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道之德:黑色电影的艺术伦理
2014-01-22徐岱
徐 岱
(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杭州310028)
一、从类型电影谈起
何谓“黑色电影”(film noir)?用美国电影史学家詹姆斯·纳雷摩尔在《黑色电影》一书里的话来表示:对大多数电影观众而言,这个术语意味着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某些好莱坞电影类型。通常的人物和情节可用三句话概括:漂泊男子受到漂亮女人的吸引、私家侦探受雇于蛇蝎美女、犯罪团伙企图实施打劫等等。有趣的是,除此之外还可以补充一句:这类影片的故事发生地多为位于美国西岸加州西南部、仅次于纽约的美国第二大城市的好莱坞所在之地。在这个意义上,谈论“黑色电影”似乎带有一种怀旧意味,或者叫“回顾性追溯”。此话有一定道理,但并不完全。事实上作为一种日趋成熟的类型电影,自上世纪末以来,黑色电影已成为“大众文化”的一种主导部分。虽说它是老派电影的产物,但却是随着后现代文化的崛起而梅开二度,获得释放出其真正魅力的机会。
从发生学上讲,这类电影最初的诞生地是“二战”后的巴黎。当时经过一场浩劫的西方世界迫切需要一种精神上的慰藉。一类带有所谓“黑色感悟力”(noir sensibility)的影片,与当时在法国艺术界流行的“超现实主义”相互影响、携手应运而生。黑色电影与法国著名的伽利玛(Gallimard)出版社于1946年推出且迅速风行的“黑色小说系列”遥相呼应,获得了良好的市场反响。这不只是一种巧合。就像纳雷摩尔在其书里所认为的,连“黑色”(noir)这个术语都具有文学内涵。虽然据一些影评家考证,“黑色电影”这个术语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就已被一些法国作家用来形容那些发生于一个都市的犯罪环境中的情节阴暗的电影。但作为一种类型电影,它真正的发展壮大仍在美国。所以“是法国人发明了美国黑色电影”[1]21这样的说法不无道理。由于好莱坞在世界影坛的影响力,这类影片的中心很快转移到了美国,且成为当今世界电影的一个重要部分。总之,它虽然源于欧洲,但现在已变成美国文化的恒定特征。据统计,美国国会图书馆内国家电影保护局收藏的电影中,有百分之二十与黑色电影相关。同样,在英国电影学院的“经典电影”系列中,这类电影同样占有相当高的比率。[1]18这足以说明,作为“电影史中最无定型的门类之一”的“黑色电影”,对于我们关于电影艺术作品的伦理分析所具有的重要意义。
通常说来,“黑色”这个词一般具有贬义,让人联想到属于社会阴暗面的“黑道”。事实也的确如此。黑色电影之所以为“黑色”,就在于它的故事主角往往与违法乱纪、不讲社会伦理的“黑道帮派”,有着这样那样的关联。尤其是在此类影片尚未成熟的早期,在观众的心中,一个理想的黑色电影男主角应该是代表美国精神的西部片英雄约翰·韦恩(John Wayne)的反面[1]27,成为成就西部英雄的一种背景。这类影片的导演多为欧洲移民的后代。他们用强硬的、海明威式对话和美国制作水准,为黑暗情感和情绪赋予了一种魔力。这种情感受到战后十年的欧洲大陆艺术家们的推崇,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后,这类“黑色电影”同样也随着这一代人的谢幕而衰退甚至濒临消亡。它与当今时代重新占据世界电影市场的“新黑色电影”具有完全不同的色彩。事实上就像中国的“武侠与功夫”电影那样,“黑色电影”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两种趋向。一类是纯粹追求票房收入的、作为生意买卖的消遣影像;另一类虽然同样拥有商业背景、在意市场反应,但却具有鲜明的“借佛献佛”意图,试图利用这种独特叙事模式表现种种世态人生。两类“黑色电影”拥有两大共同元素:冷酷血腥的暴力和“无处不在的黑暗”(Darkness Everywhere),但在表现方式和目标指向上呈现出分道扬镳。
