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字母词存在的合理性
2014-01-22董明
董 明
(浙江工商大学外国语学院,杭州310018)
一、引 言
2012年8月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第六版《现代汉语词典》,因为收录了239条“西文字母开头的词语”[1],被百余名学者联名举报违法,由此引发一场关于汉语使用西文字母词、“纯洁汉语”的争论。
持反方观点的学者认为,《现代汉语词典》是规范汉语使用的权威词典,把英语词汇纳入汉语词典,导致汉英混用,对汉语纯洁和汉语安全造成了威胁,甚至“是汉字拉丁化百年以来对汉字最严重的破坏”[2]。但民间多持欢迎态度,理由是英文字母词简明易记、耳熟能详,早已为老百姓广泛接受,如“CPI”“GDP”“ATM”等,把它们译成中文“消费物价指数”“国民生产总值”“自动柜员机”之后反而不易传播。而像“PM2.5”一类的字母词则很难准确译成中文,如被解释为“每立方米空气中直径小于或等于2.5微米的颗粒物的含量”则使用极其不便。学者邹玉华指出,英文字母词是通过“译形”方法进入汉语的外来语[3]。本文将从《现代汉语字典》收录字母词的合理性、语言经济原则、语言的纯洁性和民族性等四个方面阐明字母词在汉语中存在的合理性。
二、《现代汉语词典》收录字母词的合理性
西文字母词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进入汉语词典。1903年出版的《新尔雅》收录了当时的新名词“X光线”。《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收录的西文字母词中以英语缩略语居多。西文字母词可以分为两大类:全西文字母词和汉字与西文字母杂合的词。前者以字母缩略语为主,如“CT”“NBA”“TV”“DNA”“GDP”等,后者又可细分为三种:西文字母开头的词、西文字母结尾的词和字母在词中间的词,如“α射线”“AA制”“B超”“阿Q”“维生素A”“维生素C”“三K党”等。
《现代汉语词典》收录西文字母词有其合理性。中国辞书学会会长、《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修订主持人江蓝生认为,字母词的使用是常见且普遍的,“比如到医院做B超、CT,股民炒股会遇到A股、B股,关心经济形势离不开GDP、CPI,这些词生活中都离不开,百姓到哪里去了解这些词的意义呢?这就是工具书所要承担的责任了。”[4]
字典收录词条的标准和字典的功能属于不同的范畴。前者是描述性的,后者是服务性和规范性的。前者是后者的基础而非反面。字典不能规定人们使用某些文字而禁止使用另一些文字。描述与规范的本末倒置是导致这场争论的根源之一。鉴于字典收录词条的描述性特征,是词语的使用在前,被字典收录在后。字典收录词语的标准,依据是词语使用的频率,即一个词语使用频率高就可以录入字典,否则字典的使用率和权威性会受到影响。如果一部字典没有收录常用的词语,读者势必会转向其他字典求助,从而提高其他字典的使用率和权威性。
字典的主要功能是规范和便于使用者学习词条的用法。其服务功能是字典产生的直接原因,其规范功能是服务功能产生后的直接结果,不可本末倒置。鉴于西文字母词在各大媒体的频繁出现和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对它们的频繁使用,《现代汉语词典》收录常用西文字母词的合理性是不言而喻的。字典是不断再版修订的,其内容会与时俱进,具体哪个词条能在新版字典中得以保留只能交给时间来回答,由词条使用频率的变化来决定。汉字中的方块字如此,汉语字母词也是如此。可能随着中国人创造力的提高,世界将向中国学习更多的东西,那么进入汉语的外来语,包括字母词都将会相应减少,否则,未来进入汉语的字母词还会继续增加。
总之,《现代汉语词典》是否应该收录西文字母词不能只强调字典的规范功能及其后果而忽略字典的服务功能和词条收录标准,更不能忽略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而以偏概全。下一步需要研究的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汉语中西文字母词有高频的使用率。
