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非控制导向的合作制组织
2014-02-03张康之
□ 张康之
作者:张康之,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行政哲学与文化。邮编:100872
从20世纪组织的运行来看,“一个刻板僵化的组织,它的管理手段就是等级、保密、规则、距离和分隔,其主要游戏(最小类型的)为保护性的游戏。这样它就无法,至少在现阶段,无法采取分散的结构来更好地控制和它与‘动荡的’环境之间的关系所引发的冲突和问题。”[1](P202)所以,在如何处理组织与环境的关系问题上产生了权变理论,这一理论要求组织面对多变的环境采取灵活性的策略。为了使组织策略的灵活性拥有得以发生的根据,它进一步要求组织结构具有一定的弹性,以求从中产生灵活性策略去应对环境的挑战。从理论上看,这是一个很好的思路,被赋予了打破组织的刻板僵化之意义。然而,在实践上我们却很少见到对此给予了充分证明的案例,即使有,也可能是由于诸多原因造成的,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组织结构的弹性化和组织策略的灵活性带来了组织与环境之间关系的改善。这是因为,权变理论也是基于近代以来组织的控制导向而提出的一种柔性方案。事实上,在权变理论出现的时候,组织的控制导向已经显现出了诸多困难,以至于权变理论提出通过组织结构上的弹性和策略上的灵活性去改进控制。由于权变理论在本质上依然是走在控制导向的道路上的,它无法真正发挥回应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组织开展行动的要求。应当承认,在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组织的控制导向是可能的,而且也确实是成功的,但是,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无论通过什么方式方法的改进去维持组织的控制导向,都是不正确的思路。所以,从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到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转变,需要对行动者本身进行根本性的变革,而且这是作为行动者的组织面临着模式上的根本性变革。这一变革可以理解成从官僚制组织向合作制组织的转变,也是从组织的控制导向向非控制导向的转变。
一、通过控制而进行管理
自从组织理论兴起以来,它的中心任务“就是描述和说明组织理性的正式结构得以形成的条件或背景。传统的组织理论假定,理性的正式结构是协调和控制与现代技术或工作活动相关的复杂关系网络的最有效方式。”[2](PP46-47)的确,组织的运营以及所开展的各种各样活动,都是立足于组织结构的基础上的。一个组织的生成,首要的工作就是赋予它一定的结构,甚至在组织发展过程中出现的那种具有自然属性的结构化过程,也都是在最初所赋予的结构之上而进行组织结构调整的过程。但是,当组织理论把组织的结构作为关注重心的时候,实际上是基于两个前提展开的:第一,是在组织本位的意识形态之下开展理论建构的,即以组织为中心而把其他的方面要么作为组织的环境来看待,要么作为组织的职能来认识,即先验地假定组织是可以自为地存在下去的,在组织与其他组织以及整个社会的关系中,组织凭着自己的意愿、偏好和能力去作出选择,而不是认为它们处在互动的过程之中。第二,是在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去开展组织描述的,往往假定环境因素对组织的存在和运营并不产生关键性的影响,抑或认为组织在其结构不变的基础上可以通过技术上的和策略上的调整而实现对环境的控制。前者所假设的是组织实现对自身的控制,而后者则相信组织能够有效地控制环境。所以,组织的立足点就是控制,即控制自身和控制环境,在这两个方面都有效地实现了控制,组织的运行就是平稳的,就能够不受非预期因素的干扰,就能够实现组织目标。