虽然属于“类型艺术”,但同样存在文化垃圾与艺术杰作的区分。毋须讳言,以消遣性为主导的黑色电影充其量只有一些娱乐价值,其中多数低成本的拙劣表演则成为文化垃圾。但这个事实并不能否认,在黑色电影中同样不乏蕴涵丰富艺术含量的优秀作品,有些甚至成为电影经典。它们往往是利用黑色电影类型的叙事模式来揭示“无处不在的黑暗”的那类电影,它们最具代表的作品莫过于《教父》三部曲。无论如何,一部艺术作品的创造及存在意义,从来不是为了让少量“讲坛高手”用一堆术语发表一番高谈阔论后谋得一份体面的教职,而是为了让广大受众欣赏的。依赖于高成本投入的电影尤其如此。因此,对于从未被忽视、而且越来越受欢迎的“黑色电影”的伦理分析,对于我们全面认识伦理美学特点的价值不言而喻。不妨让我们采用案例分析的方法,来欣赏一部于2011年1月28日在美国首映的影片《机械师》(The Mechanic)。
二、无道之德的案例:《机械师》
《机械师》翻拍自1972年的同名电影,描述一个名叫亚瑟·毕肖(英文名Arthur Bishop,由杰森·斯坦森Jason Statham饰)的职业杀手的短暂人生经历。他的人生内容很单调:等着接一个“环球工程公司”的电话,去执行指令、除掉一个个人肉目标。虽说这些被暗杀的人通常都算不上正人君子,但在法律上这种谋杀行为本身也是一种犯罪。影片开头是亚瑟在一个保卫森严的墨西哥毒枭家中的泳池里将其杀死,顺利完成任务的亚瑟回到家后,按惯例会在一家餐馆同他的唯一忘年之交老哈里·麦肯纳(英文名Harry McKenna,由好莱坞演技派演员唐纳德·萨瑟Donald Sutherland饰演)碰面。他们在年龄上有父与子的差距,也有着如同父子般的情谊。哈里曾是这家杀手公司的最初创办人。他将丰富的经验传授给了亚瑟,这是看似冷血的亚瑟始终对他保持着一种由衷关切的原因,除此之外他的生活中没有任何同他具有情感关系的人。曾经也是黑道上一把好手的哈里,如今却因半身不遂只能坐在轮椅上,靠两名保镖维持暮年的人生。他唯一的儿子斯蒂夫脾气暴躁,不是可造之才更非善良之辈。这让哈里常有恨铁不成钢之叹。
电影“机械师”之名就来自于哈里对亚瑟的评价:你像是台杀人机器。这里既包含着哈里对亚瑟身上体现出干这个行业所必须拥有的“严格遵守规范、专注消灭目标”的敬业精神的看重,也多少揭示出了亚瑟这种职业优点的负面性。尤其是在他评价亚瑟“有洞察力,做事小心谨慎,干净利索”的话中。构成这部影片特色所在的主要故事情节,发生于亚瑟随后正式接到的任务,居然是让他去亲自除掉唯一有恩于自己的哈里。亚瑟最初的反应是极度震惊。他要求与公司最高层的约翰·迪恩直接会面以弄清事实。迪恩曾是哈里的助手和搭档,追随哈里十三年,两人一起创办了这家公司。但在哈里的身体出现状况后,公司事实上已由迪恩一个人说了算。他告诉亚瑟让他执行这项任务的原因,所有的理由看似足够充分证据确凿。主要是当时他们接到一个两千万美元的生意,派出五人小组去了南非的开普敦除掉目标,结果走漏了风声。五人在开普敦非但没能完成任务而且把自己的生命搭上,其中包括一个亚瑟的熟人塞巴斯蒂安。所有这些都有照片为证,亚瑟不仅亲眼看见了塞巴斯蒂安头部中弹倒在血泊之中,而且也从迪恩口里得知,知道这个小组的只有两人:迪恩本人和哈里。
为了让亚瑟彻底清除疑惑,迪恩还从包中拿出了一叠最近几周内哈里银行存款突然间增加上百万美元的详尽报表。中国的老话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在此起了作用。亚瑟虽已无法为哈里辩解,但他不理解为什么选择他来执行这事。迪恩的回答似乎也合理:既能保证完成任务的效率,又能减轻带给哈里不必要的折磨和痛苦。话说到此,似乎一切都已无须解释。迪恩明确告诉亚瑟: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留给他四十八小时的时间。如果届时他碍于友情下不了手,那么公司只能另派别人来执行这个任务。总之哈里已被判决死刑。此时,正如哈里对亚瑟的评点,既然别无选择,犹如“机械师”般的亚瑟身上那种顶级杀手的不动感情素质就占据上风。他开始了行动,利用哈里对自己的信任成功地让哈里自己甩掉两名忠实的保镖,按照亚瑟的指令来到地下停车库。当哈里看到自己的车子已被破坏,而亚瑟不动声色地出现,顿时明白自己做了蠢事。但哈里并没有打算为自己保命,只是轻轻地说了句“是开普敦的事”,并且他倒过来希望亚瑟不要手软。就像迪恩事先告诉亚瑟的那样,他宁愿死在亚瑟的枪口下,否则还会有别人继续来暗杀他。而他已经不想再为此事烦恼。