三、语言的经济原则
法国语言学家马丁内(A.Martinet)对语言的应用提出过一条“经济原则”。语言经济原则指的是在保证交际畅通无阻的前提下,语言符号的使用者力求讲究效能、经济省力的原则。语言的经济性体现在两个层面上:其一是语言的内部系统,即语言内部组织结构之间的关系;其二为语言的内部系统和外界具体事物之间的关系,即语言内部系统同语言使用者、语境等因素发生的关系[5]。中文使用字母词属于第二种情况。经济原则源于人的本性,人无边的欲望和天生的惰性。人总是想得到更多,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而且人天生是懒惰的,它们之间的巨大张力使得人对效率的追求显得尤为迫切。在互联网时代,获取信息手段的发达不仅提高了人的效率,也提升了人得到更多的欲望,结果相应地增加了人生存的压力,进而强化了人对效率的追求。
鉴于人的本性和生存的压力,《现代汉语词典》收录西文字母词绝非偶然。收录的西文字母词中大部分是与国计民生有关的英文缩略语。它们有的比其汉译简单,如“ATM”(自动柜员机)“B超”(B型超声波检查)“CT”(计算机X线断层摄影术),也有的是还未找到合适的汉译,如“PM2.5”等,还有的是像“WTO”(世贸组织)“NBA”(美职联)等国际常用机构和赛事等。字母词是否有合适的汉译,汉译是否可以淘汰字母词或者与其共存,甚至是字母词的使用率是否会高于其相应的汉译,国人在这些方面做出的选择都与表达方式使用的难易程度呈正相关。英语“GRE”和“IELTS”既有直译,也有译形的形式。但使用“GRE”的人远比使用“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的多,而使用“雅思”的则远远多于“IELTS”。
一个值得注意的悖论是,正是出于经济原则才使得字母词在汉语中频繁出现,但也正是出于经济原则汉语并不太可能拉丁化。具体语言形式的使用是否经济并不仅仅取决于它自身,还取决于一系列相关因素之间的关系。改革开放以来,英语成为我国第一外语,为字母词在汉语中的普遍使用奠定了基础。即使无数人在抱怨学习英语是事倍功半,但记住常见的英文缩略语还不是难题。但在汉语中使用少量常用的字母词和使汉字拉丁化毕竟还是两码事。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汉字拉丁化运动并未成功。虽然繁体字影响全国性的扫盲教育,但拼音文字不仅没有像设想的那样使汉字变得简单,反而带来一系列使用中的实际问题,如同音词用拼音书写给理解带来巨大的困难。最后解决汉字难学的办法不是汉字拉丁化而是简化汉字,尽量采用已经在民间长期流行的简体字。
随着汉字的日益简化,汉字拉丁化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小。因此,只是小部分外来字母词比简化汉字表达还要经济达意并在日常生活中被许多人频繁使用,并不意味着整个汉字系统会拉丁化,更不意味着能够拉丁化。对汉字拉丁化的担心是可以理解的,但其依据是不充分的。即使在英语中缩略词也是一小部分而已,能够进入汉语的也只不过是与中国百姓十分相关的词而已。显而易见它们根本无法撼动方块汉字本身的地位,即使将来这种可能性也是可以忽略的。中国人口庞大,让国民都掌握大量的英语表达方式是很不现实的,如果再创造一种人工的使用拉丁字母的语言让所有的中国人学习,其难度更是不可想象,因此其可行性也就不言自明了。下面以世界语为例。
世界语是一个十分极端的例子。世界语(Esperanto)是波兰眼科医生柴门霍夫博士(L.L.Zamenhof)1887年在印欧语系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一种人造语言,被誉为“国际普通话”。世界语共有二十八个字母,书写采用拉丁字母,一个字母只发一个音。学会二十八个字母和拼音规则,就可以读出和写出任何一个单词。世界语的词根大部分来自印欧语系的自然语言,语法是在印欧语系的基础上加以提炼的,其基本规则只有十六条。今天,以世界语为母语的人约200~2000人,能流利使用的人估计有10万到200万人[6]。
