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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义修辞学研究范式: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

2014-01-22高万云

当代修辞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广义范式语义

高万云

(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山东威海264209)

提 要 作为中国修辞学的一种研究范式,广义修辞学具有三大特点:修辞技巧、修辞诗学、修辞哲学三位一体的修辞本体论,把修辞看作通向语言世界和精神世界重要途径的修辞认识论,多维与交叉有机统一的修辞研究方法论。这一研究范式提升了修辞学研究的理论价值和学术品味。

“范式”这一概念从20世纪60年代由美国科学哲学家库恩提出以来,就存在语义分歧——范式是一种哲学信念,一种科学习惯,一种学术传统,一种研究方法,一个理论体系,一种实践规范,一套关于现实的假设,一组假说、理论、准则和方法的总和……这种各取所需、各为所用的解释难免造成混乱。整合以上认识,我们认为,“范式”至少具有三大特征:

第一,就构成而言,范式由基本理论、支持基本理论的一套概念范畴及操作层面的研究方法构成,是本体论、认识论与方法论的统一。

第二,就生成而言,范式是在历时的科学活动中以已有研究成果为基础或参照所形成的具有弥补或超越前在研究范式的科学体系。

第三,就影响而言,范式具有某种示范性,一个范式总有一批认同者和模仿者。范式是科学发展的阶段性成果,是特定时段科学研究成熟的标志。

统观中国修辞学史,修辞学研究可称为范式的可能始于20世纪初,其轨迹基本是循着从狭义到广义的路线发展。库恩认为,每一个科学发展阶段都有特殊的内在结构,而范式就是体现这种结构的模型。每一种范式都表示一个科学发展阶段的模式,后一种或别一种模式都是相对于前一种或他一种模式而言的,而这种模式都具有说明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的解释力及可操作性。

本文探讨广义修辞学研究范式,基于我们对“范式”的以上认识。由于广义修辞观结集的学者较多,我们无力在一篇文章中全面论及,所以,本文侧重谈广义修辞学代表人物谭学纯、朱玲等的广义修辞学范式,其他学者将另文探讨。我们在《中国修辞学的学科重建和科学再造》一文中曾指出:“任何学问都是时代的,任何科学都是在已有成果的基础上建立的。我们把广义修辞学作为中国修辞学学科建设和科学重建的范式之一,是因为作者并不墨守成规,能从多门科学的结合部看到修辞学的新生长点,能从多种方法的融汇处找到修辞学研究的新途径。而这两点,对修辞学界、对学术研究具有启示意义。这与我们对其他学者其他研究成果的尊重并不矛盾。”(高万云,2013)下面从三个方面进行阐述。

一、广义修辞学本体论:从修辞现象到修辞本质

修辞学本体论,主要探讨修辞作为一种寄托着人们某种修辞观念的存在实体,是怎样产生和发展变化的,即探讨修辞现象及其生成机制和发展动因。具体说就是解决修辞的本质与存在方式等问题。

关于修辞的本质即“修辞是什么”的问题,不同的研究范式有着不同的回答。我们曾在《20世纪中国修辞学》中从“修辞学所属何门”和“修辞学独具何质”两个方面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探讨。迄今为止,有关修辞学的所属就有语言学、美学、行为学、综合学科、交叉学科、边缘学科等多种定位。而对于修辞学的区别性特征,虽说有广义和狭义之分,但在这广狭之间,却是多面交织、众说纷呈,如语言修辞和非语言修辞、积极修辞和消极修辞、表达修辞和接受修辞、说服修辞和表现修辞、字句修辞和篇章修辞等。在上面五个对立组合中,狭义修辞学多强调一组或多组中的前者,广义修辞学兼容一组或多组中的双方。而谭学纯等提倡的广义修辞学可说是具有兼容性。谭氏的广义修辞学并不是对狭义修辞学范围的简单扩大,而是多元关联、立体建构的层级系统。其理论构架是“修辞活动两主体”与“修辞功能三层面”交织的体系。