当哈里对着亚瑟说出:“我宁愿是你,生活就是这样无奈”时,亚瑟叩动了扳机,但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仍在这个铁血硬汉的心中无法拂去。他悄悄地去参加了哈里的葬礼。在他坐上车准备回去时,哈里的儿子斯蒂夫敲开了他的车窗,问他能否带自己去他父亲的家里看看。亚瑟当即表示同意,并在车上告诉斯蒂夫,他父亲其实一直对他怀有亲情。这话让斯蒂夫大为不满。他表示自己的父亲对他的情感根本不能同亚瑟比。在他看来,他的老爹其实把亚瑟当做了儿子。这话让亚瑟无以面对。斯蒂夫也趁机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既然当初他爹把自己的本事都教给了亚瑟,那么现在亚瑟也有义务教他,让他能成为一名像亚瑟那样出色的杀手。出于对往日情谊的补偿以及对此事多少心有愧疚,亚瑟答应了斯蒂夫的这个要求,尽其所能地训练他,从让他亲眼目睹自己动手杀掉一个毒品贩子,到让斯蒂夫也独自干掉了另一个公司的乌克兰人“机械师”。由于斯蒂夫没有总是按照亚瑟事先给他的忠告做,而是擅自违背这些前辈们以生命换来的经验之道,所以在几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自己也差点送命。这再次验证了哈里生前对这个儿子的结论,但亚瑟还是继续尽自己的“师傅”职责,在接到公司下达的除掉一个叫安德鲁·沃思的“狂热分子”的指令中,他带上斯蒂夫一起行动,算是给他最后一个真正的“实习”机会。
亚瑟“机械师”的名称是当之无愧的。这次任务完成得还是那样顺利和圆满。但当亚瑟和斯蒂夫分头逃离现场后,在等候一辆大巴时,亚瑟忽然意识到了自己内心那份总是无法抹去的愧疚感和不安情绪的根源:他上了迪恩的当,不仅犯了最不应该犯的错误,而且让自己一生的内心都永远无法平静。因为他在匆匆而过的路人中,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头部中弹倒在血泊之中的叫塞巴斯蒂安的人。他活生生地出现在亚瑟面前,并且也坐上了同一辆大巴。由于时间尚早,车上除了他俩再无旁人。这足够亚瑟把事情的真相澄清。原来去开普敦的另外四人全都由塞巴斯蒂安奉迪恩一人指令被杀掉,以栽赃给哈里,再由迪恩出面让哈里最信任的亚瑟去除掉他。这些事的起因,又是因为有桩案例失败的责任得由迪恩承担,哈里对此十分不满。一切事实上早就有计划。真正的杀人犯塞巴斯蒂安从迪恩手中获取了几十万美元的报酬,此时心安理得地坐在亚瑟面前。于是,当亚瑟醒悟过来,仅经过一番小小的搏斗,他就让塞巴斯蒂安这个毫无人性的“纯粹杀手”上了西天。
在回家的路上,亚瑟在快艇上接到了斯蒂夫打来的电话。告诉他此时就在亚瑟的客厅沙发上。亚瑟猜到了斯蒂夫身旁已有迪恩派出的杀手。他在手机里冷静地告诉斯蒂夫,在他坐的沙发左手边垫子下有把没开保险的手枪。斯蒂夫尽管人品不像他父亲,但基因中似乎多少也继承了点杀手的天赋。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机还给用枪指着自己的杀手,在一瞬间掏出手枪开启保险,迅速击毙了四名杀手。而亚瑟也在停靠快艇时,躲过了前来暗杀他的三名杀手。亚瑟安全回到家后告诉斯蒂夫,下个任务来自他的指令:去干掉他父亲当年的合伙人迪恩。此时的斯蒂夫心中明白,这是哈里要为他的父亲复仇,他为自己终于有资格作为哈里得力助手而兴奋。但在他按亚瑟的指令搬运武器到卡车上时,意外地在一堆杂物中看见了哈里死前交给亚瑟的一把具有纪念意义的银色手枪。这一瞬间斯蒂夫意识到,虽然暗杀令是由迪恩所发,但具体的执行者却是自己的师傅亚瑟。但此时的斯蒂夫已从亚瑟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永远地不动声色。他仍按亚瑟的指令做,在两人默契的配合下,迪恩终于弹尽粮绝,被当街扫射得体无完肤。但在回去的路上,坐在亚瑟身边的斯蒂夫显然没有复仇成功的喜悦。
