著,郑厚安、刘功勋、刘佐汉译:《中国大革命武汉时期见闻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第179页。。
但是,共产国际、联共 (布)对“马日事变”的态度却十分强硬。5月30日,联共 (布)中央政治局向中共中央发出了“五月指示”,要求中共中央坚决推行土地革命,自下而上没收大、中地主的土地,同时极力劝说中共利用党员和工农组建自己的部队。②参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 《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第298—299页。收到这一指示后,中共中央马上召开政治局会议。会上,陈独秀等与会者认为共产国际的建议是“海外奇谈”,指出“莫斯科太不懂武汉的情形了”,最后一致决议回电莫斯科告之以无法立即付诸实施。③张国焘: 《我的回忆》第2册,现代史料编刊社,1980年,第249页对此,联共 (布)中央被迫采取更加实际的措施,认可了将工农编入军队的方针,要求以伤亡减员为借口将张发奎的部队调遣为武汉的后备队,并补充工人和农民来扩充其实力,希望以此拉拢张发奎本人倒向中共。④参见《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第307页。至此,将工农编入国民革命军的决策正式形成。
随着这一决策的形成,在中共的革命斗争形式选择中,群众暴动不得不让位于军事暴动。一方面,中共将主要力量集中于军队,使得如何调动这股力量成为中共领导层制定革命策略的起点,这就为军事暴动在革命斗争形式中的主导性地位奠定了基础。另一方面,由于“马日事变”的冲击,再加上大批积极分子被编入军队,工农运动的力量受到极大削弱,这也决定了群众暴动在土地革命初期中共革命斗争形式中的配角地位。
二、军事暴动地位的确立
将工农编入国民革命军的决策正式形成后,中共内部在革命发展方向的选择上又出现一系列新的争论。这一争论是由武汉国民政府的处境引起的。
蒋介石叛变革命后,武汉地区被反动势力四面包围,再加上汉口民众强行占领英租界,使得武汉国民政府时刻面临外国干涉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围绕革命发展方向的问题,罗易和鲍罗廷之间发生了深入革命与扩大革命之争。最终,鲍罗廷主张的扩大革命并向西北发展的观点占据上风,中共中央支持继续北伐与冯玉祥会师。但是,国民革命军与冯玉祥于1927年6月1日在郑州会师后,国共关系并没有像陈独秀、鲍罗廷等人预料的那样出现缓和,革命危机却不断加深。这样,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共不得不重新思考革命的发展方向。6月2日,罗易向联共 (布)中央政治局建议:必须尽快向广东进军。他认为通过进军广东和广西可以将蒋介石孤立在上海,也将大大缓解财政困难。由于担心英、美等国的军事干涉,罗易反对直接进攻南京。对此,斯大林等人并未急于表态。6月3日,联共 (布)中央政治局指示中共:或往南京进军,或向广州发展。6月6日,又指示中共中央:“应当在电报的范围内自行选择”⑤《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第301、307页。。
在共产国际、联共 (布)犹豫不决时,中共内部出现了争夺两湖、南下广东与东征南京三种不同的观点。5月底,蔡和森提出“两湖决议案”:在湖南利用农民的力量围攻长沙,自动没收土地,建立乡村政权,“发展农军至五万以上”;在湖北利用现有政权扩充工农武装,并准备武力推翻武汉国民党。⑥《中共党史报告选编》,第116—117页;李永春编:《蔡和森年谱》,湘潭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51页。这也是后来湘粤鄂赣四省秋收暴动策略的雏形。这一提议最初获得中共中央常委会的认可。但是,在随后的几次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中,谭平山、蔡和森与陈独秀等人产生了分歧:谭平山不同意两湖暴动,认为“湖南有30万起义农民,困难在于如何获得武器”,而广东“有30万支步枪,有同国外联系的港口,有财政资源”,因此,应当联合国民党左派一起收复广东;蔡和森则坚持应当先解决两湖问题,并认为帮助武汉国民政府扩大地盘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中共不应该继续这种行为,应“找我们自己的地盘和武力”;而陈独秀和鲍罗廷则认为联合武汉国民政府东征南京是中共唯一的出路。①《中共党史报告选编》,第116页;《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第310页。面对中共党内的争论,罗易的态度十分复杂:既支持蔡和森农民暴动的计划,也同意谭平山南下广东的设想;既要求中共发起湖南暴动,也建议其利用张发奎手下的第4军和第11军占领广东,将之建成稳固的政治军事基地。②参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 《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5卷,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第450—458页。
