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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教科书的历史感及其体现
——以台湾翰林版国文教材为例

2014-01-29湖北李华平

名作欣赏 2014年34期
关键词:历史感民族记忆

湖北李华平

语文教科书的历史感及其体现
——以台湾翰林版国文教材为例

湖北李华平

英国诗人托马斯·艾略特曾在他的经典文论《传统与个人才能》中写过一段话:“任何一个二十五岁以上还想继续做诗人的人,历史感对于他简直是不可或缺的;历史感还牵涉到不仅要意识到过去已成为过去,而且要意识到过去依然存在……”①艾略特的本意是指,一位作家的创作不能脱离传统但可以丰富和改变传统。倘若我们加以剥离和抽象,历史感便可以理解为,在现代中感受到历史,并以现代的意识审视历史的价值。作为传承文化薪火的重要学科之一,语文离不开历史,语文教科书也当然不能缺乏历史感。语文教科书的历史感并不体现为对史实的追述和评判,它遵从语文的育人目标,注重语言能力的培养和人文品格的养成,具体体现为厚重的母语积淀、深刻的民族记忆和现代的价值评判。

语言把世界化成符号的长河,在时间的急流中冲刷、淘洗。白浪茫茫,暮去朝来,只有那些真正言说世界的符号才能禁得住时间的冲积,它们沉淀、淤积,汇成语言的沃土,载起一个又一个时空世界。海德格尔说:“语言缺失处,无物存在。”又说:“词语把一切物保持并且留存于存在之中”,“一切本质性的道说都返回去倾听道说与存在、词与物的这种隐蔽的相互归属关系”②。无论语言是否先在于世界,语言都是存在的家园,载满了一个民族的整个世界。索绪尔认为,语言“体现为一个长度,这长度只能在一个向度上测定:它是一条直线”。然而,如果从外部语言学出发,把语言和历史文化等的关系纳入来看,这个长度同时也体现为一个厚度,因为时代通过不断增长的观念,往往把它以前所不具有的东西引入语言中,使每一个词语都蕴涵了更多的时代内容。“语言作为寂静之音说话”,每个词语通过其意义系统、聚合关系、修辞用典、语篇文本等层面体现出民族文化与民族精神。所以,语言不仅仅是个工具,也是民族文化的历史积淀,是民族文化“根”之所在。母语积淀厚重的文章,并不只意味着语言的形式优美,它应该是语言表层结构之下的深层意蕴:其遣词用字流转出优雅的古典韵味,意象情境体现着传统的审美情趣,人物事件展示出浓厚的文化背景,观念思想闪耀着民族的智慧火花。拿朱自清的《背影》和《荷塘月色》的语言做比较,前者质朴凝重,平实又不乏典雅,显示出作者深厚的传统文化修养,也反映出民族的伦理内涵,因而更具有历史之感。从这个角度来说,《背影》更适合高中阶段的学习。

语文教育是母语教育,母语教育绝不仅仅是学习语言技能,它更是在讲述一段历史、传承一种文化、培养一份民族认同感,只有那些积淀厚重的语言才是真正达成语文教育之目的的语言。台湾国文教材一直在倡导本土化,但从语言积淀的角度看,却改变不了它的根在中华文化的事实。新版修订的台湾《普通高级中学国文课程纲要》(以下简称《课纲》)增加了“理解中华文化”的表述,就是对中华文化对于台湾的文化价值的认可。这也正是台湾国文教材文言较多的原因之一。翰林版高中国文教材选编了一批语言积淀丰富的课文,像《第九味》《髻》《给我一个解释》《一方阳光》等,让我们在优美的语言深处也体会到传统文化的厚重。徐国能的《第九味》取材于台湾现代生活,却熔铸着古典情味。我们随着作者朴素而雅致的语言,在健乐园餐厅的觥筹交错里看繁华的盛宴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或晤言于低矮的小店,在香吉士的果汁杯里盛满酸咸苦涩的人生况味,或翻检起《乐游园歌》,在“只今未醉已先悲”的吟咏中感受一啄一饮的天地学问。那逝去的已如流水,流淌在文字中化成一份份对人生的深刻体悟。翻开翰林版教材,从“编辑大意”“题解”“作者”到“问题讨论”,所有的叙述性语言也都极具典雅庄重之风格,它们与课文的语言相互配合、相得益彰,共同营造出浓厚的文化氛围。语言是一面镜子,映照出民族文化的厚度与广度。徜徉在文化厚重的语言中,自然能学会典雅的吟咏,接受文化的熏陶,获取民族智慧,塑造民族品格。