在谭氏的广义修辞学中,不但重视修辞表达,而且重视修辞接受,尤其重视修辞互动,这在以往的修辞学研究中是很少的。1992年,在接受美学进入中国学术视野之初,谭学纯、唐跃、朱玲合著的《接受修辞学》以修辞接受的“构成论”、“特征论”、“类型论”、“方法论”、“价值论”等几大板块,开启了中国接受修辞学系统研究的先河,也是中国语言学界首先注意到接受美学并形成自己的修辞理论。(鲁国尧,2011)在《广义修辞学》中,作者整合以前的研究成果,把对修辞活动两个主体的探讨整合为“三论”:表达论、接受论和互动论。这是中国修辞学研究表达、接受双向建构与调控最早的系统而完备的理论体系。

“修辞功能三层面”也是广义修辞学对修辞存在方式的全新思考,作者从狭义修辞学的微观语言技巧出发,把修辞学研究对象扩展到人的一切追求卓越的修辞行为,其研究范围是:

第一层面:修辞作为话语建构方式——修辞技巧

第二层面:修辞作为文本建构方式——修辞诗学

第三层面:修辞参与人的精神建构——修辞哲学

表面上看,广义修辞学是在狭义修辞学基础上的延展,是修辞活动的“两个主体”在“三个层面”的互动。但实际上,谭氏对修辞学的认知,比狭义修辞学要“广”得多。《广义修辞学》宏观考察和微观分析并重的研究,很能体现这一点。《广义修辞学》第十二章专论“双向互动:微观和宏观”,《广义修辞学演讲录》上篇八讲,总标题就是“微观分析和宏观视野”。

另以谭学纯近年在《文艺研究》发表的四篇系列论文为例,其中两篇《再思考:语言转向背景下的中国文学语言研究》、《中国文学修辞研究:学科观察、思考与开发》(谭学纯2006、2009)谈宏观问题,作者宏观地把握了语言学科、文艺学科的文学语言和文学修辞研究的学术目标、理论资源、技术路线、成果流向和接受反应,提出了不同于现有两种研究模式的第三种模式。另两篇(谭学纯,2008、2013a)是微观分析,其中《身份符号:修辞元素及其文本建构功能》对《李双双小传》中身份符号的文本建构功能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描写和阐释。小说作者根据文本结构的需要,给李双双这个角色丛在不同人际关系中的具体角色“分配”了不同的称谓。谭学纯统计李双双的身份符号和出现频率,通过分析指出同一角色的不同身份符号在文本不同的叙述结构中的定位,符合作者修辞意图。《小说修辞学批评:“祈使-否定”推动的文本叙述——以微型小说〈提升报告〉为考察对象》一文分析微型小说《提升报告》的叙述动力来自文本中承载核心信息的祈使句和否定句:以X代表《提升报告》文本,以a、b分别代表推动文本叙述的“祈使”和“否定”,文本呈现为一种修辞化的链式结构“X=a1→b1→a2→b2→a3→b3→a4→b4……”。每一轮组织对话中“祈使”的话后期待都具有不可控性。可控性在强势话语角色掌控的“否定”指令中,即正因为b系列强势的“否定”指令压抑了a系列弱势的“祈使”期待,也压制了沿着a系列的“祈使”愿望继续推进叙述的可能性,所以a系列的“祈使”话语不断变换包装,也不断为文本叙述注入新的能量。文本隐喻义指向浪费人才资源的权力运作和支持这种权力运作的官僚规则,同时指向个人努力滞后于社会运行节奏的现实,隐含了一种追问:谁为个人服务于社会的无效努力买单?两文的微观分析都印证了上述两篇宏观论证第三种研究模式的解释力和可操作性。其他对一词一语进行的微观剖析,也常常在宏观视野中展开。比如《这也是一种X:从标题话语到语篇叙述》、《“这也是一种X”补说:认知选择、修辞处理及语篇分析》、《“家-国”修辞关联:中国传统社会运作模式话语行为分析》(谭学纯,2011、2012a、2012b:91-106),正是基于对修辞现象和修辞本质的本体把握,谭学纯注重研究修辞现象的深层运行机制,推动同类研究走向纵深。