由于内部意见无法统一,中共的行动显得杂乱无章。在罗易的支持下,蔡和森的“两湖计划”一度获得中共中央政治局认可,并开始着手制订具体的暴动计划。③参见《蔡和森年谱》,第254页。但与此同时,中共中央常委会却于6月6日通过《中央通告农字第七号——纠正农民无组织行动》,要求各省对农民运动作出限制。④《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173—176页。在具体行动上,一方面,为了联合武汉国民政府进行东征,陈独秀于6月15日致电共产国际,认为“国民革命军百分之九十是湖南人,整个军队对农民运动的过火行为都抱有敌意”,因此中共必须做出让步,纠正农民运动中的过火行为,节制农民自发没收土地的行动;⑤《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5卷,第467—468页。另一方面,6月17日,周恩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上提出了湖南暴动的具体计划,并派出军事干部到湖南浏阳、平江一带组织农民,着手准备暴动。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周恩来年谱 (1989—1949)》,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118页。
这时,罗易态度发生转变。由于之前共产国际、联共 (布)就曾明确要求联合武汉国民政府,再加上“马日事变”对中共的冲击,罗易等人认为中共在湖南的势力已经瓦解,暴动是不可能实现的,因此,周恩来的湖南暴动计划最后被否决。⑦《中共党史报告选编》,第118页。同时,由于陈独秀的力争,东征南京的方案在中央占据了主导地位。而“南下”计划虽未被明确否定,但已经处于次要地位,被列为东征南京胜利后的事情。⑧参见〔美〕罗伯特·诺思、津尼亚·尤丁编著,王淇、杨云若、朱菊卿合译:《罗易赴华使命——一九二七年的国共分裂》,第330—331页。联共(布)中央最终也认可了东征的计划。⑨参见《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第315、349、352页。
不过,局势并未按照鲍罗廷和陈独秀等人的设想而发展。6月21日,冯玉祥同蒋介石等召开徐州会议,秘密达成反苏反共、宁汉合作的协议。冯玉祥还致电武汉政府:“亟宜设法使鲍回国。”⑩丁言模、刘小中:《瞿秋白年谱详编》,中央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240页。6月23日,武汉国民党中央也响应徐州会议,发表《政治委员会之决议案》,禁止国民党员跨党,违反者以叛党论。⑪参见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262页。自此,中共更加被动。6月24日,罗易向联共 (布)中央政治局报告了徐州会议的情况,认为东征计划已经破产,并再次建议立即利用张发奎的力量收复广东。⑫参见《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第350—351页。
6月26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与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代表的联席会议召开。会上,鲍罗廷虽然未放弃东征计划,但也深知如果东征南京,“那时冯有可能进攻我们”,“我们可能不得不去广东”。在武装问题上,他明确表示:“现在武装工农的口号没有实际意义,它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只有等到解决根据地问题后,才有必要再提武装工农与土地革命的问题。而陈独秀、谭平山、张国焘也明确表示支持南下计划。⑬《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第360—363页。这样,联合国民党左派南下广东基本成为共产国际代表与中共中央的共识。
与此相配合,中共坚决地贯彻了改编工农入军队的策略。6月28日,中共中央决定公开宣布解散武汉工人纠察队,并将武汉总工会纠察队调到武昌,参加第四军。⑭参见《周恩来年谱 (1898—1949)》,第119页;张国焘: 《我的回忆》第2册,第260页;李思慎:《李立三红色传奇》,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年,第193页。之后,陈独秀进一步提出农民加入军队的问题,企图让农民协会会员与农民自卫军应征入伍。①参见《蔡和森年谱》,第262—263页。