这种多少有点不正常的情形让亚瑟的洞察力开始发挥作用。果然,在一阵沉默后斯蒂夫问亚瑟:“你杀过你认识的人吗”?亚瑟在短暂的沉默后给了他一个明确的回答:“杀过。”斯蒂夫又问:“感觉会有什么不一样?”仍然是一个短暂沉默后的简短回答:“当时不会,在这之后有。”斯蒂夫不再继续这样谈话,表示自己口渴,问亚瑟是否也要喝东西。就在他起身朝后座取饮料时,不经意间让亚瑟发现了藏在斯蒂夫裤子口袋里那把哈里的枪。“机械师”于是就明白了斯蒂夫刚才问话的一切意图:这个耿耿于怀的家伙脑中,除了借复仇来宣泄自己人生的失败,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们在一个加油站停车,斯蒂夫下去给车子加油,并问亚瑟是否还要点别的吃的东西。亚瑟表示不需要。在他准备转身时,亚瑟叫住了他,因为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亚瑟保持着他一贯的冷静,但语气中多了一份诚恳,他看着斯蒂夫说了句:“对于发生的一切我很抱歉。”而决心已定的斯蒂夫只是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表示没什么。尔后走向加油管插口。他先是正常地将加油器插入车子的油门口,过了一会他悄悄将其拔出搁在车轮上,让汽油如雨水般洒落地面。
尔后斯蒂夫离开了车子走向拐角处的一个墙角。这些情景被仍坐在车里驾驶座上的亚瑟看在眼里。就在斯蒂夫掏出打火机为自己点燃一根烟时,亚瑟迅速地打开侧门通过连续混动转移到了安全区。不知情的斯蒂夫掏出哈里的手枪朝已是汽油满地的车子连发数枪,看着这辆车随着一阵巨响的爆炸声处于一片火海时,脸上呈现出一种诡秘中带着点邪气的微笑,此时此刻他终于有了一种作为职业杀手圆满完成任务后的胜利的喜悦感。他来到亚瑟家中,放上亚瑟曾警告他不能随意播放的一张唱片,坐进亚瑟之前一直在不断完善的红色跑车,打开车门发动汽车离去。但在开出不远的路程中,斯蒂夫无意中发现副驾驶座上放着一张信纸。他停下车好奇地将它打开,这是亚瑟的亲笔信,上面写着:“亲爱的斯蒂夫,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你死定了!毕肖”斯蒂夫哈哈大笑,觉得这是亚瑟最后的幽默。但他错了。此时房间里的唱片已经停止,随之拉断了一根引线。其直接后果就是斯蒂夫坐着的那辆红色赛车在一阵爆炸声中燃烧成一堆废铁。不幸的斯蒂夫为自己做人的无知与无德付出了代价。而此时的毕肖,正悄悄地走向一辆自备车驶往远方。
通过以上这般相对详尽的介绍,我希望足以让即使没看过影片的观众也能意识到,这部电影在艺术质量上并不与那些所谓的“文艺片”有根本差别。其中的一个关键性环节,就是这个故事的起因:亚瑟亲手杀死了待己如子的哈里·麦肯纳。让人十分不解的是,影片中,当哈里明白了亚瑟正是被派来杀自己的人,而他其实并没有像迪恩所说犯下那桩“开普敦命案”,他却丝毫没有想向亚瑟做出解释的愿望,反而是从容赴死,心甘情愿地接受如此不公的命运,让人误以为他真的就是像迪恩所说的那样的人。从而为后面作为故事核心的彻底翻案做了铺垫。只要细心关注并略做分析,便不难发现这个情节安排显然不合情理,似乎是一个蹩脚的编剧为了后面的故事能顺利发展而留下的一个巨大的漏洞。即便是这样,其实也存在对情节做另外设置而完成一部具有相当吸引力的黑色电影的可能性。比如让亚瑟在哈里的帮助下相信,这一切只是迪恩的借刀杀人,恰恰说明此桩惨不忍睹且完全违背行规的命案的主谋就是迪恩本人。但这样的话,整个故事的情节就得变成亚瑟和哈里这对亦师亦友的组合,怎样用他们的智慧联手以少胜多地战胜已经掌控了“环球工程公司”所有杀手的强大的迪恩。