世界语本身固然简单,但对学习它的人是否简单则要看具体情况。对那些母语在发音、拼写、语法和词根都与世界语相似的人来说,学习世界语相对来说要比学习一门与母语差别较大的外语简单,而对母语与世界语差别很大的人来说则很困难。但最大的挑战则是世界语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一门全新的语言,其推广难度可想而知,事实已经说明了一切。虽然有许多国内外组织和个人提倡学习世界语,但100多年过去了,学习和使用世界语的人数看似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这正是语言经济原则使然。
四、汉字的纯洁性
虽然汉语中的字母词因使用方便而被普遍使用,但有些学者对此持强烈的反对态度。提到丰富汉语,很多人认为NBA、GDP、CPI等缩略词同样可以视为丰富汉语词汇。傅振国则表达了不同的观点:“这不能开这个口子,这些都是英文字母,这样下去导致将来的汉语就是一部分是方块字,一部分是英语字。反过来说,英语中吸收汉字了吗?英语吸收了汉语的词汇,也都是改为字母拼写,读起来是汉语拼音的发音,但形体上仍是英语,为什么英语没这么做而汉语要这么做?”[7]
反对者认为方块汉字中夹杂西文字母词将影响汉语的纯洁性。但语言纯洁性是否值得提倡、现实中的语言是否纯洁以及语言纯洁的含义是什么都是有待解决的问题。不同文化交流的历史源远流长,有多少语言没有受到过其他语言的影响?就汉语而言,其词汇、语法都曾受到外来语言文化的巨大影响。通过翻译,大量的外来语通过直译、音译、译借等方式进入汉语,中国第一部较系统的语法也是马建忠在用拉丁文法研究汉文经籍的语言结构规律的基础上建构起来的。
丰富某种语言的方法是多元的,既可以挖掘其自身的活力,同时也可以向其他语言学习。翻译在其中起着重要的作用,而翻译的方法也是多元的,如直译、音译加直译、意译、“译借”等形式。通过译借的方法进入目标语的外来语并不罕见,如英语中的拉丁语“etc.”(等等)、“A.M.”(上午)、“rapport”(友好关系)、“naive”(天真的)、“agenda”(日程)等已经成为英语中常用的词语,并进入英语字典正文。在朗文出版有限公司1995年版的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中,只有“etc.”被标示为拉丁语,而上述其他单词和缩略语都未特别标注词源。通过译借法进入英语的法语外来语也很多,如“cuisine”(烹饪)、“gourmet”(美食家)、“parasol”(阳伞)等,其中“cuisine”被标示为法语,后两者则没有词源标示。
如果说通过译借进入英语是因为英语与拉丁语和法语使用的都是拉丁字母的话,日语则同时使用汉字、平假名和片假名。日语文字由日文汉字和假名组成。日文汉字是书写日文时使用的汉字。《诸桥大汉和辞典》是最大的日文汉字字典,共记载近5万个汉字。假名分平假名和片假名。平假名是从中文汉字的草书演化而来的。片假名从中文汉字的楷书取出符合声音的汉字的一部分简化而来。日本废除汉字运动起源于明治时代。1866年,政治家前岛密向末代将军德川庆喜上奏《汉字御废止之议》,虽未被采纳,却开始了长达百年的废除汉字、日语罗马化的文字改革活动,一直到二战美军占领日本几乎到了要完全废除日语而改用英语的地步。明治维新之后,日本曾经进行文字改革,打算以假名取代日文中所有的汉字,在当时叫“脱汉运动”,但造成极大的混乱,不得不中止文字改革,仍保留两千多个汉字。1946年,日本进行了汉字简体化改革,并对汉字进行规范,规定1850个汉字为“当用汉字”,其余则不再使用,但习惯使然,仍有人使用许多的“非当用汉字”。1981年,日本内阁公告了仅仅作为目标而非强制的《常用汉字》,对汉字简化和限制汉字政策做了缓和性的调整。