然而,联共 (布)中央无法接受中共选择让步的事实,指示中共在“武汉不应退却”②《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第377页。。不过,陈独秀等人并未理会联共 (布)中央政治局的反对意见。6月29日晚,中共中央在武昌举行会议。蔡和森受共青团中央书记任弼时的委托,向中共中央提交“政治意见书”,主张继续发展土地革命。结果,该意见书被陈独秀“碎之于地”。③《中共党史报告选编》,第135页;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任弼时年谱》,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73页。而瞿秋白则提出由鲍罗廷起草的书面建议,主张暂缓土地革命,待有武力后,再实行没收土地。④这一书面文件很可能出自鲍罗廷之手,瞿秋白是受其委托才在会上提出的。参见张寿春:《〈国共两党关系决议案〉起草者应是鲍罗廷》, 《党的文献》2006年第2期。对于该提议,陈独秀“深以为然”⑤《中共党史报告选编》,第135页。。无奈之下,6月30日,联共 (布)中央政治局指示鲍罗廷和中共中央“应自己决定退却方向的问题”,但仍然要注意土地革命问题。⑥参见《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第375—376页。这样,到7月中旬,随着争取张发奎返粤方针的确立,中共的“南下”战略正式形成,而南昌起义正是这一战略的直接产物⑦有研究者认为,共产国际、中共中央考虑到攻占广东的有利条件,决定南昌暴动后,才突然有了南下的决策。这是一种误解,因为中共不是先决定暴动再制定进军线路,而是先决定在广东建立根据地,在此过程中遇阻,于是决定抛开张发奎继续南下,才有了南昌暴动。参见郑传云:《南昌起义军南下行动评述》, 《江西社会科学》1987年第2期,第104—108页。。中共依靠军队南下广东战略的形成,也决定了军事暴动在土地革命战争初期中共的革命斗争形式中必然占据主导性地位。
三、军事暴动为主、群众暴动为辅计划的形成
陈独秀等人对工农运动的压制,引起了共产国际与联共 (布)内反对派的强烈不满。1927年7月2日,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拉狄克等人向共产国际和联共 (布)中央提交了《联合反对派政纲》,抨击共产国际在中国执行的是“机会主义的路线”,认为“斯大林等客观上是蒋 (介石)、汪 (精卫)、唐 (生智)、冯 (玉祥)的帮手”,“现在还要与汪精卫的中央发生关系就是直接与刽子手联合”,要求中共立刻退出武汉政府。⑧唐宝林、林茂生:《陈独秀年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83—284页。在此压力下,共产国际于7月8日致电中共中央,批评国民政府阻碍土地革命,要求中共党员脱离国民政府但继续留在国民党内,继续与国民党的合作;同时要求中共中央召开紧急代表会议,“根据共产国际执委会的指示纠正党的领导所犯的恨本性错误”。⑨《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5卷,第487—488页。
7月10日左右,中共中央收到国际联络处送来的共产国际电文。⑩丁言模、刘小中:《瞿秋白年谱详编》,第243页。7月12日,根据共产国际电文的精神,鲍罗廷提议由陈独秀、谭平山去莫斯科与国际讨论中国革命问题,由瞿秋白、蔡和森赴海参崴办党校,并指定由张国焘、张太雷、李维汉、李立三、周恩来5人组织政治局兼常委。⑪参见《中共党史报告选编》,第137页;《任弼时年谱》,第98页。根据鲍罗廷的提议,7月13日,中共中央发表宣言,公开宣布撤回参加国民政府的共产党员。7月14日,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作出决议,认为“武汉政府已成为反革命势力”,指示中共中央要将注意力从联合汪精卫等上层转到争取国民党基层上,并强调必须开展土地革命,通过“平民”途径实现胜利。⑫参见《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5卷,第491、494页。决议还给中共中央扣上了“机会主义”的帽子。由于共产国际的一系列表态,群众暴动问题重新进入中共中央的视野。7月中旬,中共中央五人常委会决定联合张发奎返粤,建立革命基地,同时发起群众暴动 (秋收起义)与之相呼应。
张发奎与中共合作的基础是汪精卫对中共的支持。他曾明确表态:没有汪精卫,他不去广东。①参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 《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38页。因此,在中共内部,越来越多的人对联张回粤的计划感到失望。7月19日,在事先未获得中共中央同意的情况下,李立三、邓中夏、谭平山在九江举行第一次会议,决定在南昌举行军事暴动。②参见中央档案馆编: 《南昌起义 (资料选辑)》,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1年,第27—28页。7月20日,他们将此决定告知恽代英、叶挺、聂荣臻等人,并在九江举行第二次会议,并将情况通知了瞿秋白。③参见《周恩来年谱 (1898—1949)》,第121页。7月21日,瞿秋白返回汉口,向中共中央报告了谭平山等人的南昌起义计划。④参见丁言模、刘小中:《瞿秋白年谱详编》,第245页。