不过问题在于,后面这个故事的重心只能落实到情节本身。观众对影片的焦点只能放在欣赏尽管艺高胆大不缺智慧和勇气、但毕竟势单力薄的这两位被害人如何成功转危为安。唯一的新亮点,是借此机会让哈里与斯蒂夫这对彼此失望的父子,在一场事关亲人生死的搏斗中重归于好。但这样的影片仍逃离不了“情节中心”的巢臼。一般说来,情节的功能有两类:一是为过程服务的、不具有“自足性”但很精彩的情节;二是虽然是过程不可缺乏的环节,但本身也富有某种“意味”的情节。后一类情节当然更好,但关键在于,所谓“有意味的情节”这个“意味”不可能仅仅来自于情节本身,而只能是与人物联系在一起。换句话说,它之所以有“意味”是因为其中蕴涵了人与人的关系。再精彩的情节,如果不具有这种独持的“意味”,仍然是过眼烟云。其意义基本上局限于完成故事的过程中,让观众获得一次心满意足的消遣。从这个角度再来重新思考哈里之所以宁愿自己受天大的委曲,也并不向亚瑟说明真相,我们能拥有更深入的认识。首先是由于哈里对自己的生活已彻底失望。这有多方面原因:儿子的不争气加上他整日只能靠两个保镖的帮助在轮椅上度日,生活质量无从谈起;还有眼看着自己亲手创办的公司已被忘恩负义的迪恩独占,而自己又无能为力。这样的生活对于一位曾经叱咤江湖的“老英雄”来说,痛苦是无法言说的。
其次是对亚瑟的负责。他太清楚这位正直的徒弟为人做事的原则。如果他知道真相完全颠倒,他会不顾一切地,既为替师傅讨回公道也为自己的朋友(被那个真正的杀人犯塞巴斯蒂安所害的人)复仇,而向迪恩与他的手下挑战。这在经验丰富的哈里看来,无异于堂·吉诃德式的行为。半身不遂的自己不仅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可能成为亚瑟的累赘。最后的结果很可能不仅哈里自己的生命依然保不住,甚至让尚属年轻且仍大有作为的亚瑟也陪上一条命。虽说这样的分析仍属于“猜测”,但考虑到哈里的江湖经验和他与亚瑟的关系并非毫无根据。更重要的是,这样的故事较前者有三大优势:第一,这种“不解释”不仅能让影片按照现在的情节延续,而且将重点落在了人物的内心世界,有助于在强化作为“机械师”的亚瑟的性格特征前提下使之得到丰富、拓展他的内心情感世界;第二,增加情节的戏剧性,当亚瑟和斯蒂夫在完成了公司的任务后,通过发现“死而复活”的塞巴斯蒂安而揭开真相,让观众与亚瑟一样深感震撼;第三,除此之外也借力让哈里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具人情味。从而在这个“无处不在的黑暗”的人间多了一点温暖。尤其是这最后一点,让这部“黑色电影”突破了传统意义上的“暴力+色情”的动作片的“类型范式”,让我们看到在艺术领域里只要拥有真正的艺术创造力,一切皆有可能。
三、非典型的黑色经典:《亡命驾驶》
出于同样的目的我们再来分析一部,根据詹姆斯·沙利斯2005年出版的同名小说改编的影片《亡命驾驶》(英文名Drive)。这部影片曾进入戛纳主竞赛单元,这也从某种意义上说明,它在“黑色影片”中具有“非典型性”的“另类”色彩。丹麦导演尼古拉斯·温丁·雷弗恩凭此片获64届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虽然投资仅有3000万美元,但在美国首映三天就收获1101万美元,名列第三位。
剧中的主要角色共有七人。主角之一,影片的绝对中心,整个故事以他为轴心展开,但却从头至尾让观众无处知道其名的“无名氏车手”(由著名影星瑞恩·高斯林扮演)。主角之二,碰巧与这位车手同住一幢公寓且是同一层邻居的女主角艾琳(Irene,由英国新生代女星凯瑞·穆丽根Carey Mulligan饰),她在一家餐厅做一份服务员的工作。主角之三,艾琳的七岁儿子本尼西奥。虽说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男孩,但他那惹人注目的单纯可爱对故事男女主角的关系具有重要影响,从而也对故事的本质具有一定意义。主角之四,在洛杉矶的Receda大道开着一家修车行的夏农(Shannon),他同时也是无名氏车手的朋友。