综上所述,纯洁性绝对不是语言文字的本质特征。事实上汉语即使不使用字母词也已经不再纯洁,因为阿拉伯数字在汉语中也使用得十分频繁。如果出于经济的原因,阿拉伯数字进入汉语后使得它已经不再纯洁的话,字母词进入汉语也同样出于经济的原因。无论阿拉伯数字还是字母词都进一步增加了汉字的多样性。汉语中的方块字词并没有因为阿拉伯数字进入汉字而消失,它们共同存在,各有其适用的场合。汉语中的字母词只出现在日常生活当中,而未出现在严肃庄重的场合和国家正式的文件中。
汉语既然在词汇、语法等层面已不再纯洁,实在没有必要在字母词的问题上如此坚持。为什么英语引入来自汉语的外来语要同化为英语字母而不保持汉语方块字呢?西方人对汉语的了解和学习汉字的难度是汉字本身很难通过译借的方法进入英语的直接原因,而这也正是英语字母词能够进入汉语的主要原因。在汉语中大胆使用字母词并不影响民族尊严,反而彰显了中国文化的开放性、灵活性、创造性和真正的民族自信。
如果保持汉语的纯洁是国人的不懈追求,即使是词汇中融入大量的外来语和在拉丁语法的基础上建构汉语语法都未能影响汉语纯洁性的话,汉语也不会因为字母词进入汉语而失去其纯洁性。原因在于字母词进入汉语后,就自然成为汉语的有机组成部分。
一种语言的名称只意味着它是某一特定人群使用的语言,与这种语言的具体形式无关。因此,顾名思义汉语就是汉民族的语言,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必须是一种亘古不变的语言形式。若非如此,今天的汉语一定不再叫汉语了,因为今天的汉语与古汉语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但事实是汉族人的语言就是汉语,即使细分的话也是现代汉语和古汉语。因此,汉语的本质是汉民族的语言,其具体的形式则是汉语这个概念的表征,即现代汉语和古汉语都是汉语这个概念的表征。概念只有一个,而表征则有无数。同样,汉字也属于概念范畴,而具体的汉字形式则属于概念的表征范畴。无论汉字是何形式,历史上如何变化,它们都是汉字。汉字的发展经历了多个阶段,从公元前14世纪商朝“绘画同源”的“甲骨文”、西周时期的“金文”、秦朝的“小篆”和“秦隶”、西汉的“汉隶”、魏晋南北朝的“楷书”、唐朝的“草书”、宋朝的“宋体字”再到建国后的简化汉字,汉字发展有一个明显的日趋简化的态势。谁能说只有甲骨文是汉字,而其他的文字形式都不是汉字呢?判断具体的文字形式是否是汉字的唯一标准是它是否被汉族人普遍使用。既然不同历史阶段的汉字形式都是汉字,那么,为什么在汉语中出现的字母词就不可以是汉字呢?汉语还会不断地发生变化,而字母词进入汉语只是一种变化而已。因此,把汉语禁锢于某种形式不仅违反文字发展的规律,而且由于影响使用效率也不值得提倡。
就语言而言,纯洁性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纯洁性。纯洁性是对语言的一种静态描述,而语言是动态发展的,所以,静态描述一种语言,就某一特定时间而言,任何语言都是纯洁的,但动态是语言的本质特性,它是与时俱进的,因此,长远来看,纯洁性是不断被打破并不断被建立的。
五、汉字的民族性
对汉字纯洁性的纠结源于对汉字民族性的保护。世界的历史是各民族相互交流的历史,而几乎所有的民族又都有强烈的民族情结,如何协调两者之间的张力成为当今世界面对的巨大挑战。这种张力在汉语字母词引发的争论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而对“民族性”的错误认识则是导致争论的根源。正像对何谓“汉字”的研究属于描述研究范畴一样,何谓“民族性”也属于描述科学的范畴。不可以说一种语言文字应该是怎样的而不可以是怎样的,也不可以说一个国家的民族性应该是什么而不应该是什么。
(一)何谓“民族性”
对字母词是否应该录入汉语字典的纠结源于它们是拉丁文字。反对者认为汉字如果拉丁化就会失去汉字的民族性。但世界上有多少文字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被拉丁化,甚至像美国、加拿大等国以英语为母语,这是否影响这些国家的民族性呢?答案显而易见是否定的。汉字民族性问题同样可以从概念与概念的表征、部分与整体、静态与动态等方面进行阐述。何为汉字的民族性呢?首先界定一下“民族性”。“民族性”也是一个概念,指的是一个民族有史以来所有文化形式的总和,并由具体的文化现象体现出来。“民族性”概念是抽象的、单一的,其表征却是具体的、无限多的,它同时指过去、现在存在的和将来有可能发生的一切文化现象。因此,无论民族性的表征如何千变万化,都不可能影响一个民族的民族性。