在组织的视角中看政府,唐斯认为,“官僚组织中各种行为之间的相互依赖性越复杂和越细微,只要这些行为之间的关系是可预测的,以满足高度的专业化的要求,那么,其等级组织就越垂直。大量专业化活动需要细微的协调,这使得协调员与从事直接生产的成员的比例较高。”[3](P62)这就是说,组织中各种行为之间的关联性状况决定了组织结构的垂直特征,而不是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样:是由于组织规模的扩大而决定了专业化,进而产生垂直结构。官僚制组织的垂直结构是由两个原因造成的:其一,组织中的行为相互之间依赖性程度较高,每一种行为都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其他行为,因而必须尽可能地对所有这些行为加以控制,即协调行为之间的关系。在协调性不足的情况下,又会提出增加协调层级的要求,以至于造成了组织规模的膨胀,陷入新的协调困难的境地中。其二,组织中的行为及其影响具有可预测性,在一种行为会直接作用于什么对象和产生什么直接影响的问题上,是可以作出预测的,以对象为视点的话,就会发现一个稳定地作用于某一对象的行为集,根据行为集的线索而把行为主体集中起来,就形成了一个部门。同样道理,一些行为在组织中呈散射状态,作用于不同的对象,但是,它们在内容上甚至性质上都是相同或相近的,而且引发的结果也会大致相同。这样的话,就可以把它们归类为一类行为,然后,把这些行为主体集中起来,也形成一个部门。这就是组织的专业化的结构图谱。一般说来,一个良好运行的组织都会包含着这两种类型的部门,让它们发挥相互补充的作用。如果一个组织仅仅根据“行为集”来划分部门,都会在科学合理性上大打折扣,而且会导致组织规模的恶性膨胀。不过,即便一个组织拥有了两种类型的部门,使专业化表现出合理性的状况,也依然会在平行的部门之上提出一个协调层级建立的要求。结果,在造就了组织的垂直结构的同时,也助长了组织规模的膨胀。事实上,组织的协调取决于控制的状况,在某种意义上,有效的控制也就意味着高度的协调。由于控制是协调的前提,所以,组织的部门划分、结构设计等,都优先考虑能否实现有效的控制。只有能够被证明实现了有效的控制,才被认为是实现了有效的协调,或者说,只要控制是有效的,协调也就寓于其中了。总之,现代组织是控制导向的组织,组织这个概念本身就意味着控制,就是控制系统。而且,组织既是控制者也是控制对象,当组织实现了对自身的控制时,是控制者与控制对象的统一;当组织实现了对环境的控制时,是控制者与控制对象的分立。
组织的控制导向是与其社会背景相一致的,或者说,这个社会的控制导向反映到了组织之中,进一步地说,这个社会需要通过组织的控制导向而实施社会控制。弗雷泽指出,“资产阶级公共领域中的话语互动,既受到本身相互联系的生活方式和行为风格的束缚,也受到地位不平等的支配。”[4](P83)在社会治理的整个过程中,无处不是以控制的方式去定义社会治理的,虽然控制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但在控制目标上则是一致的。所以,即便是哈贝马斯所极力推荐的“商谈”,在实质上,也只是用以掩盖控制的另一种形式。从资产阶级公共领域运行的现实情况来看,“在商谈中排除社会不平等,是指在这些不平等仍然存在的时候却像是不存在一样被排除了。就此而言,这并没有促进参与平等。相反,这种排除通常对社会中的统治群体有利,而对从属群体不利。”[4](P84)实际上,对事实上存在着的不平等的有意忽视,所造就的只是一种形式平等。正是由于这种形式平等,掩盖了实质不平等,从而让人们承受着不平等之苦的时候却无处诉说,甚至找不到不平等之于他的压迫力量来自何方。这就是现代控制的基本特征,它不是直接的权力控制,而是表现为以非人格化的方式去实施控制,通过组织,而且是通过组织的制度、体制、程序等方式去实现控制。这样一来,即使这一控制的压迫性质被感知到了,人们也无法找到控制的主体,无法认定是谁操纵和实施了控制。
在管理主义的思维框架下,毫无疑问,激励也是控制,是利用人的心理动机和通过对人的心理过程施加操纵来达到对人及其行为进行控制的目的。在具有人本主义管理理想的一些管理理论那里,大都强调尊重人和以人为本,这显然是一大进步。但是,这种进步还仅仅体现在管理过程中。就其尊重人和以人为本依然是从属于控制的目的,是把对人的尊重以及以人为本作为实现控制的工具而加以使用的,我们很难说它突破了管理主义的思维框架。其实,行为主义在促进个体的发展和丰富个人的活动的名义下去寻求组织管理方式的改善,甚至要求组织的结构以及运行方式的改善,但是,它只是为了组织绩效的改善而实施了对人的行为的更为隐蔽的控制,使个体自愿地放弃自己的自由。在行为主义提供的方案中,作为组织成员的个体行为选择表面看来是出于自愿的,而在实际上,则是管理者在对被管理者的心理控制中发生的,被管理者的行为所表现出来的也是按照管理者为其行为设定的路线进行的,因而,组织系统的运行也不是根源于组织成员的自主活动的。所以,行为主义所给出的组织管理方案也是从属于控制导向的组织原则的。权变理论不同于行为主义,但是,它依然是在组织的控制导向思维中去寻找组织的环境控制策略的。