因为他十分清楚,这位平时话不多表情平静但做事认真且外表帅气的小伙子,是个人品绝对信得过的人。他对一次前来修车的艾琳用了一句话评价车手:“他是个好人。”其中的含义足够丰富。主角之五,艾琳的丈夫斯坦达德·加布里埃尔(Standard),一个虽不说坏、对妻子和孩子也有一份情感,但在智力和作为男人的责任感上都不强、因而也无法从事正业的平庸男人。主角之六,这帮黑道人物中一个符号化的重量级人物,并对斯坦达德之死负有责任的尼诺(Nino)。主角之七,曾与夏农搭档从事非法生意的伯尼·罗斯(Bernie Rose)。他是这一切阴谋的总策划者,也是这场悲剧的主要责任人。
其余还有两个需要提及的小人物:替尼诺跑腿威胁并伤害斯坦达德的打手克里斯·库克,和被他们派来名义上协助行动、实际上也是受害人的可怜的年轻姑娘布兰奇(Blanche)。谈及这部电影,如果就故事本身而言,的确可以用一句话来大致概括:一个在白天和晚上有着双重身份、以截然不同的形象展现的优秀车手,在遇到自己心仪的有夫之妇后,为了这份爱情不顾一切舍身救人。这样的人属于所谓为人行事“没有缘由、不问后果、与众不同、让人难忘”的少数分子。在沉默雷同的芸芸众生里,这样的人尽管十分稀少,但却偶尔还是能出现的。仅仅这么说,听起来这部影片在情节方面无疑是标准的俗套,但这个假象恰恰是这部影片的神采。从内涵上看,影片制片人马克·普莱特的这番话道出了实质:这其实不是一部通常意义上的“黑色犯罪片”,而是一部讲述一个男人内心变化的故事。不过这番话的意义仅限于就事论事而已,它并未揭示出这部“另类电影”的特色所在,更未能由此而进,让我们从中发现这类通常归入“大众艺术”的“动作电影”和“犯罪电影”的优异之处。
如上所述,这部影片事实上是属于一个角色的故事:“无名氏车手”。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汇来形容他,那就是“淡定”。这样的人物无疑比故事更吸引人。这顺便也再次证明了一个真理:世界上最吸引人的还是人类自己。这位外表帅气的淡定哥的所谓“双重身份”,是指白天他作为一个车行高手经常是好莱坞动作类型片中不可缺少的飞车镜头的特技演员;但每每在晚上他又会介入黑社会的活动中,凭他的手艺拿一份赃款。比如给劫匪开车、做眼线,在遇到警察的飞车追捕时帮助他们摆脱警察顺利逃脱等等。而作为这位车手的邻居,艾琳的丈夫此时仍在牢狱中,独自带着一个七岁的男孩凭自己在餐馆打工的薪水生活。他们的相遇既是偶然的(两个犹如亚当和夏娃般相配的男女),又有必然性(生活中总会出现这样的人给这个单调无聊的世界一点亮色)。“车手”并不仅仅是个高智商和拥有一技之长的帅哥,而且同时拥有超人的情商。这是他生活中最大的麻烦。虽然他有成为一名职业赛车手的兴趣,但在内心深处,他明白自己所要的并非世俗眼中的所谓成功,而是另有难以名状的追求。对于老板兼经纪人的夏农对自己的“利用”,车手其实同样清楚,不过他对此并不计较,所以彼此也相安无事。但自从发现了“车手”在驾驭汽车方面的超人天赋,夏农的生意人本性爆发了。
他不仅不断向娱乐行业的影视导演推销“车手”,还试图说服曾与自己共事、在黑道上后台强大的伯尼·罗斯(由艾伯特·布鲁克斯饰)在“车手”身上投资。夏农的计划是买一辆真正的高级跑车,既满足“车手”的个人兴趣,又可以在专业赛车道为他谋取更多利润。虽然他知道伯尼·罗斯的钱来路不正,但在让伯尼看了一次“车手”在高速公路上的惊人车技后,夏农不仅如愿以偿地让伯尼同意做他们的投资人,而且在伯尼的坚持下,让黑道上的另一位大佬尼诺(由朗·普尔曼饰)也成为了他们的合作伙伴之一。在这帮“生意人”为各自的利润暗中盘算之际,作为中心人物的“车手”其实并不以为然。他仍一如既往地过着独来独往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当他在回自己公寓时与住在同一层的艾琳共乘一部电梯之后,他的内心世界不知不觉间开始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碰巧的是,第二天他在附近的商店购物时,又与艾琳母子相遇。