文化有动态性、开放性的特点,它由传统文化、现代文化和未来文化组成。对传统文化应该持理性的态度,既不应该盲目地肯定,也不应该盲目地否定,而应该根据具体的社会语境对其进行合理扬弃。反对《现代汉语字典》收录字母词的学者保护汉字纯洁性的终极目的是保护汉字的民族性。一个文化输出相对小于文化输入的民族在面对文化输出大于文化输入的民族的时候,总是有一种强烈的民族意识,包括对民族文化传统的捍卫和坚守。此时它们容易人为地割裂文化输入、保持民族文化传统、保护民族根本利益、改变文化输入大于输出等问题之间的关系,形成保护民族文化传统与文化输入之间的矛盾、保护民族文化传统与捍卫民族根本利益之间的矛盾,未能从根本上改变文化输入大于文化输出的局面,结果反而影响了民族的根本利益。
有两种激进的态度值得注意。一是出于保护民族传统文化的目的而不加选择地保持传统文化而置现在的社会语境于不顾;二是为了与众不同而保持民族特色,不管这种特色在今天的社会语境下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第一种态度是把手段与目的混为一谈,把作为手段的保护民族文化当作了终极目的;第二种态度把民族特色当作了私有财产,忽略了民族的与世界的之间的互动关系。这两种态度都以过去为中心而没有考虑到这对民族的现在和未来意味着什么。这都是碎片化的思维方式使然。民族文化研究的重中之重不仅仅是如何保护民族传统文化,更重要的是探索如何保持民族文化的活力,使其与时俱进,在现在和将来有持续旺盛的生命力,并为世界文明的发展做出更大的贡献,真正地、更好地捍卫民族利益。
(二)语言间的互动
民族的就是世界的,而世界的就是民族的。民族之间的交流把民族的变成世界的,而民族之间的相互学习则把世界的变成民族的,文化之间不断交流,共同进步。在历史上的某个点某种文化现象由一种文化进入另一种文化,与已有的文化现象融合在一起,成为这个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然后这个融合体或曰杂合体会在历史上未来的某个点进入上述文化输出国,并与其文化融合形成一个新的杂合体,成为其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而这个新的杂合体又可能通过交流发生逆向融合。这是一个输入杂合、输出新的杂合、再输入更新的杂合的循环往复的过程。交流的双方均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关系。向其他民族学习适合本国国情的经验是发展壮大民族文化的有效途径之一。只有在一个民族的文化是其他民族缺乏和需要的前提下,才有较大的输出可能性。而它之所以有其他民族需要的文化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其不断从别的民族输入文化并在将其融入本土文化的基础上不断进行创新改造的结果。有更多的文化创新才是一个民族最大的骄傲和资本,也是捍卫民族利益的最可靠的保证。
任何国家都有自己的语言,而不同语言间的交流既是各种语言发展变化的原因也是其发展变化的结果。将其他语言学习的形式与本国语言融为一体,产生新的形式,融入与他国语言的互动过程,并有可能成为其他语言的一部分。日语中的汉字源于汉语,但日本汉字向中国汉字的逆向输入也时有发生,如科学、哲学、公园、公害、景气、寿司、生产、革命等词汇就是从日语进入汉语的。中日文字之间不断的相互输入和输出并未影响它们各自的语言身份。如果说保留传统文化,从文字的角度来讲,似乎日本汉字做得更好。汉字从一千多年前传入日本,至今日语中的部分汉字还保留着中国古汉字的影子,与现代汉语的意思有所不同,如日语中“走”是“跑、逃跑”的意思,而汉字“步”是“走”的意思;“谢”是“道歉、认错”的意思,“感谢”才是“谢谢”的意思。有些日本汉字是现代汉字已经抛弃的倒装形式,如“绍介”(介绍)、“手洗”(洗手)等。但这并不意味这些日本汉字比中国汉字更具有汉字的民族性。虽然日本汉字还保留着古汉语的影子,但这并不影响它们是日语的一部分。虽然中文部分汉字的语义和结构发生了变化,但它们仍然是汉语的有机组成部分,因为变化是语言的本质属性。