雅言传承文明,经典浸润人生。随着网络、漫画、电子游戏等对我们的不断渗透,汉语危机也离我们越来越近。当网络“潮”语充斥于学生的作文,当“你懂的”代替客观的描述,当语言的贫乏成为我们表达的障碍,当语文教育只热衷于架空分析,我们真应该思考什么才是我们文化的源头活水。

历史是民族的集体记忆。人类在历史的征途中茹毛饮血、披荆斩棘,不同的族群遭遇不同的经历,形成不同的记忆,培育出不同的族性。“充满瑰丽奇想的神话,先民开疆拓土的壮烈故事,体现民族睿智的典籍,历经岁月沧桑存留下来的格言,脍炙人口几十个世代流传至今的诗歌、小说、戏曲、演义和逸闻。这种集体性记忆的内涵、风格与强韧性,构成了一个民族的精神素质,即民族性。”③民族的集体记忆不仅是族群自我认同的基础,也是他们在维系生存、延续族性的道路上树起的一面大旗。史籍、神话、艺术、文学……民族的集体记忆从未走远,而对集体记忆的安置却因学科差异而各有侧重。语文中的集体记忆不是对社会面貌更替演进的纵横铺展,不是对历史人物驰骋万里的细腻描述,它也不是楚辞汉赋与唐诗宋词,它体现为现代人对记忆判断的深刻理解和深切情怀。它以文学为形式,以民族历史为背景,关注传统历史叙述“断层”中那些被忽略、被边缘化的缺席者,从他们的视角重建被历史遗忘、割裂的集体记忆。鲁迅的《药》与巴金的《小狗包弟》,它们都以中国近现代历史事件为背景,以最边缘化的角色为关注对象,通过他们的喜怒哀乐来鉴照族群得失,揭示疗救国民精神、重塑人性的重要性,完善并深化民族记忆。

台湾的主流文化是中华文化,尽管台湾的昨天和今天与我们有很大不同,对历史的集体记忆也复杂多样,但多数人对中国历史怀有特殊的情愫和归依感。五十年的日本殖民统治,在台湾人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深的创痕,这在翰林版国文教材中有较突出的反映。《台湾通史序》借史书之编纂,唤种性之发扬。“夫史者,民族之精神,而人群之龟鉴也”,当作者连横看到异族统治造成的被殖民情结与精神荒废,感于“国可灭而史不可灭”的古训,立下编写台湾信史之宏志。他网罗旧典,征考贤哲,博采遗闻,旁及西书,穷十年之力而终告竣事,体现出高度的民族责任感和历史情怀。《一杆“称仔”》记录了异族统治下贩夫佃农的悲惨生活及不屈的反抗精神,文章叙述日据时期日警的横暴、司法的虚伪、经济的垄断等不义统治,以及台湾人民对于威权压迫的不同态度。和台湾泰雅族诗人瓦历斯·诺干的诗歌《一九一○年射日》一样,小说虽有奋力一搏的期盼,但更多的则是遭受欺凌的悲哀与无力抗争的无奈,是台湾各族群“小人物”对“大时代”的痛苦回忆。铭记历史的创伤,是对尊严的保持,更是对族群的自我认同与珍视。

历史的记忆并非仅仅用于缅怀,语文应该教给我们在历史的记忆深处思索反省。历史总由强者来书写,而强者的文治武功里却少不了弱者的血与泪,明智的民族应该在这些血与泪中剖析自己,重建道义和良知。黄春明的《战士,干杯!》就是一首反映弱势族群辛酸历史的悲悯曲。一个鲁凯族家族的四代男人,除了为自己的部族奋战外,后辈还分别替日本、共产党及国民党出征。他们承担起了强势民族间征服与被征服的生命代价,他们与无冤无仇的人不共戴天,甚至在不到一代之间就变换敌人,如果把四代男人放在一个共时的空间,那该是怎样荒谬而又残酷的场面!作者把目光投向历史角落的这支少数民族族群,拾起这段即将被遗忘的记忆,透过历史的断层,开始反思起被隐藏、被割裂的回忆,“为这个家庭,为这个少数民族,还为我的祖先来开拓台湾,所构成的结构暴力等等杂乱的情绪,在心里喃喃叫天”。作者的这种带有原罪感的愧疚是难能可贵的,更可贵的是,翰林版教材在课后的“问题讨论”中设问:“为何作者面对这些照片,觉得有‘受审判’的感觉?”如此发问极具现实意义。汉民族自古就有“夷夏之辨”的传统,19世纪末的历史巨变虽使之变得颟顸可笑,但骨子里的大民族主义心态却永远也挥之不去。这也激发了我们对传统文化的反思:如何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博爱精神由每一家庭发展至每一族群甚至每一国家,让爱生发出心灵的同构性?我们的道途还很遥远,但对民族记忆的反思能催促我们继续前行。

记忆的遗失不仅是过去的缺损,而且是未来的坍塌。抗日神剧中的手撕鬼子、清宫闹剧中的你争我斗,已经把对历史记忆的无知和恶搞推向极致。语文中不能没有深刻的民族记忆,假如《阿Q正传》《小狗包弟》在语文课本中消失,代之上位的是网络故事与武侠小说,那么接踵而来的问题将会是:语文中除了文字和故事之外还会有什么?