听着她和那个惹人喜欢的男孩本尼西奥(由顿·雷奥斯饰)的对话,触动了车手内心深处埋藏已久的某种东西。这让他无意识地甚至挪不动脚步。但巧上加巧的是,在停车场艾琳的车子起动不了,母子俩尴尬地被困在了原地。她看到了在另一辆车旁的车手,但或许是出于一个囚犯的妻子觉得开不了口。就在她想请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车手”看出了她的心思,大方走过来帮忙。因这辆车已需要修理便顺理成章地将他们载回了家。随着交流的增加,“车手”和艾琳彼此渐渐也因相知相熟而产生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情感。
车手并没因艾琳的丈夫是个囚犯,而对她看法有任何改变。因为他的智商让他足够明白艾琳是什么样的人,以及自己倾心的是怎样的生活。自然而然,一个缺乏男主人的家里,车手当起了“替代性父亲”角色。在艾琳的车子送去修理期间,车手负责送她上班和看望本尼西奥。晚上陪着本尼西奥看电视转播的球赛。在他们获得共同休工的时候,车手载着这对母子一起驱车到郊外看风景。一切显得平静而温馨。直到有一天,艾琳告诉车手,她的丈夫斯坦达德(由奥斯卡·伊撒克饰)因为在监狱表现良好而将提前释放,所有这一切都突然被中止。即使“车手”与艾琳之间连手都没触碰过,斯坦达德对自己的家里出现了另外一个男人这件事,仍然多少有些不是味道。尽管他从儿子那里听到的,都是关于车手对自己家庭的种种照顾,但在他出于礼貌性的表示感谢中,车手仍敏感地察觉到了他对自己与这个家庭尤其是艾琳的关系的复杂感受。同时他也感觉到了此时的艾琳仍有要维持这个家庭的意愿。出于对艾琳意愿的理解和尊重,“车手”决定就此打住,从她的生活中彻底走出。
但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有一天车手下班回家,在寻找车位时发现两个陌生男人。他的直觉对此产生不祥之兆。果不其然,他发现了浑身是血的斯坦达德躺在车库的墙角边,身旁站着一脸惊恐的本尼西奥。当他将这位刚出狱的男人送到家,追问事情的究竟,斯坦达德只得如实告知,自己在狱中被几个狱霸给欺诈了,他们以交保护费为名,逼他出狱后为他们送去几万美元,否则就将他的妻儿杀害。这件意想不到的事让车手陷入一种困境。但当他从本尼西奥的手中拿到那两个打手交给他的一颗子弹时,他的内心反而变得平静。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出手相助,这才能让他安心。于是他出面找到了那个打手,告诉他自己愿意帮斯坦达德抢劫一家典当行,得到的现金除给他自己一个应得的份额外,其余都归他们。但唯一的条件是,今后旧事一切了断,他们不得再以任何方式恐吓或伤害斯坦达德的家人。这位打手痛快答应了,还介绍了一个叫布兰奇的年轻姑娘加入他们的行动以便帮忙。
第二天车手和斯坦达德按计划抵达那家小银行。布兰奇早在旁边等待,车手在车内负责接应。尽管紧接着他们又来了一辆车在不远处停靠,事情开始都显得十分顺利。但当布兰奇拎着一个装满现钞的袋子进入车内,斯坦达德却迟迟不出现时,车手感到事情有点蹊跷。果然,就在斯坦达德走出银行以为一切平安时,从里面射出几颗子弹击中他的头部,等车手打开门试图上去帮忙时,从里面冲出一个枪手连开数枪将斯坦达德当场击毙。车手明白他们中了圈套。这帮暴徒实际上只是利用斯坦达德先抢劫再半道拦截。他们不仅要钱,而且还要杀人灭口,让他们的犯罪活动天衣无缝。停在路边的那辆车的任务,就是将他和布兰奇一起收拾掉。在回家的路上车手轻松用车干掉了那辆坐着杀手的车,造成一个翻车事故的假象。尔后他将车停到一家小旅馆,此时的新闻中已在报道这起抢劫案,让人奇怪的是,银行方面说抢劫并未成功,钱没有丢失。这让车手明白了事情的大致情况,他让事先知道这个计划的布兰奇将真相道出。此时警察局已在艾琳家中询问相关情况,尚处于悲痛中的艾琳只能无语无助地坐在那里。