7月24日,在中共临时中央常委会议上,周恩来力挺南昌起义计划,并提议叶、贺军队在南昌起义后,联络湘鄂赣一带的工农群众,移师广东东江,在那里建立根据地,再经由汕头,与苏联取得海上联系,以方便接收军火和物质的支援。⑤参见《周恩来年谱 (1898—1949)》,第121页;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271页。周恩来的提议得到中共中央的认可。此时,中共中央刚刚开始考虑南昌起义的名义、政纲等问题,而谭平山等人就已经形成了一整套纲领和策略。在周恩来赴九江传达中共中央的精神之前,谭平山已将南昌起义的计划告知贺龙,并征求其同意。当贺龙同意后,谭平山等人进一步决定:于7月28日夜间发起军队暴动,同时决定组织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为集中政权、党权、军权的最高领导机关,以此反对南京、武汉政府国民党中央党部,继承国民党正统,成为革命中心。⑥参见《南昌起义 (资料选辑)》,第28—29页。
在中共南昌起义的计划中,军事暴动是主力,而群众暴动只起着响应、支援军事暴动的辅助性作用。促成这种选择的主要因素是:中共的主要力量集中于张发奎军中;中共中央在工农运动上选择退让,造成自我抑制;地方农军装备落后等。正如张国焘所言,“武汉的工人运动是被摧毁了,发动总同盟罢工已不可能,更说不上在武汉领导起一个足以推翻汪政权的政变。湘鄂赣等省农民运动受着反动军队和土劣地主的联合进攻,也已支离破碎。剩下的农民武装,都向较偏僻的地区集结,从事微弱的反抗。我们剩下的可靠资本只是叶挺所统率的一师和周士第的独立团,这个部队正开往南昌。我们很珍视这点资本,希望以此为主干再配合各地的农民武装,竖起反抗的旗帜。”⑦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269页。当时,甚至有人提议:把中共中央移到南昌,以中央直接指挥南昌起义。⑧参见《中共党史报告选编》,第262页。
此时,中共的总体战略设想是:先在张发奎军中暴动;夺取军队后,南下攻占广东建立根据地;接着,发展大规模的农民运动;最后,北上进攻湖南等地区。⑨参见《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第47页。整个战略的关键环节是在广东创建根据地。而实现这一目标,则主要依靠南昌的起义军。
受到这一最初布局的影响,参加南昌起义的中共主要领导人并不重视群众的力量。由于担心土地革命会引起军队分化,谭平山直接表示,反对没收地主土地。⑩参见《南昌起义 (资料选辑)》,第36页。南昌起义军前委虽然否定了谭平山的不没收地主土地的主张,但在起义胜利后最初打出的口号仅为“没收二百亩以上大地主土地”⑪《南昌起义 (资料选辑)》,第36页。。这一口号,相比共产国际“五月指示”中提出的“没收大、中地主的土地”⑫《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4卷,第298—299页。的要求而言,是一种很大的退步。后来,前委虽然又将没收土地的标准调低,但在行军途中也无法停下来搞土地革命,最后被张太雷等中共中央领导人批评为“与土地革命毫无关系”。⑬《南昌起义 (资料选辑)》,第11页。同时,在筹措军费方面,前委接受了谭平山“只要有钱,不问政策”的建议,采取了摊派的政策,而并不考虑此项措施在群众中的政治影响。⑭参见《南昌起义 (资料选辑)》,第38—40页
经过几年的摸索,联共 (布)中央对中国国情和中国革命的特点已有一定的了解,加之中共本身的力量大都集中在张发奎军中,因此十分重视中国的军队问题。但对于中共能否顺利发起军事暴动,联共 (布)中央起初并没有什么信心,因此,希望中共党员辞去军事工作,并且不允许俄国军事顾问参与其中。①参见《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第17页。
在收到南昌起义胜利的消息后,斯大林的观点开始发生变化,认为在中国成立苏维埃也不再是遥远的事情②参见《斯大林全集》第9卷,第315—322页。。布哈林更为乐观,直接指出:在中国革命中, “军事因素起着决定性作用”③《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第124页。。此后,联共 (布)中央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在南昌起义军是否能到达广东,以及如何支援他们建立新根据地等问题上。8月5日,联共 (布)中央政治局表示:将寄去更多的经费,支持中共在汕头建立根据地。④参见《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第18页。8月9日,联共(布)中央委员会和中央监察委员会联合全会通过了关于国际形势的决议,提醒中共“要创建相应的强大据点”⑤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译室编译:《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 (1919—1928)》第1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343页。。8月11日,经过具体讨论,联共 (布)中央政治局决定拨给中共价值110万卢布的物资,包括了15000支步枪、1000万发子弹、30挺机关枪和4门山炮,还带2000发炮弹,并派米高扬着手在汕头建立商业机构,为援助南昌起义军做准备。⑥参见《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第16页。
