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原创思维模式研究需要回答的三个基本问题❋
2014-01-26马晓彤
马晓彤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700)
“中医原创思维”是近年来学术界广泛关注的核心命题之一,它已经吸引众多学者从不同角度发表了丰富多彩、见仁见智的意见与学说,其意义可与“中医科学性”、“中医现代化”、“中医方法论”和“中医自身发展规律”等重大理论命题相提并论。这些命题的提出,都离不开当前语境下中医学发展的需要,看似高妙空玄,实则很接地气。提出这些命题的根本性原因在于,如何正确理解中医,在西方文化占据主流地位的现代社会已经变得十分不易。相对于另外4个命题,中医原创思维更具有基础性,一旦研究到位,不仅有助于合理说明其他命题的内涵,而且还可以发挥消除存在已久的中医异化与分化的积极作用。从字面而言,中医原创思维的说法较为宽泛模糊、学理性较弱,为方便系统深入探讨,本文采用“中医原创思维模式”的提法,这样可以提高命题的刚性,增强论证的强度。由于命题本身复杂,需要首先明确如下3个问题,以作为全面研究的基石。
1 何谓中医原创思维模式
首先需要对“中医”、“原创”、“思维”和“模式”做出符合命题本意的说明,不可望文生义地随意发挥。这里所说的中医,其主体是狭义的,是在汉文化背景下生成、发展、演化而来的医学知识体系,不包括藏医学、蒙医学、维医学、回医学等广义中医学范畴的民族医学,因为不同医学体系的文化背景与实践环境有所不同,若不加区分,势必造成新的混乱。原创也有2种不同的理解,一种是基于医者个体实践的,不同于传统,也有异于同时代其他医者的个性化创造;另一种则是基于中医传统整体的、不同于其他医学体系的差异化创造,后一种理解符合命题本意。思维在此处的含义不是局限于严格意义的概念、判断、推理范围内的形式逻辑,而是综合性的认识过程,更接近于“认识论”和“认知”。模式不是对一种或一类具体中医学认知方法的说明,而是对中医学知识积累中带有共性的普适规范的概括。
在上述4个概念中,最重要且争论最多的是模式,共有3种代表性意见:一种认为中医不存在模式,只有灵活机动、因时随势的各种方法[1],充其量可以说是方法体系;另一种主张模式在中医学中存在多种形式,是一系列类似武术套路的程式,属于技术范畴;第3种观点认为中医学尽管个性化色彩较为明显,看起来缺少一个共同的标准化基础,但实则形散神不散,共同的基础其实是存在的。如同风筝在天空中看似随意飞舞,但有一条线始终掌握在操控者手中,只是这条线是柔性的,不是一条刚性的铁丝罢了。笔者倾向于第3种意见,也曾经思索过为何中医学的标准是柔性的,而非西医那样的刚性标准。与中医放风筝模式相比,西医的模式可以看做牵引式航空模型,它有两个特点,其一牵引线是铁丝,其二它靠自身动力,不受环境中风的影响。显然,尽管风筝与航模的运动形式不同,但两者间的共性是存在的,一方面都是飞行器,另一方面都受人操控。两者间的差异也是明显的,风筝的动力由环境风力提供,故受环境影响较大,而航模动力则由自带的发动机提供,受环境风力影响较小。所以结论是,两者本性相同,都是由人操控的飞行器,但类型不同,一种是环境动力型,另一种是自身动力型,故技术标准不同,前者是柔性棉线,后者则是刚性铁丝。中西医也可如此类比,功能相同,类型不同,差异的根源在于中医建立在自然主义文化基础之上,而西医则建立在技术主义文化基础之上。
可见,模式的基本特征是共性规范,不是个性表现。中医的存在形式有两个,一个是文献知识,一个是职业实践。如果没有共同的标准,这些文献将无法组织成为体系,供人们学习与传承;如果缺少公认的规范,中医也无法以职业形态存在于现代社会,得到患者的信任与选择。因此,问题不是中医有无模式,而是存在一个什么样的模式。中医自身成长在自然主义传统文化环境中,模式意识不强,经验、多元倾向明显,因此没有强烈的标准与规范需求。在以西医为主导的技术主义文化氛围中,标准与规范成为不可缺少的东西。如同道教遇到佛教后,为适应社会需求,将自己也规范为相似模式一样,这是一种面对强势文明的自我发现与调整的行为,是自然而然的过程。但要注意在形式上可以借鉴,在内容上不可异化,否则道教也就成了佛教。冯友兰用“新瓶装旧酒”[2]对这种文化更新活动做出了适当的方法论说明,既生动又准确。中医可以按照这样的原则说明自己的模式,并要意识到这种说明是必要的,是对发展中医有利的,不要觉得委屈,也不能自觉或不自觉地异化。
2 为什么要研究中医原创思维模式