也就是说,权变理论试图在组织环境中抽象出一组关键变量的做法尽管有着科学的形式,而在实际上,则是十分不科学的。因为,“环境不是一组独立变量的集合体,环境是诸种彼此相异的结构系统抑或亚结构系统的集合体,它因此呈现出数种具体的问题,而对于这些具体的问题,每一个组织的行动者都不得不加以解决。”[1](P152)也就是说,组织环境也是一个系统,构成环境的各要素是有机联系的整体。对于作为一个系统整体的环境,如果仅仅从中抽象出一组关键变量,实际上是破坏了环境系统的总体性的质。当然,在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的条件下,把握住环境的一些关键变量,是可以实现对组织行动的指导的,也能够实现环境控制。然而,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条件下,仅仅去把握环境的一组关键变量已经丧失了意义,是无法实现环境控制的,反映到组织之中,也会使组织对自身的控制变得困难。所以,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所看到的往往是控制失灵。
总的说来,自有组织以来,组织管理的问题都是通过控制来加以表现的,正是在此意义上,人们才会经常说“管理就是控制”。这似乎是在表明,组织管理天然地采取了控制的形式,所以,组织的控制导向从来也没有受到过人们的怀疑。然而,在后工业化的进程中,人们发现,“组织即便是对已有问题加以控制和管理,其他的问题依然会出现。从某种角度上说,这类新生的问题就是它自身产生的‘反常效应’,更为确切地说,是系统的‘继发性’反直觉效应,实际上就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那些问题。”[1](P6)随着组织环境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程度的迅速攀升,这类问题变得越来越突出,以至于组织预先设立的任何控制和管理方案都无法应对纷至沓来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当组织解决了某一(类)问题时,另一些(类)问题立即涌现了出来,尽管许多问题并不表现为组织解决某一(类)问题的方式、方法所直接引发出来的。这种情况要求组织不仅要提高系统化的认识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需要有前瞻性地判断当下行动后果的能力,而且更需要提高应变能力,需要在一个新的问题甫一出现之时就对问题的性质和可能性的演化趋势作出准确判断,并在问题演变势头的前端实施有效阻断。这些做法将不是控制的,而是回应性的,可以在我们今天常说的“应对突发事件”的意义上来理解这种组织行为模式。总之,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组织的控制已经不再可能,而是需要在非控制导向上去寻求组织重建的方案。我们把这一组织重建看作是一种新型的组织模式的出现,具体地说,是从官僚制组织向合作制组织转变的过程。这也可以视作为人类历史上的又一场伟大的变革,甚至可以说是一场伟大的社会变革。
二、打破控制导向的变革路线图
鲍曼通过引用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来阐释当下正在发生的革命,认为商业是驱动这场革命的引擎。鲍曼说,由于商业不愿意呆在旧的制度中,试图挣脱旧制度的罗网,因而引发了法国革命。在这场革命中,“由法国革命者创建的、干预较多的、新型的国家政权之所以会作出开创性的举动,是因为它急于修补由旧制度极其明显的弱点带来的破坏;而这个旧制度则竭力反对这种做法,但它阻止社会秩序的迅速瓦解,也无法减慢社会秩序瓦解的速度。”[5](P60)类似的情况再一次发生在今天,“商业又一次从地方纽带中把自己解放出来,不过这个纽带不再是家庭,而是民族—国家。”[5](P60)正是这种解放的过程构成了全球化运动的基本特征,或者说,汇入了全球化进程。而且,也在全球化中汲取了能量,进而把这种能量贯注到政治、社会等各个领域之中,促进人流、物流、信息流的全面流动,践踏和蹂躏着民族国家的边界,试图一下子就把民族国家边界上的那些界碑踢平。我们知道,无论是对于一个组织还是民族国家,都必须有着明确的边界才能实施有效的控制,一旦边界变得模糊,就意味着开放性与流动性的增强,以至于控制难以为继。也就是说,所有控制都是封闭系统中的控制,一旦一个系统不再是封闭系统而是开放系统,就不再是可控制的了。