近年来,修辞学界讨论修辞学研究不研究语篇问题,有学者认为研究语篇建构的就算是广义修辞学。然而,谭学纯等广义修辞学者认为,关于文本建构方式层面研究的语言对象不仅包括词句,且要向作为话语有机整体的语篇甚至文体的修辞设计伸展。即使是以词句为研究对象,广义修辞学也会考察它与语篇甚至文体的关系(朱玲、李洛枫,2013)。研究个案如《辞格生成与理解:语义·语篇·结构》、《〈废墟〉:关键词语义、认知和语篇生成——兼谈语言能力认证和母语教育缺失》(谭学纯,2012b:180-206)深入探讨了辞格的叙述调节功能和语篇(文本)建构功能;总结了两个语义的修辞化变异模式“源语义(自然语义)→目标语义(非自然语义)”和“源语义(自然语义X)→目标语义(自然语义Y)”,进而分析这两个语义变异模式的语篇建构功能,如余秋雨的散文《废墟》就是语词义和修辞义交叉推动的语篇叙述模式。谭氏把“废墟”的词典义(源语义)标记为“废墟0”,把“废墟”的修辞义标记为“废墟1……n”,认为余秋雨正是在两个或多个义位的巧妙转移中完成了语篇构建的:“‘废墟0’展现的是一个灾难性事件的现场。由于认知主体的心理参与,这个现场的物理形态,可以转化为审美现场和文化现场。这个现场的过去形态,可以转化为重新建构的‘废墟’记忆和感悟。语篇叙述从‘废墟0’出位,在‘废墟1……n’重新定位。后者在自设义位进行话语扩张。于是,在语篇叙述中被追踪的‘废墟1……n’不断携带新的语义,重建关于‘废墟’的修辞构式。这让人想到德里达的精彩表述:所指在能指的漂移中不断偏离自身。”作者指出,《废墟》的文本构建方式主要在于“废墟”词汇义和修辞义的对接和转换,谭氏把词句修辞分析延伸到语篇功能,拓展了修辞学的研究范围。以往的修辞学研究或者从辞格的构成、类型或修辞作用进行说明(谭永祥《汉语修辞美学》,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2),或者从同义手段选择的不同修辞功能做出解释(王希杰《汉语修辞学》,商务印书馆,2004),李维琦等《古汉语同义修辞》,湖南师大出版社,1989),而广义修辞学则以此为基础和起点,进一步挖掘其语篇功能,指出这种修辞设计不仅揭示了其所要传达的内容,而且揭示了这种文本构建方式、语篇衔接手段是怎样运演的,从而揭示了词句、话语、文本的修辞同构关系。

在修辞哲学层面,关于修辞参与人的精神建构问题,是谭氏广义修辞学最具亮色也最富争议的命题。在谭学纯看来,修辞不仅建构修辞话语和修辞文本,而且参与构筑修辞主体的精神世界和生存模式。研究实例如《“家-国”修辞关联:中国传统社会运作模式话语行为分析》(谭学纯,2012b:91-106),作者对“家-国”修辞关联进行广义修辞学分析:修辞技巧(话语)层面的家国之思、修辞诗学(文本)层面的家国叙事、修辞哲学(人的精神世界)层面家国共同介入人的历史生存和现实生存。作者认为,在国人眼中,“家”与“国”有着同构的修辞关系,它的认知基础是二者的隐喻和转喻关系。家长与国君、家规与国法、辞家与去国、弃子与逐臣等一系列对应性词语,都有着相同的隐喻构词或认知框架。同样,愚公移山这样的寓言,也不过是“国家”行为在“家”、“国”关联中的修辞叙事。更重要的是,家与国的修辞关联,不仅表现在词语的生产与家国叙事层面,而且也表现在人们的生存方式层面。国人在处理业缘与地缘关系时往往参照血缘与姻缘关系,政治与伦理、修身齐家与治国平天下有着相同的修辞深层结构,于是,家训也就成了国家公民的行为参考,“和亲”成了国家模仿家庭婚姻关系维系和谐的政治智慧,“以×为家”也是对家庭的态度向国的延伸。同样,《社会婚恋心态话语分析——兼谈广义修辞观》(谭学纯,2012b:3-28),侧重从人的精神建构层面切入,分析在不同语境中人们择偶观念乃至价值观念的转变。可能有人认为修辞学研究社会婚恋心态以及价值取向是“越界”抢地盘,但在广义修辞学看来,凡是人的追求优化生存的智慧行为都是修辞行为,修辞学自然要研究修辞行为。这就是广义修辞学本体论的核心所在。