中共成立后,共产国际、联共 (布)就在一直向其灌输群众革命的思想,希望让中共接受十月革命的经验——革命的关键在于群众而非军队⑦参见李玉贞主编:《马林与第一次国共合作》,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年,第62页。。随着农民问题的日益突出,斯大林又向中共指出,军队的作用是“唤起农民参加革命”,并不断地强调土地革命的重要性,要求后者立即发起土地革命。按照这个逻辑发展,到国共合作破裂后,中共确实自然地要选择群众暴动的革命斗争形式。但事实上,在确立将工农编入军队的策略与“南下”战略后,中共的主要精力都集中于利用张发奎军队南下攻占广东的问题上。当联张返粤受阻后,中共选择发起南昌起义,继续推进“南下”战略,由此确立了军事暴动的主导性地位。在现实的压力下,共产国际与联共 (布)中央很快也接受了中共的这一选择。另外,自从蔡和森的“两湖暴动”方案被否定后,群众暴动的主张一直受到陈独秀等中共中央领导人的压制。直到共产国际施压后,群众暴动才作为军事暴动的辅助性力量被中共所接受,成为其“南下”战略的一个部分。换言之,在土地革命初期中共最初的计划
中,南昌起义是主力,而秋收起义只是配合。⑧对于南昌起义和秋收起义的关系,早期的研究成果多限于对文件的解读,而未能真实地反映出二者间的关系。例如,根据1927年8月中共中央给南昌起义军前委的指示信,凌家传认为:南昌起义本来就是秋收起义的一个组成部分,二者是相互配合、相互支援的。随着史料的逐渐增多,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意识到这一问题。例如,杨奎松认为,在实际的操作过程中“无论是以秋收暴动响应南昌事变,还是以南昌事变帮助秋收暴动,结果都没有做到”;但并没有回答南昌起义与秋收起义到底是什么关系。参见凌家传:《南昌起义和秋收起义的关系》,《南昌大学学报》1985年第2期;杨奎松:《“中间地带”的革命:国际大背景下看中共成功之道》,第169—170页。
四、两种革命形式的主辅之争
1927年7月下旬,为加强对中国革命的领导,共产国际派出新的代表罗明纳兹来华。他的到来,成为中共革命形式选择问题上的又一个重要因素。
罗明纳兹来华的使命是纠正中共在土地革命问题上不断退步的错误,因此,他对发展土地革命和农民运动充满激情。刚到达武汉时,罗明纳兹就对不赞成土地革命的张国焘等人“态度异常严厉”,并批评其为机会主义。⑨参见《中共党史报告选编》,第139页;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280页。在南昌起义发起前,共产国际曾指示中共中央:“让共产党人辞去相应的军事工作并利用他们来做政治工作。”⑩《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第17页。而罗明纳兹直接将其解读为:“张发奎部的共产党人可全部退出,并派他们到农民中工作。”①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283页。显然,政治工作不只是包括农民工作,发展工人运动、联络国民党左派、瓦解国民革命军都是十分重要的方面。因此,罗明纳兹在传达共产国际电稿时,明显掺入了个人意见。刚来华时,由于尚未完全了解情况,加上情况紧急,罗明纳兹批准了谭平山等人的军事暴动计划,但其更加重视的却是土地革命。在罗明纳兹的指导下,中共中央逐渐提升了对土地革命、群众力量的重视,瞿秋白、蔡和森等土地革命的支持者也重新回到领导岗位。
在制定之初,秋收起义计划就遵循了军事暴动为主、群众暴动为辅的原则。8月3日,罗亦农提出《湘鄂粤赣四省农民秋收暴动大纲》。《大纲》以在广东创建根据地和支援南昌起义军两项任务为核心,对秋收起义中四省的农民运动做出了分工:湖北由于距离较远,主要发挥牵制作用;湘南与目的地广东接壤,因此划归广东革命委员会管理,准备响应起义军;鉴于南昌起义军正在江西,江西省委应鼓动农民加入起义军;在广东,南昌起义军未到达时,主要是发动群众夺取乡村政权,起义军到达后,再夺取县政权。②参见《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242—243页。从秋收起义最初的计划看,其基本设想与依赖军队先取广东、再举北伐的战略是一致的。
8月7日,中共中央在汉口召开紧急会议。会上,罗明纳兹批评中共中央存在“机会主义”错误,强调“党的群众是我们的力量之源泉”,认为农民暴动是“解决土地问题的最好的方法”,要立即发展土地革命,坚决反对谭平山等人在土地革命上要“等一等”的观点。③《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253—271页。李维汉、毛泽东、邓中夏、罗亦农、任弼时也纷纷表态,支持发动土地革命。瞿秋白批评全党“缺乏平民的精神”,强调“要从土地革命中造出新的力量来”,而在此过程中,“军队完全是帮助土地革命”④《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5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2页。。蔡和森更是提议讨论南昌起义领导人反对土地革命的错误,认为南昌起义未能推动农民运动的发展是严重的失误。鉴于南昌起义军前委主要负责人还有怀疑土地革命的问题,他还提出, “应注意 (南昌起义军)指导人问题”⑤《中共党史报告选编》,第142页。。