全球化、后工业化是一场变革运动,“在这里,它实际上可以自由地制定规则。当前的‘旧制度’(即大量的具有主权的民族—国家)似乎越来越没有能力减慢商业力量从民主控制中逃离出来的速度,更无法阻止商业力量从民主控制中逃离出来。”[5](P61)事实上,全球化对民族国家框架内的政治所造成的挑战是明显的,不仅对民主政治,而且也对其他非民主的政治造成了同样的冲击。但是,民族国家主权的确认,既为民主政治提供保护,也为非民主政治提供了同样的保护,从而造成了政治形式在全球范围内的多样性,也因为这种多样性而引发了诸多无谓的政治冲突。在全球化进程中,随着民族国家这一“旧制度”的瓦解,全球政治的趋同已经是一个明晰可见的目标。而且,这种政治决不是民族国家内部政治在全球范围的推广,而必将是一种全新的政治形式,是对民族国家内部的民主和集权政治的全部扬弃。也就是说,它并不会对既往的民主政治或集权政治表达任何偏爱,而是一种全面的超越。在社会组织化的条件下,政治方面的变革必然会反映到组织上来,或者说,政治变革必然会引发社会的全面变革,也自然而然地会引发组织变革。即使在最低限度上来理解政治变革对组织的影响,我们也必须承认,旧制度是通过控制的方式来阻碍变革的,而正在发生的一切变革,又都无疑是对控制的挑战和冲击。
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所描述的是西方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的那场革命过程,而在今天,我们所面对的是从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转变的又一场革命。在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变的过程中,虽然终结了权力控制,却建立起了新的控制形式。在社会的意义上,所实施的是法律控制,而这种法律控制又是通过组织来执行的和借助于组织而付诸于实施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使担负着社会控制职能的组织成为控制导向的组织。所以,我们看到,在社会管理的问题上,长期以来,“人们热衷于制定规则,着魔于行政管理的控制,迷恋于一切合法但却无力的权威,这一切业已登峰造极,而问题的症结就在于此。”[6](P34)因为,社会问题变得越来越多,甚至已经对社会的安定、和谐构成了威胁。控制本身是出于解决问题的需要,但是,控制导向的社会治理以及控制导向的组织都不仅没有使问题变得越来越少,反而使问题变得越来越多,而且由控制引发的问题既挑战着控制又助长了控制的升级。在控制的轮番升级中,控制力量愈是得到强化,问题就变得愈加严重,解决起来也就愈加困难。所以,到了20世纪80年代,人们开始意识到改革的必要,试图通过改革而走出控制与问题不断攀升的循环怪圈。在这场改革运动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新公共管理运动,它提醒人们把注意力放到了公共服务过程的末端而不是过程,以求藉此而把人们从控制导向的思路中引领出来。也就是说,近代以来逐渐成型的公共行政一直专注于过程控制,由于这种对过程控制的专注,致使规则体系的日渐繁复,陷入程序合理性的无尽追求,动辄要求对行政行为进行严格约束。既然对过程的关注引发了控制导向,即要求对过程本身进行严密的控制,那么,把人们的视线从过程引向结果,也就被赋予了弱化控制导向的意义。所以,在新公共管理运动中,我们发现了这一基本精神,那就是直接地关注结果,以便把公共服务以及整个行政过程从严密的控制中解脱出来。
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改革运动是与全球化、后工业化联系在一起的,也可以说这场改革运动是发生在全球化、后工业化的背景中的。全球化、后工业化把许多新的社会特征呈现给了我们,其中,社会的流动性就是一个最为显著的新特征。在全球视野中,我们看到,流动性是全球化的最重要标志,也正是这一点,使全球化不同于近代早期的资本主义世界化。如果说资本主义世界化中的军事和资本征服是为了最终把征服的收益带回家的话,那么,全球化中的人的流动则是为了在目的地获取机会。这就是鲍曼所说的,“既然在全球相互依赖的制度下,有效行动及其获得满意的行动结果的机会是变化无常的,流动就变成了最珍贵的和最受欢迎的资源。如果机会不能‘固定在某个地方’保持不变,那么,人们就去机会较多的地方,并试图抓住机会。但是,机会从来不会受到地方规则的限制,因为它们可以自由地切断同地方纽带的联系,随即收拾行囊,丢掉不动产,然后轻装上路。”