百年来,在西学东渐之风的强劲冲击下,中国文化整体衰落了。尤其是其中的自然国学部分更是损失惨重,到目前为止,曾经独领世界学术风骚数千年的天学、地学、农学、工学、算学、兵学等学科成体系地被西方科学替换[3],惟有中医学一支仅存[4]。但在西方近代还原论科学的大环境中,整体论的中医学处境艰难,不断受到来自各个方面、形形色色的不合理质疑,或者不断边缘化到民间领地,或者在体制内被迫异化以适应狭义的还原论科学规范。久而久之,不仅中医学的学术和实践功力弱化,而且渐渐迷失自我,失去明确的方向和学科的立身之本。通过对中医原创思维模式的揭示,重新找到自己的文化之根,是中医学生存与发展的首要之务。
中医原创思维模式是否存在的问题,关系到对中医学知识的属性定位,而中医原创思维模式的特征说明,则涉及对中医学知识类型的定性。如果认定存在一个中医原创思维模式,那么就可以合乎逻辑地认为中医学是有理论体系框架与方法论支撑的、高质量的知识系统,而非没有内在联系的、难以传承的经验性知识碎片。而进一步对中医原创思维模式的特征说明,则可以凸显中医学知识的独特性,强调其主体性,在弱势情况下有效捍卫自己的合理性、合法性与创造性,从而增强行业内的信心和公众的信任,有力地推动中医学的学术建设与社会健康服务。
一个直接的重要结果,就是对长期以来纠缠不休的中医科学性问题给出清晰的回答,即中医学是探索生命活动机制与疾病防治规律的科学,虽然与西医的还原论模式不同,但依然有章可循、有法可依,是与还原论科学等价的整体论科学类型。两者各有其长,也各有其短,适用范围有差异,应该互补、而非互斥。中医学有其整体论模式的自身发展规律,不可以用还原论模式改造,那样势必导致毁灭性后果。中医学自身的规律集中体现在它独特的、以“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为基础的方法论上,而其中的核心便是原创思维模式。中医学是与时俱进的科学,为了更好地适应环境变化,不断完善自我,现代化是必要的,但不能在方法上将中医学的临床诊疗与病理学命题建立在西医以细胞、分子、线性关系为标志的还原论生理学基础之上,那将导致全面的异化。而应在系统、信息、非线性这些与传统中医学理论通约的复杂性科学的相互作用中,找到中医学在现代大科学环境中的恰当位置。这样不仅可以强有力地促进中医学自身的发展,摆脱被动、孤立的处境,而且能够推动新的广义科学观的建立与深化,可能发挥引领科学新一轮变革的积极作用。
3 如何研究中医原创思维模式
从这里开始涉及中医原创思维模式研究的角度及核心问题,总体而言,宜在医学、哲学、史学3个角度展开讨论。医学角度的核心问题有两个:一个是中西医的思维模式有何不同?另一个是为什么中医界认识问题的个性化倾向如此明显,以致难以找到普适规范的基础?哲学角度的核心问题也有两个:中医原创思维模式的认识论基础在中国哲学中如何体现?以及如何理解中医原创思维模式的一般形式?史学角度的核心问题还是两个:中医原创思维模式在历史上是稳定存在的,还是动态变化的?在西方医学传统中有否类似中医原创思维模式的相应形态,如果有,它与中医学的关系如何?在对这些问题的探讨中,会自然而然地找到适当的研究方法,因为方法不是僵死的,而是伴随问题而生的。可以不夸张地说,问题是一切研究工作的灵魂与原动力。比较中西医的思维模式,需要确定相同的时间截面,这里所说的中西医是当下并存于世的两个医学体系,而非过去的两者。概括而言,西医的思维模式是还原论,中医则是整体论。还原论的观念基础是“天人两分”,观察视角为“实体本体”,研究对象为“局部结构”,分析方法是“主客相分”;而整体论的观念基础则是“天人合一”,观察视角为“关系本体”,研究对象为“整体信息”,分析方法是“主客合一”。与还原论模式相配合的文字组织体系是形式逻辑,包括概念、判断、推理等环节,基本特点是清晰、抽象、线性、刚性与排中;而与整体论模式相配合的文字组织体系是辩证逻辑,也包括概念、判断、推理等环节,基本特点是模糊、意象、非线性、柔性与守中。正是因为整体论模式的辩证逻辑特点,采用此模式的中医学个性化色彩明显,规范性基础不强。这里导致非均一性的关键因素有两个,一个是环境,一个是心理。西医知识的起点,近代以来以实验室为主,作为研究对象的细胞系和实验动物可通过近交系培育实现均一化,但中医学知识的起点则是临床人体,无法均一化,因此个性化诊疗无可避免。个体性最突出的便是患者的心理特征以及具体的自然与社会环境,最终中医的特长所在也就是如何最大限度地发挥心理与环境动力的医疗作用了。认识到这一点,便可以在现代社会的文化与技术环境中建立适合中医的规范,其要点是“弹性”,即刚性(共性)要素一半,柔性(个体)要素一半。既不像西医那样过度排除个性化因素的刚性“铅球”规范,也避免传统中医过度强调个性化因素的柔性“面团”规范,建立一个既能体现现代社会的普适规范要求,也能保留传统中医个体化诊疗优势的弹性“皮球”规范。皮球的优势便是兼备了铅球的常态固形,以及面团的动态变形的双重特性。