考虑到南昌起义军正在前线浴血奋战,会议并未过多地批评其违反土地革命的行为。但在会后,参与南昌起义的3名政治局常委 (周恩来、张国焘、李立三)被降为政治局候补委员,这也体现出中共中央此时对南昌起义的态度。会议在讨论没收土地的标准时,毛泽东提议对小地主也要采取措施,但罗明纳兹还是坚持了“五月指示”中提出的没收大、中地主土地的政策。⑥参见中共中央党史征集委员会、中央档案馆编:《八七会议》,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6年,第39、74页。
八七会议后,中共中央开始调整秋收起义的计划,军事暴动与群众暴动的关系开始发生变化。中共中央对群众暴动的定位不再限于配合,而是不断提升“两湖暴动”的地位,并强调两湖是革命中心。因此,两省的任务也就由支援南昌起义转变为夺取本省政权、发展土地革命。这样,以八七会议为转折,中共中央开始更加自信地追求“农民的总暴动”⑦《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295页。,逐渐放弃了主要依靠南昌起义军的想法。
8月9日,中共中央致信湖南省委,要求以湘南暴动推动全省农民暴动的发展,“规复全省政权”,并强调湘南计划是全省暴动计划的一部分,只有在全省暴动之下,湘南计划才有意义。中共中央还声明:秋收暴动是本、南昌暴动是末,要以军事力量帮助群众暴动而非相反。⑧中央档案馆编:《秋收起义 (资料选辑)》,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第11—13页。这就与之前将湘南划入广东的部署形成了明显的区别。8月19日,湖南省委向中央建议:利用宁汉冲突,以长沙为起点,湘南、湘西一起发起暴动,夺取整个湖南省。⑨参见《秋收起义 (资料选辑)》,第14页。8月23日,中共中央同意了湖南省委的计划,并指示湖南暴动分两点发起:以长沙为一发动点,集中力量攻取长沙;以湘南为另一发动点,联合湘中的部分力量攻击唐生智,尽力夺取其武装,然后向长沙发展,取得政权。①参见《秋收起义 (资料选辑)》,第21—22页。受湖南省委的启发,8月29日,中央临时政治局常委会通过《两湖暴动计划决议案》,对整个两湖部署做出调整。《决议案》认为,两湖现在“纯是一个暴动的局面”,要求两湖省委领导工农群众立即实行暴动,推翻武汉政府与唐生智的政权,建立平民革命政权;同时提醒两湖省委,“土地革命必须依靠真正的农民的群众力量”,单纯依靠军队的行动而忽略农民之力量的行为是军事冒险、军事投机。②《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63—368页。此外,中央还多次指示广东省委:不要等叶贺军队到达,而应该立即“发展普遍的暴动”③《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74页。。从这些指示可以看出,中共中央此时迫切希望树立群众暴动在革命斗争形式中的主导地位。
南昌起义军南下后,就与中共中央失去了联系。在双方相互隔绝的情况下,南昌起义军领导者继续坚持创建新的革命中心的方针。以谭平山为首的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自认为是“领导革命的唯一机关”④南昌八一纪念馆编:《南昌起义》,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第25页。,视自身为革命唯一的中心与指导者。而罗明纳兹、瞿秋白等中共中央领导人则坐镇湖北,期望将两湖的农民暴动塑造为革命的中心。在南昌起义军南下的这段时期内,由于受到秋收起义计划调整的影响,以南昌起义为代表的军事暴动同以秋收起义为代表的群众暴动没有实现相互配合,而是呈现出各自独立发展的趋势。这样,两者在孰为主辅的定位中出现了相互竞争的局面。
此时,共产国际、联共 (布)并不知道中共中央的策略调整,甚至在海陆丰起义、鄂南农民起义与湘赣边界起义相继发动后,联共(布)中央都尚未意识到中共正在试图制造新的革命中心。9月14日,苏联工农红军参谋部第四局举行专门会议,讨论南昌起义问题。直到此时,与会者对中国革命的认识还停留在《湘鄂粤赣四省农民秋收暴动大纲》上,仍旧认为中共的战略部署是先全力南下广东,再北上收复湖南。他们对秋收起义的认识,也还停留在大纲对各省的分工上,因此,只是关注与广东根据地息息相关的广东和湘南的秋收起义。⑤参见《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第40页。即使是在得知两湖暴动的消息后,他们的主要注意力仍集中在南昌起义军和广东根据地前途等问题上,而并未过多地关注秋收起义。⑥参见《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第73—86页。