各种变化不断地融入民族文化的巨系统。当新的文化现象刚出现时人们对其有一种陌生感,有些人会对此加以排斥,但它既然已经发生,就自然成为该民族文化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是这个民族的民族性的具体体现。人们之所以认为某些文化现象影响了民族性,源于在民族间交流受到很大限制的情况下文化差异相对较大,因此错把这些历史阶段的民族性的表征,即民族特色等同于民族性,将民族性的某些表征等同于民族性概念本身。民族性不仅包含民族特色,同时也包括一个民族与其他民族的共同之处,它们的共性并不影响它们各自的民族性。民族特色和民族间的共性并不是静止不变的。文化之间的交流是需要也是结果。在各国文化交流的过程中,特色的东西得以传播,被学习、借鉴和吸纳,而共同的东西也会不断得以充实、完善和扬弃,同时各国在把自己的文化和他国的文化融合之后还可以在此基础上有所创新,它们则可能是其他文化还未创造的。因此,国与国之间通过交流产生越来越多的共性未必意味着它们的个性越来越少,因为个性是相互学习的原因和结果。当然,如果一个民族习惯照搬照抄他国的经验,拿来主义,那么在国际交流愈加频繁、愈加广泛和深入的今天,它的个性则会越来越少。因此,个性与共性是否能够同步增长取决于一个民族的创造性,是拿来主义还是在此基础上创新前行。但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它们都不影响一个国家的民族性。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并非所有传统的民族特色都是值得发扬光大的。任何文化传统都有其产生和存在的条件。当这些条件发生变化时,与其对应的文化传统如果不进行相应的调整和变革,势必会影响整个民族的发展和进步。某个特定的文化现象因为其适用性和先进性而进入了民族文化的巨系统,但当它不能适应新的时代语境时,它则完成了其历史使命,成为既往历史的一部分和史学研究的对象。它的价值将从直接服务现实变成通过启迪思维间接地体现出来。任何文化现象都有其产生的土壤和历史价值,因此不应该人为地脱离语境地保护某些文化现象而排斥另一些文化现象。现代的语境决定历史上的文化现象的价值,不是它有没有价值的问题,而是在现在语境下它有什么价值。不可以脱离语境、不加区别地用某一种价值代替所有其他价值,而是应该让特定的文化现象在具体的语境下发挥其相应的作用。
(三)字母词在汉字中的位置
保护民族性的意义何在?意义产生于各种相关因素之间的关系之中,因此不可以为了保护而保护,而是要看保护汉字民族性的目的何在,然后根据目的决定是否保护和如何保护。国人有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可以理解,但谁不希望自己的国家繁荣强大呢?民族的繁荣强大才是民族的根本利益所在。与此利益相违背的就应该反对,而对其有利的就应该提倡,起码不应该反对。根据“在场的”与“不在场的”之间的关系,总是“不在场的”决定“在场的”。既然一个民族的终极目标是繁荣强大,国泰民安,其他目标都应该从属于这个总目标。服务于目标的则坚持,有悖于它的则应根据具体语境予以放弃,起码不应该强调,更不可无条件地坚持。保护民族文化传统本身不是目的,它是实现富国强民的手段,但不是唯一手段。那么,采取什么手段取决于它是否有助于实现总目标。然而能够实现这个目标的手段不止一种,而且随着具体语境的变化可供选择的手段也在不断的变化中,因此使用哪个手段更好也是不断变化的,但万变不离其宗,总是目标坚定手段。无论是本民族的还是来自于其他民族的,无论是新的还是固有的,只要是能更好地实现国泰民安的终极目标的就是合适的。在厘清目标和手段的关系之后,英语缩略字母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的出现引发的争论则进入到一个有实质意义的阶段。