二、广义修辞学认识论:修辞是通向语言世界和精神世界的重要途径

关于修辞本体存在问题,广义修辞学与狭义修辞学认识不同。更重要的是,二者对修辞的本质与功能的认识也大有区别。狭义修辞学认为修辞的主要功能就是帮助人们说话、写作、理解,如郭绍虞(1985:65):“研究修辞学的旨趣,不外蕲其有二种作用:一在使人明了文章的作法,一在助人了解文章的读法。”与狭义修辞学不同,广义修辞学不仅强调修辞的表达和理解功能,而且强调人的修辞化生存和修辞的认识论功能,这是修辞研究的价值提升,即不仅关注修辞技巧层面的“说法”和“写法”,也关注修辞诗学层面的“章法”,更关注修辞哲学层面不同的“说法”和“写法”如何影响了话语主体的“活法”。这方面的深入分析如《广义修辞学三层面:一个从微观到宏观的考察个案》(谭学纯,2012:29-41)。

我们知道,古希腊把辩证法和修辞学看作对立的两个领域,辩证法是探究真理的,而修辞学只是说服的技艺。真理是客观的必然的绝对的,修辞学不过是对真理的一种服从性解释。到了美国新修辞学,人们对修辞学的认识有了颠覆性的突破。他们认为,修辞不仅是一种言语行为,更重要的,它在本质上具有认识论的功能。1967年美国的司各特在《论修辞的认知性》中就说:“人类必须将真理看作不是固定的、最终的,而在各种我们身处其中并与之相适应的环境中不断被创造的……那么在人类的事务当中,修辞学是一种了解事物的方式:它是认知性的。”(转引自肯尼斯·博克等1998:21)他还在《修辞的认知性:十年之后》中说:“假如在声称修辞的认知功能时认识论的多元性必须求助于潜能,那么宣称用修辞的目光认知某事就等于是宣称创造现实。”(转引自肯尼斯·博克等1998:188)同样,理查德·什尔维兹在《修辞的“认知性”:对“新修辞”运动认知论的淡化》中认为,人类在消除分歧、追求真理的过程中,“修辞以主观互联的方式起作用,在真理面前消除谬误,因为通过修辞,在选择性的感知的基础上形成的意见就能利用人的大脑中所进行的摸索平衡的主观互联的特性得到检验和核实……因此,说修辞具有认识性也就是说主观互联式的合法化是修辞行为的必备条件。”(转引自肯尼斯·博克等 1998:174)

以上认识在广义修辞学中有深入的阐释,谭学纯认为,修辞其实就是一种对话。在2000年出版的《人与人的对话》中,谭学纯指出:“人在语言世界里对话,也在超语言的世界里对话。因为,对话不仅是一种交际手段,更是一种生命的内在诉求;对话不仅是一种信息交换,也是一种价值交换,同时还是一种感觉交换;对话不仅是语言、思想的馈赠,同时也包括了人类生存方式的相互参照。”(谭学纯,2000:1)这与理查德·什尔维兹的“主观互联”说是较为一致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广义修辞学从人的本质来看待修辞的认识论功能,在2001年初版的《广义修辞学》中,作者延伸“新修辞学”的认识,指出:“哲学家说‘人是语言的动物’,是相对于非语言动物的一种界定。我们说‘人是语言的动物,更是修辞的动物’,是针对人如何更有效地通过语言证明自己、走近他人的一种描述。应该承认,在很多情况下,人际交流并不是把存在着的世界转化为抽象的表述,而是把真实世界转换为似真、甚至失真的修辞世界。这意味着,在更多的情况下,主体以修辞的方式‘在场’,或者说,修辞对主体之‘在场’的影响,比不假修饰的语言的影响更大。”(谭学纯、朱玲,2001:64)“语言所实现的,不仅仅是人的思想,同时也是人的存在。人通过语言为存在命名,通过语言赋予存在以意义,也通过语言获得对存在的解释权。”(谭学纯、朱玲,2001:59-60)而“阐释,既是逻辑性的,也是修辞性的,前者概念化地锁定对象,后者审美化地展开对象”(谭学纯、朱玲,2001:61)。这时广义修辞学对修辞的认识论功能还是较为谨慎的,而到了2008年,在《文学和语言:广义修辞学的学术空间》中则进一步深化。谭学纯指出:“人对世界的认知,存在着不同的路径:概念路径和修辞路径。”“人以修辞的方式抵达自己所认识的世界,是更便捷、也更丰富的认知路径。”(谭学纯,2008:175)虽然谭氏对修辞的认识论功能的认识主要侧重在审美一端,但毕竟还是强化凸显了这一功能,因为这对探讨修辞的运行机制有着重要的意义。谭学纯等不仅对修辞的认识论功能进行理论阐述,而且以此为理论基础进行个案分析,如在《语用环境:语义变异和修辞认知》一文中在分析语义的修辞化变异时举了“军事入侵”、“文化入侵”、“生物入侵”和“语言入侵”的例子,然后列出义素分析的矩阵:

表1:“~~入侵”的义素分析矩阵

接着作者分析说:“单纯从义素呈现方式看,‘~~入侵’中‘入侵’的语义结构是同一的,但是从空符号与‘入侵’的组合关系看,只有‘军事入侵’进入常规组合关系,‘文化入侵’、‘生物入侵’、‘语言入侵’,都进入修辞化的变异组合关系。后三种‘入侵’,不同程度地以修辞的方式重建临时语义,通过修辞认同(而不是语义认同或逻辑认同),把源语义(自然语义)改造为目标语义(非自然语义),完成目标语词的语义生成,属于动态语用环境中的语义变异。”(谭学纯,2012b:107-108)“不管是人与外部世界的对话,还是人对自身的探索,修辞都是一条隐性规则,正是这条规则,使得语言不断挣脱对世界的概念化命名、及其所引导的概念化认知。”(谭学纯,2008:171)很明显,这里的修辞分析说的正是修辞的认知功能,当然属于认识论范畴。谭氏认为,国外认知语言学把比喻和转喻看作认知的两大途径,其实从根本上说的是修辞的认识论功能问题。相同的认识在《语用环境中的义位转移及其修辞解释》中提取为:“语用环境中的义位转移,通常发生在语言事实与语言规则的匹配在语义或逻辑层面断开的情况下,选择修辞认知通道,过程为:修辞驱动(意图)→语义的修辞化处理(操作)→自然语义的修辞化变异(结果)。”(谭学纯,2012:141)这种对修辞认识论功能的强调和分析,改变了狭义修辞学重修辞现象描写、轻修辞功能探讨的局面,也改变了注重修辞规律在“量”方面的积累归纳、忽视修辞动因在“质”方面的演进把握的局面。尤其重要的是,突出修辞的认识论功能,既可以整合人的修辞行为和路径,也可以整合语言材料与逻辑认知、修辞存在与修辞认识的复杂关系,进而使修辞学研究更加科学。

三、广义修辞学方法论:多维与交叉的有机统一

任何科学都是理论与方法的高度统一。对于修辞学而言,修辞观与方法论自然也是相辅相成的:“修辞学方法与修辞观是紧密相联的,不同的修辞观决定或曰主导着方法的选择,而不同的研究方法也制约或曰影响着修辞观的生成。”(高万云,2012)前面指出,谭学纯广义修辞学的理论构架是“修辞活动两主体”互动与“修辞功能三层面”交织的体系,即认为修辞是表达者与接受者在修辞技巧、修辞美学、修辞哲学三个层面的互动性行为,而修辞学自然就是对这些行为的系统揭示。正是这种广义修辞学观,决定了其研究方法的多维与交叉。也就是说,广义修辞学融汇了传统修辞学乃至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1)单向掘进与多维透视融合