在这次会议上,与会者对南昌起义军的态度主要分为三种。第一种观点的主要代表人物是曾任苏联驻华军事顾问的戈列夫。他认为没有经过专业军事训练的农民暴动很快就会失败,但却坚信装备精良的起义军队必能占领广东。第二种观点的主要代表人物是曾任驻华军事顾问的斯卡洛夫。他相信南昌起义部队需要广东农民运动的支持才能成功,但只关注与东江根据地直接相关的广东农民运动,而对于广东以外的农民运动毫不关心。第三种观点的主要代表人物是曾任国民革命军第4军军长顾问、苏联驻广州军事顾问组组长的叶夫列莫夫。他对南昌起义军在广东的前景持悲观的态度。⑦参见《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第46、54—57页。
上述三种观点的出现,反映出联共 (布)中央内部对于南昌起义的不同看法。此时,在共产国际与联共 (布)中央占据上风的是第二种观点,斯大林与布哈林都是其支持者。他们认为:此时“军事因素起着决定性作用”⑧《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第124页。,而南昌起义军几乎是中共掌握的所有武装力量,因此希望调动一切力量支援起义军。其中,布哈林认为:南昌起义军是“真正革命的战斗拳头”,相信以起义部队为基础可以组建起中国真正的红军。⑨参见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编: 《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6卷,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第288页。而斯大林对南昌起义军的南下也表示了支持,甚至将它的成败与“中国革命新的高涨”直接联系在一起。⑩参见《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第92页。由于斯大林、布哈林等人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中共能否在广东创建出根据地的问题上,因此,对旨在立即发动土地革命的秋收起义很少予以关心。
这样,军事暴动与群众暴动在中共革命斗争形式中的最终地位,就取决于南昌起义军能否胜利攻取广东。正如当时负责领导中共中央出版局的郑超麟所言,谭平山、张国焘所领导的南昌起义军若是攻下广州,他们就将在广州成立中央,而排斥一切不在军中的领袖。①参见郑超麟:《郑超麟回忆录》,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158页。相反,如果南昌起义军最终失败,将不仅影响谭平山等人的政治地位,也会导致军事暴动地位的下降。
五、群众暴动主导地位的确立
1927年9月24日,南下广东的南昌起义军进驻汕头。得知这一情况后,共产国际与联共(布)十分兴奋。之前,斯大林等人因南昌起义军前途不明,在建立苏维埃问题上尚有犹豫,没有明确表态是否应该在中国成立苏维埃。而到了9月29日,联共 (布)中央明确要求中共在广东的工业城市中成立苏维埃。②参见《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第88、97、98页。此前,中共中央就已经提出在中国建立苏维埃的问题,不过依据的是秋收起义的经验,并希望借此旗号吸引更多的群众参加暴动。③周恩来等人与中共中央恢复联系应该是在9月26日与张太雷见面以后,而《关于“左派国民党”及苏维埃口号问题决议案》则是9月19日通过的。由此,笔者可以断定:此决议案的主要依据来自于秋收起义的经验。参见《周恩来年谱 (1898—1949)》,第127页;《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69页。
因担心来之不易的胜利会遭受失败,共产国际与联共 (布)领导人指示中共:“从优秀的革命农民中,农民游击队中大力补充叶挺和贺龙的军队。”此时,共产国际执委会还没有准备让南昌起义军立即开展土地革命。对他们来说,如何在广东创建稳固的根据地才是第一位的目标。这也证明:共产国际对以南昌起义军占领广东的重视远胜于秋收起义。④《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第111页。在南昌起义军看起来走向胜利的形势下,就连一向重视两湖地区的中共中央也开始考虑迁往广东的问题,以防止被人取代。不过在迁出武汉时,中共中央就决定成立长江局,代表中央继续推进两湖地区的群众暴动。⑤参见《郑超麟回忆录》,第155—156页;《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76页。
当军事暴动在中共革命斗争形式中的地位不断上升时,南昌起义军却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9月30日,潮汕失守。10月上旬,南昌起义军主力在莲花山被陈济棠部击溃,其领导人也开始分散转移。随后,中共中央放弃了迁往广东的计划,并对失败者进行了处分。张国焘与李立三从广东回到中共中央后,便受到了冷遇。据张国焘回忆,“瞿秋白避不和我们见面,其他的中央政治局委员们,也不和我们谈党的政策问题,甚至也不要听取我们关于南昌暴动经过的报告”⑥张国焘:《我的回忆》第2册,第336页。。10月24日,瞿秋白主持下的中共中央发布第十三号通告,总结了南昌起义的教训。通告指出:南昌起义军既没有明确的土地革命政纲,也没有坚决摧毁豪绅政权的策略,不能真正代表工农,甚至“阻滞民众革命斗争”;不过,由于中央在秋收起义中就已将目光集中于群众暴动中,一直把叶挺、贺龙军队看成群众暴动的“副力”,因此,中央认为他们即使失败,也对整个群众暴动的进程影响不大。⑦《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397—401页。