[5](P64)如果说工业化打碎了农业社会中人们的“安土重迁”观念,使人们流向了城市,那么,当后工业化通过全球化运动来为自己开辟道路时,首先打破的就是民族国家边界对人的流动所造成的束缚。比如,在美洲,首先需要废除的就是那些旨在防止“墨西哥人”变成美国人的法律。尽管人的流动可能存在着抢夺了当地人的机会这样一些问题,但是,国家没有在拒绝外来人获得机会的理由下去保护懒惰和不思进取等特权,相反,恰恰应当像鲍曼所说的那样,国家应当“使本国的生产者和消费者的情况尽可能不稳定。”[5](P63)只有这样,才能在我们的地球上再一次激发出巨大的能量,才能使我们的社会重新焕发出生机和活力。在社会的以及组织的控制导向这一问题上,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一方面,流动性的增强使控制变得困难,甚至变得不再可能;另一方面,控制导向已经成为流动性的直接敌人,成了阻碍全球化、后工业化的保守因素。所以,在全球化、后工业化所带来的变革中,终结控制导向是第一要务。
在近代以来的社会中,社会控制以及组织中的管理控制都是基于法律做出的,是出于创制和维护秩序的目标而开展控制和实施控制的,无论是在国家的层面还是在组织的层面,只要控制是有效的,就会带来意欲追求的秩序。然而,由于法律是外在于人的,是作为客观性的规则系统而作用于人的,对于由法律所提供的创制秩序而言,是不同于自然秩序的。所以,“要想成为维护秩序的有效方式,法律就必须值得并且赢得百姓的效忠,并且去做那些其必须能够被证明为正当的事情。对法律的证成存在于这样的表明之中,表明对人们为舒适、权力与光荣而进行的奋斗所施加的限制是公平的,因为没有任何人的自由被毫无理由的永定为超越另外一个人,并且只要对主观选择偏好的禁止相一致,每个人都被允许了最大限度的自由。”[7](PP121-122)显而易见,自然(发)秩序并不需要系统的法律来提供,虽然在秩序的维护方面会存在着对规则的要求,但这些要求是较弱的。一般说来,在农业社会的历史阶段中,世界各个地区所拥有的基本上都是自然秩序,因而,在少数地区也发展出法律的规则系统。但是,它们基本上都处于不发达的状态,而且未表现出持续发挥作用的状况。工业社会所拥有的是创制秩序,这种秩序本身就是法律所创制的,也需要依据法律来加以维护。所以,法律体系的健全与否,决定了秩序的状况。而且,对于法律,也有着上述昂格尔提出的要求。但是,由于法律相对于人的外在性,以至于创制秩序成了相对于人而言的压迫力量,是以外在性的压制、强制的形式出现的,而且极易变得僵化。也就是说,创制秩序是以控制的方式赢得的秩序,这种控制表现出了压制和强制的特征,限制着人的行为,使系统封闭。
我们的社会要求以法治理,而我们这个社会中的一切组织也都被推荐了以规则治理的方式,无论是法律还是规则,都无非是出于控制的要求,都表现为和反映出控制的特征。的确,在近代以来的这个历史阶段中,由于社会处于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状态中,依法治理和依规则管理都取得了巨大成效,这证明了控制是一种切实可行的手段。正是由于这个原因,生成了对控制的迷信,如果说我们的社会中存在着与秩序不一致的因素,就必须通过强制性的控制而加以消除,否则,它就可能成为挑战秩序和冲击秩序的因素。但是,控制的每一次强化都不仅没有消除挑战和冲击秩序的因素,反而必须面临更严峻的挑战和冲击。可见,通过控制的方式而创制出来和进行精心维系的秩序始终处在一个尴尬的状态中。如果缺乏挑战和冲击的话,我们的社会以及这个社会中的组织就会陷入僵化状态;如果遇到了挑战和冲击的话,我们的社会或这个社会中的组织就会面临着失序的危机。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在后工业化过程中,创制秩序的僵化难以适应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社会现实。面向后工业社会的秩序构想被引向了合作秩序。合作秩序虽然也需要得到规则系统的维护和支持,但它主要还是存在于人的行动之中的,是合作行动中的秩序,是由合作行动提供的和通过合作行动来加以维护的秩序。合作秩序在形式上具有自然秩序和创制秩序的双重特征,但在本质上又是不同于前两种秩序的,既是对自然秩序和创制秩序的综合,也是对它们的超越,最为重要的是,不从属于任何静态的把握。因而,也不再需要通过控制的方式去加以创制和维系。