历史的作用在于启示今天。历史学家们认为,过去是有意义而且是可以理解的。现代哲学的鼻祖笛卡尔将历史学排除在知识的范围之外,因为在他看来,历史不过是各种事件杂乱无章的堆砌。然而,从历史中发现线索、模式和意义,“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则可“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语文是历史的一大载体,史汉通鉴类的史籍著作,诗骚汉赋类的古典文学,表现集体记忆的现代作品等,都与历史有着扯不断的联系。现代阐释学更是将历史理解引入意义研究,伽达默尔认为,历史性是人类存在的基本事实,真正的理解不是去克服历史的局限,而是承认并正确地对待这一历史性。新历史主义批评则强调文本的历史性,认为文本属于特定的历史,它植根于一定的社会制度之中并受其制约。他们致力于恢复文学研究中的历史维度,将文本置于与其同时代的社会惯例、意识形态的历史语境之中。站在语文的角度,我们认为语文的历史感还应体现为在理解文本时以现代视角促进过去与现在对话。这一认识包含两方面的含义:一是追溯历史,把课文作品置于历史语境中加以考察,对历史场景中人们的活动、情感和生活方式加以符合历史处境的了解,不犯错置时代的错误;二是思考当下,当曾经的春花秋月和刀光剑影成为历史的烟云消散殆尽之时,作品的价值何在,对于今天的我们意义何在。把作品的彼时与理解者所处的此时联系起来,就能在复杂纷纭的历史现象和思潮中鉴往知来,提高思辨能力,这也是语文人文性的具体内容之一。

台湾《课纲》提出,要重视文化经典与当代环境的对话,启发文化反思能力。翰林版教材的“问题讨论”中,有很多是让学生还原历史设身处地进行思考的。有对历史背景的细节考求,如问晋文公退兵有没有其他方面的因素,左思不得志的原因有哪些,从范进的心理状态分析范进中举后失常的原因;有对历史事件的评价考量,如刘备向诸葛亮临终托孤的话是由衷而发还是别有用心,孟子的行仁政主张在当时是否可行,探讨欧阳修被贬滁州后的态度和自处之道,等等。另有不少问题则是引导学生立足现实评估传统的现代意义,启发学生以现代思维汲取古典中的精髓。有的承续传统之思辨精神,如从现代社会角度谈对“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的看法,以当前现象为例说明“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的道理,思考《工之侨为琴》中的社会风气在当下的存在;有的重新审视传统观念之价值,如谈对诸葛亮执意北伐的看法,从《谏太宗十思疏》谈民主社会中执政者最需之条件,结合《渔父》谈如何因应人生困境,等等。上述问题设计所起到的作用,一是引导学生寻找历史的空白,有意识地发现课文中那些沉默或不在场的因素,为阅读带来新的理解角度,如对晋文公的退兵和诸葛亮的北伐所做的分析即是如此;二是颠覆权势话语,将文本解释的话语权从权力者手中争取过来,从生活的现实阐释,不人云亦云,如理解屈原的“忠”与左思的不得志。而最终的目的则是透视背景,去伪存真,把握继承与变通之间的关系,增强理性,提升智力。

历史不断前行,后人总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瞻望远眺,只有这样人类才得以进步。历史的观念与时代的精神,或者传统智慧与现代意识,是每一位具有语文素养的人必须具备的。读《荆轲刺秦王》,读《鸿门宴》,读《祝福》,如果我们重新站在时间的彼点与此点,审视文字里的每一处角落,或许会有新的体会和收获。

黑格尔说过,我们从历史走来,也必将以历史的方式存在下去。历史的智慧需要传承,前进中的教训必须反思。语文学习过程中,我们通过典雅的语言体会文化的厚重,通过深刻的记忆追寻历史的足迹,通过现实的评判审视传统的价值,语文教科书的历史感也正体现在其中。

①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转载自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0页。

②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52、167、236页。

③徐友渔:《记忆即生命》,见《大学人文读本·人与国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页。

作 者:李华平,文学博士,长江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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