有学者主张在中医原创思维模式研究中务必区分中医与中国哲学,其实这是不必要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在传统的学问中,哲学与科学是无法分割的,而在现代科学环境中,像思维模式这样的方法论问题,往往属于科学哲学范畴,更是不能分开。因此,要找中医原创思维模式的认识论基础只能到中国哲学中去。认识论是一个既复杂又简单的问题,如同人的两只手,或者是左撇子,或者是右撇子。那么纷繁的人类认识活动,说到底基本类型也不外乎“天人相分”和“天人合一”这两个。中国哲学中这两型均有,但后者是主流类型。西方哲学中也有这两型,与中国哲学相反,主流类型是前者。天人合一便是中医原创思维模式的认识论基础在中国哲学中的体现,也是其自身的逻辑起点。从这个起点出发,可以引申出中医原创思维模式的一般形式,包括视角、对象、方法三个要素。目前已经形成分别从中国哲学和中医学角度提出的两个对中医原创思维模式的一般形式表述,即刘长林的“以时为正”、“道法自然”和“立象尽意”[5],以及王琦的“形神一体”、“气为一元”和“取象运数”[6]。两者之间的对应点在于时空关系中的“重时”与形神关系中的“重神”,本体论中的“自然”与“气”,认识论中的“意”与“数”。
中医原创思维模式的提法虽新,但其存在却已十分久远,至少在《黄帝内经》中已经成型。模式的本质是方法论,它是知识积累过程中的组织者,正是由于它的存在,中医学知识才会不断地自组织,在历史长河中适时强化其理论内核,有效指导临床实践,在演化中逐渐完善。除了中医学知识体系内部的自组织机制,还有两种外部力量时刻影响着它的发展进程,一个是人类学因素,另一个是社会学因素。人类学因素带有根本性、源头性特征,社会学因素则带有过程性、即时性属性。可见,人类学因素相对稳定,与常说的“道”接近,和文化精神相通;而社会学因素则时时变动,与通常意义的“术”吻合,和技术形态一致。由此可见,更多反映观念与民族气质的中医原创思维模式在内涵上是相对稳定的,但其外在表现则会因时随势发生对自身有利的嬗变。西医的历史相对于中医较为复杂,它包含了除印度医学和中国医学之外的几乎所有世界上主要的医学体系,如埃及医学、美索不达米亚医学、希腊罗马医学、阿拉伯医学等,这些医学体系的类型呈多样性,既有整体论也有还原论,直到文艺复兴之后才渐渐凸显了以还原论为基本模式的近代西医学风貌。就是在现代,受生物学中实验生物学与进化生物学两个传统的影响,医学领域依然存在还原论的实验传统以及整体论的观察传统之别。其中实验传统为主流,但伴随转化医学理念的兴起,两个传统之间的融合已经开始。可见,整体论科学非中医学所独有,在西方古已有之,今天也依然存在。至于它是否受到中医学的影响,则是一个难于简单回答的问题。近代以前,通过阿拉伯医学的少量间接影响是有的,直接影响则缺少证据。近代之后可以明确地说几乎没有对西医主流产生什么影响,但对一些非主流医者则有一些点滴影响。较大的影响始于1972年尼克松访华带来的针灸热,之后中医学以替代医学与补充医学的身份持续对西医影响至今,且渐渐深入。较为合理的说法是,中西医均有整体论与还原论两种类型,但中医以整体论为主流,西医以还原论为主流,两个医学体系独立发展,相互影响不大,两者的整体论类型表现形式也各有其自身文化与技术特点。
[1] 邢玉瑞.中医思维方法[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10.
[2]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3] 孙关龙,宋正海.中国传统文化的瑰宝:自然国学[M].深圳:海天出版社,2012.
[4] 潘永祥.自然科学发展简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
[5] 刘长林.中国象科学观[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
[6] 王琦.“象数-形神-气”关系探讨[J].中华中医药杂志,2012,27(6):1604-1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