总的说来,在社会较为简单的情况下,运用权力以及使用作为权力后盾的暴力,就可以实现对社会的控制。但是,这种控制会经常性地遇到同样援用暴力的反控制,而且也形成了控制与反控制所构成的循环运动。近代以来,权力与知识结合了起来,建立起了权力与知识相互支持的控制体系,从而使权力与暴力的联系变得较为隐蔽,往往是在非常特殊的条件下才求助于暴力。一般说来,只是对于国家这样的控制系统才有资格运用暴力,而广泛存在于社会中的行动系统——组织则没有这样的资格,甚至作为国家的各种次一级的行动系统,在未经国家权力部门授权的情况下,也不被允许使用这种暴力。这应当被看作是具有合理性的。因为,既然可以通过知识去实现控制和达致控制的目的,援用暴力也就不再显得那么必要了。我们看到,权力和暴力所代表的社会力量可以由控制者所掌握,也同样会在被控制者那里积聚起来。与此相同,控制者可以利用知识去实施控制,而被控制者也同样可以利用知识去反控制。就知识可以生成控制的技术而言,它本身就意味着可以同时生成反控制的技巧。这就是控制依据上的功能性矛盾,从而使控制与反控制都成为可能。我们对此问题的陈述虽然只是一种逻辑性的推断,然而,却揭示了人类在控制问题上出现周期性危机的根源,指出了现代社会为了控制而发展出的合法性、合理性技术不可能拥有控制永远不受反控制挑战的优势。所以,人类社会前进的目标应当确立在终结控制的方向上,而把共同体的维系建立在合作而不是控制的基础上。
三、非控制导向的合作制组织
我们处在一个伟大的社会变革时代,全球化、后工业化本身就是一场变革运动,意味着人类从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的转变。这场变革将是全面的,发生在整个社会的每一个方面和每一个层次。其中,所有方面的变革都包含的共同的内容,那就是控制的终结。根据克罗齐耶的看法,“每一种变革,在任何一个领域,都会遭遇到这种或那种形式的阻挠与对抗。此类阻挠与对抗由集体决策实践构成,而这种实践直接或间接地依赖于行政管理体系。”[6](P58)在改革的时代,行政管理部门也许会打着改革的名义去开展各种各样的活动,但透过其活动的表象,人们所看到的,可能更多的是阻挠改革和对抗改革的行为,可能更多的是趁改革之机而浑水摸鱼,即利用改革之机去集中自己的权力和强化控制,把一切与自己的利益不一致的、与自己的意志相左的因素都作为加以压制的对象对待。在这种情况下,主张改革的政治部门以及社会即便是识破了行政部门行为的实质,也往往是有苦难言,更不用说找到适当的解决方案。所以,在全球化、后工业化的压力增大的情况下出现了改革的要求。但是,在经历了30多年的改革后,社会控制以及组织控制都有增无减。控制失灵的状况越是变得严重,而控制的冲动也就变得更加强烈。
克罗齐耶和费埃德伯格指出:“组织是一种人类建构,人们希望运用组织来解决诸种问题,只要人们为集体行动的单一逻辑所限制,这些问题就会依然无法解决。”[1](P9)线性思维、控制的逻辑,都使组织面对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环境而显得无能。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条件下,组织已经无法通过对环境以及组织交往对象的征服和控制而实现其功能;组织的内部控制也不再是增强组织能力的唯一途径,反而使组织的环境反应能力变得更差。现在,我们看到,这类组织理论赖以成立的先验性假定都不存在了,因为,组织的互动在迅速增强,对组织的自我中心主义形成了越来越大的压力,使组织无法在以自我为中心的条件下与其他组织开展交往。事实上,组织间的互动反而使那些并不谋求自身确定性结构的组织显示出了更大的优势。同样,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也不支持任何谋求组织结构确定性和稳定性的做法,更不对组织的控制导向形成支持。因为,组织的任务具有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单凭某个组织的努力往往无法承担起这类具有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任务,而是需要通过与其他组织的合作去承担这类任务。对于这种合作而言,组织必须根据所承担的任务以及合作互动的要求去开展行动,如果组织的结构束缚了合作和对承担任务起到妨碍作用,就必须改变其结构。实际上,在这种条件下,组织已经无法建立和维系某种确定的和稳定的结构了,更不用说基于稳定结构的控制具有合理性了。因此,在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组织理论需要实现关注点的根本性转变,需要从对组织结构的关注转向对组织行动方式的关注。