所谓单向掘进,主要是指传统修辞学对修辞现象的描写和修辞关系的分析,多维透视则是吸纳相邻或相关学科的理论与方法,对修辞学进行多学科的整合式研究,但不是简单相加,也不是简单借用相关学科的术语外壳,而是自然贯通。肖翠云(2013)以文学修辞研究为例,分析《广义修辞学演讲录》、《文学和语言:广义修辞学的学术空间》等著作,认为作者既区别于语言学界的文学修辞研究,也区别于文艺学界的文学修辞研究,同时又兼得二者之长,形成同类研究的第三种模式。从学科渗融的角度看,广义修辞学用的是交叉学科的方法。从方法论的角度言,交叉学科方法属于综合方法,即跨域关联。对修辞的各种单位——小到辞素(修辞义素),大到语篇,交际的各个环节——表达、传播与接受,考察的各个视角——符号学视角、行为学视角、认知学视角、美学视角、哲学视角等等,进行相应的整合。如《巴金〈小狗包弟〉:关键词修辞义素分析和文本解读——兼谈文学修辞研究方法》(谭学纯,2007)以及作者近年发表于不同学科主流刊物的系列论文是典型的个案研究。基于修辞学的交叉学科性质,修辞学研究方法需要从多学科吸收学术资源(朱玲、李洛枫,2013)。而“从多学科吸收学术资源”就是我们在《汉语修辞学方法论的三个理论问题》一文中所说的“多维考察法”:“多维考察法其实就是以系统的观点研究修辞功能关系,以交叉的方法透视修辞的各个层面并综合抽析其修辞规律……”(高万云,2013)广义修辞学自然也重视对修辞现象的描写和分析,谭学纯等主编的《汉语修辞格大辞典》就是很好的证明。然而,谭氏等并不拘于纯粹的现象自证,而是以狭义修辞学为理论生长点,融汇语言学、文艺学、美学、心理学、哲学等多个学科的研究方法,或平行或交叉地演绎出有新意或深意的结论来。如《身份符号:修辞元素及其文本建构功能》(谭学纯,2008)整合了语言学的义素分析法和文学批评的解构主义方法;《亚义位和空义位:语用环境中的语义变异及其认知选择动因》(谭学纯,2009)又整合了义素分析法和认知哲学的一些方法;《中国文学修辞研究:学术观察、思考与开发》(谭学纯,2009)和《小说修辞学批评:“祈使-否定”推动的文本叙述——以微型小说〈提升报告〉为考察对象》(谭学纯,2013)则是文艺学、美学、哲学、语言学等理论与方法的高度整合。这无疑对推动修辞学研究方法的优化有很好的启示或示范意义。

(2)前验与后验互补

作为方法论,前验的可验证性,是以归纳论证和推理为主要特征的知识系统,所采用的方法主要是分类描写,事实自证。具体操作程序是:从修辞事实出发,按照逻辑规则,对修辞事实作归纳推理,最后建立具有普遍性原则的模式。这种模式是人文科学长期以来一种较为普遍的科学知识体系建构模式,也为科学发展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但很难保证具备后验的可推导性。

为了弥补这一缺陷,广义修辞学注重前验与后验互补:重视对已有修辞事实的利用,而且取材来源更为广泛,从古今中外的各种文化典籍,到当代各种载体中的鲜活实例,如日常生活、报纸、电台电视台、民间谚语、广告、戏剧、漫画、笑话等,这增加了结论的可靠性。然而,广义修辞学探讨的,不限于前验结论的可信,更注重后验的模式推导。广义修辞学“三个层面、两个主体”解释框架、“义位—义位变体”解释框架(谭学纯,2014)、“义位转移”模式(谭学纯,2011)、比喻义释义模式(谭学纯、肖莉,2008)等的可推导性,以及广义修辞学的一些概念范畴,见于作者近期的研究成果,也见于持广义修辞观的部分作者的近期研究(高群,2012、2013;肖翠云,2013;钟晓文,2014)。

(3)实证与思辨并重

修辞学研究重视实证,但不仅仅是对已在事实的描写,还包括在新环境下的实验和调查等,广义修辞学就是在尝试这样的方法。如《“黄昏/傍晚”:修辞认知和语境分析》一文中,作者就在前期研究的基础上对“黄昏/傍晚”的语用差异和修辞认知进行了一次样本较丰富的、实验性的问卷调查,调查对象包括中学生、大学本科生、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和海外留学生,问卷内容由客观选择题和主观想象题构成。最后把调查结论与自己先前的假设相比对,得出较为科学的结论。这个调查有一些对比分析,如问卷中的第9题让受试判定“都(黄昏/傍晚)了,人还没见影子”中应该用哪个时间词,结果显示:

表1:“黄昏/傍晚”的选择测试

上表为收回的783份正答问卷显示的受试受教育程度与正答率的比例,调查(实验)说明:“该题的语法规则,对中学生和本科生、研究生来说,认知难度稍有区别,但对本科生和研究生来说,区别不明显。语言学专业博士生答卷的零错误,部分地体现了专业优势。该项测试正确率原始数据达极端值100%。留学生的低正答率表明了受试汉语经验的匮乏。”(谭学纯,2012b:174)正是有了这样的调查实验,广义修辞学才从已在事实和潜在可能两个方面科学地证明了修辞的基本规律。