与此同时,南昌起义军的失败却在共产国际、联共 (布)内部引发了混乱。10月14日,在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政治书记处会议上,布哈林直言:中国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在军事因素作用较小的情况下存在着规模相当巨大的革命力量”。原先,共产国际将汕头视为“新的革命中心”。当南昌起义军失利后,这个头衔落到了湖南和湖北地区。而布哈林更是将它们提高到“暴动的直接中心”的位置。⑧《共产国际、联共 (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7卷,第124—125页。同日,苏联《真理报》发表题为《中国农民起义的浪潮席卷北方各省》的文章。作者伊文指出,湖南、江西和湖北各省的农民运动遭受失败,再加上南昌起义军在广东的失利,使许多人对中国革命感到悲观,而北方的红枪会正“吸引着愈来愈多的农民群众”,并被公认为是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由此可以看出中国“农民运动正在蒸蒸日上地发展”,因而,中共应将更多的注意力转移到红枪会等北方农民运动上。①安徽大学苏联问题研究所、四川省中共党史研究会编译:《苏联〈真理报〉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选辑》第2辑,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第90—91页。
布哈林强调两湖农民运动与《真理报》赞扬北方红枪会一样,都是在获悉南昌起义军失败后,急于寻找希望来鼓舞人心,摆脱失败的阴影。所不同的是,《真理报》显然忽视了红枪会并非中共领导下的农民运动。尽管南昌起义遭受了挫折,但秋收起义才是中共的杰作。布哈林注意到了这一点,因而在秋收起义遭遇失败的情况下,仍然将两湖提到新革命中心的位置。倘若南昌起义军尚在,布哈林与《真理报》也就不会出现此种矛盾。
由于共产国际、联共 (布)对军事暴动地位的认可,以及与南昌起义军的交通阻隔,八七会议后中共中央新确立的军事暴动为末、群众暴动为本、以军事暴动推进群众暴动的思想②参见《秋收起义 (资料选辑)》,第11—12页。一直未能统一全党。南昌起义军在广东的失败加速了群众暴动主导地位在党内的确立。1927年11月,在由瞿秋白主持召开的临时中央政治局紧急扩大会议上,中共中央严厉批评了“不去依据工农民众,而总想依靠靠不住的军队力量”的思想。同时,南昌起义被认为“完全是一次软弱的军事投机”,谭平山被开除党籍,张国焘被取消了临时政治局候补委员、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的资格,南昌起义军前委全体人员都被予以警告处分。③《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3册,第466—467、482—484页。至此,军事暴动的主导性地位在中共党内遭到否定。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其作为一种革命形式被抛弃。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中共仍旧发动了包括平江起义在内的许多军事暴动。但这些军事暴动的目标不再被定为直接夺取政权,而是作为发动、支援、配合群众暴动的重要手段。军事暴动与群众暴动之间已经从整体上转成前者为辅、后者为主的关系。
结 论
四一二政变后,中共在军事上放弃了武装工农、组建独立军队的设想,作出改编工农入军队的决定,这就为军事暴动在党内主导地位的形成奠定了基础。由于冯玉祥转向反共,中共最初制定的“打通西北”的计划落空,党内也围绕发展方向爆发了争论。中共中央最初选择发起两湖暴动,但经历两次转变后,最终决定利用张发奎军队南下广东,建立根据地。为了贯彻“南下”战略,同时也出于对军事因素的重视,谭平山等中共领导人选择了动员军队夺取广东、建立根据地的方针,群众暴动的最初设想受到压制,由此在中共党内形成军事暴动为主的格局。但这一格局并不稳定。在共产国际代表罗明纳兹的指导下,八七会议改组了中共中央,更加重视群众作用的蔡和森、瞿秋白重新进入中央领导集体。此后,南昌起义与秋收起义的关系和地位也发生变化,由最初南昌起义为主力、秋收起义为配合转变为各自独立发展。最后,当南昌起义军南下失败后,以军事暴动为主的思想在中共党内遭到否定,群众暴动成为中共在土地革命初期开展革命斗争的主导形式,而军事暴动则下降为辅助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