近代以来,在官僚制组织的标准配置之外,无论作出何种改进,都无非是对一种更优的控制方式的寻求,总是出于控制的目的而去对手段加以改进。本来,组织的存在是出于承担任务的要求,然而,由于存在着一个先验性的判断——组织能否承担任务或如何承担任务取决于组织自身的情况,致使管理者的工作基本上被集中到了组织规则的执行上来了,无论选择什么样的管理方式,都无非是出于控制组织的目的。规则的制定以及维护,也都是服务于控制的,至于组织所承担的任务,则受到管理者的忽视。或者说,被假设为控制的附产品。在这一点上,合作制组织恰恰颠倒了过来,整个组织以及它的全体成员都将视线投向其承担的任务上来,至于组织自身的管理,则被放在了次要的位置。其实,当合作制组织的任务关注的优先性得以体现之后,组织自身的管理也就变得极其简单了。相应地,合作制组织中的专家地位将得到极大提升,管理者凌驾于专家之上颐指气使的情况也将不再会出现。这是因为,对组织任务的优先关注自然而然地突出了专家在组织中的重要地位。
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给我们展示的是风险社会和危机事件的频发,在应对风险和危机的过程中,人们更倾向于相信共同行动的伙伴,更乐意于合作,更愿意建立平等关系。此时,外在于人的规则往往会成为行动者视而不见的设置,那些试图约束和控制行动者的机制以及权威也会受到藐视。对于行动者而言,风险和危机就是他们开展行动的全部理由。合作制组织是因应全球化、后工业化时代应对风险和危机的要求而产生的,在它承担任务的过程中,不是以建立起稳定的组织结构为前提,更不是通过控制的方式而求得行动的一致性。在风险和危机面前,行动者将是平等的,正是这种平等,决定了合作制组织中的权力将会失去组织结构和规则的支持,而是更多地来源于知识、经验、智慧、决断力和道德等人的素质和能力。同时,在应对风险和危机的过程中,合作制组织将会形成一种合作文化,而且这一合作文化能够内化为组织成员的道德意志,从而使组织成员故意不合作和故意犯错的事情不会再发生,因而,不需要求助于过程控制去防止这些问题的出现。即使由于某种主观的和客观的原因而出现了行为失误的问题,组织的领导者以及其他组织成员也不会因此而予以恐吓、威胁和惩罚,而是表现出极大的宽容。恰恰是这种宽容,会增强行为失误的组织成员以一种负罪感,并激发出其矫正的热情。
我们已经指出,流动性是全球化、后工业化运动的一个基本特征和主要标志,正是这种流动性对于理解合作制组织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因为,合作制组织在一切方面也都具有与这个时代相同的流动性特征。比如,合作制组织将不去追求稳定的结构,不会把组织成员看作组织无条件的所有物和工具,将不会用规则去限制行动者的行为选择自由,更不需要用组织的利益要求去让组织成员作出牺牲。在合作制组织里,唯有组织任务是至高无上的,组织成员基于承担任务和解决问题的基本需要而选择进入该合作行动系统,基于相互信任以及对组织的信任而参与合作行动。在合作制组织这里,任何通过组织去谋求个人权力和地位的做法,任何把个人利益置于组织利益之上的要求,都不仅不具有加以实现的道德可能性,而且,得不到组织任何一个方面的支持。合作制组织的流动性使一切不愿意合作或对合作持有怀疑态度的人被排除出行动系统之外,从而让那些愿意合作和乐于合作的人进入行动系统之中。当然,人们也许会想到,如果合作制组织的边界是开放的,人们可以自由地在组织内外流动,从而让组织失去了实施控制的基础,那么会不会遇到另一个问题呢?那就是出现合作行动者匮乏的问题。其实,这种担忧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合作制组织无非是合作社会中的组织形式,一个行动者可以被排除在某个组织之外,但他(它)不可能做出独立于所有组织之外的选择,只不过他(它)会选择更适宜于与他(它)开展合作行动的群体而已。所以,当流动性已经成为一个基本的社会特征时,在不愿意参与这一组织的合作的人流动出组织之外时,并不会带来组织解体的命运。也就是说,只有一个控制导向的组织才会通过控制的方式去维系组织成员的数量,一旦控制失灵,组织成员大量流动出组织之后,组织也就会面临解体的命运。合作制组织的非控制导向决定了只有愿意参与这一组织的人才会成为组织成员,充分的流动性和开放性也决定了,组织成员一旦在某一合作事项上产生了分歧,也就可以流动出这个组织,而愿意接受此一合作事项的人则会进入这一组织。