审时度势地以开放的心态、创造性地使用字母词不仅丰富了汉字表现力,还提高了语言在具体语境中的使用效率,并未影响民族的根本利益,因此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反对或禁止。语言有其内在的发展规律,不同的语言表达方式会在不断的使用过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英语中就有来自不同语言的外来语,这也是英语有那么多同义词的缘故。来自拉丁语和希腊语的词汇语体最正式,法语次之,而英语则分别属于英语共核词汇、口语和俚语。它们都出现在相应的语体中。因此不能说字母词进入汉字系统就导致了汉字形式的不纯洁,因为阿拉伯数字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大量频繁地使用和字母词在化学、物理、医学等学科的广泛使用事实上早已形成了汉字是由方块字、阿拉伯数字和西文字母词等组成的文字系统的事实,它们都是汉字系统的有机组成部分。
评价一种文字的主要标准是看其表现力和使用起来是否简单省力。语言是服务于人的,而人的需求是多样和多变的,这就要求语言既要满足其多元需求,同时也要简单省力。鉴于此,语言的简单与复杂是相对而言的。语言是一个繁多语言形式的总和,有复杂和简单的语言形式供使用者选择,而他们则根据需要选择适当的形式。汉语中使用字母词并不意味着它们会替代其汉译,而是提供更多的选择,达到满足不同需要、提高效率的目的。
字母词的使用虽然人数多,频率高,但与方块字相比总量却很小,大多数仅仅局限于与国计民生密切相关的一些缩略语。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许会有更多的字母词进入汉字系统,但也许它们进入的数量和速度会有所减弱。结果究竟如何取决于社会的发展、汉字的进化、国人的创造力和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生活节奏加快,汉字简化,国人创造力提高,中国为世界做出更多不可替代的贡献,都会强化汉字的生命力,而其旺盛的活力绝对离不开外来语,包括字母词。
六、结 论
字典收录词条的标准是使用频率,因此与国计民生密切相关的西文字母词录入《现代汉语字典》无可非议。而字母词使用频率高则充分体现了语言经济原则,但对汉字会因此拉丁化、从而使汉字失去其纯洁性并最终严重影响汉字民族性的担心则没有必要。任何文字都处在不断进化中,在文化交流过程中,它们相互影响,而这正是文化的主要特点之一。无论一国文字如何变化都不能改变其民族文字的身份,也不能影响它的民族性,因为文字的名称和民族性都属于概念范畴,而具体的文字形式和文化特征则属于概念表征的范畴。概念与表征不可混为一谈,同时保护民族文化也不能与捍卫民族的根本利益相混淆,它们是手段与目的的关系。无论语言如何变化,只要它有益于民族根本利益,或者不影响民族根本利益,我们对此都应该持开明的态度,包括汉语中的字母词。
[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现代汉语词典[M].6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1750-1755.
[2]刘洋.英文缩略词入词典遭批 专家:既不违法又不违理[N].检察日报,2012-08-31(05).
[3]邹玉华.字母词入词典,既不违法又不违理[N].检察日报,2012-08-31(05).
[4]罗皓菱.修订主持人回应:违法一说从何而来[EB/OL].(2012-08-29)[2013-10-27].http://bjyouth.ynet.com/3.1/1208/29/7414603.html.
[5]安琦.基于认知语言学框架下的语言“经济”[J].北方经贸,2011(2):95-96.
[6]世界语[EB/OL].(2013-11-16)[2013-11-29].http://baike.baidu.com/view/30032.html.
[7]李爽.词典收录英文字母词会威胁汉语安全? [N].辽沈晚报,2012-08-30(C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