如果说实证体现技术含量,思辨则体现思想含量。广义修辞学以学术实践证明了思辨与实证同样重要。虽然国内语言学界有一种误解,认为思辨脱离实际,但是作为一种理论的方法论,思辨是作者驾驭思想资源、证实或证伪的一种智慧。所谓思辨,就是从概念出发,根据逻辑规则对研究对象进行纯理论的推演和思考。这种思辨,体现在广义修辞学理论体系的建构中,也体现在基于广义修辞观的学科思考中。

在广义修辞学理论建构中,作者既强调知识的本体来源——修辞现象,也重视知识的科学创造——逻辑运演,二者有机统一,形成了广义修辞学的方法论基础。为了构建广义修辞学的三维体系,作者就是从概念出发,进行了严谨细密的逻辑推演:

首先从域外对修辞和修辞学的诸多认识中,概括出“域外修辞学研究自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大师级人物,往往同时在修辞学、文艺学和哲学领域发言,他们在建构各自的理论话语的同时,也建构着自身,这使得广义修辞学从修辞技巧向修辞诗学,再向修辞哲学的延伸,具有主体视野和知识结构方面的基础。”(谭学纯、朱玲,2001:14),接着从中国古代修辞资源的多学科共享的状况中,总结出“言意之辩,就这样在不同的学术视野中被交叉透视,当几部修辞学史讨论这个问题时,主要是在狭义修辞学的意义上阐述的。然而,被阐释的言意之辩本身,却同时关涉修辞学、诗学和语言哲学,如果把修辞技巧、修辞诗学和修辞哲学纳入广义修辞学的三层级构架,那么,说狭义修辞学蕴涵着广义修辞学的理论生长点,已经无需更多的理论证明。”(谭学纯、朱玲,2001:24)钱冠连(2010)曾预言:“若干年后,我们会觉得(即“修辞学基本理论研究进展缓慢,有些观点循循相因”这样的“静态格局”时代——笔者注)”(粗体字为原文所有)

科学的本质就是概念的系统关联,在概念纠缠中按一定的学术逻辑展开思辨,在《广义修辞学》作者关于学科建设问题的深层思考中体现得尤为鲜明。《中国修辞学:三个关联性概念及学科生态、学术空间》(谭学纯,2013b),围绕与修辞学关联性极强、而学术界使用和理解比较混乱的三个概念术语“交叉学科”、“跨学科”、“多学科”,通过语义分析,以严谨的学理辨明:指向学科性质的表述,宜为“交叉学科”;指向研究主体学科视野的表述,宜为“跨学科”;作为修辞学交叉学科性质和跨学科视野的逻辑延伸,是修辞学科置身多学科构建的学科生态,修辞学研究介入多学科共享的学术空间。在明辨以上概念的基础上,进一步的精彩思辨是《融入大生态:问题驱动的中国修辞学科观察及发展策略》(谭学纯,2013c),文章从“学科分类”推动抑或束缚学科建设的问题意识出发,观察与思考中国修辞学大生态系统中不同层级的学术共同体对修辞学的认同度,分析学科生存现状和生存压力。文章认为,学科发展关系到学术共同体希望建构什么样的学术空间,及其深层掩盖着的学科利益、学术资源、学术体制相互制衡、相互协调、共同作用的活动和博弈,优化的学术体制应利于调动学者的学术创新潜能,而不是滋长学者的学科投胎意识。在学科渗融的学术背景下,原本有着多重理论资源的修辞学学术空间,不宜自我收窄;主张走出学术“生产-消费”的自给自足模式,融入学科大生态。这是修辞学研究介入社会的更宽广的舞台,也是广义修辞学的学术期待。诸如此类学术逻辑明晰谨严的思辨,对实证性研究起到理论支撑和指导作用。

总之,作为中国修辞学的一种研究范式,广义修辞学有自己的理论系统和概念范畴,有自觉的、系统的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有特色鲜明的解释力和可操作性。当然也有需待完善和发展的空间,对此,作者十年前就有正视“局限”的清醒和胸怀(谭学纯,2004)。《广义修辞学》于2001年出版以来,重印九次,修订一次。据悉,作者已考虑第二次修订。用作者自己的话说,理论的解释力需要在实践中不断地打补丁和升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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