合作制组织的去结构化使组织内部的任何控制都失去了发生的基础,虽然在行动的过程中会产生临时性的权力和权威,但这种权力和权威不会以命令—服从的方式去加以表现和加以证明,而是用来支持那些专业性较强的问题解决方案的力量,对组织的运行以及合作关系的建构,并不发生影响。也就是说,合作制组织中并不存在一个命令—服从的体制,事实上,哪怕是极其微弱的命令—服从迹象,都是对合作的破坏。合作制组织的合作意识形态能够有效防止命令—服从关系的出现,更不可能任由其演化为一种组织体制。当合作制组织的合作意识形态清除了命令—服从关系得以产生的土壤后,也同时促进了组织成员自我制约机制的生成,每一个进入合作系统的人都能够自觉地检视自我不利于合作的问题,并主动地加以解决。这就是克罗齐耶和费埃德伯格所说的,“在我们称之为具体的行动系统的人类系统中,规则的运行既不是通过对调节机构的服从,也不是通过哪怕是感觉不到的限制的作用,更不是通过自动的相互调整机制,而是通过游戏机制来完成的。”[1](P276)更何况合作制组织并不运行于严密的规则体系所框定的空间之中的,也不是按照事先确定的游戏机制而开展集体行动,所以,合作制组织更多地受到组织任务的引导和受到合作意识形态的规范。
总之,我们构想的合作制组织是一种非控制导向的组织形式。在合作制组织中,由于一切谋求控制的冲动都失去了赖以发生的前提和基础,因而,也就不存在控制与反控制的矛盾。所以,合作制组织可以有效防止因为控制与反控制的矛盾造成的组织运行成本,即不因控制与反控制的行动而造成组织资源的消耗,而是把组织资源集中运用于承担任务的合作行动中去。当然,合作制组织的非控制导向并不意味着它只能被动地适应环境。虽然合作制组织不去控制环境和支配环境,但是,它会把环境应对力量集中到对环境的选择上来。首先,合作制组织会积极地去提高对环境的认识和识别能力;其次,合作制组织将灵活地规避对组织可能产生不利影响的环境和积极地应对组织友好的环境;第三,合作制组织会在组织间灵活的合作机制中主动选择并承担组织任务,形成有机性的环境应对合力,及时地化解环境中的消极因素。在这些方面,合作制组织都是积极的和主动的,而且远远地超越了环境控制意义上的主动性。
虽然合作制组织不再是控制导向的组织,不再对组织内部和外部实施控制,而是把组织的全部资源和能力都调动起来去承担任务和实现其功能,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合作制组织可以对诸种限制力量可以不管不顾,也不是被动地受到各种限制力量的支配。相反,恰恰是在合作的理念下和合作的行动中去对各种各样的限制力量进行积极的整合,把限制性力量转化为行动的助力。可以相信,合作制组织所遇到的“诸种限制性力量对于行动者的理性以及选择的自由构成制约,但它们不能完全取消行动者的理性与自由。”[1](P138)合作制组织以及组织成员所拥有的这种“理性与自由”使他(它)们在开展行动的过程中拥有了主动性,能够积极地去对所遇到的各种限制力量进行整合,以力借力和借力打力,化限制力量为动力。为了做到这一点,合作制组织需要关注的是:“在什么样的条件下并且在什么样的限度内,用于解决由环境提出的问题的方案,对于组织内部的行动者的协商能力与游戏地位发生影响?反过来说,诸种组织的游戏的逻辑,如何并且在什么样的限度之内决定环境的诸种限制性力量的反抗与回应,并在事实上对于这些限制性力量起着决定性作用?”[1](PP138-139)解决这两个问题,或者说,在合作制组织的建构过程中充分地考虑到这两个问题,并从此出发去选择行动方案,就会展现出一种完全不同的景象,那就是能够有效地化解诸多限制性力量,甚至将这些限制性力量转化为合作行动的支持性力量。
[1][法]克罗齐耶,费埃德伯格.行动者与系统——集体行动的政治学[M].张月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2][美]迈耶,罗恩.制度化的组织:作为神话与仪式的正式结构 [A],[美]鲍威尔,迪马吉奥主编.组织分析的新制度主义[M].姚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3][美]安东尼·唐斯.官僚制内幕[M],郭小聪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4][美]南茜·弗雷泽.正义的中断——对“后社会主义”状况的批判性反思[M].于海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5][英]齐格蒙特·鲍曼.被围困的社会[M].郇建立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6][法]克罗齐耶.法令不能改变社会[M].张月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7][美]昂格尔.知识与政治[M].支振峰译.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