车手来到她家,将事情从头到尾告诉给艾琳。他陪艾琳出门。在电梯口见到一个自称走错门的男人。车手其实已经清楚此人的身份,尤其是在电梯内看到他侧面身内藏着一把手枪。为了转移那个杀手的注意力,车手先是将并肩站着的艾琳先慢慢推到自己的身后,尔后转过身来轻轻地但真挚地给了艾琳一个长吻。当杀手正为他俩的举止而犹豫不决时,车手转过身来猝不及防地给予杀手狠狠一拳,紧接着又是接连几下重拳。杀手未来得及掏出手枪便已被车手用脚踹死在电梯内。车手决心还击。他先收拾了打手克里斯·库克,接着来到夏农的车行,追问出事情的幕后操纵者是尼诺和伯尼。他警告夏农立即离开,因为他知道这帮人不会因为夏农出卖了车手而放过他。但夏农还是未能及时逃脱,被他的所谓朋友伯尼用剃刀杀害在车行。等车手回来时,见到的已是血泊中死去的夏农。车手他带上拍片时的假面来到尼诺的会所,等尼诺和保镖上车后就一路跟踪直到最后将其杀在海滩上。
这场复仇与保卫之战似乎只剩下最后一个敌人:伯尼。正当车手准备去找他时,接到了他的电话:约他第二天在一个停车场见面。只要他带来抢来的四万美元,他就结束这场搏杀。车手按约来到那个地方,但心狠手辣的伯尼却并不想兑现诺言。他告诉车手,只要他将钱如数交出,他会保证从此不再找无辜的艾琳和本尼西奥的麻烦。但不保证车手的安全,而是要让他因为这份侠义而一生都生活在草木皆兵的恐慌中。这种威胁对于非这帮利益之徒所能理解的淡定的车手毫无意义。当伯尼焦急地问车手钱的下落时,车手只是平静地告诉他,就在车里。但就在车手转过身去开后备厢时,卑鄙的伯尼趁其不备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锋利的剃刀用尽全力扎进车手的腹部。不过他低估了车手之所以与众不同之处。虽然受了致命的重伤,车手还是同样掏出一把剃刀以其人之道还以其身,将其扎杀在地。在经过了一段艰难的喘息之后,车手丢下斯坦达德抢走的那包钱,用右手压住流血的身体部位单手开车离去。此时影片背景响起了《A Real Hero》的音乐。
当你在不知不觉间发现故事已经结束,意识到这是部无法用通常意义上的“黑色电影”来归类的“黑色电影”。这话在逻辑上似乎说不通,但意思足够清晰准确。这部电影上市后获得了许多好评。美国《好莱坞报道》中写道:这部发生在当下的黑色电影,一定能满足很多观众对于类型片的需求。影片看起来的确很爽,而且故事和表演也都很不错。英国的BBC则表示:影片的演员阵容不仅令人欣喜更令人惊喜,所有演员的表演都非常出色,尤其是瑞恩·高斯林扮演的飞车贼,有血有肉、有情有义。还有来自普通观众的朴素的评论:对人生有真诚的人,都应该在电影的结尾感觉到一种涌起的热血和力量。行业内的一些老手甚至认为,高斯林饰演的这个“无名车手”主角,是在向伊斯特伍德和赛尔乔·莱昂内的一系列西部片致敬。总之,对于一部仍然在“黑色电影”范畴内的影片而言,诸如此类的赞美之词无疑已经超出了常规,但其实不然。这部影片至少让真正看懂了电影的人们,像片中那位总是微笑不语的车手那样懂得了两点:有一种潇洒叫无我,有一种深情叫沉默。
也许这两样东西在曾经的“古典时代”不足为奇,但在当下这个“自恋主义”盛行、“无痛伦理学”当道的“后现代消费社会”,它已变得十分珍贵。由此进一步来看,这部影片以及相类似的“黑色电影”的成功并非偶然。特别需要强调的是,从艺术方面讲,这类影片的成功之处有一个共同性:“无道之德”。换句话说,在一个貌似无法无天、无视道德伦理的“黑色世界”里,仍有一种“德性之善”的品质存在。故事的主角虽然生活在一个不讲道义的江湖世界,但在不同的个体身上有不同的体现。从符号学上讲,是以演员为媒介的“能指”与“所指”的错位。当故事的主角在特定情境中,呈现出与其“江湖大盗”的“身份”不相符合的“行侠仗义”的“品质”,影片的“黑色”基调中也就融入了一种象征道义的“红色”元素。正是这种品质,为此类影片超越通常只有消遣和娱乐价值的“犯罪电影”,提供了一种必要的伦理保障,使之成为拥有真正审美价值的艺术杰作。这也正是我们上面所举的两部影片不仅能够吸引大众而且广受好评的奥妙所在。
[1]詹姆斯·纳雷摩尔.黑色电影:历史、风格与批评[M].徐展雄,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